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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怀刃·【十三】故人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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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孟圆像是坠在一片湖沼里,她静静坐在水底,抬头去看落于水面的模糊光影。
光影扭曲,视野中,重重的黑影漫开,渐渐亮了起来,如同揭开了一层又一层的黑纱,露出真实的世界。
她于最后一层黑纱揭开时,看见聂怀桑。
他就靠在床头,像是疲累无聊,摘了金冠拿在手里摩挲把玩,长及腰间的乌色发丝就随便束起,散着一些触及被褥,碎发遮在侧脸,看起来郁郁的,神情却是无喜无悲,目光呆愣,像是在想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发呆。
两人目光相接,孟圆隐约看到他弯了一下唇角,只是礼貌性地笑一笑,没有半点真心实意的喜悦。
“孟圆。”聂怀桑开口,话音很轻,带着这些时日都少闻的柔软,“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阿娘的事情?”
【02】
“我娘是徐家人。”
“但她和我认识的徐家人一点都不像,她性子不刚强,修为也不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和小门小户的妇人无甚区别——她后来就这样说自己,还说她做不好聂家的主母,很是惭愧。”
聂怀桑微微挑了挑眉,露出点不以为然的笑意,像是个开玩笑的孩子,“但其实呢,我娘做聂家的女主人,管家一直很好,账目、人事、祭祀、办宴……样样都来得,从没出过什么岔子;我娘做母亲,就更好了,我没出生前,她就一直照顾我大哥到开蒙,我出生后,她对我和大哥一视同仁,对继子视若亲生。”他顿了顿,又道,“我能想到她唯一的一点不好,就是养出了我这个草包。”
孟圆失笑,但只是唇角弯起了一点点,有气无力地露出了一丝莞尔。
聂怀桑继续讲:“后来我父亲死了,聂家的天塌了一半。”
“徐家宗主——算是我舅舅——想趁我父亲过世,大哥又年少,来占我们家的便宜。他同母亲讲,母亲不愿意配合,但也拦不住——她在一日,徐聂两家就是姻亲,我舅舅插手聂家事就光明正大,仗着辈分,还能膈应到我大哥……那时候温家又步步紧逼,北地仙门风雨飘摇,两大世家完全撕破脸,谁也得不了好。”
聂怀桑看向孟圆,凑近了一点点,问:“这要是你,你会怎么办?”
孟圆眨眨眼睛,怔忪了半晌,最终只是摇摇头,弱弱道:“我不知道……”
【03】
“我小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也觉得两难,如今才觉得这并非完全的死局。”聂怀桑手上把玩着金冠,指间动作飞快,掌中一片暗金旋转闪烁,“我娘可以和我大哥说明白,努力维系宗里旁系,给徐家个软钉子碰;也可以直接在明面上闹开,交恶便交恶;还可以不声不响,在宗里把话说开了,对徐氏严防死守,大家一起熬过去……每一条路都不算得上万全之策,也都不好走——可终究不是走投无路。”
聂怀桑手上金冠一顿,又倏地随着上挑的指头动了一下,“可我娘,她就非走了最绝的一条路——她在我父亲灵前,当着仙门百家的面,把自己贬得什么都不是,断了徐家能用来要挟我家的话柄……再自裁棺前,绝了两家姻亲。”
金冠滚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聂怀桑却忽地笑开了。
他说得很快,几乎是在自语,一边笑一边呢喃,“真也怪了,明明大哥不是我娘亲生的,可在刀灵这事上也学了阿娘——自己熬自己撑,告诉结义兄弟,听清心音!听乱魄抄!唯独在我面前,一个字都不提。”他定定地重复一遍,“他一个字都不提,就算我问也说还好,明摆着当我瞎!
“……可笑的是我还真的瞎。”
“孟圆,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他面上情绪如潮汹涌,像是怒,像是哀,像是纯粹的不解,又像是悲愤怨怼,越说越急,“我最讨厌这种——明明同我关系密切之事,我却只能像个局外人,看着你们自作主张,自己撑着直到撑不住为止,留给我一个死讯!”
他忽地收声,默了须臾,喉间泄出一声轻微的哽咽,绵软话音忽带铿锵,“真是——活得艰难,撑得伟大,死得干净,全了恩义——谁他妈的在乎我怎么想?!”
【04】
聂怀桑生作世家子,虽然惯常没有正形,孟圆也从未从他口中听过这样的粗鄙之语,当下微微张开嘴,下意识缩了一缩。
“凭什么呀?全都看不起我,因为我怂我傻我没用,告诉我我也只会添乱,是不是?!
“好,我小时候没用,长大了也没用——那现在呢?!
“我算计了多少年?布了多大局?绝了多少人命?揭了多少真相?我连仙督都杀了!是,我卑鄙无耻,轻忽人命,不择手段,我不得好死——我都认了!”聂怀桑伏身下来一点,凑近到她面前,面容在暗光中显得扭曲,生生压着嗓子,声音却还是嘶哑得近乎可怖,“可我没用吗?我没用吗?我……”
他深深吸一口气,忍着哽咽,眸中起怒潮,一字一顿地问,“孟圆,我就那么没用?那么信不得?所以没必要说?所以要命的事你一句都不告诉我?”
“你凭什么?!”
在男人半是狠厉半是悲哀的眼神直视下,孟圆无言以对,只是眨了眨眼,别过脸去,避开了聂怀桑的逼视。
半晌,她才轻声说:“对不起。”
【05】
聂怀桑无语半晌,终究无力地松开手,垮下肩膀来,缓缓问:“你做不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就算必须要命……我非要用你的命填吗?”聂怀桑的尖声终归疲软与无力,他虚弱地说,“天下之大,难道我找不到其他鬼修吗?”
孟圆虚虚地笑起来,“你找不到呀,鬼修……”她眼中忽地显出一丝狡黠,“鬼修都被江宗主抓走了,您上哪儿找呀?”
聂怀桑被她气得瞬间暴起,抬起手几乎朝她扇过来,孟圆下意识缩了一下,那手掌却只落在了她肩上,颤抖着,轻轻地抚在女人单薄的肩骨上。
同时落下来的,还有滚烫的眼泪。
【06】
孟圆僵着身体,沉默半晌,才轻声说:“这没什么。”
她笑着对上聂怀桑发红的眼睛,在他爆发之前缓缓道:“我总是想,人生最难过就在于,没有在合适的时候结局。”
“如果早知道如今,我希望我能死在十二岁。”
“我不知道徐夫人、赤锋尊为什么会那样做,大抵是想着您好。至于我,我自己是知道的——我也想着您好,我喜欢您,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孟圆轻轻地笑起来,暖棕杏眸中水光潋滟,内里却死寂,“我的命没什么贵重可言,我也不是很想要——既然交出去就能帮上您的忙,那就不要多费波折了。”
她的目光里有温柔,有情意,然而不知是否因形体枯瘦所致,整个人看起来了无生机,面对即将递到眼前的死讯,没有一丝一毫不甘或恐惧,只余安宁。
聂怀桑轻轻握着她的手,不敢用力,怕折断她纤细脆弱的指骨,他不确定孟圆是不是在为了安慰他而说谎,只好放低了声音,哄孩子似的问:“为什么?”
“想死需要理由吗?”枯瘦的女子眨了眨眼,纤长睫羽像是冬日里支棱的枯绒,唇角弧度若有似无,“活着才需要理由啊……要反复说服自己,反复做这样那样的坚持,反复挣扎着受苦……何必呢?”
聂怀桑听不太懂,可是恍惚间,又好像听得懂。
——她像一个遗世的孤魂,没有家族,没有亲友,没有对未来的期待。
——该做的事都做好了,该行的路已尽了。
——生无留恋,死无遗憾。
……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07】
聂怀桑只觉到无数言语在自己喉头打转,哽着难以出口,最终只是干涩地说:“可你对我笑过……”
孟圆眨了眨眼,双目弯作弦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不是!”聂怀桑急道,“你是真心的!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开心!你……你刚来的时候……”
她静静地听着他说话,杏子一样的眼睛弯啊弯,渐渐溢出泪水来。
“聂宗主,”她说,“那时候您也对我笑过呀,真心的。”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聂怀桑喉头泄出细微的喘息声,他所有能说的都不成句,满腔情感无可倾泻,生生闷在心口,痛得他想哭。
终是无言以对。
【08】
聂怀桑俯下身,虚虚地把孟圆拢入怀中,默了半晌,却听孟圆轻轻笑了小小的一声,用气音问:“我是不是真的活不久了。”
他摇头。
“两三个月?”
他摇头的动作停下,点了一点。
“既然还剩下一个月,宗主能不能答应我三件事?”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其实这么聪明。
“好,都随你意。”聂怀桑被她搞得已经没了脾气,只觉得累,无力道,“但你别叫宗主了。”
“好,怀桑。”孟圆从善如流,慢吞吞道,“第一件事——你陪我回家看一眼,好不好?”
聂怀桑闭上眼睛,“好。”
“第二件事——听我讲个故事。”
【09】
所谓故事,四句话就说尽了。
“我早就见过赤锋尊和金光瑶。”
“在射日之征里,在河间战场上,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赤锋尊很好,金光瑶很好。”
“他们之间也很好。”
【10】
其实孟圆早察觉到蛛丝马迹,如聂怀桑哼给她听的安眠调,如赤锋尊的人像,如清晰如昨的幼年记忆里,含糊不清到不知是“列”还是“聂”的稚语后,跟着脆生生的“宗主”二字。
她在明遮暗藏的真相里,懵懵懂懂地一路远走,终究在和金仙督初见时,瞥见命运于岁月幕后的冷嘲。
她隔着恨生凛然的剑光,隔着几步之遥,隔着十余年纷乱岁月,遇见面目全非的故人。
那是稳坐高位的伪君子,是弑兄分尸的敛芳尊,是拔剑险些将她格杀当场的金宗主。
——是小孟哥哥。
孟圆做不出任何表情,心中痛意模糊,悲哀隐约,更多的只是茫然无措。
她没有资格痛心疾首,没有身份叱骂责怪,她只是反应不过来,迷茫不解,而后难过。
旧年萍水相逢,本就是陌路擦肩,而今更是天地两隔——无论见证过多少峥嵘往事,她也不过是个局外人。
可是岁月如苦海无边,是那个人曾点亮她的双眼,记着那点象征着全世界的“好”,她才兀自熬了那么多年。
后来,她不知道她还能说什么。
【11】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明媚阳光落到人身上,再惨白的颜色,也染上一片暖融。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看您之前的家臣……就不敢说。”
孟圆扶着车辕蹲坐下来,待得脚下踩实了,才敢下车去,聂怀桑急忙回身来,稳稳地握着她的胳膊扶她起身。
她唇角露出点笑弧来,轻声的调侃道:“早知你不生气,我就直接告诉你了。”
“我生气又怎样?最多就是把你送到别处去过安生日子罢了。”聂怀桑被她气得没脾气,只无奈道,“我又没对聂宁钧做什么,只是让他去看守宗陵,那里环境好,适合养老……”
孟圆微微扬起眉梢,轻声说:“那我就帮不上你了呀。”
聂怀桑抿住唇,正不知如何说才好,只见孟圆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向前去,将手落于茅屋外简陋的围篱上摩挲,继而扬起脸来,去看茅屋门口那棵高大的老树。
也是多少年屹立不倒的一棵树,经历多年战火离乱,目睹离合悲欢,时移世易,它却还在这里——只是看着更粗了些。
她微微笑起来,唇角弧度只一点点,却是全然的安心与愉悦。
“我回来啦。”
时隔十六年。
【12】
当然不是真的一切如旧,至少围篱和茅屋早该被摧残得不成样子——不然定有新的人家入住。只是这些时日,聂怀桑派人过来匆匆修葺,才勉强恢复了些原貌——但到底还是民间屋舍,在不净世住久了的孟圆一眼望过去,也知道简陋不堪,难入世家眼。
聂怀桑在看着像个草棚的屋前顿住脚,刚想推门,袖口便被轻轻地拉了两下。
孟圆说:“就在外头吧,里面太暗了,不好说话。”
聂怀桑问:“你之前一直住这里?”
他终究是一直锦衣玉食地活到如今,战时也被好好护在后方,看着属下“打扫”好的屋舍,只觉惊愕。
“是啊,而且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我家最好了,至少还有树可以爬。”孟圆扶着树干,在门生铺好的软垫上坐下,抬手招呼聂怀桑过来,“树底下好些,阴凉,还比屋里亮堂,但是别抬头——会有虫子掉下来。”
聂怀桑呐呐无言。
孟圆看他脸色古怪,不由问:“您在这儿不舒服吗?”
“不是。”聂怀桑连忙摇头,生怕她多想,沉吟片刻,却只干巴巴地说了句,“我只是没想到……人间是这样的。”
孟圆低下头,明秀眉眼落在树影里,长睫如蝶翼般无声合起再掀开,缅怀道:“和打仗的时候比,现在已经很好啦。”
【13】
聂怀桑拿吃食出来,俱是干物无汤水,孟圆自觉没胃口,也咽不下,正摇头时,牛乳已经给她递了过来,用灵器温着,还散着淡淡奶香气。
她默不作声地微蹙起眉头,抬手刚要接,聂怀桑又收了回去。
他像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她的神情,看出些不对来,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
“……有点腥。”
聂怀桑眼睛睁得大了些,连忙把牛乳罐子放到身后去推远了,看看自己手上这些,拿捏不好哪些她会吃得下,犹豫间生出些微自嘲,突然问:“别的呢?”
孟圆眨眨眼,“什么?”
“你帮我做那些事——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喜欢?”聂怀桑盯着她,问得郑重其事,在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你从来都没开心过,是不是?”
孟圆想说谁会喜欢那种事,然而话到嘴边仍怕伤人,只是回望过去,抬起手,虚空点点男人蹙起的眉心,她想说聂宗主,话在心头转了转,又生生改了口。
“怀桑,”她这样叫他,念得亲厚,却仍带着一点慎重的距离,“你就开心吗?”
没等他回答,她又问:“你开心过吗?”
数年落棋布局,最后的赢家相视一笑,一个虚弱一个惨然,俱是一般的怅然带哀凉。
孟圆眼里又蕴了点莹莹水光,来不及聚为泪滴,只在阳光里微微发亮。
她轻轻地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14】
她记得很多很多年前,她又悄悄跑到山里的营地去,拉着一个面熟的军官叔叔,问孟副使在哪儿。
“又找孟副使啊?”那人一边笑着为她叫人,一边告诉她,“现在副使不姓孟了,你再晚一天来,就也找不到人了。”
【15】
那晚孟瑶刚和新副使做好交接,还想回去看看包袱里的东西是不是收拾得够齐全,冷不丁被一个小身影直接扑到身前抱住了腰。
小姑娘攥着拳头,用了最大的力气死死箍着他,把面颊埋在他腰上磨蹭,抬起头来只见稚嫩的小脸涨得通红,哭得很大声。
童音尖锐,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山雀。
“小孟哥哥你去哪儿呀?!能不能不走啊?!”
【16】
小孩子有时候是很聪明的,固执起来会拗得要命,怎么转移话题都哄不好。
至少那个时候的圆圆是这样。
她抽噎着被孟瑶抱在怀里摇晃拍抚,死犟地揪着“走不走”不放,哭得快背过气去,也没得一句应允。
“圆圆。”小孟哥哥只是这样告诉她,“我是真的要走,必须走。”
——她那时候太小了,不懂什么叫“必须”,不懂那一场分别在命运中的意义,不懂如何挽留。
她只是兀自睁大了眼睛,不知道怎么才好,整个人都要被泪水淹掉,抽噎了半天,头一次学会了让步。
“那……哥哥……”她问,“你还……还回来吗?”
那时夜色深沉,营地篝火燃着暖橘色的光,落在少年愈长开愈俊秀的五官上,暖了眉梢眼角的柔色。
他沉吟片刻,才轻声回答说:“回来的。”
【17】
孟瑶抱着孩子,慢慢转过脸去,目光从自己胸前的家袍上略过——这是他最后一次穿聂家校服,胸口兽首纹是浅棕,在火光中却泛着金色,好似最高品级——他又看向真正的“最高品级”,那身穿赤金兽首袍的人,就站在篝火边和泽芜君说话。
远远的,看不清样貌神色,只有高大的身影可供他以目光无声描摹。
他自嘲地弯起唇角,苦涩笑意中带着微弱的向往,复垂下头,看着小女孩的哭得发红的眼睛,一边为孩子擦去眼角的泪水,一边开口重复着安慰。
一字一顿,念得又轻又软,却认真得如言重誓。
——不知是对谁。
“我一定回来。”
【18】
金光瑶这一生,长袖善舞,两面三刀,八面玲珑,暗室私心。
他撒谎害人,不尽其数。
而在最初的年岁里,他连自己都骗。
【19】
很多年后的孟圆靠在树下,慢慢地将最后一段故事讲给聂怀桑听,情节七零八落,意义不明,她不知道聂怀桑一直认真听着,到底是因为明白她想说什么,还是仅仅因为礼貌和怜悯。
孟圆也并不想问得太明白。
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一场无关于己的复仇之局,堪作奋不顾身的壮举。
若说痛苦,她不过是不明白,当年那样好的人,为什么都变了模样,抓不到,也拦不住。
她不知道她还能再去抓什么,手中空空落落,悲喜都离得遥远,她找不到挣扎求存的理由。
所谓牺牲,说得太严重,显得太高尚。
不必给自己戴这样的高帽。
——她只是不想再往前走了。
【20】
孟圆有气无力地靠在树下,裙面上趴了三两只小虫,顺着她的手背爬到掌心,在爬进乾坤袋之前被她轻轻弹开。
孟圆勾着乾坤袋的系绳,低声对聂怀桑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你说。”
“我死了以后,您把我烧成灰吧,骨灰放在盒子里,就埋在这儿……也算荣归故里。”孟圆顿了顿,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来,续道,“和这个盒子埋在一起。”
廉价的首饰盒上泛着洇透的潮色,没什么用的铜锁上锈迹斑驳,聂怀桑伸手过来,轻轻覆在她扣在盒面上的手背上,缓缓问:“这个……不该埋在云萍吗?”
“我不知道孟夫人会喜欢哪里,但还是不要和封棺地在一处吧——人都死了,尸身不存,就这一小盒灰,让她安宁些吧。”孟圆弯着眼睛,摩挲着首饰盒,虚声道,“和我一起,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聂怀桑沉默不语,不点头也不摇头,指头勾着铜锁,目光里却无狠厉,只余恍惚,半晌,才艰涩道:“我听说,坟靠的太近,下辈子也会牵连在一起。”
不等孟圆回话,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凝神对上女人杏色的眸子,认真道:“我想你下辈子开开心心的,不要再和这些事扯在一起了。”
孟圆失笑,嘀咕了一句“迷信要不得”,却没固执,只是看看骨灰盒,又看看聂怀桑,以目光无声问询。
“我保证为孟夫人寻一处风水宝地,好生安葬,不扰亡人。”聂怀桑收回手,举到于耳际齐平,郑重道,“以我兄长声名为抵。”
这堪称是拿他的命去作保了。
“也好。”孟圆点点头,轻轻巧巧地笑起来,“这样如果你偶然路过,来看我的时候,大概也开心一点。”
【21】
“这件事没帮你做,你再重新说一个吧。”
孟圆摇摇头,小声说:“没有了。”
“其实那些谈情说爱的话本子,这种桥段多的是。”聂怀桑又下意识把扇子拿出来摩挲,想逗她开心些,又小心翼翼地把握分寸,“亲一下、抱一下、问一句心悦与否……你说什么都好,权当玩了。”
孟圆一怔,不自觉地摩挲发间,似乎在查看发髻是否凌乱,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露齿而笑。
她弱弱地咳嗽了两声,沉吟几息,犹豫着开口:“那,宗……怀桑,我想要您……要你……”她顿了一瞬,眉头轻蹙,又慢慢舒展开来,浓密长睫下柔色随水波流转。
——“你笑一笑吧。”
聂怀桑猝不及防,像是听不懂似地眨了眨眼,继而不知道是答应了她的请求,还是纯粹被她逗笑了,唇角骤然弯开了一道弧,这笑容是他这些年来最浮夸的一种,在世家的礼规中近乎算得上“失礼”。
但他这次是真的笑了,喉间满是压抑不住的气音,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肩着抖动着,突然伏身把孟圆抱进了怀里。
有带着温度的水滴无声地淋在她发顶,浸透发丝触及头皮,几乎瞬间烧灼成热意,她闭着眼睛,感觉到他低下头来,一边发出喑哑而意义不明的低笑,一边吻了上来。
柔软而温热的嘴唇落在她左颊偏上,轻轻贴在那一片乌色的印痕。
无情无欲,珍而重之。
【22】
“我第一次听你家的安眠调,其实是在金光瑶那里。”
“那次也忘了是为什么,反正又困又累又不睡不着……好像是被埋在废墟底下了。他来我家送粮,我就揪着他哭,要他留下陪我。”
“他哼歌给我听……后来他教我吹叶子,我一直只会这个调子。”
聂怀桑问:“我家的安魂调?”
孟圆点点头,“我来不净世之后,一直以为,聂家该都会这个调子,可能是清河的民歌……可是后来发现只有你和我会。”
聂怀桑默了一息,才道:“那是我娘喜欢哼的调子,安眠调,就是哄孩子睡觉的时候用的,我小时候常听。”他怔怔地将目光落于地上,与树影相合,呢喃道,“……我和我大哥都会。”
“我娘带孩子很少假手于人,最多让乳母陪着,可乳母去得早……所以应该也只有我们会。”
【23】
聂怀桑发了很久的呆,回过神来的时候孟圆已经显出了疲态,眼皮蔫耷下来,脑袋有些撑不住地一点一点。
这些天她总睡得多,精神不了几个时辰,今天已经到了极限。
孟圆被按到聂怀桑腿上时还迷糊着,兀自努力睁大眼睛,含糊地嘀咕“我就想在家里呆着”,最后整个人侧躺于软垫上,脑袋搁在聂怀桑膝头,就这样渐渐窝成一团歇过去,唯一还能证明神智未沉的,只有她听着聂怀桑哼调子时轻轻敲动的手指。
那一点指尖的律动,也随着绵长旋律,渐渐变缓变轻。
这首曲曾被一位母亲哼着安抚两个孩子入眠,后来大一点的孩子哼给喜欢的少年听,少年教给了一个撒泼打滚的小姑娘,还要怀着心事约定不要告诉那个人。
后来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小一点的孩子哼着同样的调子,唤醒了那个小姑娘。
宿命辗转,安排妥当,不知是恶意还是温柔。
孟圆任由意识沉湎,归于安宁。
【24】
聂怀桑又慢慢地哼了一遍调子,低头打量孟圆被树影掩映的脸,午后的阳光透过叶片落于她眼皮处,她漆黑的眼睫仍不动,只在阳光里投下细细的影子。聂怀桑只见她的长睫覆在眼周,在暖光中纤毫毕现,历历可数。
“圆圆?”
她睡得很熟,无言无声,连呼吸都轻到毫无痕迹。
聂怀桑默默将指尖落在她鼻下,沉默良久,眼中水泽流转不休,唇角终于微微弯起一点弧度,笑得轻而无声。
他想,孟圆啊……
——生于凡尘,长于战火,毁于离乱。
——她这辈子活得跌宕流离,最初无知无觉,后来郁郁舍生,终局却是眉眼安宁,将此身余温,归于故土。
聂怀桑缓缓伸开手,虚拢在她眼前,为这个再也醒不过来的姑娘,遮去眼上浮光,免扰好梦。
“睡吧。”
【25】
天气很好,阳光普照,聂守诚带着聂氏门生围了一圈,防山中有歹人作祟,但都和独自挖坑的宗主保持距离,不敢打扰。
聂怀桑手上还是没什么力气,空有灵力也用不太好,至少干不来手上这样粗活儿。
何况祖坟后山土质硬,他挖了小半天,才勉强出了一个浅坑。
他正忙活着,一阵私语声传入耳际,他借着擦汗的动作回头去看,认出莫名闯进门生圈的人,眯了眯眼睛,挥手道:“守诚,让你钧叔过来吧。”
【26】
多年不见,聂宁钧一直看守宗陵,倒是养得好,无甚老态,甚至比分别前还要精神些,反倒是本就成熟了不少的聂怀桑,经过一番挥汗如雨,弄了满面尘灰,狼狈得很。
聂宁钧走上前来,恭敬行礼,犹豫道:“宗主这是在宗陵后山挖……”
聂怀桑回答:“这里也是风水宝地,我挖个坟坑。”
聂宁钧问:“所葬何人?”
聂怀桑手上一顿,默了一瞬,才答道:“故人之母。”他手一停才觉得酸疼,直接站直了,把铲子交给聂宁钧,“反正你也认得……帮我挖深一些,不用太大,只是个盒子。”
聂宁钧虽然满腹疑虑,但没有多问,接过铲子便开挖,他干活儿利落,不久便挖了个深坑,再看着聂怀桑将一个陈旧的木盒埋进坑里,招手让匠人带墓碑上前,封土成坟,立碑于前。
碑上无生卒年月,无籍贯字号,也无子孙名讳——只一列孤零零的“孟氏之墓”。
聂宁钧像是明白了什么,默默直起腰来,不知是否该祭拜行礼,正怔愣间,又看着聂怀桑掏出符箓,一道一道地绕着坟进行封印,免得野兽刨土开砖,惊扰亡人。
聂怀桑动作纯熟,与片刻前挖坑不得法的模样判若两人,封上最后一道,似乎察觉到聂宁钧的讶异,他淡淡笑道:“做多了就会了。”
【27】
聂宁钧问:“所以……是真的?”
两人多年不见,早没了默契,聂怀桑茫然地皱着眉头,聂宁钧又艰难道:“孟……敛芳……唉,那个人,他设计杀了……”
聂怀桑打断了他期期艾艾的问询,直接道:“是真的。”
聂宁钧早听说外界传言,而今得了真切的确证,并无讶异崩溃——像是看了一本就没有下册的话本,里面埋了太多章节的伏笔,早隐约猜到结局,最终谜底揭晓,只剩下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
而多年前的难以置信,竭力为那人所做的争执和辩白,都已经被时间流水冲刷磨平,难留下一线带有情绪的痕迹。
“当年是我错了。”聂宁钧缓缓道,“属下被旧事所扰,偏听偏信——还是宗主英明。”
聂怀桑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闻言只是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朗朗艳阳天里,他背影无端透了些萧索。
“宁钧,其实我希望你是对的。”他说,“我非常非常地希望。”
聂宁钧单手成拳抵在鼻下,压住莫名的酸意,不知为何,年已不惑,凡心麻木,恍惚间却有泪意微起波澜。
恍惚之间,他听见聂怀桑轻声问:“孟瑶……是什么样子?”
【28】
孟瑶是什么样子?
是个年仅十六岁的孩子,个子小,脸嫩,修为低……本事倒很大。
是东战场上升职最快的外门修士,细碎的军功积少成多,竟然也累到了无数卷宗的最上一本。
是最熟悉平民的小军官,哪里埋了坟,哪里有小路,哪里猎户常走说别有乾坤……通通了如指掌。
是无论何时都有主意,最能掌住局面的副使,宗主不在时就躲在诸多参将后头,撑着偌大摊子,安排调度,应对敌人,排兵布阵,接待援军,安抚百姓,样样有条不紊。
……
有时候聂宁钧自觉人与人之间的不可比,撇开出身不谈,孟瑶在河间就像是太亮的一道光,优秀得旁若无人,无论何时何地,永远面面俱到,八面玲珑,交给他的事情,无论多难多复杂,能做到十二分好。
——就是不明白宗主为什么总戳着孟瑶的脑袋训他。
大抵是少年委委屈屈地应声,揉着额头的模样,露出的那一点孩气,着实让人心里舒服吧。
……不过也只有宗主能这样怼巴他,其他人动一下手都要被宗主瞪回去。
【29】
甚至有时候,那些不长眼的修士议论起孟瑶立身不正,媚上邀宠,他抄人进刑堂,以儆效尤的时候,也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想着孟瑶和宗主之间真的好得太过。
“您没上过战场,或许并不能理解。”聂宁钧对聂怀桑说,“生死一线,战场上过命的交情,有时候比真正的血亲还要更亲近。”
他瞥了眼聂怀桑的神情,见无不耐或愤恨,也就自然地说了下去,“和兄弟并不是一种亲近,但也能把后背交付,以命相抵——你活着就像是我活着——就是这样的亲厚,这样的好。”
他想不出又是怎样的理由,能让旧年肝胆相照的故人,行至不死不休的终局。
“有个人和我说,人生最难过就在于,没有在合适的时候结局。”聂怀桑抬手扒拉着树梢的葱茏绿叶,“会不会停在那个时候就好了——那个时候是真的好。”
聂宁钧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笑意敦厚,有像是长辈纠正无知的孩子,“还是不打仗的时候比较好。”
聂怀桑一愣,随即捂住额头,喃喃失笑,“的确。”
【30】
“但您说的是,无论如何,总还有值得怀念的东西。”聂宁钧说,“我不敢说后来金光瑶如何,是从何时开始对赤锋尊生怨,从何时开始图谋不轨——但至少河间那几年,他所作所为……不能小人之心揣测。”
所以他冒着不敬宗主的罪名去争执和相信,哪怕证据确凿。
聂怀桑立在树下,随手捻了两片叶子摩擦,神情平静,轻声问:“比如呢?”
聂宁钧凝神思索了片刻,才慎重地开了口。
“河间两年多,大大小小的战役无数,场场头破血流,不死不休,河间一带的平民百姓深受其苦,最开始我们也想不到这些,后来起了民怨,才能注意些——但修士对待平民,大多周到不来,东战场平民最多,最不好混。”
“孟瑶修为不高,能从诸多修士中脱颖而出,也亏了他每次战后不厌其烦地清理战场,并疏导平民。他这事做得太出彩,后来次次平民处起争执,都是他一手安抚下去——这种事啊,我们学不来,宗主做不到,全靠了他。”聂宁钧轻笑一声,又说,“要不是后来河间战事平息,以后去的地方都是无百姓的最前线,宗主也未必愿意放他去琅琊。”
——但或许不放也挺好……
聂宁钧将飘远的思绪收回,又细细捡了旧事细说:“当年我管斥候,开辟新场地时,修士动前总要问孟瑶平民有没有忌讳,比如有无祖坟葬地,问过了才敢动手;平民愿意帮我们做事,送粮送水靠孟瑶带人接;偶尔还收到一点情报——比如那时候斩温旭的那一战,斥候找他们跨过西边防线的传送阵,刨地三尺也挖不到,最后还是有个孩子碰巧看到,被孟瑶问出来,才帮我们找到了法阵的位置。”
【31】
聂怀桑微愣,手上的叶子动了动,忽地抬头来问:“……孩子?”
“是啊。”聂宁钧面上露出一丝缅怀之色,追忆道,“东战场那些百姓家的小崽子都喜欢他,什么话都非要找他说——也只肯跟他说。”
说罢,聂宁钧顿了顿,望着明亮日光落在叶间的灿色,目光微露一丝柔软,“我还记得有个小姑娘——也就和现在我家的言言一般大。”他抬手比量了一个到胯的高度,“六七岁左右吧,民间孩子胆大,连军营都敢进,仰着脸对我们哥哥叔叔地叫,打不得骂不得,一凶她就哭,哭起来吵耳朵——就听孟瑶的话。”
聂怀桑静静看着他,又不动声色地转过脸去,颤声问:“听起来挺有意思的,那小姑娘什么样子?”
聂宁钧没察觉出任何不对来,只是回忆起来,思量片刻,才道:“那个小丫头啊……家里境况也不大好,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但还算干净,男孩子似的遍地跑,吵起来声音尖……闹腾得我当时都不想娶妻生子了——果然言言也是,小孩子都闹。”他想起自家女儿,笑了笑,摸摸鼻尖,又说,“不过也挺可爱的,还会卖乖。”
聂怀桑问:“她叫什么?后来怎么样了?”
“叫……这怎么记得啊?好像是团团?圆圆?还是滚滚?也不知道姓什么。”聂宁钧笑了,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画出一个圆弧,“眼睛好看——和言言一样——杏子一样圆,眼珠也是杏子色,看着就让人喜欢……”
“眼睛大、鼻子挺、嘴巴小、圆圆脸、眉毛也跟柳叶儿似的——见了都知道那小姑娘生得好看。”
聂怀桑盯着指间的两片叶子默不作声,眸中渐渐蕴集起淡淡的水泽。
“长大了都不知道多少媒人踏平她家门槛……我们离开河间的时候她还活蹦乱跳的呢,河间后来也没遭兵灾,现在估计都是孩子娘了吧。”
聂宁钧缓缓地叹了口气,感慨道:“一晃也这么多年了。”
聂怀桑把指间的树叶举到面前,吹了两下,他没有掌握技巧,自然吹不出半点声音。
他松开手,视线随着叶子飘落于地,眸中盈着一捧晶莹水汽,唇角一点细微笑意,弧度若有似无,无辨情绪。
“是啊。”他轻声自语道,“一晃那么多年。”
【32】
旧事已了,聂怀桑对人事做了调度,聂宁钧领着妻女随宗主回不净世,七岁大的聂守言晃着丫髻上的纱花并流苏,没大没小地去扯聂怀桑的扇子,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被聂怀桑抱起来掂量拍抚。
小姑娘闹了一通就趴在“新朋友”的肩头打起盹来,看得聂宁钧心下打鼓,好在宗主面上温和,没露出半点不耐。
只是临分别时,聂怀桑仍抱着小姑娘不松手,又对聂宁钧说:“我记得射日后期前线少人,你也兼任大哥的长史,打理信件文书。”
聂宁钧注意力全在女儿身上,生怕连个坑都挖不开的宗主把孩子摔了,闻言一愣,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道:“是。”
聂怀桑小心地把女孩从肩头挪开,放慢了手,怕惊动她好眠,目光落在女孩糯米团子似的小脸上转了一转,才将她交还给聂宁钧,默了一瞬,忽郑重道:“宁钧,你为聂氏写段旧史吧。”
【33】
金麟台上新换了小宗主,经了好一番动荡,虽不至于血雨腥风,但也让三毒圣手生生抽碎了广场前一块白玉立雕才稳住局势。
聂怀桑再上金麟台,自觉门庭萧瑟些许,金氏门生也不似旧年那般趾高气昂,看到他,眼中再显不出一丝一毫的轻视,反倒是戒备更多些。
聂怀桑当年和金宗主亲厚,次次上金麟台都是直接被引进书房或偏殿,这一次被请进正殿,倒觉得颇有些陌生。
金宗主少年承家业,年仅十四,不久前面上还带着蓬勃稚气,然而现下已然有了棱角,眼神也不似昔日跳脱活泼,但尚清澈,可见其中情绪——只是这身着金星雪浪袍,眉间点朱砂,清贵又矜傲的模样……
——自然是不像金光瑶的。
金凌的眉目应该更像金子轩——只是那一位亡故多年,聂怀桑只能靠回忆金光瑶的脸,才能辨认出金凌遗传自生父的样貌。
聂怀桑怔了几息,金凌还是难沉得住气,率先开口:“聂宗主此来是为了……”
聂怀桑回神,悠哉悠哉地展开扇子,慢慢答道:“在下于书信中写了多次,小金宗主莫绕圈子了。”
金凌早将人都赶了出去,虽能保证无人泄密,却也使得自己独面聂怀桑时有些发虚,他堪堪将后背靠在椅上,才谨慎地婉拒道:“聂氏修刀道,聂宗主为何执着于一把普通的灵剑?”
“阿凌。”聂怀桑将折扇合起,没有再故作高深吓唬他——也着实没必要——他将话说得坦诚又恳切,“那剑是我聂家铸的,无论是否所托非人,现在都已经封剑卷刃,成了无主之物,合该归还原处。”
他顿了顿,又说:“说到底,理在我这儿。你今天可以不给我,但如果下次清谈会上我当众讨要,你又怎么办?到时候金家可面子里子都没了。”
这话说得含威带软,也是在教导金凌如何行事——江澄虽然也在教,但那位多年积威,怎样刻薄冷厉都无人敢置喙,而金凌年少承家业,兰陵金氏又因金光瑶坏了名声,有衰败之势,金凌更该会的,倒该是怀柔制衡,协调各方的手段。
金凌攥着扶手,无意识地用力到指节青白,他终究没有再像不知事时那样随意呛声,然而一开口仍是无措的一句,“那是我小叔叔的剑。”
“谁是你小叔叔?孟瑶?”聂怀桑轻叹一声,平静地提醒他,“兰陵金氏的族谱和宗史应该都删干净了吧。”
身穿宗主袍服仍显稚嫩的小金宗主垂下眼帘,没有答话。
【34】
恨生一落入聂怀桑手中,剑尖忽地出了一点,然而无主人灵力加持,只靠本身锋锐,不过割破了一道小口,渗出一丝血色,一擦便消去,只余一点痛意。
“您要融了它吗?”金凌低声问,“还是挂起来,留作……纪念?”
聂怀桑将剑收入乾坤袋,淡淡道:“我自有用处。”
这事一结,他也没有再留的必要,刚起身要走,却听金凌叫他,“聂叔叔。”
那模样倒和旧年不知事的小公子一般,被长辈压着来道歉,面上微一点惶然无措。
“你是不恨他的吧。”少年问,“你……可以不恨他吗?”
聂怀桑没料到他没头没脑地问这一句,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本也能不做理会,可看金凌神情无措带哀色,身为长辈,还是犹豫着顿住脚,认真思量了几息,才缓缓道,“你可以不恨。”
“‘不恨’未必就等同于‘原谅’。”聂怀桑说,望着少年的目光带着肃穆的沉重,又从中渐渐生出点笑意,他轻轻叹了一声,难得念出了少年的表字,“如兰——”
“路还很长,没必要耽于旧事。”
【35】
正值秋日,行路岭上风景尚好,杉树落叶铺了满地,聂宁钧陪着聂怀桑行到祭刀堂外,自衬自己不过是从一个祖坟走到了另一个祖坟。
聂怀桑走在他身前半步,手上折扇合起,随着步伐轻轻敲在手心,一副富贵闲人、纨绔子弟的模样——现今却是再没人敢小看了。
“文稿我看过了。”聂怀桑冷不丁说了一句,“写的不错。”
数日前聂怀桑请他将旧事记述成文,内容是河间战中旧事,以聂明玦为主线,自然少不了孟瑶,缀上射日结束后的寥寥数语的记载,经惯写宗史的专人修饰,成一部前重后轻的史传。
聂宁钧难忍异议,委婉道:“聂氏记史,即以史为镜,得见往事知兴替——传千秋万世的东西,不应多加修饰。”
聂怀桑脚步不停,只是慢了些,他绕过几座祭刀堂,才慢慢为自己的吩咐做解释。
“凡是人做的东西,文字、言语,都难保绝对的公正——我也并不想篡改事实。”聂怀桑停在祭刀堂前,望着被拆了又砌的砖石,轻声自语,“我只是想记住最重要的东西。”
封棺地下的那两人,多年纠葛,死了也难安生。
他身在局中,竟如局外,终局后一眼回望过去,知全貌,才见所有的好与坏。
聂怀桑如今唯一的一点私心,不过是想要那一点真实的好,也能被铭记——哪怕结局惨淡,也无损旧时峥嵘。
而今,他来确定最后一件事。
【36】
聂怀桑提着一盏灯走近石室,见得其中黑沉棺木,是他亲自为兄长选的刀棺。
他掀开棺盖,将灯盏悬于其上,霸下就躺在藏在棺肚底部,最深处。
聂氏刀修一生只用一把刀,修为可淬刀灵,久而久之,哪怕是凡铁也能砺出上品,但最初造刀的材质和样式也很重要。
霸下可称清河刀中的传世杰作,刀柄线条流畅,贴合手形,刀身修长,锋刃雪亮,此刻静静枕在棺底的一层红布上,被灯盏光晕映出血一般的颜色,溢开森森杀伐之气。
可如今也只有聂怀桑知道,清河铸造的灵剑虽少,却也有一把,曾名震仙门。
【37】
他一手提灯,一手托着恨生,将封做一卷的软剑放于棺底。
一时间,就如他所猜的那样——刀吟剑鸣声骤然嗡鸣,血光寒色交相辉映。
似故人隔世相见,又似仇寇狭路相逢。
然而顷刻之后,聂怀桑望着那一刀一剑,忽然不可抑制地哼笑出声。
他收不住口中呢喃,只兀自苦笑着念叨:“三哥,三哥啊……”
“你真是,真是……”
他笑着笑着,忽地落下泪来。
“你何苦来呢……”
【38】
早已封剑的恨生嗡鸣着展开,剑尖抵在了霸下锋利的刀刃底端,柔软的剑身一圈一圈地缠绕刀身,在锋刃尖处合拢。
——如若一副刻意打造的刀鞘,严丝合缝地嵌套其上。
铿锵一声,长刀入鞘。
刀剑皆寂静。
【39】
观音庙下封棺入椁。
祭刀堂中归剑为鞘。
夙年纠葛,以此为终。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