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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今生(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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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扶桑一梦又几重
共情如坠梦境,聂明玦半睡半醒,仿若置身某段真实的场景中,唯有指尖按钮的触感清晰,让他能保留一丝“这是在共情”的清醒。
以他的精神力,撑过最初的眩晕感并不艰难。眼前一抹柔和的白光闪过,不知归属的记忆在他面前悄然展开。
古色古香的雕花镂空窗被风吹开,他拂开茜红轻纱使之不碰到盘中甜点,这具身体瘦小羸弱,站立不稳,视角很低,行走间有些磕绊,迷迷糊糊地将甜点放在桌上。当他的手背触及冰凉的桌面,才感觉到皮肤的灼热虚软。
他在发烧。
桌前宽袍大袖的风流公子左搂右抱,怀中衣着暴露的美人体态玲珑,眼波含春,笑容如拂开的那一层茜红纱帘后迎面而来浓郁香气,甜腻到□□。
有人在叫他,“小孟!过来”
——删除。
在现代科技未与仙门古技充分结合之前,符箓材料仍需要低级的符修或者普通人进行人工调制,作为修仙金字塔的最底层,他们被安置在小小工位上,夜以继日地生产。
造符笔、固玄墨、裁符纸、调朱砂……
他最喜欢看妈妈勾底符——腰背微弯如抽条的柳,垂头时一缕鬓发垂在腮边,拂于尖俏的下颌角,她纤细的手腕轻抬转动,笔下细线合着灵气勾出瑰丽精巧的花纹来。
高级些的符纸上,需要真正的符修勾出底纹来,符纸叠封两层,以此来提高最终成符的效果——这是门技术活,作坊里其他人不是做不出合格品,就是勾得不好看,只有妈妈才能游刃有余地做出漂亮的底符来。
他坐在妈妈工位旁边的小板凳上,仰头痴痴看着妈妈勾底符的动作。
“阿瑶,”妈妈又勾完一张,抽空轻轻戳一下他的眉心,“别发呆,自己把画册描一遍。”
他只好打开妈妈给他画的符箓册子,乖乖用铅笔描上几幅,而后再次抬起头,继续偷看妈妈画底符——特别好看。
视角极低,这大概是孟瑶幼年的回忆,入目一片金灿灿的暖光,好似其他工位上低俗的絮语,作坊里工头粗声的谩骂,都算不得什么。
——保留。
痛,极痛,浑身都有,甚至分不出究竟是哪里受伤了。
他从华贵高台的百级石阶最高处合身滚下,钝痛随着身体近百次翻转,从周身说不清的地方无数次碾过来,鼻尖血味的腥甜肆意蔓延。
惶恐、羞耻、愤恨、合着一点点不知所措的懵懂,从无边痛意中生长出来,随着急促的呼吸不断汹涌成潮。
他满面尘霜半身鲜血,伏在地上浑身发紧地抽搐,耳边语意不明的哄笑交谈声来来去去,他艰难地撑起身子,眼前宽袍长袖飘舞起落,绣着金纹的白色校服上,富丽牡丹开得华贵无双。
那是千年前曾盛极一时的金星雪浪花。
——删除。
“花瓣要舒展开,三层交叠,每一瓣的大小都要合适,画出来的符箓用起来才顺手。”女人纤细白皙的手包裹着他的,一同握笔在劣质的草纸上勾画出繁复的牡丹图样来,“其他的符箓你画歪了只是效果会差一点,这个画不好的话——用起来会很危险。”
他身高手形都是十岁出头的样子,开口时也是带着稚气的清亮童音,“这个符好难画……妈妈,我想画灯笼。”
“别的阿瑶都可以不画,这个不行。”妈妈把他拢在身前,抱在膝头揉了揉脑袋,“这是妈妈自创符箓中最好的一套,阿瑶会画这个,就算在金鳞学院都能横着走。”
“可这一套有好多张,都好难画……”他憋着嘴,“花再好看又不能当灯笼。”
妈妈微微笑起来,清丽的眉目舒展,温顺若烟花三月里的柳絮,漫卷一段春愁,“这个比灵光符有用多了,只是要到你大了才能用,可以用来看别人的记忆和梦境——还要小心点用,精神力还要练得强一点……”
这样说着,日光灯突然灭了,一室黑暗中,妈妈自嘲道,“怪我,又忘记交电费了——现在真的要摆脱阿瑶点个灯笼啦。”
他摸出个之前画的灵光符,以微薄的灵力点亮,熟练地拢成个团子,做成盏小灯。他抬起头,认真道:“妈妈找不到新工作的话,那我去卖灯笼吧,地下通道里的小姐姐都喜欢。”
“但不是每天都是情人节啊。”妈妈轻戳他的额头,眉间蕴开一点愁色,随即收敛做笑意,“妈妈已经找到工作啦,你好好上学,考上云深,我们就搬家。”
——聂明玦听到这里,心下突然一抽,隐约听出一点不祥,孟瑶母亲后来的工作……
孟瑶的声音仍然满是孩气:“不考金鳞了吗?”
“算了。”女人话音轻灵,落寞中含着嘲讽,“在临沂,他不会让的。”
灵光符映着女人清丽温婉的眉眼,她凑近了,轻轻吻在小少年的额头上,柔声说:“考云深吧——我们去苏州。”
——保留。
泉边水声阵阵,他蹲在地上,口中的干粮粗糙难咽,混着清水才堪堪泡软了些,吞下时仍擦得喉咙不适。
他机械般地吞咽着,突然被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
“孟瑶?”
他尚没来得及抬头,头顶的话音已然变了调,“孟瑶,我问你,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是不是故意作那副受欺压的弱态,扮给我看,好让我为你出头?”
他跪在地上,周身战栗,右手五指紧紧抓入土中,紧握到疼痛,再松开手时,指间剑茧和伤痕斑驳,和片刻前那双白皙稚嫩的手掌截然不同。
血与汗水的味道蔓延在鼻尖,他面前一片混乱,自己好像在林间奔跑,又好像依然跪在原地。
只有从牙关里挤出来的话音清晰地响彻耳际,嘶哑而低沉。
“我没有。”
——删除。
“我妈妈说她在这里调灯光。”他自小不常和外人打交道,此刻努力抬头去看黑西装的男人,本能地觉得危险,全身都僵硬,“您可以让我进去找她吗?”
“我们这里只让找乐子的人进去,你找灯光师?”男人像拎起一只猫崽一样提起他的后领,“你妈是那个只会画符的小美人?”
他双脚离地也不敢踢,听到“画符”,怯怯地点点头,“我不能进去的话,叔叔可以帮我给她送衣服吗?”
男人被他逗笑了,拎着他晃了晃,像是在称量猪肉够不够秤,瘦小的少年被晃得喘不上起来,脚上下意识踢动挣扎。
“送衣服?”男人脸上的笑容扭曲,看起来丑陋而油腻,“你妈没告诉你她工作的时候不穿衣服啊?”
哪怕孟瑶被养得再不谙世事,也能感觉到森森恶意,知道这是侮辱,一边被晃得咳嗽一边高声叫起来:“你胡说!”
“我胡说?要不我把你这小崽子也脱光了扔进去,看看……敢踢我!”
男人猛地松手,吃痛地出脚踹在少年腰间,直将他踢下了会所门口的十余台阶。
滚到最后一阶时,他直直撞到一辆车的前盖上,弹回,再滚落到车底,额头直直撞在轮胎上,眼前一片混乱的白光。
熟悉的变声期少年音响在耳际,“这这这……你碰瓷吗?!”
属于这段回忆的感受袭来:漫长的疼痛,鼻尖的血腥气,还有无尽惶恐和惊慌。聂明玦心上发颤,明了这一次是孟瑶最真实的回忆——因为下一刻,他看见了自己。
孟瑶回忆中的“聂明玦”蹲下来,将“他”小心翼翼地从车底抱起,擦拭面上血污,低声问:“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意识清醒吗?”
他浑身痛得发抖,胡乱呜咽着抽搐,抱着他的青年的手也跟着发颤,“你别这样——我送你去医院。”
回忆定格在这一刻,然而那一瞬间迸发的情绪仍有余韵,聂明玦承受着当年孟瑶的惊和痛、满心的不知所措和恐惧害怕——可笑当时在怀桑叽叽呱呱之下,他还真的有一瞬间以为,这孩子是个操作失误的碰瓷的。
耳机里传来电子合成音:“自动保留。”
滴水成冰的古战场上,遍地尸骸。
他跟在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后行军,年少体弱,修为不济,渐渐周身冰凉,寒意刺骨,冷得他关节都僵硬。
突然头顶一重,一件厚实的外袍将他兜头罩住,拢出一片黑暗,周身微微回暖。
那是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裹着,别着凉。”
聂明玦心下一沉,接下来“自己”从袍子中探出脑袋,果然看见了一张和他酷似的脸——形容相似,只是更严肃老成,带着身经百战的肃杀和沉稳。
前世今生,不是巧合。
聂明玦心下一叹——活动组中六个人,却只有他和孟瑶中招——他早该猜到的。
而敛芳尊残魂带来的回忆中,“自己”仰起脸,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心间满胀起酸涩的欢喜与感激,“多谢聂宗主。”
面前的古代版“聂明玦”露出怔然之色,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聂明玦想,这个“聂宗主”应该是想揉他脑袋的。
——删除。
聂明玦又看到了自己,现代的休闲衬衫,齐耳短发,手上拿着简约的塑料盒——盒子实在太平常,他不记得里面装着什么。
他看孟瑶的记忆竟然比看怨气残魂带来的记忆更紧张些,不知是因为有窥探隐私之感,还是纯粹因为能了解到孟瑶眼中的自己。
孟瑶的视角看“聂明玦”有些吃力,脖子扬得酸痛,却依旧仰着。他接过那个盒子打开,顿时满眼金灿灿——是一盒金鳞台出品的销金纸。
他着实是开心的,又有些惶然,想收下,却还是做了个交还的手势,“太贵重了,我用不上……”
“我不是符修,但也知道学这个材料很重要,你修为好,若被这些外物限制了,太可惜。”“聂明玦”揉了揉他的脑袋,温热的掌心离开时,“自己”竟还有些失落,“正好这东西我家里很多——我弟弟你也见过,修为像狗啃一样,再好的材料给他也是浪费,不如送你。”
他觉得还是该推回去,然而看着“聂明玦”一脸严肃,又怕客气太过真的被收回,一时间只好抱着盒子,自觉恬不知耻,想了半天,才说,“我妈妈的册子里,有些可以缠在刀剑上的辅助符箓……我画一些刀修能用的给你吧。”
然后又被揉脑袋了。
“聂大哥!”感觉到头顶热力又要抬起,他连忙开口道,“还是——谢谢你。”
果然又被揉了两下,开心。
共情他这一段回忆的聂明玦也很开心,
——保留。
无数赤色的炎阳烈焰袍在眼前晃动,有人叫着“孟公子”和他打招呼,他走上城墙,面上对着夕阳,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不远处的城防布局。
远处无数战旗飘舞,金、紫、蓝、黑四色战旗显眼得夺人心魂。
趁四下无人,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写满字迹的信纸,折作一只纸鹤,捏诀放飞。
聂明玦心下恍然——历史上敛芳尊的“射日首功”,竟不是冲杀在阵前,而是敌后卧底。
面前场景一换,他像是突然变得很小,飞在半空中随风飘摇——这是敛芳尊以一缕心神附在纸鹤上,带它穿过温家的禁制,逆着夕阳照射的方向,向百家联军的阵营飞去。
长风过耳,纸鹤躲开金底白纹的牡丹旗角,绕过绛紫色的九瓣莲旗,被浅蓝卷云纹旗迎面拂到,直被拍得一翻,扑在一片玄色中。
那一缕心魂带着纸鹤骤然一跳,纸鹤展翅,像是活了一样擦着玄色战旗飞起来,视角太小,一面墨色战旗在眼前翻涌如潮水,突然露出金色的家纹绣样,恍若暗夜中突然破开的一线灿烂晨光。
“它”悬停在半空,面前狰狞的赤金兽首纹渐渐放大,直至画面定格。
——玄正二十二年,后来归于兰陵金氏的敛芳尊卧底不夜天城,生死一线的敌后战场中,他分一缕心神,吻在了清河聂氏的战旗上。
某种沉痛的悲哀在寂静中渐渐滋长,不源于敛芳尊的残魂,不来自现世的孟瑶,更与聂明玦无关。长久的静默中,聂明玦感觉到自己眉心后,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叹了口气。
赤锋尊,他在心里轻轻道,无论如何,彼时彼刻,他是真的念着你的。
昔年无人知晓,今时也无人回应。
这早已是一千八百年前的旧事。
——删除。
看到现代的日光灯时,聂明玦暗暗松了口气。
“妈,”“自己”打开陈旧的图册,一边细细翻找,一边故作随意道:“我要是喜欢一个人,那应该是好事吧?”
聂明玦一愣,“自己”手上捏着一张长长的销金纸,所以应该是最近发生的事情。
孟瑶十四五岁,正是青春期心思萌动的时候,一般的家长都该严防死守万分警惕,重复“为什么这么问”“你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此类的话。而他亲妈孟诗却认真地想了想,回答:“喜欢,自然是好事……”她顿了一顿,话锋一转,“但如果人是错的,那好事也会有坏的结果。”
“哦。”孟瑶应了一声,迟疑道:“那什么人是错的。”
“这个呀——”孟诗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不再仅仅是温柔的样子,眉目间多了几分肆意的洒脱,“我要是知道的话,怎么会有你呢?”
“那……他为什么是错的?”他绕开“生父”“我爹”“爸爸”一类的词,迟疑着开口,“因为不合适吗?”
“啧,好像很多人说,两个人相互喜欢,身份地位、性格爱好、发展规划——但凡不合适就是错。”孟诗目光悠远,微微含笑,“妈妈觉得不是,两个人会因为这样的不合适分开,但不代表这是错——只有不是真心喜欢,才是错的。”
孟瑶想问,明知道这不好问,却还是想问。
而妈妈善解人意,不用他问,便自己说了,“你血缘上那个爹……我喜欢过他,以为他也喜欢过我,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喜欢——是剽。”
这话说得太残酷,甚至本不该在孩子面前说,但孟诗还是微微笑着,眼角发红,露出少有的决绝之色。而孟瑶看着面前有些陌生的母亲,早已忘记了最初问这个问题时的初衷,只惶然问道:“那我呢?”
——一个错误带来的结果,是不是也是错的?
“要看是不是相爱呀。”孟诗说话竟然带了点哄小孩子的口吻,“我是喜欢阿瑶的,阿瑶喜欢我吗?”
“妈,”他叹了口气,觉得整段对话简直愚蠢透顶,“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青春偶像剧?”
“孟瑶同学,你是不是忘了这个话题是谁先开始的?”孟诗也叹了口气,戳着他的眉心一句一句地问:“说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手上抱着什么?”
“你不是一直说刀剑符箓死难画不想学吗?”
“你是看上了那个刀修的小姑娘……啧,这个符箓啊——那小姑娘的刀还挺大啊!”
“没有的事!我就随便看看!”孟瑶将画册猛地合上,强撑道:“话题拐回我那渣爹不好吗?!”
喔唷,聂明玦好像发现了些很了不得的事情。
——保留。
黑暗,一片黑暗。
“赤锋尊。”他轻声说:“你究竟明不明白,我不杀他们,横尸当场的就是你。”
——这话不应该这样说,太轻太软,像是认输,而非质问。
“你说你行得正站得直,不需要玩什么阴谋阳谋。好,你出身高贵,修为也高。可我呢?我和你一样吗?”
——更像哀求了。
眼前渐渐亮起来一点点,只一点微光,泛着血色的猩红,照亮满地残肢——不知道是谁的,不知道有多少人,不知道现在地上的这些碎片还能不能称之为“人”。
从岐山地火殿到兰陵金鳞台,敛芳尊手上血债累累,罄竹难书。
他转过身,将尸山血海抛于背后,等待新的敌人,新的较量,新的尸体。
来人一身正气,手握长刀,光明正大,顶天立地。
只可惜他们这是在黑暗里,而非阳光下。
敛芳尊抱着琴信手弹起,那是乱魂夺魄的乐音。
“我不希望是你,但偏偏就是你。”他在琴声中弯起唇角,笑音疏冷,“更可笑的是,我早知道会是你,却直到事到临头才相信。”
“赤锋尊、聂宗主、大哥。”他一声一声地叫,最后顿了顿,说出那个从未喊出口的名字,“聂明玦。”
那人于琴声收尾处举起长刀,刀刃上泛着清冷的光,将一方暗室照亮成厅堂。
场景突然变了,从密室囚牢变作广场,他身后的尸山血海出现在聂明玦身前。原来一切都是幻象,真实的历史中,成为刽子手是刀灵爆体的赤锋尊,点血不沾身的是兄弟情深的敛芳尊。
善恶颠倒,正邪置换。
十年是非恩怨,以此荒诞作结。
真是……有意思。
聂明玦眉心的凉意微微流转,如一团能够思索的活物——却只是颤抖。
——删除。
孟瑶低着头,看着柏油马路上的纹路,左手上提着个塑料袋,大部分是红红绿绿的肉和菜,只余一件东西昂贵得格格不入——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红盒子。
“别宝贝你那混金朱砂了。”他又被妈妈戳了脑袋,孟诗像是不放心小孩子似的,将他紧紧抓住,“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着点儿车。”
他随口“嗯嗯”地应着,由着母亲拉着他走,心下还在盘算:销金纸、混金朱砂、无根水、家里收着的澄泥砚和太仓笔……他状态最好的时候,应该能画出几张不错的刀上符……或许应该再画几张除祟符……
尚未思索明白,他整个人突然被大力推开,扑倒路边的行道树上,耳际喧嚷一片。他于慌乱和狼藉中回身,满眼只剩下血泊中不断抽搐的人体。
突然变道逆行的出租车歪在路边,司机踹开车门把他拎起来,扑了他满面酒气,他像是再次回到了母亲工作的那家会所门口,被人提起来视作死物一般地晃动。只是这一次他出脚飞快,挣扎着爬到那滩血迹前,摸索着去看地上抽搐的遇害者。
他此时才发现自己手上还紧攥着那盒朱砂,已经漏出一点在指缝里,合着鲜艳的血浆,摸到了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柳叶弯眉圆杏眼,温婉若三月柳絮。
他想叫,想嚎,可他连声咳嗽都咳不出,只能哑哑地唤出了一声气音:
“妈……”
——“自动保留。”
聂明玦回过神来时,眼前是一片秀丽山河。
敛芳尊站在了某个很高的地方,目之所及,太行如砺,黄河如带。
长风吹拂过耳,登高远望,自是潇洒,然而风声萧萧,吹得高高旗杆上域旗猎猎作响,他抬起头,看见头顶玄色旗上金色兽首纹已被风雨摧残,不负鲜亮。
他抽了抽鼻子,又抬手揉了揉,头脑不甚清醒,好似喝了酒,举止都幼稚起来。
他仰头盯着那面旗半晌,觉得脖子僵疼,抬手运灵挥去,正中旗与杆相连处。
他一边扶着脖子一边仰着头,玄色旗帜迎风而落,赤金兽首纹在他面前渐渐放大、靠近,而后擦过了他的面颊,落至靴尖。
他轻轻嗤笑一声,自语道:“你以为我会接?”
百家仙督站在他的瞭望台上,恍惚间想着,这才是真正的结局。
画面定格,聂明玦眉心又微微跃动,像是那抹残魂有什么话要说,却无力开口。
——删除。
“病人暂时脱离危险……”
“……还需要长期的住院观察……”
“三处骨折……感染……破裂……”
他只听懂了第一句,知道妈妈没有死,之后便迷迷糊糊,被人半拉半抱着挪到一间办公室里,掰开手指,擦拭身上已干的血迹。
“如果你家里条件有困难,我们可以帮你申请医疗减免……但前期手术和医药费用,还是需要交的。”
“小弟弟。”有人揽过他的肩膀,轻轻摇晃,“你一直不说话也没有用,这件事总要解决,不然会影响你妈妈后期的治疗——你现在状态也不好,把你家里其他人电话给我们,让大人来解决这些事好不好。”
他终于听到了些自己能听懂的东西,喃喃回答道:“我家里没有其他人了。”
“那你爸爸呢?”
一片寂静中,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眼睛。
“我能看看账单吗?”
画面定格。
聂明玦努力回想自己前天打电话同孟瑶说实践活动的时候,对面是什么样的声音和情绪。他想起少年刚刚接通电话时过长的沉默,想起他询问“经费补助”时微微扬起的音调,想起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妈在住院”的时候,通话背景里,是深夜风穿过长廊的声音。
眉心微微一凉。
——“自动保留。”
这一次,聂明玦好像看到了真的敛芳尊,或许是执念的残像,或许是残存的魂魄。
那人出现在共情创造的精神世界里,一身破碎衣袍,颈上红痕一片,右边袖子空空荡荡,整个人凄凄惨惨。他分明应该是在孟瑶的精神世界里被共情机筛查得走投无路,然而此刻又像是在自己的主场,颤抖着,歇斯底里地诘问:“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你想干什么?你看着我做什么?你的魂一直不散究竟为什么?!”
一千八百年前的残魂,嘶吼起来竟还能这样中气十足,这执念力简直令人钦佩。
凄凄惨惨的虚影静了一静,突然转头盯住了聂明玦,正脸对过来,淡眉圆眼美人尖,同孟瑶是如此相似,恍若只隔了几年岁月的同一个人。
聂明玦心尖一颤,想动左手,却毫无知觉。
“啧,”敛芳尊半血半泪的脸上扯开点笑来,神色狰狞,“赤锋尊。”
聂明玦眉心凉意更盛,终于破开一线出来,化作一团不成形的烟雾样的东西,淡淡的墨色,拢住精神世界中乱窜的残魂。
敛芳尊仍在轻笑,越笑越尖利,越笑越难听得好似哭音。
“轮回转世你也不放过我。”
聂明玦努力舒展手指,唤回一点知觉,左手竭力按下食指。
“你这辈子也想追着我再杀一次?”
——删除。
有个声音低低道:“阿瑶。”
嘶哑得好像千年都未曾开口。
——删除。
“聂明玦。”敛芳尊凄厉地笑着问,“你的执念是什么?”
——删除。
那回应轻如鸿毛拂水,响彻云霄。
——删除。
聂明玦睁开眼睛,看见CT共情机银白色的弧形内壁。
耳机里传来江厌离轻柔的话音,“聂先生,实验结束,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开口,声音嘶哑而低沉,“能。”
【八】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虽然怨气残魂也有一定的几率对人无害,但我还是建议您做个检查并配合后续治疗。”江厌离翻着打印纸,把数据图指给聂明玦看,“实验最后阶段,您的精神数据出现了异常波动。”
“没事。”聂明玦按住眉心,低声说:“都清除掉了。”
——最后这一点,也没什么妨碍。
江厌离又劝了两句,但奈何仙门医修不似现代医院,涉及魂魄之事,治疗检查都需要自愿签字,聂明玦坚持拒绝,只请她开门让他去看孟瑶。
孟瑶躺在病床上,胸口有节奏地微微起伏,幽暗天光落在他脸上,照着他宁恬的睡颜,聂明玦伸手虚悬在他面上,再一点一点挪开——漂亮的美人尖、淡淡的眉毛、闭阖时弧度柔软的眼睛,纤长的睫羽……少年的五官尚未完全长开,处处弧度圆润,含稚气。
仿若未经世事摧折,尚余天真。
聂明玦眉心被内里的凉意一刺,他放下手,探入被中,轻轻握住了孟瑶的手指。
指尖只一点握笔的薄茧,纤细柔软,未留伤痕。
他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这样握着,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完全隐去,只余病房外的白炽灯光穿过玻璃照进来,却被聂明玦的身影遮住,没有落在孟瑶脸上。
孟瑶在黑暗中安睡,清浅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睫羽如蝶翼微颤。
他像是刚刚做完了一个梦,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狂奔,或者跟着什么人走完了一生。然而回身望去,却空无一人,他想不起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疲惫又惶恐,宛若刚从鬼门关挣扎出来,忘了前尘,不记旧事,只余一点心悸的恐慌。
身体千钧之重,他竭力催动所有的意识,在精神的漫长挣扎过后,他终于感觉到食指轻轻弹动,触及一点粗粝而温暖的东西。
那一处被悄然紧握,额上被人擦拭一下,撩开汗湿的额发,触感分明,意识迅速回笼,重新控制住身体。他于暗光中启目,对上一双微微上扬的鹰眸,瞳色清冽,似含刀光。
他懵了一小会儿,才小声叫人。
“聂大哥……”
【鲁省 临沂市】
“你还是放我下来吧。”孟瑶微微撑着手将自己从聂明玦背上抬起一点,但从云萍回来后,他身上一直没力气,只撑了三秒,又软软地趴回了聂明玦背上。
聂明玦扣在他腿弯上的手紧了紧,“我刚刚让你自己走了,但你站不住。”
“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孟瑶眼看着离熟悉的居民楼越来越近,心下发急,犹豫了一下,还是抓着聂明玦的头发拽了拽,“我到家了,你放我下来吧。”
聂明玦被他拽得微微抽吸,脚上却不停,“你走不了,我得送你进家门。”
身上的人像个猫崽,轻飘飘软绵绵,发急也只能抓着头发软乎乎地拽,脱了力一样地趴在他肩头,半晌才哼哼道:“我不住七楼了。”
聂明玦“嗯”了一声,手上颠了颠,示意他指新路。
“我家本来就要搬到苏州去,这边找好了人脱手,因为这两天急用钱,已经做完交割了——我不好继续住。”孟瑶顿了顿,终究不敢再去拽他的头发了,只攥着他肩上的衣料,“原来在医院陪我妈,这次回来……我是想在地下室凑合一下来着。”
聂明玦看着黑洞洞的地下室入口,湿冷寒气扑面而来,当下一言不发地背着孟瑶转身离开。
“……聂大哥?”
“住我家。”他在少年把“无功不受禄”说完前打断道:“你给怀桑补课,算抵房租。”
他听见孟瑶的鼻子抽了一下,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紧了紧,再慢慢蹭过来,鼻息呼在他耳根,温热而湿润。
他下意识扭开头,“这几天你好好躺着,阿姨那边我会托人照顾,有事及时通知你。”
“可、可我明天约了人。”小脑袋又凑到他耳后,嗫嚅道:“我得、要去会所拿我妈的工资……那是合法收入啊。”
聂明玦拿他没办法,躲又躲不开,打骂都不能,只好说:“我替你去。”
孟瑶却小声道:“他们又不认识你。”
“那我陪你去。”他咬着牙关,轻轻晃动了孟瑶两下,“你别往我脖子上吹气。”
背上的人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乖巧地挪开,把下颌搁在他肩头,“我不知道你也怕痒呀。”
那笑声从喉咙一声一声“吭”出来,闷而轻,带着轻巧的抽吸,落在耳边,浸在阳光里,满是暖融融的孩气。
孟瑶有个秘密。
他喜欢的不是耍大刀的小姑娘,而是个用刀的男人,那把刀确实很大,但在主人手上,又显得平常。
他从小没有父亲兄长,得到的大部分好都来自母亲,他被浸在孟诗温柔如春水的爱里长大,渐渐学会的都是母亲那样的温和绵软的做派,以为那便是人间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他从未得到过来自男性长辈的关怀扶持,从不知道这世间有另一种“好”,无言无声,却厚重得如有实体,能跟着温热的手掌落到他的发顶和肩头,能抄起肩膀和腿弯把他托起,坚实可靠得宛若土地。
——直到他遇到聂明玦。
孟瑶和聂明玦在一起,总是被他照顾,照顾身体,照顾家境,照顾自己那点脆弱的自尊心。孟瑶总觉得自己在学校里、在符修的功课上得来的那点可堪炫耀的成绩,在聂明玦面前,好像都成了一捧飘在风里的符灰,虚得落不到地,他只能蜷缩成乖巧的一团,看聂明玦站在他面前大杀四方,除了惹事,一点忙都帮不上。
就像此刻,分明是他来要妈妈的工资,说话的却是聂明玦,句句严肃认真,神色又凶又沉,压得一直对他横眉冷对的经理连连鞠躬,毫不拖延地结了工资,还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出了门。
他跟在聂明玦身后,一言不发,冷不防又被男人揪到身边揉脑袋,“钱都要回来了,你怎么还是心事重重的?”
自从他被妈妈戳破了心事,再被聂明玦揉脑袋总有些不自在,又拿出“这样摸长不高”的借口退拒,但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不起效果,聂明玦甚至用了他昨天的招数——揪头发,压着他的发顶又摸了两下,“在想什么?”
他被压得只能望地上看,嚅嗫道:“我来找他们从来没得过好脸色,这一次你陪我来,就这么顺利。”他顿了顿,想抬头,却还是被压得死死的,心下不爽,嘴里也没好话,“想来,是我长相不凶的缘故。”
搁在他头顶的手僵了一下,似是不知如何反驳,只好屈起手指,敲了下他的额头。
气到他了,孟瑶再接再厉,“大概刀修都是这样身强体壮,很容易唬住人。符修就不好了——不仅耗钱还弱鸡,只会烧纸不能打架。”
“不要妄自菲薄。”聂明玦终于挪开了手,却抓错了重点,“又不是比拼暴力的年代了,医符乐剑刀鬼阵,新时代里科技和符箓结合得更好,符修的路会越走越宽——不像我,还要去找份新工作糊口。”
孟瑶笑起来,“可你是主业执法,副业刀修啊。”
“说到这个,金子轩托我问你,要不要去金鳞学院,按你的成绩和活动表现,他可以帮你申请到名额。”聂明玦顿了顿,话中带了点规劝的意味,“虽然云深名气更响,但毕竟兰陵派是符修的大本营,金鳞给散修开出的条件也好,学费减免和奖学金都多些,毕业就能在档案上转正——虽说现在这个倒不是很重要。”
孟瑶默默想了会儿,才慢慢道:“还是要问我妈妈。”
孟诗车祸后重伤难愈,被包围在一堆仪器中,清醒的时候很少。
孟瑶捡着她精神好些的间隙把金子轩的话转述给她,孟诗初时是不同意的,直到恍惚间抓住“金子轩”三个字,一叠声地问“那是不是兰陵派符修掌事人的儿子”,继而沉默不语,直到再次昏睡过去。
醒来后孟诗又问了一遍,此后多次睡睡醒醒,她一直自言自语地嘀咕着“金鳞”“金家”“兰陵派”这些话,面上半是懵懂满是恐惧,任孟瑶如何安抚都无济于事。
她头部受创,本就不该这样多思多虑,孟瑶再不敢说话,甚至装作从没问过这些话的样子,在孟诗醒来时说些“那个耍刀的女生”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却拦不住孟诗入魔一样地思索。
直至第七日,孟瑶伏在病床前被妈妈叫醒,清瘦的女人死死攥住他的手腕,艰难地吐出一句:“阿瑶,别去金鳞。”
她面色太难看,神情又恍惚,孟瑶一边摁铃叫护士一边忙不迭地点头,“我不去金鳞,等你出院了我们就去苏州,我到云深上学。”
“别去金鳞……”孟诗呢喃着,神情警惕甚至有几分狰狞,“别去找他,他会骗你。”
“……谁?”
“他不是你爸……”孟诗坠入昏迷前仍在喃喃,“他会骗你……别去找他……”
手术室门口是一条长廊,座椅上空荡无人,夜风从单开的窗子灌入,吹出疏冷的呜呜声。
聂明玦在窗子底下找到蜷缩成一团的孟瑶,少年穿得单薄,窝在窗下,被冻得面色惨白,牙关都打颤。聂明玦把他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摇晃,看着少年圆睁的栗色眼睛渐渐聚焦,伸手来抱自己的脖子,呆怔怔地问:“盒子带来了吗?”
聂明玦从包里掏出他想要的东西。
那是个上了锁的首饰盒,乌木所制,铜锁封存,孟诗从不让他碰,却藏得不太好。
锁头很老,孟瑶用铜丝一捅便开了。
盒子里,一叠销金符纸齐齐整整地安放着,纸上牡丹符纹层叠繁复,花形从含苞到怒放,一套七张。一块圆形白玉垫在符纸下,盛放的牡丹花层叠开在正面,再一翻,一行行楷绕圆雕刻着“金光善”三字——他知道那是兰陵派符修的掌事人。
孟瑶将眼睛微微抬起,眼中水泽流转,目光清亮,似宝剑寒霜。
手术室的门开了,“孟诗的家属在吗?”
孟瑶挣扎着站起身,然而他蹲得太久,腿都打颤,几乎是被半抱着带到医生面前,“我是。”
他静静地听着医生说话,看着面前人的嘴唇张张合合,那种和死神擦肩的恍惚感重新降临到他身上。他仿佛又回到了母亲刚被推进急诊室的那一天,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听不懂。
唯一的区别,只有身边人温热的手掌,和几乎将他架起来一样的支撑。
他的眼泪开了闸一样地往下流,却半点声音都哭不出来,甚至连情绪都遥远,他近乎冷漠地发现自己的视野渐渐模糊成一片扭曲的水色,光影斑驳。
直到僵冷的手指被攥进温热的掌心。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