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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怀刃·【五】湍流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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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说来,徐宗主上任家主,也足两年了。”
“想想当年见知在令兄灵前临危受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何等风采,记忆犹新啊。”
“岁月如梭,周氏老宗主退隐,少宗继位,这世家,渐渐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
一群北地仙门宗主聚在不净世待客的大堂内,三两闲聊,话题一时间聚在临漳徐氏宗主身上,短暂的停顿后,只见普遍为中老年的众人中间,一位格外年轻的家主起身行礼,随着行动,艾绿家袍上以白纹勾勒出的三青鸟在阳光下颤动,栩栩如生。他生得明秀清隽,身形修长,作揖的动作格外漂亮,“诸位前辈谬赞了,见知愧不敢当。”
——徐明,表字见知,佩灵剑慈俭,临漳徐氏现任宗主。
徐见知自知众人不过随口拿自己说笑,恭敬谈不上,只作满脸和煦笑意,露出些仰慕的神色,将话题引到吴氏宗主身上,说他资历老,行事稳重,堪当仙门表率,将老宗主哄得熏熏然乐陶陶,还主动说起自己在射日中的英勇功绩,诸多家主也在一旁凑趣。
徐见知默默垂下眼睛,掩饰住眸中冷嘲——在清河聂氏的仙府内说射日之功,不过是看着赤锋尊已逝,小聂宗主脾气好,便倚老卖老,可真是有脸面。
在场大抵还有不少人也这样想,但只有徐见知身后一位同穿艾绿家袍的少女面上露出明显的异色,被吴宗主眯着眼盯住,“这位徐家的小姑娘,可是有什么不满意?”
“她能有什么不满意?射日的时候,她连毛都没长齐,若无前辈浴血奋战,哪来她今日还能闲坐在此。”徐见知温声接话道,“小孩子毛躁,不爱听前辈讲古罢了……她就是想和他哥哥出去夜猎,奈何年纪小修为弱,不必管她,磨磨性子。”
于是众人又开始聊起“小辈如何管教”“儿子大了顶撞老子也不好打”“闺女及笄养得太凶找不到人家”等等琐事育儿经,徐见知面上笑意清浅,一手托起杯底托碟,一手掀开碗盖,浅浅地抿了一口,抬眼正对上吴宗主探究的视线,默默弯唇一笑。
吴宗主有些尴尬,描补道:“徐宗主举止得体,竟是位雅士。”
徐见知背后的少女突然皱起了眉头,偌大厅堂上也忽地静了一静。
【02】
“沐猴而冠,让吴宗主见笑了。”徐见知随手捻了块松子糖递给背后的小姑娘,温和笑道:“见知虽出身微贱,但承蒙宗里不弃,得家族教养,而今担任宗主,自然事事小心,不敢丢了宗门颜面。”
吴家主面上怔松,瞬即露出一丝悻悻然的尴尬,自知失言,被徐见知给了个软钉子碰——当着这位外室子出身的宗主说“竟是雅士”,着实有些讽刺他本上不了台面的意思。
正尴尬着,不净世的主人聂怀桑终于理好了“族中急事”来接见诸位家主,笑盈盈地和他们谈及仙门要事——瞭望台上轮流值班,商议各家夜猎地点,前次围猎如何分配战果……除了需要各家合作的事宜之外,还有些各家自己的事情需要报备,其实很多事没必要真的和聂怀桑交代,但做事前知会一声,是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
徐见知座次不显,话也不多,但听得很认真,还有精力戳戳侄女气鼓鼓的小脸,挡住小姑娘不雅的姿态。
他发现这次接待世家的聂家修士不再是之前的聂宁钧,那人在聂怀桑的随从中也不见影子……将前宗主的心腹调离,聂家却没半点变天的意思,这小宗主手段倒还不错。
一切正常,只是在最后送客的时候,徐见知和聂怀桑见礼告辞,礼数做到一半,斜地里突然窜过来一个小修士,凑到聂怀桑身侧,嘀咕着“孟……”,聂怀桑面色悄然沉了一分,口中道了句“宗里有私事处理,先不送各位了”,转身就走。
徐见知默默直起腰身,按住背后快要蹦起来的小侄女,面上仍是一派看不出任何破绽的温和笑意。
【03】
为了照顾侄女徐庭湉,徐见知带着小姑娘坐轿回去。
修士御剑起轿厢,和风吹拂,很是惬意,然而梳着双螺髻的少女气鼓鼓地低着头,拨弄着腰间的香囊穗子,眉头皱得死紧。
徐见知倒了杯茶水给侄女,虚着隔空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小祖宗啊,收收火气吧,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少女拧眉道:“他们聂家欺负人!”
“才懒得欺负我们呢。”徐见知闲闲地端起茶盏,“他们家势大,能以礼相待,不远不近,就已经很好了。”
“就不说会上商谈……只看座次,我们也该在上首。”徐庭湉闷闷道,“吴家何德何能,同我们平起平坐?”
徐见知说:“凭他们没有得罪过聂家。”
少女闻言一愣,这才想起父辈说起过的旧事,面上不忿之色也褪了几分,默了半晌,才嘀咕道:“如此记仇,世家风骨何在?”
徐见知“噗嗤”一笑,悠悠道:“周氏想抢咱们辖地瞭望台的时候,可没见湉湉这么宽宏大量啊?”
徐庭湉憋着嘴不说话,只见小叔伸手过来,亲昵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殷切教导:“湉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道理你记住了。”
小姑娘闷闷地“嗯”了一声,继续听徐见知道:“当年你祖父孤注一掷,所谋者大,险些和聂家走到不死不休的场面——或许已经到了。”他顿了顿,“而今聂家保留成见,有何不可?”
“那……小叔,”小姑娘微微抬起头,露出些不解的神色,清泠泠地发问,“我们为何一定要跟着一个……对我们有成见的聂家呢?”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也不枉费徐见知特意带她出来见世面。
徐见知细心教她:“因为临漳地域限定,我们又不能举族搬迁——再说如今四大家族,两南两北,北方除去聂家,便只有金家——且不说金聂两家交好,只说金仙督。那是位聪明人,不该收的附属家族绝对不会收,何况和徐氏有过节的不仅仅是聂怀桑。”他顿了一顿,微微叹道,“当年真正得罪的,正是赤锋尊,他对我们虽然没有为难,但也没有亲近,这就不是和好如初的意思——敛芳尊身为义弟,同荣共辱,怎么会对徐家有好脸色?”
他本是认真分析局势,不料徐庭湉被吓得眼泪汪汪,哽咽着问:“那我们怎么办呀?”
“没事,没事……湉湉,这几年不是挺好的吗?”徐见知急忙坐过去,揽着小姑娘的肩膀拍抚安慰,“上位者顾着□□,我们虽然不会好,但也不会坏……好了,你哥哥去云梦夜猎不是吗?我传信给他,让他给你带莲子吃。”
得了安慰的小姑娘这才抽着鼻子点点头,徐见知松了口气,扭头淡淡望向窗外,面上却悄然浮现出一丝忧色。
仙门惯来捧高踩低,世家难缠得很,但临漳徐氏的分量终究是在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就是因为徐家有这个分量,才能保平安。
——也正因如此,当年才滋生了那么多的妄想。
【04】
孟圆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从半开的窗进来,落了半边屋子,身穿华贵家袍的聂怀桑就坐在床边翻看宗务,翻页声细微,昏色日光落了他半边侧脸,打在松散的鬓发上,衬得长相俊秀的男人神态安详,是极安宁的模样。
孟圆怔怔地看着他,其实相识几年,对修仙之人根本算不得“经年”,至少聂怀桑还是初见时的模样,他本就生得眉目明秀,面容柔和好看,虽然从前和小辈一起胡闹的时候,看起来格外年轻有朝气,但而今静下来,也没显得有多老成。
然而,她的目光落在聂怀桑唇角那一点百无聊赖的笑弧上,自觉有一点微弱的痛意,在心间莫名地生长。
她怔怔地看得久了,聂怀桑无意识地抬起头时,正好同她呆愣的视线相交。
“醒了怎么不说话?”聂怀桑转头,扬声吩咐道,“进来一个照顾孟姑娘,再叫医师过来。”
外间的使女连忙进来,将孟圆扶起,使之靠坐在床头,又去倒水,聂怀桑放下卷宗,走到她身侧,说:“医师马上来,你现在哪里难受?”
见孟圆只呆怔怔地盯着自己,聂怀桑又问:“有什么想吃的?棋子烧饼要不要?”
孟圆启唇,睡得久了,声气很弱,“您能不能笑一笑……”
聂怀桑不明所以,但病人最大,只好顺了她的意,用力咧了下嘴,笑道:“就这样?”
少女垂下眼睛,长睫覆在眼周,默了几息,小声说:“对不起……我可以下次鬼节再试一次,应该……”
聂怀桑直接打断她,“不用试了。”
“你不行。”他话里情绪很淡,但意味无甚犹疑,“你拼了命也不行。”
孟圆深吸了一口气,细声细气地道:“我可以再……”
聂怀桑没理她,只是继续说:“何况我不想要你的命,总有别的办法。”
孟圆一怔,继而紧紧咬住了下唇,晶莹的泪水珍珠一般“啪”地落下来,细细哽咽道:“对不起……”
聂怀桑微微叹了口气,犹疑了一瞬,终究还是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女孩柔软的发顶。
“圆圆。”他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05】
莫玄羽这几年研究鬼道,越是精深,就越是明白夷陵老祖的身不由已,明白为何那么多鬼修前赴后继。
——这是邪道,以生魂借鬼气,舍身饲尸灵。
——这也是捷径,越走越远,越停不下来……终到绝境。
他自己也察觉到了异样,但是还是克制不住,时常翻着夷陵老祖的手稿找些新的思路,翻得快烂了,但还是不想停。
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催他,又像是有什么极致的诱惑在前面等他。
但……
“但是,哥哥收了我的手稿。”莫玄羽闷闷道,把脸埋在双膝间,“哥哥不让我继续深究这些。”
坐在一旁的聂怀桑笑了,举起扇子轻轻敲在青年肩头,“三哥不还让我来陪你解闷了吗?鬼道有什么好?还不如和我去画扇子。”
莫玄羽不理他,只是瘪着嘴,还像个孩子似地嘟囔,“我连个鬼修同道都找不来!江宗主太凶了!”他微微皱眉,“江宗主……每到一个地方,就把那个地方的鬼修一网打尽,兰陵的也打!我真的是……”
聂怀桑随口打断他,“那些鬼修啊,本事大概还不如你呢。”
“也是……”莫玄羽嘀咕,“我有时候……真想找个人,把夷陵老祖献舍回来,绑在这儿,陪我说话!”
他继续低着头,不知在叽叽咕咕些什么,整个人都显得神神叨叨的,这是修鬼道的后遗症,虽然守住了灵台清明,但情绪起伏大得很,总守不住话,经常不自觉地自言自语。
聂怀桑默默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兀自嘀咕的莫玄羽,继而垂下长睫,轻轻地哼起了一支轻快的小调。
【06】
临漳位居中原腹部,西望太行山,东眺齐鲁地,乃天下之腰脊,中原之噤喉。而徐氏仙府就建在平原沃土环围的一座的高山上,以高墙围护,砖石土泛花青色,经年累月,生满苔藓草木,名曰青城。
徐庭湉坐在池塘边,一下一下地踢着脚,随手抛下些糕饼碎渣喂鱼,正百无聊赖间,便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从正门快步走近,急忙抬起手挥舞起来,“哥哥!”
正是徐氏少宗,刚满十五岁的徐庭深。
徐庭湉拎起裙角,小步快跑到嫡亲兄长身前,兴奋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给没给我带……哎呦!”
她被少年紧紧搂在怀里,用力抱了下,少女小巧的鼻梁撞在兄长结实的胸膛前,有点酸涩,抬起头想生气,却发现哥哥面色木然,绷着脸,肩膀也是僵着的,不由担心道:“哥,你怎么了?夜猎出什么事了吗?”
徐庭深只是问:“小叔呢?”
【07】
处理完宗务,闲来无事时,徐见知便自己泡茶浇茶宠解闷,此刻刚把一只小黄猪浇了个透,便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此时此刻,如此横冲直撞的,除了早逝兄长留下的那对嫡亲兄妹外,不做他想,再听脚步沉重,肯定不是个十一岁的女孩能踩出来的……
有人踏进了门,意料之中,没有通报,也没有徐庭湉撒娇的那一声“小叔”。
徐见知抬起头,毫不意外地和自家亲侄子对上了眼神,倒了一杯茶招呼少年道:“回来了就坐下喝杯茶。”
少年还微微带着气喘,走上前来,单刀直入道:“小叔,我想给人讨个公道。”
他的声线清朗,微带一点冷淡,若非一点急色在脸,真让人觉得是在生气。
徐见知说:“你先坐下。”
少年又喘了一口气,默默坐下,却并不碰茶盏,只是静静望着徐见知,目光执拗而认真。
徐见知心下暗叹——庭深这孩子哪儿都好,勤学肯干,也不多嘴多舌,只是正气太强,颇有些刚直,又太拗太躁——自从他能自己出门夜猎了,每次回来总要找几件不平事回来讨公道……
——不过也好,也能就此历练他一番。
徐见知指了指茶盏,“先喝茶。”
少年咬了咬牙,默了几息才端起托碟,文静地抿了一口。
——不错,有进步,能压住脾气了。
“说吧,又是什么事?”徐见知又拎起自己这边的茶,将茶宠浇了一遍,口中随意道,“若是在云梦,那江宗主脾气可不太好——你想行事,就跟我一起去清谈会,自己去和江宗主说才行。”
少年像是只发怒的小兽,眸中异色连闪,梗着脖子,闷闷道:“江宗主管不上。”
徐见知微微挑起眉头,知道事情怕是不小,当下也正经起来,隔着桌子拍拍少年的肩头,眼里闪着笑意,面上却已然认真起来,“那庭深是给小叔招惹了到什么大人物了?说出来——我看看怎么帮人家讨公道……你说呀,大不了小叔帮你捅到仙督那里,好不好?”
“……就是仙督。”
徐见知一愣,没听懂少年的意思,“什么?”
“就是仙督金光瑶!敛芳尊!”少年嘶声说道,像是怒极,几乎要喊出来一样,“地契记录上是他的名字——他烧了一座妓院,冤魂上百,还在废墟上建……”
“噤声!”
【08】
徐见知自上任家主以来,还没在一个月内来过两次不净世。
这次倒是开了个先例。
同堂只有下人,他也不故作姿态,微微歪了身体,闲闲地吹着杯中漂浮的茶叶,一派和煦之色,连目光都平静无急意,还有心思问人要之前吃过的酥饼。
聂怀桑在这个节骨眼上请他来,虽然有个光明正大的缘由,但保险起见,他把小兄妹都锁在了家里,只带了一个心腹,其他人留守青城,以防不测。
徐见知一脸无知无觉,心下只恨自己就是在聂怀桑装乖太习惯了,才搞得如此被动,像块蠢乎乎的肥肉,自己送上门来任人宰割。
不过也没那样危机——话说开了,也不过就是家里不知事的小辈出门,遇上了些怪事,好奇心太旺盛,一路追查到底……就在云萍翻出了个城中土地契主的登记册——如果观音庙那块地的契主不叫“金光瑶”,那么他最多也就和江宗主赔礼道歉,说小辈扰乱他辖地治安还望海涵……而现在……
——仙督隐秘啊。
徐见知默默抬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额角穴位,抚着袖里的契书抄录本,心想云萍倒是记得一手好帐,文书清晰,旧事详实,但为什么翻出来这些陈年旧账的是他家的少宗主,而不是江家的弟子呢?云萍到底是谁的辖地?江家那群人日常都去抽鬼修了是吗?
还留他应对这个烂摊子。
不过世家中人,外表光鲜,内里污秽,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比烧了一座妓院更污糟的应有尽有,就算见到了也互相帮衬着遮掩些,讨些人情利益罢了。
徐见知思衬着,敛芳尊是个聪明人,也沉得住气,察觉到不对,也只让聂怀桑随便找个由头敲打,想来最后的结果,未必让徐氏无利可图。
——这样一看,这个山芋虽然烫手,但说不得还能啃下点油水。
但稳妥起见,最好的选择就是直接推给聂家,小聂宗主虽然看着还像个样子,但行事着实还稚嫩,徐见知自衬以自己言语间弯弯绕绕的本事,总能把这件污糟事推出去。
——但聂徐两家的旧事,又说不好会起什么作用啊……
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徐宗主正思来想去,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身穿品级高些的灵袍的聂氏门生在他身前站定,恭敬行礼道:“徐宗主,我家宗主有请。”
徐见知点点头,起身示意他带路。
——尚客气有礼,想来事情还不算太糟。
【09】
徐见知被那门生送到书房门前,进入屋内,身后木门悄然合拢,屋内无下人侍奉,迎面见一架绣面屏风,屏风后也只一人身影。
徐见知微微挑眉,暗叹聂怀桑手腕还是太稚嫩,这种事,当面心照不宣地打个机锋也说得明白,屏退下人,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心下大定,信步绕过屏风,见容色舒朗的小聂宗主起身来,露出一个谦和的笑容,他漆色眸中清冽如水,一望便可见底,却难解其意。
他说:“怀桑见过表兄。”
徐见知心下怔愣,强行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倒退一步。
他隐隐知道有什么东西偏离了轨道,却强行镇定,面上不动声色,只扬起了一个热切而亲昵的笑脸回应。
【10】
临漳徐氏的家袍主色为艾绿,以素线勾勒青鸟图案,绣在前胸背后,此刻于风中微微抖动,外罩一层云雾绡,更显得栩栩如生,衬得少女容色明丽无比。
只是徐庭湉现下面上掩不住焦躁,生生坏了美感,若非兄长还在袖子的遮掩下死死按着她,她恨不得跳起来打爆面前聂氏少年的头。
聂守诚面上诚恳,平静道:“徐姑娘、徐公子——我们宗主和徐宗主聊得太开心,才留客小住一晚,不是已经给贵宗送消息去了?你们这是……”
徐庭深一手背在身后压着妹妹,这边脸上还端着从容,他在不净世不敢造次,只勉强笑了笑,“过几天是家妹生辰,小叔走前说晚间回来商议小宴事宜,不想一夜未归,她闹着要来,我也不知小叔在此如何了,能不能劳烦引我们见一面?”
聂守诚“哦”了一声,拉了聂守询问话,窃窃私语一番,再想和徐氏兄妹转述时,只见徐庭深又行了一礼,施施然道:“若小叔和聂宗主实在聊得尽兴,可否让我们在不净世等一等?”
“……自然是好,荣幸之至。”
聂守询眨巴着眼睛,陪着师兄应酬来客,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徐庭湉纱衣下鲜亮欲飞的三青鸟上,不敢去细看少女眉眼唐突贵客,目光默默转了一会儿,落在女孩子揪着裙角的纤细手指上。
聂守诚不轻不重地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警告他专心待客,别胡思乱想有的没的。
——可是……徐家仙子真的好好看啊……
他将左手背在身后,轻轻打了一响,引来豢养的灵狐晃着毛尾巴跑过来。只听徐庭湉微微吸了一口气,气鼓鼓的小脸上露出了一点惊喜,她悄悄伸出手……飞快地抓住了白狐的毛尾巴。
小狐狸叫了一声,想挣,却被聂守询一眼瞪了回去,只好委委屈屈地任由徐庭湉揉揉搓搓,小姑娘不急也不气了,还扬起脸来问聂守询,“它是你养的吗?好好看。”
聂守询点点头,故作高深地默了半晌,才吭出来一句,“你可以叫它毛毛。”
白狐好脾气地任由小姑娘摸了又摸,还用脑袋在她柔软的掌心蹭了蹭,换来女孩惊喜的鼻音。
【11】
徐庭深兀自挺直了腰身,在堂上坐到日落西山,直到小妹已经和狐狸玩得疲累,抱着狐狸靠在他肩头打了一会儿盹,才见到了徐见知。
徐氏宗主自后堂转出来,眼下有些青黑,目光却莫名地晶亮,显得神采奕奕,倒不像被苛待过。显然事前早已被告知青城有来客,见了兄妹俩也不意外,只伏身拍拍侄子的肩膀,示意他把徐庭湉弄醒。“不是让你们在青城等我?”
少年嘴唇微动,“您还好吗?”
徐见知眸中露出一点无奈,低语道:“回去再收拾你俩。”继而抬高了声音,像是平常长辈为小辈收拾烂摊子,语气三分无奈五分笑意,“小孩子家不懂事,在青城被纵得惯了,还来不净世讨嫌,劳烦聂家管了他们一天的饭吃,着实不好意思。”
聂怀桑立在几步远外,笑意温和,“表兄太客气了,聂徐两族本就是通家之好,小辈时常走动是好事,有空常来。”
侍立在侧的聂守询听到这一句,下意识抿了抿唇,偷偷看了大梦刚醒的徐家大小姐一眼,目光里露出些许期待来。
徐见知对聂怀桑的亲厚却之不恭,应和道:“是啊,两家世代交好,自来同心协力,共护一方人间,义不容辞。怀桑若还担忧清河孤木难支,大可不必——据我所知,赤锋尊当年在射日战场上,可是遗泽甚多。”
“我大哥自然是好……”
刚被拍醒的徐庭湉一脸懵逼,抱着兄长的胳膊,迷迷瞪瞪地小声问:“我是还在做梦吗?”
【12】
年关一过,又是一年春,聂怀桑第二次主办清谈会,照例磨蹭了金光瑶过来帮忙,两人从门禁设置谈到议题顺序,大多是聂怀桑趴在桌上慢腾腾地问,金光瑶说着要事提点,一直聊到傍晚,黄昏色染了整个小厅。
聂怀桑好像在能应付聂家宗务后,便旧态复萌,开始犯懒,金光瑶看他回答要事尚有条理,便没多管。只是当聂怀桑过且过地做好清谈会的安排后,突然打起精神来想拉着三哥品鉴字画,金光瑶才露出点严厉的神情,要去聂怀桑书房看看他安排的礼单。
聂怀桑一怔,随即缩了缩脖子,嘀咕道:“三哥你怎么……还查起我功课来了?”
“你叫我一声‘三哥’,我还能怎么?”金光瑶敲了敲桌子,语气不善,“本来宁钧还能管着你些,现在他养伤不在,我不管,难道还等二哥来?”
“别,曦臣哥怕不是要念死我……”聂怀桑哼哼唧唧,“……那我去收拾收拾。”
金光瑶知道他怕是没在书房干什么正经事,也不勉强,只摆了摆手,让他快些收拾。
【13】
聂怀桑离开小厅,两人谈事本就屏退了下人,小厅中便只剩了金光瑶一个,他正端起茶盏要饮,视线余光中,突然略过了一抹白——从门口窜到了椅子后面,露出毛茸茸的一片白色。
金光瑶“嘬”了一声,白毛团子动了一下,从椅腿后探出一颗小脑袋——那是只小狐狸,晃两下脑袋摆动柔软的狐耳,突然窜到小厅中央坐下来,歪着脑袋看着金光瑶,漆黑的鼻子抖抖嗅嗅,蓬松的毛尾巴晃来晃去。
金光瑶看它不怕人,又油光水滑,心知是人养的,笑起来一点点,抬起手,屈起四指,“过来。”
小狐狸小心翼翼地爬过来,妖类幼崽眼睛很大,在人眼中是极可爱的样子,它仰着脑袋去嗅他的手,大概是没发现吃的,发出了“唧呜呜”的叫声来。
金光瑶有些犯难,从桌上捻了半块点心,刚想喂喂看,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轻盈脚步声,有个清甜的女声说:“小白,你不要打扰宗主……”
小狐狸猛地一转身,飞快地窜到门边,大尾巴在来人绣着茶花的缃色裙角处摇来晃去,发出讨好的叫声。
金光瑶直起身子,视线落在门边的少女身上,她没有穿聂家校服,而是一身缃色缁纹绣的衣裙,薄纱罩面,只露出明亮的杏眼与光洁的额头,目光清澈似流水,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少女和金光瑶相对,视线一对,本要移开,却突然怔愣在原处。
金光瑶脸上逗狐狸的笑意并未收起,他平静地点点头,本不想和女修多做接触,然而少女立在原地不动,也就多看了她几眼——须臾之后,他淡淡挑起眉,像是生出了什么兴趣,柔声说:“仙子请上前一步。”
少女依言前行,金光瑶忽然将右手一翻,软剑恨生出鞘,直指女修在薄纱遮掩下的纤细咽喉。女修还愣着,全身气机已经被锁,被金光瑶剑势生压着不能退一步。
“你是什么人?”金光瑶问,“在此处有何图谋?”
她面上露出一丝茫然,像是一只蠢笨的小鹿,掉到的猎人的陷阱中,却只歪着脑袋发愣,她顺着恨生的剑尖望着金光瑶的脸,仿佛确定了什么,喃喃道:“孟……”
金光瑶把剑送前一寸,已在威胁,“鬼修可不应该出现在不净世里。”
“三哥……三哥你干什么?!”聂怀桑从后堂踏入,见状大喊了一声,不顾恨生出鞘,直接跑着介入两人中间,金光瑶匆忙收剑避让,让聂怀桑钻了空子,把人带远一步,喘道,“误会!都是误会!”
【14】
聂怀桑把人挡在身后,急慌慌地解释道:“三哥,这是孟圆,不净世新来的客卿。”
金光瑶目光如剑,略有冷意,“聂家的客卿该穿什么,你当我不知道吗?”
“她……她……”聂怀桑眨眨眼,话说得磕磕绊绊,“她……她年纪小,穿成这样不也挺好看的嘛!”
金光瑶手上仍攥着恨生剑柄,沉声道:“怀桑,她是鬼修。”
聂怀桑叹了口气,发出声尬笑想缓和气氛,“她就是会点招魂的小伎俩,算不上是……”
“别和我打马虎眼!”金光瑶拔高了声音,眸中一片厉色,“现在鬼修声名如何你不知道吗?一个薛洋就乱了金麟台,你在不净世还敢收一个!你想干什么?”
说着,恨生剑尖又转了个角度指向孟圆,聂怀桑再挪身一挡,目光在恨生剑刃上忽地一沉,继而他攥住了孟圆的手,十指交扣着,拉举到自己胸前。
孟圆惊恐地挣了挣,却被聂怀桑死死扣着。
聂怀桑保持着这个亲昵的姿势,静静地凝视金光瑶的眼睛,放软了声音道:“三哥,圆圆她挺好的,你别为难她了。”
【15】
聂怀桑同金光瑶绕口舌,胡说八道了好一番,才勉强将场面圆了过去,借口送孟圆回去,牵着她离开小厅,顺着回廊往客房走。相扣的掌心指间一片冰凉滑腻,两人一直这样走到回廊尽头,转过拐角,聂怀桑才放开手,轻声低语道:“方才得罪了。”
小白窜到他脚边,第一次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袍角。
而孟圆默默转过脸来,刚刚一番拉扯,她半边面纱滑落,露出侧脸乌色的痕印来,黑与白对比鲜明。聂怀桑帮她重新把薄纱戴好,却见她仍呆怔着,眸光若秋水,其中潋滟微波,却不知为何。
孟圆只是问:“那就是……敛芳尊?”
聂怀桑垂下眼帘,淡淡地弯了弯唇角,点头道:“是啊,敛芳尊——我的好三哥,仙督金光瑶。”
孟圆也浅浅地露出一点笑弧来,笑容若隐若现地掩在面纱下,似有恍惚,她细声细气地说:“听闻敛芳尊旧年不姓金……”
聂怀桑说:“对,他以前叫孟瑶。”他的话音轻巧,语气却不见恭敬,只是微微冷嘲,见孟圆眼神恍惚,皱起眉,“怎么了?他随母姓孟,母亲……必然和你是没什么关系的……圆圆?”
孟圆回过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目之所及,不净世被笼罩在深沉夜色里,只余朦胧的轮廓。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黑成了这个样子。
——就像她已经瞎了一样。
【16】
聂氏清谈会上,座次又是熟悉的配方。
陈澜坐在江澄身侧,只觉身畔深紫实在是没眼看,却又不得不看。清谈会上多是交杯换盏,言谈热烈。而这一边,江澄沉默无语,陈澜浅笑淡淡……低头打了个呵欠。
余光里,见江宗主唇角浅浅地弯起了一点弧度,陈澜暗暗挑起眉,扭头想开口打趣,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江澄那一侧多位家主……那边打量的目光愈发肆无忌惮,也不知是观察“金童玉女天赐良缘”,还是纯粹在看陈澜这个少见的仙门女宗主。
江澄默默侧身,眼神扫过来,语气平淡,“陈宗主近来可有什么新宠?”
陈澜点点头,“有,但都是狗。”她看江澄神情复杂,不由淡淡笑开,调侃道,“江宗主既然喜欢,我挑一只最好的相赠如何?”
江澄礼貌拒绝,“莲花坞不养狗。”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微微侧着身体,一副恳切商谈的姿态,却无话再说。
陈澜扬眉再看过去,见大多数人纷纷收回目光,心下好笑之际,还是道谢,“多谢江宗主。”
江澄说:“射日一战旷日持久,仙门难免带匪气,唐突陈宗主了。”
陈澜拿起勺子,吃了口雪梨羹,轻轻嗤笑一声,“说起来,我射日时掌家,而今也十余年了——但每次这样的场合里,他们都跟从来没见过女人一样。”
江澄说:“都是第一次做人。”
陈澜问:“所以总有些非常蠢?”
江澄点了点头。
【17】
陈澜仰起脸,拼命忍着才没有笑出声音来,但双肩止不住发抖,她不像大多仙子那样以手掌遮掩,上齿紧紧扣住下唇,却压不住唇线弯出一道弦月,分明已非少女,笑起来上扬的眼角尾处亦有些浅细的纹路,却难掩惊人的丽色和风情。
她身上家袍制式特殊,上身素白缎面,下裙朱红,袖口和肩头绣着浅蓝的雪花家纹,陈澜肤色偏麦,合着家袍,分明是浓艳的,人却自带清素霜雪色,笑容一起,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大抵是某种不染纤尘的明艳,浓丽,却并不肆意,极为鲜活。
江澄默了一瞬,见她笑够了,才开口说:“虽然莲花坞不养狗,但我确实想找只灵犬。”
陈澜细细盘算中原世家的关系,迟疑道:“是想送给……小金公子做玩伴?”
“正是。”江澄微微伏身,像是终于提起了兴致,手中一边小幅度地比划,一边道:“最好是只狗崽,黑色的,漂亮些,但以后能长得健壮,可以陪着阿凌一起去夜猎,忠心护主……”
陈澜歪了歪头,思索道:“这么说起来,上月倒真有一窝小崽……”
两人这才真正聊起来,说起狗,江澄面上惯有的讥诮与凛然皆收敛了许多,还露了一点兴味盎然的意味,陈澜自家惯养灵兽,说起此事话也多……正来往得火热之际,江澄突然收敛了笑意,朝陈澜身后点头致意。
陈澜扭身,正见栩栩如生的三青鸟绣样,来人尴尬地自嘲说:“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18】
陈澜默了一瞬,心思急转一番,才道:“徐宗主?”
“难为陈宗主认得。”徐见知面上笑容温煦,闲闲道,“见知近来新得了只小狐狸,但野性难驯,不知道陈宗主可愿屈尊看一看?”
“狐狸崽可不好驯养。”陈澜笑了笑,眼底流露出一丝犹疑和慎重,“我可以帮你看看,但若真的驯不来,不如放了好。”
徐见知说:“那是自然,我从不强人所难,对狐狸也一样。”
【19】
抚松陈氏,本支生在的神州东北的长白山上,世代以耕猎为副业,于净土修道,通百兽万灵,仙门对这一支终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于是只作传言。
直到玄正十四年,温氏派人上长白山,以索要上古神兽灵阵讯息为名,直接炸开了山上的护宗迷阵,端了陈氏本支,十八岁的陈澜临危受命,带着残余的族人一路逃到中原。
那时温家势头正盛,仙门中人无不避其锋锐,何况陈氏与中原世家素来无交际,言行服饰更是格格不入。陈澜带着族人,就像是一群异族的难民,一路颠沛流离,屡屡碰壁……最后落脚在清河。
方及弱冠的聂氏小宗主从私产中划了片宅子,供陈家修士妇孺安身,提供住用物资,寻人提点他们中原习俗和世家礼仪。
陈澜至今仍记得二十岁的聂明玦,虽然已经当了几年家主,然而私下待人尚有少年的稚嫩,面对感激与谢意说不出话来,只会在人声渐退的时候,认真地看着自己,说:“此后若伐温之事真的有了眉目——还望陈氏助我们一臂之力。”
而陈澜自衬,在射日之中,抚松陈氏并没有让赤锋尊失望。
【20】
陈澜一直记得自己安顿好族人后,去不净世拜见聂明玦的那一次。
汉族女子的衣裙穿起来累赘,周围人的带着谨慎揣度的打量更让人浑身不自在。
堂上鸦雀无声,只有个穿着华贵的少年探头探脑地从后堂走出来,面上无半点异色。“听说姐姐家里对灵兽颇有研究,能不能帮我看一看——”他把怀里病恹恹的老猫亮给陈澜看,殷切道,“它有两天不吃东西了……治得好吗?”
少年的目光澄澈,是全然的信任与恳切,那天他一直站在聂明玦身侧,绵软气质与长兄截然不同,却抱有同样的善意。最后他一路送到宗门口,对陈澜说:“谢谢鸿波姐姐。”
只是可惜,射日结束后,陈氏挪回长白山安顿,虽在世家中仍有一席之地,但还是渐渐恢复了避世的常态,和聂家的来往也少了。
十六年后,陈澜再听见聂怀桑唤“鸿波姐姐”,当真是恍若隔世。
一时间犹如两年前,她从抚松千里迢迢来不净世拜祭,所见灵堂上白绫如薄雾,长风萧瑟,呜咽不绝。
又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她还在为中原习俗中“表字”而纠结时,大她两岁的聂宗主在纸上写下“陈澜”二字,指着尾字说,“澜者,大波也,‘大’同‘鸿’,以‘鸿波’为字,很合规矩。”
聂明玦的话是真的少,人也是真的好。
奈何好人不长命。
【21】
抚松陈氏大本营在长白山上,长白山上有迷阵,迷阵口有个看门的小弟子。
小弟子看着寥落雪山,心里非常苦。
他不明白,宗主为什么要抱走他的狗,还是只小崽崽,刚睁眼,他还没来得及起名字呢。
那可是纯种的黑鬃灵犬,毛发纯黑无杂色,长大了肯定威风凛凛。
……可宗主要抱走送人。
——可不是说好了先送那些杂交出来的杂毛灵兽嘛?
——明明那些眼瞎的中原世家根本看不出灵犬好坏来!
小弟子微微抬起头,目之所及,皆是苍白冰雪色……
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22】
孟夏时分的阳光暖而和煦,落在纸页上照出明黄亮色,聂守询一边守山门,一边摸出徐庭湉写给他的信件来,把烂熟于心的几行字又过了一遍。
正思量着下次她来玩的时候,带人去哪里好,突然听见了一阵急而稳的脚步声,正是不净世的常客金仙督。
聂守询忙道了声好,然而惯会停下和他说两句话的金光瑶目不斜视,甚至没等聂守询开门禁,就从怀里掏出门令直接走了进去。
【23】
不净世主院的小厅里,聂怀桑正在和孟圆下棋。因少女是初学,下一子便要想好久,落了子还要犹犹豫豫地问“好不好”,很多次都是聂怀桑直接帮她落子,教她如何布局。
聂怀桑又帮少女落了一子,还要做些讲解,抬头就见金光瑶急步从外面走进小厅,遮蚊虫的慢帐随来客的动作起伏,素色布料更衬得金光瑶眉目冷然,薄唇角仍带着一点笑,却是因微抿而僵硬着的弧度。
孟圆起身,匆忙告退,聂怀桑扯住她的袖子,小声絮絮说了几句话,才放人走了。
“三哥你来得正好!”聂怀桑拍手让金光瑶就座,兴奋道,“等圆圆回来抱给你看——我新从陈宗主那里得了一只……”
金光瑶走到棋盘对面,信手将不净世的檀木门令往桌上一摔,震落了几颗黑白子,语气含燥,“安阳是怎么回事?”
“安……安阳?”聂怀桑一脸迷茫,“什么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三哥,你在说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金光瑶强压着火气,提醒道:“安阳瞭望台。”
“哦……哦!换旗那件事是吧!”聂怀桑半点不急,拿起一颗棋子闲闲敲桌,随口解释,“徐家磨着我要安阳瞭望台,三番五次的,我就给了——那里本来就是临漳的辖地,邪祟又多得很,我们鞭长莫及,哪里管得起……”
金光瑶劈手夺过他手中摆弄的白子,沉声问:“之前一年你管得不好吗?瞭望台本就是各家轮值,安阳那座是聂家主理——是,临漳是徐氏的地盘,可是徐氏也是清河附属。”
聂怀桑不明所以,面上极委屈,“既然都是清河附属了,交给他们管就管了呗,反正徐宗主每隔一月都过来和我报备的。”
“面子都没了你还想要里子?”金光瑶话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怒意,“现在他们还敬着聂家,以后怎么办?仙门的规矩都是随着势力大小约定俗成的,你这样堕了自家颜面,此后……”
聂怀桑一脸“三哥你想太多了”,好声好气道:“不会的,徐宗主还夸我识大体、好说话呢!”
金光瑶声音又高一度,“他是说你绵软好欺负!”
“啊?哦……”聂怀桑摸摸鼻子,露出些许恼色,继而又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人家也没说错嘛……”
金光瑶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怀桑。”他像是从来没认识过面前的人一样,怒意之外,更多的还是震惊,“你现在就剩这么点儿心气了?”
【24】
长风过厅堂,拂起素色幔帐,飘逸翻飞,金光瑶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聂怀桑,目光里意味重重。
而聂怀桑在他刀剐一样的目光里,终于露出了一丝肃然之色,默了半晌,却轻轻地笑了一声。
“三哥,你现在可唬不了我了。”聂怀桑放下棋子,认真道,“当家主那些事我都知道啦——庶务、夜猎、清谈会、世家往来……都按旧例萧规曹随就好,没什么难的。我又不像我大哥那样,想的多做的多,我现在就把聂家这个架子维持下去,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就结了?”
金光瑶说:“你可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聂怀桑说:“我没说我要退啊,只是不进的那么多——我又不像我大哥,跑起来飞快,还能带着别人。”
他还要扔棋子玩,被金光瑶一掌拍下,一时间黑白乱子翻飞,落了好多在地上。
聂怀桑嗤笑一声,玩下身想捡,却被金光瑶死死拉住。
百家仙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威严与探究的意味,他别过头拒绝和金光瑶对视,却也没有服软。
先开口的终究是金光瑶。
“你就这样做聂家宗主?”金光瑶轻声问,露了些微的疲惫,“你是不像大哥——你本也没必要像他——可也不该这样敷衍了事。”
聂怀桑终于扭回头来,他面上一副绵软的笑容,目光却不闪不避,既坦然,又无耻。
“三哥啊……我觉得,人终究会变成自己该变成的样子,我做不做宗主,终究都是聂怀桑。”他顿了顿,笑得恍惚,“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三哥你也知道,我这人是不该做宗主的,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就坐在这儿了。”
“聂怀桑是什么样的人?”他自问自答,有泪花在眼底闪动,“天资差、手腕软、做什么都不好,与其死撑着给所有人添乱,还不如认输让更有能力的人做——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他咧开嘴,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三哥,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25】
你永远没有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金光瑶几乎要瘫坐在椅上,还强撑着脊梁不跟聂怀桑一起弯下去,他脸上褪去怒其不争的痛意,却仍留有坚持,涩声道:“你什么时候都能让——可安阳瞭望台不一样。”
“不一样?”聂怀桑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转瞬归于瑟缩的无赖样,“哪里不一样?三哥,我不知道啊,我就知道这东西好麻烦……三哥,你要是喜欢,就归金家管嘛,你去找徐见知要,他肯定不敢不给的。”
金光瑶没有说话,只能听着聂怀桑又开始絮叨些别的事,“圆圆?圆圆你哪儿去了!把陈宗主送我的灵犬抱过来呀——给三哥养着玩……”
“三哥——你收着嘛,你自己不养,给阿凌阿松都好,想想以后,金家的嫡系小公子,出门带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看谁不顺眼就咬谁!”
“……三哥?”
金光瑶对他敷衍地笑了笑,“抱来我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