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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怀刃·【三】蜃景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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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后来三哥和秦姑娘顺利成婚,不久三嫂便被诊出了身孕,每天被侍女陪着在花园里散步。
后来金光善极不体面地死了,留给三哥一个巨大的烂摊子,也亏三哥就任家主掌得住。
后来金麟台上暗流涌动,外人传言说权力更迭带来一片血雨腥风,而聂怀桑所见,不过是拉拢打压那一套怀柔手段,兵不血刃。
后来金麟台前还是溅了血,却是满仙门拍手称快,说天道好轮回,金宗主深明大义。
……
后来莫玄羽除了鼓捣自己那些姑娘家的玩意儿之外,又开始捧着一叠字迹潦草的手稿,认真研究鬼道。
【02】
“之前薛洋哥哥还在的时候,闹着要哥哥给他找夷陵老祖的手稿读,哥哥就搜集来了好多,现在都借我看。”莫玄羽抬起手,一边以一点鬼气控制小纸片飘来飘去,一边歪在聂怀桑身侧嘀嘀咕咕,“之前他们都不肯给我看的——但是我给薛洋哥哥送糖吃,哄他开心了,他就会教我一点东西。”
聂怀桑偏头去看莫玄羽手中的草稿,是和旧年传给他的小抄上一样的字迹,心下正恍惚着,听莫玄羽三句不离某人,急忙打了个手势,“你别总提薛洋了,世家里那些碎嘴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少说少错,免得给三哥添麻烦。”
“其实……他也没那么可怕。”莫玄羽缩了缩脑袋,乖乖地闭了嘴不敢再提那个名字,“献……余……诶,怀桑哥哥,你看这几个字是什么?”
聂怀桑凑近去,认真看他手指的那一段,努力辨认故人的笔迹,犹豫着念了出来,“献……献舍?”
“本为诅咒,施术者……以凶器自残,以血绘阵……咒!坐于环阵中央,肉身献邪灵,魂魄归天地……召唤一位十恶不赦的厉鬼邪神,祈求邪灵上身完成自己的愿望……不是邪灵也没事?有名有姓就可以……魏兄写的都是什么东西?”聂怀桑读得眼冒金星,揉了揉额角,对莫玄羽道,“你身为世家公子,学这东西有什么意思?损心性还人人喊打。”
莫玄羽小心地捻去聂怀桑喷在手稿上的唾沫星子,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学别的也不会啊,就学鬼道还有点进益。而且……家里有很多之前做鬼道实验留下的烂摊子,需要收拾,但没有鬼修,就很麻烦——我想学得好了,能帮哥哥的忙。”
【03】
无论聂怀桑是否愿意承认,聂家在聂明玦死后的十年里,因宗主有意或无意的唯唯诺诺和寡言少断,渐渐变成了个不那么起眼的存在,虽有世代积淀的底子,清河聂氏仍颇有分量——却只是“跟风”时候的分量。
不过三哥和曦臣哥哥都说,之前聂家锋芒毕露,有大哥在尚可支撑,而今他行事要更软和些,暂时撑不住太大的架子。现下韬光养晦,暂避锋锐,此后重振聂氏荣光,也不过是个契机的问题。
而在那之前,金光瑶和蓝曦臣都会扶持着聂氏,两人在仙门分量举足轻重——旧年三尊之二,后来的南北两大家主,而今,金光瑶又多了个“仙督”的身份。
——聂怀桑感觉自己抱上了一条不断变得牢靠的大腿。
就是不知道,大哥在九泉之下,会不会气到想拿刀砍他?
可他抱的是三哥还有曦臣哥哥啊……大哥应该是不会真的生气吧。
【04】
金光瑶就任仙督是仙门大事,典礼办在在泰山之顶。
首任百家仙督立于山巅,迎齐鲁大地,见神州万灵,承仙门重责——那场面庄严而隆重。
仙门各宗都说,敛芳尊就任仙督的气派,就是和几百年前人间皇帝封禅相比,也差不离了。
而聂怀桑只看到金光瑶在八月酷暑里穿得厚重,在典礼结束后应付完了所有人的客套寒暄,飞快地冲到简单修筑的小屋里更换常服,聂怀桑不紧不慢地跟着他,隔着架屏风,听三哥在里头低低骂了一句:“礼服做这么厚是成心的吧?”
聂怀桑和蓝曦臣相对而笑,聂怀桑眼尖,从满地布料缝隙间,捡起金光瑶之前换下来的荷包,拎起来时袋口一松,咕噜噜滚了几颗橙黄的麦芽糖豆子。
“三哥你还随身带着糖?”聂怀桑随手摸了一颗吃,皱着眉头强忍着没吐出来,嘟囔道:“甜得太腻了吧?”
金光瑶换上常服,绕过屏风快步出来,一派挣脱束缚的神清气爽,他从聂怀桑手里捻了一颗糖豆吃,也皱着眉头苦笑起来,“还真是……之前吃着没这样腻。”
聂怀桑将荷包递回去,笑道:“难为三哥牙好。”
“小时候吃得少,现在再想吃甜的,忍不住让他们熬得浓一些。”金光瑶眉目舒展,随口叹道:“但怎么补也补不上当年的那个味道了。”
话说着虽有些嫌弃的意思,但金光瑶还是把荷包口扎紧,塞到到乾坤袋里放好了。
【05】
初秋难散暑热,聂氏门生来安阳一带的太行山夜猎,充分展现出了随机应变的刀修好品格。
当年聂明玦做家主时,聂家子弟夜猎的风格是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就算遇上了真正厉害的邪祟,身后也有宗主给他们兜底。
而今轮到聂怀桑做家主,聂家子弟便自觉收敛些,挑拣邪祟颇有自知之明,还学会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仅专注眼前妖兽,还要注意身后的……援助。
——自家宗主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一边扇着扇子一边高声提醒他们配合,宗主身上揣着无数符箓,若看见明显的疏漏,便会“恰到好处”地掷过来……搞得他们人仰马翻。
“小心小心!往守诚那边跑了!守询你别躲啊!那妖兽就是速度快不咬人的!”聂怀桑急得直跳脚,“别散开啊围不住了!让开我来……”
聂宁钧像根定海针一样立在自家宗主身边,闻言一把擒住聂怀桑乱摆的手腕,帮着他把符箓掷到门生脚边不远处,炸得飞沙走石,惹来一片惊呼,却没有伤到人。
聂宁钧是聂明玦留给弟弟的心腹,当年在射日之征里历练出来的修士,现下却左支右绌,神情扭曲, “宗主您别添乱了!”
聂怀桑折腾得满脸通红,开心极了,一时间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少年们齐齐欢呼一声“网住了”,忙急走几步上前去看,“是什么妖兽?狐狸?兔子?还是猫?”
他们刚刚正对付着一只灵活的白色妖兽——因速度太快,看不清品种,现下用缚仙网捉住了,才分辨出真实的模样。
“是狐狸!”小弟子聂守询叫起来,忽然声调一转,急道,“跑了跑了快抓——”
一抹白影从从少年们脚下窜出来,毛团子被束在缚仙网里,速度受限,但还是窜得飞快,“唧嗷嗷”地叫着向聂怀桑冲过来。
聂怀桑躲闪不及,下意识抽出自己没开刃的刀胡乱挥舞,他练了多年的刀,慌忙中也做出了招式,刀背砸中了小妖兽的脑袋,砸出了一声凄厉的“嗷呜”——聂怀桑定睛一看,只见白团子蜷在自己脚下打滚,短短的小爪捂在毛茸茸的脑袋上,“唧唧呜呜”地叫唤着。
随后赶来的聂守询拎起网口,见状下意识把小东西抱在怀里,见小狐狸可爱,也忘了刚刚他们抓得多凶残,急声道:“宗主你砸坏它了!这还怎么送给金四姐姐?!”
其他弟子瞬间围了上来,大声喊着“宗主威武”盖过了小师弟的声音,而后却都没有再看聂怀桑,而是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不是真砸坏了吧?”“带回去请陈家门生治一下?”“这么小一只怎么跑得这么快?”
……
聂怀桑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年纪和宗主身份,没有上去看小狐狸,而是讪讪地笑了笑,对聂宁钧眨眨眼睛。
聂宁钧面无表情,目光复杂,“……宗主威武。”
【06】
这边聂家弟子正胡闹着,聂怀桑讪讪地左顾右盼,竟瞟见熟悉的金星雪浪袍——再一看,正是金光瑶和白衣的苏涉,聂怀桑如获救星,惊喜道:“三哥!”
金光瑶脚步一顿,侧身回望过来,惨白的面上倏忽浮现出一丝惊意,并无喜色。
“……三哥?”
“怀桑。”金光瑶的脸上仍有些苍白,但神情已然恢复了正常的温和,“来这里做什么?”
聂怀桑只当自己错看,仍是一脸兴奋道:“夜猎!”
聂宁钧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和金光瑶对望一眼,两人是在射日时的河间结下的交情,虽然现下身份有别,但终究留了几分默契。见聂宁钧一脸“您快把这小祖宗领走吧”,金光瑶笑眼中露出一丝了然,对苏涉说:“你先回去理事吧,我带怀桑上山走走。”
苏涉欲言又止,随后默默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07】
金光瑶带着聂怀桑一路向上走,山路渐渐崎岖起来,但聂怀桑还不至于因此就疲累——只是走着走着,心头忽觉莫名的不适,一抬头,发现已经走到了山阴处,莫名的凉意从周身渗入,引起未知却真实的心慌,他下意识叫:“三哥!”
金光瑶偏过头来问“怎么了”,见他惨白着脸不答话,只当他走得疲累,又受不住阴气,便直接御剑带他掠过树梢,直上山顶,找了块稍平的空地落脚。
两人处于光影交界处,背上被烈阳烤得暖融融,而面前却是山阴的森森凉气——目之所及,竟是阳光照不开的墨色烟尘,恍若山火烧灼,看得人心上发冷。
聂怀桑问:“那是什么东西?”
“安阳是世家势力范围的边陲,修士除祟不及,阴气怨魂累积。”金光瑶说,“那些阴气黑尘,都是邪祟怨气所聚。”
聂怀桑点点头,眉头紧紧蹙着,随口问:“三哥你对这里熟吗?”
“算是吧。”金光瑶笑笑,“我第一次来还是射日之征的时候,和大哥一起来此处驰援盟军,那时候这里也是一样阴森森——现在倒要稍稍好一些。”
射日之征。聂怀桑想,那是大哥立威扬名的时日,大抵是大哥最意气风发,也最好的年纪——也是唯一一段自己不曾参与的时光。
【08】
金光瑶拉着他席地而坐,絮絮道:“当年我还小,和大哥来这里,本是打完了温狗就走,可百姓说邪祟太多,求我们帮忙,就多留了几日。”他面上露出一丝缅怀之色来,“那时大哥和我说,越是偏远,修士处理就越不及时,邪祟越多,害人越多——他说这样不好。”
聂怀桑盯着山阴浓雾听他讲话,忽地想起了什么,问:“所以三哥后来提了瞭望台?”
金光瑶闻言一愣,悠远的目光凝实一点,落在山下一处长杆顶端——那像是旗杆,却没有旗子——他眸中神色微微变幻,沉默半晌,才道,“大概吧……那时候大哥怎么看我都不顺眼,我想做点好事,让他少骂我几句——却没想到越做越大。”
“三哥,”聂怀桑说,“那时候你做那个提案,大哥很高兴。”
金光瑶笑弯了眼睛,“我知道啊——那时候他都不怎么骂我了。”
“不是,他是真的高兴!”聂怀桑强调说,“我看得出来,他特别为你开心,比我学会了一招刀还开心!”
金光瑶怔了一瞬,继而发出一声淡嘲的轻笑,他偏头仰起脸,半身沐在夕阳里,轻声道:“可无论怎样,我和大哥之间,冲突繁多。他为我高兴,但我还是惹他生气的时候多些……要说最好的时候,还是在射日之征。”
聂怀桑心道我和大哥又何尝不是,只不过最好的时候在小时候罢了。
“那个时候也不是没人对我好,但他对我最好。
“我自幼没有父兄关照,少年时心思又重,想得多,看谁都不像好好待我的。但那个时候,大哥护着我,扶着我,教了我很多。”金光瑶的左手扣在聂怀桑肩头,微微用力搂了搂,笑着追忆前尘,“当年也是在这儿,我还没结丹,大哥带我御剑,像我揽着你这样护着我——从来没人这样照顾过我……”
聂怀桑心想,我哥哥大概也从来没有那样喜欢过谁。
金光瑶继续说:“……那时候年纪小,我就想我要是能和他一样的人就好了——后来才发现,各有各的命,人走哪条路,成为怎样的人,其实很难做选择。”他顿了顿,“但也挺好。”
岁月倏忽辗转,十余年匆匆晃过,再忆当年,已然物是人非。
聂怀桑默默叹了一口气,却听金光瑶把最后一句说得又轻又认真:“但是他护过我的那只手,我一辈子都记得。”
话音一落,金光瑶自己突然回过神,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丝自嘲失态的苦笑来,然而转瞬又正色道:“怀桑,你帮三哥个忙吧。”
【09】
有些事,哪怕金光瑶不说,聂怀桑也会做——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义不容辞。
意料之中,金光瑶推行瞭望台的设想,反对之声高涨。聂怀桑尚没学会如何和诸多家主以雅言理论,他能做的,也只是在百家的纷杂议论之中,用聂家多年积威的分量,给仙督站足了场。
后世都说瞭望制的第一阶段,那一千三百座瞭望台的开创性价值,历史的细节湮灭于仙史浩劫之中,无人知晓,最初一批试验成效的瞭望台中,有一座就在太行山上,所辐方圆百里地,有名曰安阳。
那座瞭望台在千年中被建造,被弃用,再被修整启用多次,最后被改造成文化景点……旗杆上无数面旗升降更迭,在无数势力手中轮转。
而无人记得,玄正三十年二月,这座瞭望台建成的第一日,迎着早春凛风招摇而起的,是清河聂氏的乌金兽首旗。
【10】
聂怀桑深觉自己在户外就像是一只易碎的贵重瓷瓶,时时刻刻都要有人看护着的那种。
金光瑶把他送到聂宁钧身边就离开了,聂宁钧满脸“宗主您走了以后我们夜猎非常顺利”的意味,口中还认真道:“今日夜猎已经结束了,那小狐狸扯着缚仙网往西跑了,守询他们去追,等他们回来了咱们就能回去了。”
聂怀桑听说小狐狸活蹦乱跳的还能逃,心下一松,也不计较他们自己跑远了玩。
不一会儿,西边就传来少年们叽叽呱呱的声音:
“白狐果然是灵兽,聪明得很,知道带我们去救人。”
“那黑乎乎的鬼修太丑了,又脏又臭,招出来的凶尸也软趴趴的,守诚你砍凶尸也不看着点儿——它喷了我一身汁水!”
“没我一刀砍过去,你就被它抓得一身血了。”
“你怎么不说是我解决掉的那个大头鬼修呢?!”
……
“钧叔!宗主!”少年们终于拨开林间树叶,一个接一个地走到了近前,雀跃道,“我们回来啦!”
聂宁钧看着他们一身破烂脏污,笑骂道:“真不怕萧萧她们骂你们作耗衣服?一个两个都弄得像泥猴子一样。”
浑身脏兮兮的聂守诚喊得理直气壮,“我们又不是瞎玩!我们救人了!喏——守询背着呢!”
年纪最小的聂守询背上伏着个黑衣的散发之人,身上倒难得干净,但还带着婴儿肥的面颊不知为何涨得通红,“为什么是我背啊!换人来!”
少年们对了对眼神,俱不说话,还是聂守诚嘿嘿一笑,“打架的时候你在一边没动手,当然是你背人了——我们身上这些脏东西也不好沾人家的身嘛!”
“我不想动手吗?是你们拦着不让我上!”小少年气急败坏,眼睛都红了,“背人就背人!你们没和我说这是个姑娘啊!这、现在、这——怎么办啊?!”
少年们哈哈笑着炸开了锅:“知道是姑娘就别吵了”“叫醒了以身相许怎么办”“背稳当点”“小狐狸扯着你去的”……
【11】
哄笑声终止于聂宁钧举刀的动作,素有积威的男人以一线灵力卷起微风,拂开聂守询背上那人的头发,露出半张属于少女的脸,那张脸清素而苍白,眉心却隐约有一道黑气蕴集。
“怨气很重。”聂宁钧见银白刀刃上黑气明显,抬手轻轻按在昏迷的少女颈侧,突然道,“她是个鬼修。”
鬼修一道,自夷陵老祖而起,在百家围剿乱葬岗后就彻底坏了名声,现在提起,几乎和“邪魔”无异。聂守询面上浮现出一丝惊恐,环着少女双膝的手颤了颤,还没动作,就听师兄一喝:“别抖——就算是鬼修,那也是个女鬼修啊!守询你手稳当点!”
聂宁钧皱起眉,少年们面面相觑,都眨巴着眼睛不敢说话,一时间场面寂静,只有一直跟着他们的小白狐狸“唧呜呜”地叫着,绕着聂守询和女鬼修转来转去,毛尾巴摇摆着贴着人的裤脚拂动。
一旁静立的聂怀桑“啪”地展开了扇子——小狐狸窜到聂守询身后去——一锤定音,“先带回去吧。”
聂宁钧轻声问:“宗主?”
聂怀桑一边招手让小弟子们继续走,一边凑到聂宁钧身侧,展开扇子遮住了口型,小声说:“三哥最近找鬼修有用的——何况是个姑娘家嘛,看着也就比他们大几岁。”
【12】
过了半旬,聂怀桑照常在校场意思着练了两遍刀,转身发现一个小弟子正呆呆地坐在校场边缘的巨石上,小少年抱着脑袋一动不动,一只白色的毛团子在他脚边蜷着,叼着墨色校服袍角磨咬。
聂怀桑把不净世的花名册在心里过了一遍,心下了然,走近几步,就听那毛团子“唧呜”一声,窜到少年背后,而少年终于回神抬起了头,和聂怀桑对上眼,连忙起身行礼,“宗主。”
“守询。”聂怀桑点点头,坐到他身边,像个哥哥似的拍拍小少年的肩膀,“我记得你想把小狐狸送给金家的葵姑娘——昨日不是去过金麟台了,怎么它还在这儿?”
聂守询憋着嘴,显得仍带婴儿肥的面颊圆嘟嘟的,闷闷道:“金四姐姐……金如葵不要毛毛。”
聂怀桑心下好笑,面上还一本正经,“怎么?”
“金如葵说,她已经收了姚公子的猫,她说狐狸会吃猫,不能收狐狸。”聂守询很不服气地拍了下大腿,抬高了声音说,“可那只猫又黑又丑的!根本比不上毛毛!”
小狐狸钻到少年肘窝边,“唧唧呜呜”地叫了两声,咬着聂守询的袖子磨牙,不知是在愤慨那只又黑又丑的肥猫,还是纯粹很不满意自己的名字。
聂守询茫然地眨眨眼,“毛毛你怎么了?被宗主砸到的地方还疼吗?”
聂怀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远处突然传来下人的禀报声,“宗主,那个被守询背回来的姑娘醒了。”
【13】
她的视野中光影纷乱,只以声音触觉感知所遇为何——有人扶着她的肩膀,有人托起她的后背,有人在说话……却难辨善意与恶行。
她惊慌地挣扎着,摔到地上,下意识恢复蜷缩的姿态,护住头脸腰腹,有人伸手触碰她,被她尖叫着挣开去。
眼前是混乱的光影,扭曲了噩梦与当下,她脑海中一片浆糊般的纷乱,记忆与幻想混做一处,无现实可触。
——那个鬼东西又回来了,他想吃人吃不动,要她吃了人,他再吃了她……
——她连滚带爬地跑啊跑,扑到河间故乡的小院里,抱上那棵枝叶葱茏的大树,她爬到树冠处,听见阿娘从窗子里又惊又怯地叫她……
——不远处那些修士们在打架,天空中有五颜六色的彩光,看起来特别漂亮,但小孟哥哥告诉她不要瞎看,要躲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听小孟哥哥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到处撒欢乱跑……
——之后她就被压在废墟底下,一片黑咕隆咚的窒息感,半分动不了……
她突然听到一段轻而低缓的曲调,人声喑哑带柔,旋律短小反复,熟悉至极,恍若旧年夏夜恍惚的迷梦里,送她入眠的小调。
——她忽地眼前绽开一线明光,好像是小孟哥哥叫着她的名字,钻进废墟中,伸手来抱她……
——回到人世间,周遭话音嘈杂。
“宗主你哼的是姑苏的清心音吗?”
“聂家独门安眠调,”那个哼歌的人轻轻笑起来,清朗若空谷柔风,“哄孩子比清心音还好用。”
【14】
她的双眼终于凝起了焦点,所见满堂光亮,阳光色暖,好几个人围着她,有打扮利落的姑娘,又还带着稚气的少年,有年逾不惑的大夫……小白狐狸熟悉的毛尾巴轻轻扫在她脸上,妖兽幼崽亲昵地凑在她面前嗅了嗅,以柔软的小舌舔舐耳垂,“唧呜。”
她看着大多数人身上俱是玄色衣衫,胸口袖角用金棕的色绣线勾勒出她熟悉的图样,虽脑子还不清醒,身上却已经泄了力气。
“姐姐你别怕。”有个稚气含软的少年声响起来,“坏人被我们打死了。”
她像是刚睡醒的孩子,只能迷茫地眨眨眼,嘴唇张合几下,不知能发出什么声音,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少年被她的反应吓住,不敢再说话,又有另一个人蹲在她身前,隔了几丈远,胸口金色家纹仍晃着她的眼睛——却让人无比安心。
那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着实让人迷茫,她不知道多久没被当做人叫过什么名字,当下用已经不怎么好使的脑子竭力搜索,从旧梦中咂摸出了一个称呼,嘶哑地回答道:“……圆圆。”
那人清隽的眉目间露出怔然之色,随机唇角浮现出一点笑弧,微长的眼睛弯作弦月,似带粉晕,又问道:“那你姓什么?”
她又想了一会儿,拼命从记忆中翻检出母亲同她说过的姓氏,犹豫道:“姓……孟……我姓孟。”
那人用折扇轻轻敲在手心,认真道:“那么你叫孟圆?圆圆是小名对吧?”
她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点头,整个人又愣又静,不像此前迷糊疯癫的样子,做仆役的姑娘松了口气,自行跪坐在她身侧,为她披上一件薄衣,手上轻柔地撩开她脸侧乱糟糟的头发,惨白得好似长年不见阳光的面颊瞬间暴露在暖色的阳光里……
刚刚叫她“姐姐”的小少年突然抽了一口气,无意识地发出一声低呼,目光里又是错愕又是惊恐,“你——”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知是经过了多少次应激形成了条件反射,她猛地挣开姑娘的搀扶,尖叫着连滚带爬地挪蹭到不远处木桌下的阴影中,用发抖的纤瘦手掌拢下发丝,紧紧地压住了自己左边的侧脸。
【15】
“对不起!”聂守询见少女如此动作,急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聂怀桑敲敲他的肩膀,示意他噤声,拍拍袍角,半跪在瑟瑟发抖的少女面前,皱着眉思量片刻,突然慎重道:“圆圆。”
他的声音放得很软,像是在哄孩子,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伸出手去,悬在女孩骨节伶仃的手上,盯着她的眼睛说,“能让我看看吗?”
孟圆眨了眨眼睛,杏色的圆瞳里满是惶然和恐惧,呆怔怔地没有回答,只是死死捂着侧脸。
聂怀桑又哼了两段安眠调,便见孟圆眼中慌乱的情绪渐渐消解,整个人也平静下来,少女僵硬的手背被聂怀桑小心翼翼地戳了几下,终于慢慢地松落。
聂怀桑以食指指尖小心挑开少女侧脸上的凌乱发丝,动作轻盈而缓慢,绝无唐突轻薄之感。
——那是一块不知是疤痕还是胎记的东西,自太阳穴一直覆盖到颧骨处,触之平滑,颜色乌黑发紫,一整块地覆在女孩干净如白釉的脸上,是触目惊心的突兀感。
然而聂怀桑只是弯起了一点笑弧,语气轻松而自然,只带了点纯粹的惊讶。
“圆圆。”他说,“你脸上有一朵花呀。”
【16】
宗族里收拾东西总是艰难,如不净世这般的大世家,诸多杂物造册就费许多笔墨,更别提归置挪动。
萧萧指挥着一群粗使仆役搬动杂物,大多是放在箱子里的,只一小部分来自聂怀桑的旧屋,一些古玩字画和他自娱自乐的作品尚未装箱,只好让人先抱着挪走,再找箱笼安置。
萧萧自己也抱着两只白瓷瓶,不断巡视其他人有无偷懒,忽然听见一声尖叫——一个抱着画轴的小丫头跌了一跤,好几轴字画都咕噜噜地落在了地上,甚至在光华的石板上滚了起来。
“快捡起来!”萧萧抱着瓷瓶不敢跑,只能大声喊,“可别让它滚到水坑里啊!”
就在这时,一片白影闪过,小白狐狸从另一个方向窜过来,用小爪按住画卷,低下脑袋去闻嗅,似乎还想舔一口……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传来一女声轻斥,“小白!”
狐狸崽的动作僵住了,转头对声源叫了一声,近前的树丛后跑出了个面罩薄纱姑娘,把白狐拎到一边去,自己捡起画轴。她手上本无动作,奈何丝带绑得不紧,一端直接自她手上滚落展开,她连忙高高扬起手,才不至于让画纸触地——虽然已经滚过好几遭了。
“孟姑娘!”萧萧松了口气,高声道谢,“多谢你,把画交给阿薇就好了。”
然而孟圆没有应声,只是保持着姿势,直到抱画轴的小丫头过来接,才回过神来,帮着把画轴卷起——却留出了人面的部分,轻声问:“这是谁呀?”
阿薇年纪小,只“啊”了一声,不明所以地答道:“是宗主画的。”
萧萧抬眼望去,却是心头一沉,低声说:“先收起来吧。”
【17】
“您是不净世的客人,不必和我们一样做这些粗活……”
“没关系。”孟圆臂弯中抱着三只画轴和一只白釉牡丹瓶,脚下步伐不停,表情在面纱下看不真切,只清凌凌的目光中透着执拗和热切,“我可以的。”
萧萧不敢抢,怕砸了东西,只好任由她帮忙,但还是不放心,只好一刻不错眼地盯着她。
这个门生救回来的姑娘十八九岁,算不得年纪小了——若是在人间,大抵已经有了婚配甚至为人母亲——然而孟姑娘的言行举止着实有些幼稚,听说是之前遭难,脑子受了影响,只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清楚,着实很古怪。
然而她看起来又极其无害,眼神清清透透,其中情绪一望见底,倒并不让人心生揣测,只是怕她搞砸事情罢了。
不过孟圆在不净世住了些时日,总和人交往说话,看起来也正常多了——只是不知为什么总喜欢和仆役们抢活干。
“所以,萧萧姑娘……”孟圆盯着脚下,生怕自己摔倒,碎了东西,口中犹疑道,“那副画是宗主为前宗主画的像?”
萧萧点点头,“是的,赤锋尊是我们宗主的嫡亲兄长,几年前意外身故,宗主很伤心的,怕睹物思人,很多东西都存放起来了——孟姑娘记着这事,以后少提吧。”
孟圆似乎还有话想说,可是被这一句堵了回去,只好抿住唇,默了一会儿,又开口生硬换了个话题:“那请问,清河聂氏有不姓聂的门生吗?”
“不姓聂……外姓门生?”萧萧了然,“自然是有的,不过现在确实不多,听我阿娘说,此前射日之征倒是有很多,不过很多都身亡于战中,活下来的,也大多拜别不净世,各自散了……孟姑娘问这个干什么?”
孟圆听她说起“射日之征”,眼中只露出一点茫然,思索几息才好似明白过来,低低道:“打仗……射日之征的时候,我认得些人,穿着和你们一样的衣服,但不姓聂……”
原来是寻故旧,萧萧看着身世孤苦的女孩,顿时生了热心,“姓甚名谁?祖籍何地?若是还在不净世,我一定有印象的。”
孟圆杏子样的明润眼睛里顿时流露出光彩来,难得有了几分欣然的活气,“姓孟!”
“还有呢?”
女孩被问得愣住了,随即皱起眉头,思索半晌,终究垂眸软道:“……我只记得这个了。”
“和你同姓……那是你家里族人吧?”萧萧鼓着脸,努力回忆起来,“‘孟’姓在北地不多见,现在不净世中,门生是没有的,客卿也没有,仆役……仆役大多是聂家旧仆……这……”
她歉疚地望着孟圆,轻叹道:“大抵是……走了吧。”
最大的可能,自然是死了。
【18】
孟圆从来没见过像不净世这样好的地方。
——没有战火,没有瘟疫,更没有尸体和吃尸体的鬼修。
……除了她。
聂宗主说,他有个朋友需要找鬼修帮忙做事,还问她会什么。
孟圆其实一点都不想再去干那些驭尸招魂的活计,可是那时候她怕聂宗主觉得她没用就把她赶走,只好把自己会的不会的都全报了出来。
但现在孟圆又有点后怕——等到聂宗主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却发现她是个没用的骗子,会不会气到乱刀把她砍死?
……可是聂宗主好像是个很好的人,虽然听说他用刀背敲了小白的脑袋……但他最多也就是生气……再把她赶走吧……
孟圆信手绕了绕耳边的碎头发,心想,她可以当仆役去打扫屋子,洗衣做饭,这样应该也能留下来吧?
正想着,眼前白影一闪而过,她回过神来,便见刚刚窝到她怀里的小狐狸正舔着她的手指,毛茸茸的小耳朵抖了抖,她抽出手来,轻敲了小狐狸的脑袋瓜一记,“小白别闹。”
聂守询跟着小狐狸晃过来,收刀归鞘,用手指去摸小狐狸的脑袋,问她:“孟姐姐,你一直都叫它小白吗?能不能叫毛毛啊?”
小狐狸耳朵一抖,扭头对他呲出一排尖牙。
聂守询讪讪地收回手,和带着面纱的少女对视一眼,见孟圆弯了弯眼睛,轻轻笑道:“你叫毛毛它也听得懂的……是不是呀?小白?毛毛?”
小狐狸噗噜噗噜地晃晃脑袋,“唧呜呜。”
它似乎在表达不满,突然一抖尾巴,飞快地跑开了。
孟圆如有所感,抬起头,正看到几步远外,手持折扇的聂宗主摸了摸鼻子,露出个尴尬的笑来。
【19】
聂怀桑说:“我去见莫玄羽了。”
孟圆怯怯地点点头——她知道“莫玄羽”就是那个“需要鬼修帮忙”的朋友。
聂怀桑说:“不过我看他现在还应付得来,你有伤就养一养,以后我有空带你去那边,让他看看你手艺行不行。”
……她现在说自己只想当个仆役还来得及吗?
聂怀桑又说:“我还从他那里拿了些东西,你看看得不得用。”
孟圆迷茫地看着聂怀桑从腰间乾坤袋里扒拉出几个小玉瓶。男人费力地辨认玉瓶上的标签,再将其一个一个放到孟圆手心里。
“嗯……这个是用来洗脸的……这个是擦脸的……你想上妆的话可以先抹这个……”聂怀桑顿了顿,含糊道:“什么都能遮住……脸会变得很好。”
他最后递给她一个红色的小罐子,“莫玄羽说,用这个一直抹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斑点疤痕,都会变浅的。”
孟圆默默垂下头去,正当聂怀桑心想是不是说得不够委婉又戳了小姑娘的痛楚,便听少女带着鼻音轻声道:“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