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怀刃·【二】逝水宁 ...

  •   【01】
      聂怀桑于幽暗天光中,看见兄长。
      那是他自记事起便一直在的身影,玄色校服上赤金兽首鲜亮如生,被高大的身形撑得极有威势,那人背着他,领着他,长刀在手,把他护在身后……又渐渐远离。
      昏暗之中,渐渐亮起来的,是混乱的刀光血影,耳边渐次传来喧嚷人声。
      他怕,他悔,他无能为力——他只能奋力挣扎,徒劳地举起手,哭着喊大哥你别丢下我。
      挥动的双手伸进一片血色迷雾之中,触及温热的人体,他胡乱收紧双臂,尖叫着缠了上去。
      【02】
      直到急促的喘息声扑在耳际,他的双手被死死抓住时,聂怀桑才终于清醒。
      先看到的是鸦色的柔软发顶,那人跪坐在床榻边,被他死死抱着脖子拉扯到怀里,正穿着粗气将他僵硬的手臂打开,安放身侧。
      那人挣扎着起身,与大梦初醒的聂怀桑对视,默了几息,抬手来摸他的发顶,“怀桑。”
      金光瑶脱了金星雪浪袍,换一身素白孝服,细颈上几道浅红抓痕,清隽眉眼间悲戚之色浓重,更衬得面上惨白无人色。
      聂怀桑怔怔道:“哥……”
      金光瑶目中哀色更胜一重,微微别过脸去,颤声道:“怀桑,你如今是聂氏宗主了。”
      ——聂明玦死了。
      聂怀桑的睫羽缓缓地眨动几下,脸上还是一片大梦初醒的不知所措,被金光瑶勉力拉起,呆怔怔地任由几个身穿丧服的仆役服侍穿衣。
      “灵堂我替你看着呢,都安排好了。”金光瑶说,“你既醒了,就去守灵吧。”
      【03】
      聂怀桑跪在棺前,灵前无数盏长明灯燃得一片火光,烛火摇曳不定,他整个人置身于这片暖光下,却冷得如在冰窟。
      聂氏嫡系人丁不旺,守灵到第三夜,旁系暂退,蓝曦臣回姑苏应族中急,灵堂之上,除了聂怀桑和金光瑶之外,只有寥寥几个小辈。
      聂怀桑没有守过灵,父亲丧礼第一天,阿娘殉夫自刎,他一昏过去,足足躺了一月才能出门,丧仪全在兄长手下过,他只认得孝服是白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竟什么都不知道。
      聂怀桑跪在棺前,仿佛又闻到血腥气,泛着刺骨的寒凉,心间于麻木冰冷中生出一丝痛意,像是触及很多年前,兄长孤零零地跪在父亲棺前守灵,肩上担着内忧外患的不净世,应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那年大哥也不过才十六岁。
      【04】
      聂怀桑在大哥棺前,才渐渐发觉自己一直以来是那么混账的人,靠着兄长,安安心心地当着个脓包废物,有恃无恐,胡作非为。
      反正天塌下来有大哥顶着。
      大哥从来不说,他便以为一切都和他看到的一样来得轻而易举。
      若细想来,兄长的变化也并非无迹可寻。
      从世家公子到一宗之主,聂明玦花了几年把持住聂家时,尚只是个严肃认真的少年宗主。直至射日之征,几年沙场征战,偶有几次回到不净世的时候,神色中冰霜已结,眉心一道深痕,成了赤锋尊惯有的模样。
      聂怀桑还记得,射日第一年岁末,大哥回家来的时候,满身尘霜,静默寡言,在它面前对战事只字不提,神态疲倦,只有说起新收的小副使时,眼里才微微有一点笑意。
      继而那笑意又成了叹息,大哥很铁不成钢地对他说:“你看看孟瑶,再看看你,他还比你小一岁。你若能有他一半勤勉认真,我绝不再说你半句。”
      【05】
      聂怀桑思及旧事,慢慢回过头,去看金光瑶。
      偌大灵堂,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根本跪不齐整,且小辈们年纪尚幼,几乎都东倒西歪地昏沉着,只金光瑶的位置最远,却腰身笔直,静静望着地面。
      他身后不远正是门口,夜风从门窗缝隙间溜进来,吹得素白衣袂翻动,更显得身量单薄。
      聂怀桑动了动唇,低声叫:“三……”
      其实不该叫三哥的,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被人纵着护着,哪怕那人自己也孱弱。
      【06】
      “三哥。”他还是叫了,“你过来同我一处。”
      金光瑶抬眼来看他,却默默地摇了摇头。
      聂怀桑看着他衣角被夜风吹个不听,明知他有灵力护体,心里还是发急,声音拔高一点点,“位置没妨碍的,三哥你过来。”
      金光瑶没动。
      聂怀桑爬起身,跪久了的双腿发麻,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金光瑶面前,还没开口,跪着的人反倒神色一厉,叱道,“你动什么?快回去!”
      聂怀桑被他吓得一愣,想不出话来回,只伸手去拽他的手臂,金光瑶挣开,见聂怀桑仍坚持,只好低声解释道:“为人结义兄弟,我为大哥守灵是本分。可这本是亲友静待亡魂归家的礼……”他话音一顿,在开口时已经哑了一度,“大哥生前厌极了我……”
      话没说完,手臂已经被聂怀桑拉起,刚才还摇摇晃晃的孱弱公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直把他拽了起来,不理他“怀桑”“怀桑”的低声警告,将人一路拖到棺前。
      聂怀桑瞪着一双哭红的眼睛,唇角微动,欲言又止,只抬手指了指灵前最大的一盏长明灯——清河风俗,灵前点烛,灯火不熄,亡人未去。
      聂怀桑握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压在了棺椁上。
      长明灯的烛火微微摇曳,稳稳地在金光瑶眼前晕开一片柔光。
      他被聂怀桑拖拽得很急,眼下姿态难看地趴伏在地,一只手被压在棺椁上,却没有挣扎起身,甚至连姿势都未变。
      他怔怔地盯着那盏长明灯,火光点亮漆黑的瞳孔,照出眸中流转的清亮水色。
      【07】
      聂怀桑知道兄长待金光瑶好,上了心当自家人看管,才那样不留情面地责问追究。无论外人如何编排赤锋尊和敛芳尊势同水火,他都只当是坊间谣传,做不得准。
      他们没听过大哥在家宴上招手让孟瑶坐近些的语气,没见过结义后两人展颜相对的场面,也不知道大哥说起三哥家里事,又是怎样一副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聂怀桑自觉愚笨,经年日久,才品出兄长待金光瑶的特殊与亲厚。
      ——那样的一种对待,如父如兄,缄默又沉重,痛责与追究,都只因将人放在了心里。
      可金光瑶那么聪明伶俐一个人,有着聂怀桑望尘莫及的通透和敏锐——他怎么能和那些外人有一样的想法?
      “大哥对在意的人,才格外严苛。”聂怀桑哑着嗓子,盯着金光瑶的眼睛,轻声说,“大哥他……他没有厌恶过我,更不会厌恶三哥你了。”
      甚至、甚至——
      不只是“不厌恶”,不只是“亲厚”,不只是“如父如兄”……
      何止于此?
      【08】
      聂明玦和金光瑶在金麟台闹的一场,害得金光瑶当众滚落高台,几日后,金光瑶拖着一身暗疾,照常来弹清心音,弹了一半,紊乱的灵息压不住,琴音一停,就直直倒了下去。
      大哥摔了他好几架屏风,从一地狼藉中把金光瑶打横抱起。
      他躲在另一架屏风后,闪避及时才没被砸中,随手捡起和屏风架一同扫过来的帽子,抬起头时,只见兄长微低着头看着昏迷的金光瑶,不言,不动。
      可是那一瞬间,和此后短暂的静默里,大哥脸上的神情……
      ——他确信他没有看错。
      【09】
      然而当金光瑶伏在棺上,聂怀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在金光瑶似哭似笑的喘息声中,徒劳地补了一句:“大哥只是担心你。”
      一语罢了,聂怀桑抬起手,把脑袋埋在三哥耸起的肩窝里,似在找寻支撑,又似安慰抱持。
      故人已逝,那些眉梢眼角的秘密,只对活着的人才有意义。
      ——也不过是徒深一重痛意。
      【10】
      凄惨的丧仪终会过去,岁月长河继续流,不为任何人停滞,缓缓冲刷河岸,留下痕迹,而后一路远走。
      聂怀桑终究还是成了聂氏宗主——趴在宗务文书里毫无头绪,在家臣面前乱了阵脚,最终哭哭啼啼地跑到金麟台来求敛芳尊帮忙的,聂氏宗主。
      ——谁让姑苏路远,曦臣哥哥又忙呢?
      聂怀桑当然不愿承认,哪怕温和如蓝曦臣,见了他这幅模样,仍然要大摇其头,先数落一顿——话说得再软,到底是说他不上进的。
      话是真话,但无论听多少遍,还是不能安之若素。
      旧年的那种晃晃悠悠的闲散生活,在兄长离去后,终于再不能过得心安理得。
      可是想洗心革面,又哪有那样容易?
      柔软无茧的手握不稳刀柄,身为宗主的聂怀桑没人敢教。
      最好的时光,早就被他浑浑噩噩地混过去了。
      【11】
      小到宗里门生弟子的日常纠纷与吃穿用度,中到夜猎试炼和世家间的走礼,大到清谈会演武会的安排,更不用说和其他家主的交往斡旋——聂氏宗主要做的很多。
      聂怀桑都不太会。
      一开始还能用痛失长兄方寸大乱来遮掩,又有陪他治丧的金光瑶和蓝曦臣的提携,客卿家臣还像在聂明玦手下一样安分守己,然而做到第三个月,聂怀桑对宗务公文仍看得半懂不懂,在聂氏例行的堂会上闹出了纰漏,底下人的目光也就默默浮动起来。
      聂怀桑于在一片尴尬的寂静中僵在家主位上,冷汗透了几层衣衫,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默了小一会儿,才有兄长留下的心腹不动声色地为他描补,堪堪把场面圆了过去。
      但聂怀桑还是看见了堂下众人目光交错中隐晦的意味。
      【12】
      过了几日是清谈会,聂氏位置在上首,金麟台的桌椅布饰都舒适精美,他却如坐针毡。
      聂怀桑努力凝神,听各位家主拽文商谈,文雅言辞下暗流汹涌,他发誓他认真听了——但就像当年认真学过的刀法一样,关键如烟雾一样虚散在眼前,抓不住。再如何集中精力,他也只能茫然地盯着说话的人看,活像是在神游天外。
      也许就是神游,毕竟他什么都没听到。
      他连冷汗都不再流,只觉脑海中里聚着一片白雾,虚虚实实地看不出有多少东西,但其实他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
      似乎有人在叫他,“聂宗主”三个字太陌生,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刚缓过神来想应答,那人又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仿佛方才并没有问询过聂怀桑的意思。
      聂怀桑默默垂下眼睛,才发觉手中的檀香木扇柄不知何时被捏折了一片。
      【13】
      那场清谈会后,金光瑶找了个借口,把聂怀桑请到绽园书房商谈,聂怀桑一脸懵逼不知所措,直到金光瑶沉沉地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他揉着额角无力道:“不是你先叫宁钧请我?”
      聂怀桑眨巴着眼睛,这才想起,宗里事务出了纰漏之后,他本来是想向三哥请教和帮忙的,让大哥留下的心腹先同金光瑶说好了,奈何清谈会一场云里雾里,生生晃晕了脑子——来之前想和金光瑶说的话,已经打好的腹稿,分明还哽在喉头,却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金光瑶以食指在桌面轻轻敲打,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面上一缓,安慰道:“也是意料之中。”
      “宗族掌事人更替,总要有个立威的过程。你此前学得少,一时间出些纰漏是常事,而宗里有些不好听的声音——也难怪。”金光瑶顿了顿,还是实话直说了,“同一个位置上的先后两个人,难免被大家拿来对比,你大哥掌家多年,少年承家业,又有射日立威,封尊号得仙门敬仰——恐怕放在历任家主中都堪称出彩,珠玉在前,后继者本就难做,何况……”
      “何况我还是个废物。”聂怀桑冷不丁冒出一句,语气低弱,却越扬越高,“我当废物多少年了,成了家主又如何?我、我这个年纪做宗主,还不如当年大哥十六岁做得好!是!他们看不上我,我活该,我、我……”
      他将手中折扇猛地一摔,“啪”地一声轻响,散了一片扇骨,他说得低哑——还在金麟台,到底不敢像半年前同兄长吵架时那样撒泼放赖嚷得全校场都听见,然而委屈和怒意同那时别无二致,“可是我想当家主的吗?是我上赶着求他们要我当这个家主的吗?我就一辈子庸庸碌碌没出息怎么了?凭什么要我当家主收拾这么大个摊子?凭……”
      “凭什么?”金光瑶截断他的话头,轻声重复了一遍,问得很平静,“这句‘凭什么’,你当年享清福的时候怎么就没问过?”
      【14】
      三哥的话并不清楚,但他还是听懂了。
      ——凭什么?
      ——他从小吃喝不愁随心所欲,凭什么?
      ——他在战时还过得无忧无虑,凭什么?
      ——他日日画扇逗鸟,到了这个年纪还一事无成,凭什么?
      “什么东西都是有代价的,你若觉得是平白赠与——要么有人替你担着,要么还不到还的时候。”金光瑶捡起他的扇子轻轻吹了一口气,一边递过去,一边沉声说,“清河的担子,总要你挑起来的。”
      聂怀桑没有接,他只是垂下眼睛,慢慢把脸埋进了手心,喃喃道:“以前没人和我说过——这是强买强卖,不能算数的……”
      “怀桑,”金光瑶伸手扣在他肩头,轻轻晃了一晃,叹了口气,“你不是孩子了。”
      聂怀桑默了半晌,收拾好情绪,深深呼吸几次,默默伸手从乾坤袋里摸出了些一早准备好的宗务文书,抬头时正撞上推门而入的蓝曦臣关切的目光。
      泽芜君温和道:“清谈会上的事别往心里去。”他和金光瑶飞快地对过眼神,便自然地坐到聂怀桑另一侧,去看他手里的东西,“又是哪里不会?嗯……夜猎的安排?”
      【15】
      “怀桑哥哥。”十七岁的少年扬起脸来把手中的胭脂盒递给他,清朗眉目间一派天真,“你看我这盒调得好不好?”
      聂怀桑匀了一点胭脂涂在手上,只觉得色彩浓烈,香气扑鼻,看不出别的来——他虽然喜好风雅,但也没有调胭脂这样姑娘家的嗜好,和女子也相处不多,自然看不出这玩意儿的好坏——然而看着莫玄羽一脸期待,不愿敷衍了事,只好招招手叫来一个奉茶的小姑娘,让她试一试,“你家小公子做的,你看好不好。”
      “小公子做的自然是好!颜色好,调得又匀,还能固色持久,姐妹们都羡慕呢。”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脆生生地答,往嘴唇上涂了一点,自镜中照见朱唇衬得面色莹白,顿时弯起眼睛,“聂宗主让我试,那能不能舍我一盒带回去?”
      聂怀桑心道莫玄羽调这玩意儿不就是送给姑娘的吗,刚想随口说拿去吧,便见莫玄羽猛地把胭脂盒子扣上,塞进乾坤袋,攥住口,像是只神经兮兮的小耗子抱着过冬的囤粮不肯放。
      那小姑娘在金麟台侍奉久了,见状也不惊讶,知道莫玄羽不会为这点小事发落自己,便轻声告了罪退了回去。
      聂怀桑眨巴着眼睛,摸摸少年的肩膀,疑惑道:“你不是做了好多盒?不拿去送人,难道还留着自己用——诶,你自己用也不是不行……”
      莫玄羽几乎要把脑袋埋在到胸口,手上紧攥着乾坤袋,面上发红,连带着耳尖都有绯色,喃喃道:“您别笑话我了。”
      聂怀桑讶然,“这有什么可笑话的?”
      “我于修道上不精,管宗里事做不好,日日不务正业,搞这些姑娘家的东西……”莫玄羽微微一顿,讷讷道,“大家都说我上不得台面——就你和哥哥不会笑话我。”
      聂怀桑一怔,明眸中意味不明的水泽流转,默了几息,尚未开口,便有什么东西自背后而来,轻轻敲在他后脑处,软软地“啪”了一声。
      “他怎么敢笑话你?百步笑五十?”金光瑶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又是调侃又是无奈,“怀桑,你自己的正事还没干完呢,就来和玄羽撩闲。”
      聂怀桑叫着“三哥”转过身去,刚刚敲在后脑上的纸卷迎面怼到他胸前,展开一看,正是之前金麟台清谈会安排的旧例,密密麻麻的一卷,多是金光瑶的字迹——自己拎过来让三哥掌眼的条陈,这样一衬,便只是草稿了。
      金光瑶屈起指节,在他额前又敲击一下,“真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清谈会上早就打起来了。”
      【16】
      和莫玄羽道了别,聂怀桑便随金光瑶来到了书房,盯着三哥在自己的草稿上涂涂画画修改个不停,繁杂的要点一刻不停地往脑子里塞。
      直至一张纸上再没什么别的位置可供涂画,金光瑶才将墨笔放回,抚平袖口道:“别的你回去慢慢修改,记得看看之前不净世的旧例——现在给我说说,会上座次如何安排。”
      聂怀桑手上将铺平的草稿捻起来,挥舞两下加速磨痕晾干,心下思量几息,漆瞳转了半圈,迟疑道:“清河主场,北地世家为上,金家北一,蓝家南一,南北相对。江家势大,又是金家姻亲,坐北二,南二吴家作陪……”他执起笔,又抽了张白纸勾画示意,“南北划区不必太分明,五家之后,姚家沈家依次,再来虞家欧阳家……”
      金光瑶提醒道:“莫只看金江两家的姻亲关系,还有别的。”
      “嗯,欧阳家和蓝家?欧阳家不好放太前,只能提到南三……姚、陆两家可缀着坐……穆、周是不是也……”
      “昨日已经合离了。”
      “啊?这么快?”聂怀桑一愣,随即又掏出另一张纸标记,“我还想摆宴的时候调个菜色帮着撮合一下……那这两家还要分开……剩下的都是小世家了,不用我多管吧……唉三哥,我把秦家调到北四吧,又是北边的,又有资历,你还能和秦……”
      金光瑶闻言一愣,随即哭笑不得,急忙打断,“说正事呢!你胡闹什么?”
      “我怎么胡闹了?三哥你以前不还刻意把陈家放在江家旁边——世家里可没几个和陈家一样有女宗主,还是个爱养狗的!”聂怀桑回嘴,嘟囔道,“不过我第一次办清谈会,还是谨慎些,陈家声名有异,放中间妥当些——下次再把陈宗主放江宗主旁边……三哥你看他俩上次说上话没有啊?”
      “那次阿凌起水痘,江宗主提前离席了,倒是陈家的门生把两家的点心都吃了,还……怀桑!”金光瑶这才发现自己被他带跑了题,连忙正色道,“你知道我到底在问你什么——徐家呢?”
      【17】
      小聂宗主眸光一凝,随即隐晦地闪烁几下,他垂下眼帘,故作随意道,“放中间喽。”
      金光瑶不动声色,平静地说:“北地偏西的大族,清河友邻,还是提到前面些为好。”
      一边说着,他抬手在南二写了“吴”的地方点了一笔。
      聂怀桑一声不吭,默了半晌,哑声道:“放中间。”听金光瑶叹了口气还要劝,终于忍不住磨牙,“我不想看见三青鸟!”
      “别闹脾气!大哥这些年虽然和他们断了来往,但也没有区别待之。你还揪着旧事不放,对聂家没好处。”金光瑶无意识地摩挲桌角,柔声劝道,“而且——怀桑,那终究是你……”
      聂怀桑打断他,“聂家和徐家早撕破脸了!”
      金光瑶皱眉,道:“可那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而且在射日之征中的北方战场,两家精诚合作,大哥亲自驰援——世事更迭,已经没多少人还记得当年。”
      “可我记得。”聂怀桑猛地抬起眼睛,漆色明眸中水泽晶亮,他嘶哑着嗓子,抬高声音,“他们逼死了我娘!”
      “小声些!”金光瑶伏身按住他颤抖的肩膀,一脸严厉,“嚷出来好听吗?”
      “他们做出来就好看了?!”
      “经年旧事了,那已经是上上任老徐宗主对不住令堂,且推到明面上也是糊涂账,没人能做主的!”金光瑶叹了口气,“而且,现在的徐家家主也是当年的小辈,按辈分族内已经隔了代,你和他无冤无仇——若按血缘论,他还是你表哥。”
      “我不认识他!”
      “那就别苛责他——令堂终究姓徐,不是吗?”金光瑶坐到聂怀桑身侧,搂住他顺这脊背安抚,“对待母族,可远不可亏。一旦处理不好,世人言语锋锐,能戳你一辈子的脊梁骨。”
      【18】
      那是十八年前的旧事,彼时温氏势大,父亲新丧,聂氏嫡支人丁不旺,兄长少年承家业,难免族内动荡。
      徐家本支在临漳,与清河东西相邻,徐聂通婚者不少,聂老宗主先后两位夫人,都是徐家嫡系女。
      徐家虽然多年来一直在世家序列中屈居二流,但毕竟势力大小都是靠族人经营,徐宗主打上了聂家的主意——世家邻里相处,有福同享,有难却未必同当,好邻居风雨飘摇的时候,不妨捡些砖瓦揣走,壮大己身。
      徐宗主同嫁到聂家当主母的妹妹小徐氏讲明了心思——聂氏宗主年幼,难以立威,必要长辈扶持,但嫡系长辈寥寥,小徐氏身为寡母,一有名分二有身份,为娘家谋些好处,再容易不过。
      没人知道徐家究竟打了多大的主意,但看后果,想来所谋甚多。
      小徐氏性格并不刚强,甚至有些柔弱,当时丈夫过世,夫族不稳,继子亲子都年幼,娘家步步紧逼,一时两难无措——哪怕自己不配合,徐家作为友邻姻亲,又是小宗主的母族,想插手清河事也师出有名,两家龃龉不能明讲,坏了彼此名声,北地仙门动荡,令温氏得利就更是罪过……
      也许当年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决。
      可最后的结果是,小徐氏在灵堂前自谴自责,称无主母品格,多年来虚居高位,身为徐氏女却无能辅助聂氏,望聂氏各系精诚团结,细心辅佐少宗承家业……
      柔柔弱弱的女子提起剑来,说完了最后一句,“也全了宗主同妾身之遗愿。”
      而后血花迸溅,落在尚且懵懂的小少年的眉间。
      【19】
      思及旧年事,聂怀桑浑身都在抖,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眶灼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而搂着他的人还在劝说:
      “你应该把徐家放在蓝家下首,南二的位置。”金光瑶轻声道,“怀桑,仙门要稳,能避免的坏事就不要纵容它发生,勿以一己好恶毁大局——想想你大哥。”
      想想你大哥……
      聂怀桑真的想起了聂明玦,想起他第一次知道兄长和徐家人同路的时候,两家共赴姑苏会盟,回来还要同他们谈战局配合、人员调度……那是向来不管事的聂二公子少有的几次插手宗务,却是摔了书房满地狼藉。
      ——他不是不明事理,但仍觉得那是背叛。
      那时候他已经长成少年,还在变声期的嗓子喊出来的声音极难听。
      最难堪的场面里,他喊出了最难听的一句话。
      “终归那不是你阿娘,你不是她亲生的,就不在乎,对不对?”
      而大哥说了什么呢?
      聂怀桑拼命地追溯,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他只记得一片狼藉中,兄长微微抿紧的唇线和开口时颈上鼓起的青筋,他压低了声音同他一句一句解释。
      他说“他们逼的是我们的母亲,图谋的也是我们的家族”,他说“我不想见也不想理”,他说“可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白驹过隙,时过境迁,聂怀桑已经想不起那时兄长的语气和神情。
      金光瑶又问了一声,“怀桑?”
      聂怀桑缓缓地点了点头,小声说:“我听三哥的。”
      【20】
      玄正二十八年,十一月廿二,宜纳采、定盟、祭祀、祈福、求嗣。
      这一日,金光瑶和秦愫过大礼,请期腊月十二成婚。
      聂怀桑抱着卷宗来金麟台,正赶上这一遭,和偏殿中的蓝曦臣同座。蓝曦臣为他解答宗务问题时,不免就着金光瑶的婚事闲谈几句——虽不出意料,却着实太快了些,不过两人纠葛多年,倒也是情理之中。
      聂怀桑闲闲地点头称是,还和蓝曦臣叽咕了一番三哥和准三嫂的夫妻相,没露出半点不对来——只是在蓝曦臣笑着说大哥一定为三弟高兴的时候,聂怀桑在心里默默地给大哥点上了一排蜡烛。
      ——但也说不好,哪怕大哥还活着,以他刚直磊落的性子,也未必会多做纠结。
      ——可情字一事终究说不好,虽然大哥从未流露出过什么为情所困的模样,但真要是在这儿……
      聂怀桑撑着脸想了半晌,终是无声地笑笑——说到底,他终究并不了解兄长的心思,连那一点点隐晦的情意,都可说是错看,算不得证据。
      旧事埋葬在岁月里,随生死两相隔,再也没有后来。
      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21】
      让聂怀桑打起精神来的是莫玄羽。
      这位被郑重其事地接回来却连个姓都没改的金家小公子,在金麟台上一直是个绵软又好欺负的存在,每天搞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见了人说笑都发怯,不知被多少人说成小家子气。
      但聂怀桑倒喜欢看他专心鼓捣那些胭脂水粉的玩意儿,每每到这个时候,少年便像个孩子似的,认真专注,像是纷扰人间里,只有手上这么一件事。
      而现在莫玄羽走在自己身边,却没有再絮叨那些小东西,双目失神,目光直直落在不远处的虚空,显然心事重重,神游已久。
      他虽然素来都不是太精神,但很少失魂落魄成这个样子。
      聂怀桑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
      【22】
      两人一言不发地在金麟台后花园兜着圈子,莫玄羽脚下虚浮,走得很慢,忽地被聂怀桑猛拉住,生生打了一哆嗦,抬头正见几丈之外的秦愫和金光瑶——若非聂怀桑出手,他就要生生撞上去了。
      莫玄羽余光瞟见秦愫飞快从金光瑶大髦之下抽回手,急急撤远了一步,被金光瑶笑着扶稳了……少年目光无声地黯淡下去,恭恭敬敬地问好:“哥哥……秦家姐姐。”
      “怎么失魂落魄的?走路不看路,摔了可怎么好?”金光瑶唇角的笑意温润,走到近前来,解下大髦为他披上,“天气冷,你小孩子家身体弱,该多穿一件的。”
      少年静静看着兄长为自己系带的双手,眸中水色隐晦地流转闪烁,低声问:“哥哥是要去芳菲殿见父亲吗?”
      “我先送阿愫到广场,再去芳菲殿。”
      “父亲急着找你呢。”少年腼腆脸嫩,但说起谎来竟一点磕巴都不打,“哥哥快去吧,我替哥哥送秦家姐姐。”
      身旁聂怀桑用力扯住他一边手臂,似有警告之意,却没有戳破他,只轻快地补一句,“三哥去吧,我陪玄羽送三嫂。”
      “别瞎叫!”金光瑶笑斥了一声,却不疑有他,也可能只是并不在乎他们在搞什么把戏,唇畔笑意仍温煦,同秦愫对视一眼,便告辞离开了。
      秦愫生得好相貌,眉眼精致秀美,一袭绯色裙衫外罩白狐皮的斗篷,更显得落落大方,明艳如裙角簇簇盛放的朱色海棠,她软糯道:“那烦请小公子带路啦。”
      【23】
      莫玄羽慢吞吞地走在路上,单手摸上腰间的乾坤袋,聂怀桑死死盯着他,不动声色地隔开他与秦愫,生怕少年一时激动掏出什么法器行凶。
      然而少年只是偏过身,微微咬了咬牙,对秦愫小声道:“嫂嫂。”
      他说得郑重又诚恳,和聂怀桑半开玩笑一样的“三嫂”意味完全不同,秦愫慌忙顿脚,抬起袖子也遮不住面上悄然泛起的绯色,但仍笑弯了眼睛,轻声回应:“玄羽。”
      少年把腰间的乾坤袋解下,双手平平地送了过去,示意秦愫接过,郑重道:“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我想先给嫂嫂送成婚礼……我没来得及准备礼盒,您别嫌弃。”
      聂怀桑认真思考了一瞬要不要把乾坤袋抢下来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会爆炸的符箓,还没想好,身侧秦愫已经一边说着“多谢玄羽一番心意”,一边接过乾坤袋。
      她打开看了一眼,面上错愕一闪而过,“这都是给我的?”
      “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不好写礼单,到时候我还有能看的礼物送给哥哥嫂嫂。”莫玄羽的声音愈发小了,像是只唧唧叫唤的小耗子,“有很多种,嫂嫂喜欢的话,可以换着用——哥哥之前说他喜欢桂花香和茜红色来着。”
      说罢,莫玄羽攥着身上大髦的系带,便转身急慌慌地跑了。
      留下聂怀桑一脸懵逼,呆愣愣地看着秦愫信手从乾坤袋中摸出来一只胭脂盒子,打开看了看颜色,弯起眼睛,唇角勾起了一点,笑得温柔,“真是孩子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