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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忘川岸铭·钊铭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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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一个叫徐明的男人决定去死》
是写到二十一章《还故乡》第一节出的灵感,那一抖盒子满床红真的杀我,突然对健康的徐哥产生了一丝怨怼。
开一条if线。
如果徐明的青城一劫必死无疑,而这又是个怎样的故事呢?
有新出的叙事视角人物,在仙督线是个一笔带过的龙套。
其实就是仙督从《心头锁》到《风云会》到《池中鳞》中徐见知线的另一种可能,我把命运分叉点放在七年前出意外被穷奇咬肩膀那个时间点,很多人物的命运、关系和人设都有所改动。
碎片化行文,很多和《仙督》原文一样的内容我直接省略了,这篇真的感觉很“纯同人”,只不过是我给自己写同人。
————————正文开始——————————
【0】
清河聂氏以刀入道,连不净世蒙学中的孩童游戏时都常持木片追逐,六七岁出蒙学,进小校场正式持木刀,到了一定境界,就可打造自己的配刀,去校场练习对战,得师长亲训。
聂宁钊本是个最最普通的聂氏子弟,没有主支嫡长的名分,没有出身贵姓的母亲,没有被嫡系领养的机缘,他只是和所有的同龄人一起,按部就班地练基础刀术,竖劈横砍,以力破巧。他天资平平,兴趣也缺,但胜在老实用心,倒也没学得太坏。
他也常随大流和同窗一起去大校场,看结丹的师兄甚至长辈以刀会友,切磋比试。于一些用心的武痴而言,自然是大饱眼福的好机会,而于聂宁钊这样的不太用心的而言,更多的是贪图观众席上不限供应的水果,多是桃李杏梨,他最喜欢的西瓜最稀少,常要经过一番争抢。
那一日校场上战况激烈,吸引了大半注意力,聂宁钊难得抢到最大的一块西瓜,足有小半个,抱着正啃呢,就听四周人声惊呼阵阵,望向场中,原来是刚从姑苏听学复还的大公子。
大公子好像只比他们这群小孩大半轮,但身量却高半臂,天资亦卓绝,已是金丹境界,出刀间灵气激涌,飞沙走石,声势不若于加冠的师兄。
但无论大公子多么威风,聂宁钊在这场比试里记住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人兵刃运转如意,灵光飘转似风,虚实难辨,连大公子都只能沦为他的陪衬,多少刚猛刀招落而无着,被他轻盈避过,破空刀刃所携的气机灵力都被他牵引着落向别处,激起阵阵沙石,却半点没沾身。
那行云流水一般的招式,就如长风过境,急缓难说,柔中亦有锋。那背后藏着怎样的关窍,那时的聂宁钊还看不太懂,只是入神地望着,莫名心驰神往。
此战终结于一次兵刃交错,只见那人的欣长兵刃贴着大公子的长刀错过去,一绞一缠,灵光粼粼似绸。大公子手中的长刀就被他裹挟着脱手斜飞,直落在旁观席的不远处。
眼看那长刀斜飞将至,一群看热闹的孩子都被惊得后退,连聂宁钊手中的西瓜也在推搡间被砸成一摊。但他仍一动不动遥望原处,看着那人转手收势,合刃归鞘,说不尽的风流写意。
一场比试终局,观战的师兄们一拥而上,有的去帮大公子捡刀,有的喊着乱七八糟的话去拉扯两位当事人,连向来不爱上校场二公子也蹬着小短腿喊着什么“哥”跑进去,被飞刀吓跑的孩子们又讪讪地回到席前,看不清场中的热闹,就私下嘀咕起来:
“大公子竟然没赢诶!”
“赢的是徐客卿家的师兄吗?和夫人有亲戚的?”
“徐师兄的刀为什么那么窄啊?看着还软。”
“我也要打一把双刃的刀!”
……
聂宁钊听见了不同的声音,好多好多的话语,有惊讶的,有疑惑的,有艳羡的,还有无奈的,解惑的……
他忘了是谁说出了那句话,或许是最爱逗他们玩的聂宁钧师兄,或许是同窗中出类拔萃的鹤羽,又或许,是他自己。
“那不是刀,是剑。”
——那是剑啊。
不净世当然是有剑修的,但没有剑修的教习,而其他的剑修前辈,聂宁钊都很难接触得到,连看到都难得。
而在那些难得看到的机会里,大多数时候,他看到的还是徐客卿家的师兄。
他那时候七八岁,只是个才学刀的孩子,什么都不会,只能提着一把不伤人的小木刀,偷偷坐在校场旁边,眼巴巴地看徐师兄练剑。
他看那轻薄的双刃灵剑挽花轻灵,舞动如风,缠绞间剑光如绸——那光绸扯着他的眼睛,挪移不得寸许。
他忘了自己是看了几旬还是几月,终归所有的师兄瞧他都眼熟了,后来还会专门给他在场边留个位置,放个梨子。
终于有一天,校场上又有比武,两刃刀光交错,聂宁钊无趣地别过脸,恰好瞧见徐师兄和大公子一起坐在不远处,正慢条斯理地擦剑。
聂宁钊抱着自己抢来的半个西瓜,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喊道:“师兄。”
徐师兄和大公子身量那时候就已经很高了,像个正经的少年郎,坐在原处就能与他平视,两人看过来的目光都好整以暇。
“师兄,我——我想学剑。”聂宁钊把西瓜塞给徐明,“你能教教我吗?”
徐明接过西瓜,尚没作答,身侧的聂明玦便“噌”地起身,愤愤远走,留下徐明一人扶额笑个不停。
抱着西瓜来拜师的聂宁钊看得都傻了,只能不知所措地握着腰间木刀抠抠挖挖,“徐师兄?”
徐明又扶额笑了一会儿,才摆手道:“别理他。”
“你不是一直看我们切磋吗?但从来不怎么讲话。”徐明笑着啃了一口西瓜,解释道,“大公子就跟我打赌:赌你到底在看什么,我说是看我,他说是看他——这就不输了吗?回去拿彩头去了。”
这话说着说着,他又开始笑。
聂宁钊仍不知所措,又磕磕绊绊地重复了一遍:“那师兄,我想学剑,你、你能……”
“能啊!”
徐明自然把他拉过来,塞回半块西瓜,拽出他的木刀,在刀背上比了比,“走,我带你把这里削成刃,你就能学剑了。”
“就……就这么简单啊?”
“你要是想学,那就这么简单。”
后来,徐明也问过聂宁钊:学刀不好吗?为什么他一定要学剑呢?
聂宁钊一时没答出来,他自小就是个有点死脑筋的小孩,不像徐师兄那样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他连自己的心思都捋不太清,只是隐隐明了自己心中所求,便去做了。
学刀也不是不好,只是见了那回风舞雪一般的剑招,他才知什么叫最好。
他学刀的资质只是平平,学剑也没有成为绝世高手,只是满心喜爱,着实向往,无尽期待——但凡有机会,他只想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样子。
他就想学剑,学不好也想。
他想学基础的剑招,想学御剑飞剑,想学风流飘逸的虚晃,想学一击必中的杀招。
他最想学徐师兄赢了大公子的那一招,学四两缠绵剑意,拨千斤万仞钢。
徐师兄说,那一招叫“缠枝绕”。
“师兄,师兄。”渐渐话多起来的聂宁钊问,“你什么时候教我缠枝绕啊?”
徐明练的是临漳徐氏的剑法,教给聂宁钊的也是。剑修的基础招数都相类,更精深的才分传承。缠枝绕算是徐氏独门秘技,教给别门别姓毕竟不美,徐明也怕自己认祖归宗后为此惹本家不喜。然聂宁钊痴迷此道,赤子之心,令人不忍拒绝,因此徐明一直犹豫,总拿“不到时候”搪塞过去。
聂宁钊生性倔强,还是孩子时就能自决道途,改刀为剑。等到他年长几岁,更添执拗,徐明搪塞一次,他也会再问一次。
他追着问,追着跑,追过校场,追到公厨,在送徐明出门历练时,还在不死心地问:“师兄,你什么时候教我缠枝绕啊?”
徐明无可奈何道:“等我这次回来,见你结丹了,我便教你。”
聂宁钊追问多次,终于了一个是似而非的应允,一时没听出其中的价码,只是懵懵懂懂地问:“真的啊?”
徐明又道:“要是嫌结丹容易——那就等我回来,见你能御剑了,我就教你。”
聂宁钊一脸怔忪,还是没懂,只是迟疑道:“师兄——我得先结丹才能御剑呀。”
徐明的清隽面目都因憋笑而扭曲起来,终于收拾不住,还一边笑一边说:“那等我回来,见你……”
他身边的聂明玦打断,“你干脆要他飞升吧!”
一众送行的师兄弟哄堂大笑,聂宁钊终于听出关窍,满脸涨得通红。
连绵不绝的笑声里,徐明恼得反身朝聂明玦踢去,被稳稳避开了仍不肯罢休,又合身扑将着追打,“我管我师弟,你插什么嘴?”
两人已在山门外,干脆就势追逐着跑下门前长阶。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身手敏捷,一步便跨过四五阶,哪怕不御剑,只是跑跑跳跳,也转瞬便远。
“师兄!”他们背后,那个稚气的声音还在喊,涛涛松林送来他的声音,“师兄——”
十四岁的徐明没有回头,只是一边纵身前去,一边喊:“师兄回来就教你!”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人影已不见去处,聂宁钊扒着山门气得想哭,喊道:“我是想说——一路顺风!平安回来!”
他喊完,人影早不见,不知徐师兄有没有听到。
璀璨日光当空照,风吹松林涛涛响,年少轻狂多玩笑,笑声哭音都清朗。
那是玄正九年的晨光。
【1】
徐师兄向来爱说笑,聂宁钊也自来不聪明。他听不出徐明最后留的那句“回来就教”是真是假,但在徐师兄回来前努力修炼,这终归不是坏事。
不净世弟子外出的试炼期长达一年,留给聂宁钊的时间还有很多,他可以结丹!御剑!飞升!
但等到徐明和大公子历练归来,他离结丹还是差临门一丝,索性闭关月余,冲关结丹。
再重见天日,不净世已然风云突变,他听说少主遇袭,又听说宗主重伤,再后来宗里接连大丧,等白绸摘下,孝服去除,又因少宗继位而生出连绵的动荡。
人心难定,流言纷纷,他们这样十余岁的少年人在大局面前幼稚得可笑,听不明,看不清。聂宁钊连关于徐师兄的消息都应对不起,更别说什么宗里的大事了。
许是年关接连大丧太晦气,那年清河的冬天格外冷,大雪连天,前一场雪还没融尽,又下了场新的,反复几次,积雪被人踩得坚固如冰也无人清理,更显寥落。
宗里各处都忙,人心不定,十来岁的小弟子们格外彷徨。他们不像蒙学的小孩一样要长辈忧心看管,也帮不上什么忙,一时竟被撂在一边,均生不知所措之感。
就在此时,聂宁钧师兄来领他们去清雪。
这个年纪的孩子,平常大多贪玩好弄,不喜劳动,但近来在一片乱象中被忽略得久了,此刻被喊去干活,反倒十分安然听话。他们去了又回,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归来时虽有疲倦冻饿之态,但精气神反倒比去时好得多。
徐明裹着一袭厚重的斗篷,站在公厨的廊下等他们。
时隔一年多,聂宁钊再见师兄,竟有种说不出的生疏感。
其实徐明身量容貌都无甚变化,变得最多的只是气质——平添太多不属于少年的颓然和暮气。
徐明领他们进公厨,烤着火,暖了手,又喝姜汤。大公子承家业后,作为其羽翼的徐明也身价倍增,处处都说得上话,在他们这些小师弟面前还有些“长辈”的威严,只是一开口还是那副师兄的样子,训话也像唠家常似的。
知道他们心慌无着,徐明的训话多是些宽慰之言,但聂宁钊左耳听右耳冒,只是盯着他一直没脱下来的大髦边角看,望了许久,才见那处掀开来——徐明的右手自此探出,轻轻敲在桌上。
“道阻且长,恰如磨刀,磨砺得多了,才有锋锐。外头越乱,你们心里越要静,学好自己的本事,自有将来。须知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最要紧的,就是练好刀。”徐明说到此,目光恰扫过聂宁钊,面上一点笑意浅浅划过,补充道,“练好剑。”
同门散了,只有聂宁钊留下,徐明毫不意外,一笑还似去岁走时那般轻松,“回来以后总见不着你,还当你真飞升了呢!我看看——结丹没有?”
聂宁钊的金丹稳稳悬于丹田中,受周身灵力滋养,境界精神都因此大有不同。若是以前,徐明一望即知,哪里需要多问呢?
“结丹了。”聂宁钊点点头,虚声道,“还没巩固,也不会御剑……也没飞升……”
徐明闻言便以手扶额,笑得无奈,而聂宁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手——此刻落在苍白的脸上,更显得五指冻红明显,一时也不知是脸色太惨,还是手太冷。
徐明笑道:“快忘了飞升吧,都是玩笑话,不做数的。”
说着,他曲起手指顶在孩子的额心,敲了一敲,“我说了,回来就教你,那就一定教你,说话算话。”
聂宁钊闷闷地点头,反手握住师兄落在他额间的手指,冷得他一哆嗦,鼻间刹时酸得厉害。
他运起些许灵力,让灵力顺着两人交握的手进入徐明那堪称残破的细弱经脉中,很快熨出暖意。
“就是我现在……不好帮你走灵力运转的路线了,只能画给你看,再教你招式,你自己要多练……”
聂宁钊的灵力暖透那只冰一样冷的手,又一路深入奇经八脉,过内府,落丹田,一直转过一个周天,也未能碰到一丝一毫的灵力回应,终归再无后继,在徐明的身体里散得干干净净。
“这样学的效果可能差一点,但只要好好学,总是有结果的——黄天不负有心人。”
说罢,徐明轻轻抽回手,在孩子因瘪嘴而鼓起的侧脸上掐了一把,笑道:“还想不想学了?”
聂宁钊用力点头,眼泪被他甩落在地,仿佛残雪的湿痕。
“我学,我想学。”
皇天不负有心人。
聂宁钊想,徐师兄向来说话算话,从没讲骗过他。
那一定是“皇天”比较坏,它是个大骗子,骗了他师兄一辈子。
【2】
聂宁钊非常讨厌临漳徐氏,徐故城作为徐氏宗主,尤其招厌。
他少时不通世故,不知道徐明曲里拐弯的身世,后来跟着师兄的时间长了,再回忆旧事,才咂摸出一二关窍。
徐故城每次来不净世做客,师兄不是在种树就是在养花,昨天还红光满面今天就托病告假,总要闷几日不见人;
大公子小公子跟夫人去青城玩耍,随行的弟子里从来没有师兄的影子,聂宁钊想找个人证明“不净世也有会使剑的”都不成;
外出踏青和徐家人偶遇,那群身绣青鸟的蠢蛋平白瞥着师兄,等师兄送秦家小娘子下山去,他们又开始窃窃私语;
……
那些旧日不值得在意的细节,后来聂宁钊细细品味,总会感同身受地生出气闷心酸之感——徐师兄的父亲是徐家外室子不错,可这和徐师兄有什么关系呢?师兄没吃过徐家一粒米,又没欠过徐家什么情,谁给徐家的脸面去高高在上地故作姿态?次次让师兄自觉回避,生怕污了他们的眼一样。
他这样反复咂摸着旧岁的隐秘,越来越能感同身受,见了青鸟纹,脸色比徐明这个正主还难看。可被他共情的正主反倒越来越放得开,正经当差的徐明见了徐家人再自然不过,笑得与平常无二,寒暄客套打机锋都来得,丝毫不见少时局促。
可聂宁钊看了更心酸——以前师兄还想着认祖归宗,求个正经出身,所以才谨慎。如今不在乎了,还不是因为全无希望,无欲则刚。
他从来没问过,但他知道。
徐明也知道他的心思,开过玩笑也正经解释,末了总无奈,“我都不计较了,你计较什么?”
聂宁钊也不知道他在计较什么,他也想不明白。
反正讨厌徐家人不犯聂氏家规,他就心安理得地讨厌着,从来没有好脸色。
一脸死相的聂宁钊抱着剑,面对着徐氏那么多剑修也面不改色,孤身挡在帐门外,摆出了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他的冷脸和敌意都太明显,徐故城无法视若不见,只能温言讲理,“我是真的有要事要找见知谈,兹事体大,还请通融一二,让我进去说话。”
聂宁钊瞥了他一眼,把涌到喉头的“不要喊我师兄的表字充朋友”囫囵咽下,回话时稍稍在称谓上加了重音,“‘徐长史’每日作息有定,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不能和你谈。”
徐故城尚没答话,便有与聂宁钊对等的手下先行挑刺,“你什么你?怎么和我家宗主说话的?清河聂氏连最尊卑礼数都不教的吗?”
聂宁钊想:他学的尊卑是以德配位,礼数只对值得的人。
他的心里话不出口,但情绪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别说‘贵宗’徐宗主,就是我聂氏宗主,也从没在半夜三更的时候来打扰长史休息——我知道贵宗近来狼狈生乱,只是没想到连作息都是乱的。”
他这挑事的话音一落,徐氏弟子便有沉不住气的拔剑出鞘。
聂宁钊微微歪头,毫不示弱地拔剑相对,他的五官被剑光分割出明暗两半,棱角冷硬如铁。
“你喊那么大声我就能休息了?”
聂宁钊连忙转身,见徐明已经扯开半边帐门,对自己面露不赞同的意思,顿时气场全收,背手收剑,嘟囔道:“我没喊……把长史吵醒了,是我的错。”
徐明问:“你错的是这个吗?”
聂宁钊不说话了,一脸“别的没错,徐家该骂”的理直气壮,死不悔改的孩子样。
徐明是匆忙起身,中衣外只披了件斗篷,见了夜风还想咳嗽,看聂宁钊委屈,也不在徐家众人面前落他脸面,只是道:“我认床,本来也没睡,不怪你。”
徐故城顺势道:“不怪他也不怪你,怪我深夜来访,扰人清静,让他为难了。见知睡这床不习惯?我这就叫人给你重新铺。”
他给了个台阶把聂宁钊摘出来,化风波于无形,徐明自行顺下来,“我自己认床的毛病,哪有劳烦徐宗主的道理?倒是徐宗主深夜来访,必是有大事相询,我恰好睡不着,可不就是等您的吗?”
徐故城朗朗一笑,徐明又道:“帐外风清月朗好良辰,只是我怕冷,可否请徐宗主屈尊入内一叙?”
徐明今晚确实是在等徐故城。
他身无灵力,行程自然缓,路上耽搁了几日时间,到青崖时已经太晚,将近折返河间的中秋之期。所以徐故城应付过沈云舒和陈澜后,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周全准备从容谈判,这一夜十有八九有事搞。
徐明特意泡了一壶浓茶熬夜,等到徐故城时还有半壶,唬了聂宁钊去烧水,留二人一帐清净,暗室相对。
徐故城被徐明逼到深夜叨扰,本就觉得不体面,此刻端着一盏温茶喝不下,压着性子仔细地讲青崖开阵的传统,讲血脉亲疏的传承,讲太行射日的大局……磨磨唧唧讲完了前因后果,最后又是胁迫又是恳求地请徐明出手相助。
他面色凝重地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算完,徐明倒是云淡风轻,一口一口喝完了剩下半壶茶,随口作结道:“简单说来——就是这地宫的法阵只有你我能开,而您的命比我的贵,您付不起自己的性命,冒不起险,所以只能买我的命来开。”
“买命”二字似乎太过刺激,徐故城面上一白,忙道:“见知误会了——开阵主祭是有几分危险,但也不是绝地死路。”
“我知道徐宗主不是存心逼我去死。”徐明说,“其实青崖地宫的事情,我之前也听姑母说过:那法阵靠血灌,用量可不少。当然,失血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修仙之人自然无碍——但有些人没灵气,体质弱,就扛不住。”
他这样说着,左手拢起斗篷的毛领,右手平平向徐故城伸出,笑道:“徐宗主要不要看看我属于哪一类?”
徐故城孤疑相望,“你就算要推脱,也找个好些的理由吧?你的修为我又不是没见过……”
徐明又把右手向前送了一松。
徐故城无法,只得握住他的手试探灵力深浅。
徐明如今知觉不到灵力波动,只是觉得右手被徐故城握得渐渐生热,暖融而舒服,脸上愈发安然。
与他正相反,徐故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急道:“怎么搞成这样子的?!你这——”
徐见知接口,“试也试了,现在您也承认,您是想买我的命吧?”
徐故城还沉浸在震惊中,输入的灵力愈发没了章法,在徐明的经脉中飞快涌动,莽撞得令人生疼,徐明眉头皱了又平,又道:“您也不用着急,命又不是什么不能卖的东西——只要徐宗主开个合适的价码,那就是等价交换的生意,很公平。”
徐故城的灵力在徐明的奇经八脉走过一周天,未得丝毫回应,也无任何阻碍。
这根本就不是个修士的身体,甚至还不如健壮的常人。
徐故城还是愣了一会儿才接受了自己探查到的事实,一开口和徐明根本不在一条线上,“为什么会这样啊?你以前使剑不是挺……”
徐明收回手,“和买卖无关的事就不提了吧。”
他端起凉茶又给自己灌下一盏,击散不住的困意,也压下喉底隐隐的血腥,抿抿唇角,看徐故城依旧茫然,索性道:
“那我先开个价。”
【3】
聂宁钊对聂怀桑生过些许厌烦。
本来也没什么,按年龄,他恰好比二公子长两岁,蒙学里不同班,校场上中不同组,两人接触本就有限,平常见到了只是低头称一声“二公子”便算。只是后来跟着徐明走了那么多路,和嫡系的圈子熟识几分,见宗主聂明玦身先士卒殚精竭虑,见三公子聂明铮勤恳好学甚至沙场捐躯,再见到成日晃荡不懂事的聂二公子,难免心生厌烦。
偏偏徐明待聂怀桑最好,聂怀桑挨打了就护着,聂怀桑生气就哄着,好像聂怀桑永远都是那个垫着脚要人背的小弟弟,只要不愿意睁眼,就能不去看外面的风雨,反正总有人给他举着伞。
聂宁钊也不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家里也有叫他哥哥的人,他也背过弟弟,哄过妹妹。他越长大,剑越稳,心里就越懂得要护着妇孺小童,不愿意把那些战场上的惨事讲给他们惹担心……可是他还是很烦聂怀桑。
好在这种没道理的那种厌烦不强烈,也少有浮现,连他自己都后知后觉。只是每当看见聂怀桑理所当然地在兄长面前撒泼卖乖,每当看见聂怀桑没心没肺地讲那些鸡毛蒜皮,每当看见聂怀桑仗着偏爱有恃无恐,同宗主争,和长史吵……他后知后觉地手痒。
总有某些时刻,他是真想把二公子揍一顿。
暴揍聂二公子的注定是个不能成真的怪梦,不合礼法,也不合时宜。所以聂宁钊只能守在帐子门外,紧握着剑柄,将灵剑卡在鞘中,听聂怀桑和徐明在帐子里吵那些陈年旧事,听聂怀桑的调子越拉越高,越说越不像话……
直到他听徐明说话也难得失了惯有的节奏,才觉得不对劲。
帐子里的声音越说越急,情绪激动得反常,连咳嗽都急促,完全不是徐明该有的风格。而聂怀桑那个傻子还在不管不顾地继续吵,声音高得几乎带尖音——没说两句,伴随着又清又脆的一声响,又骤然安静。
“师兄!”
聂宁钊猛地冲进帐子,正见徐明从聂怀桑脸上收回手,背回身后,而聂怀桑别着脸呆住了,面上落了一片不浅的红色。
聂宁钊也呆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二公子脸上的巴掌印,连徐明怎么把他推出去的都不知道。
帐外冷风急,一吹就清醒,可他脑子里也没有“二公子终于挨打了”的快意,只是想着:那一巴掌打得不轻啊,就算师兄不心疼……难道他手不疼吗?
而且打得那么重,二公子明天怎么见人呢?宗主问起来,师兄回得了话吗?他是不是应该先把伤药掏出来?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左手一管消肿止痛的药膏,右手一包止血的药粉,甚至还想去军医帐里问一问有没有人会镶牙。
“宁钊,去打盆凉水。”徐明叫他,“给二公子擦擦脸。”
其实那巴掌根本就不重,聂宁钊给聂怀桑擦脸的时候想,就是落了个红印,几刻就消,连肿都没肿,更别提什么破嘴或落牙了。
日常摔打惯了的聂宁钊收回了对二公子微薄的怜悯。
聂怀桑无知无觉,只是捂着脸发傻。就这么轻轻的一下,简直把他的魂都打没了,他的目光虚落在半空某处,又渐渐凝实,落在桌上。
聂怀桑用指尖擦掉了桌上的一点水渍,抽了一下鼻子。
聂宁钊不明所以,但瞧他神情不对,心里也犯嘀咕。他自小就不会安慰人,只是又拧了一遍帕子,按在聂怀桑脸上,“……这样敷一会儿就好了。”
聂怀桑用湿帕捂着脸,突然问:“见知哥最近身体怎么样?”
聂宁钊心想:还算有良心。
“这几个月都在路上,冒风着凉是有的,但没大碍,就是休息不好,今天又是夜里御空折返,肯定很累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聂怀桑急声道,“宁钊你跟我讲实话——他……他是不是没几天了?!”
聂宁闻言心里一突,猛地站起身,顾不上翻到的水盆,拔腿就朝帐外跑。
聂宁钊追得急,但徐明根本没走多远,只是在帐外数十步的地方独自站着,拢着斗篷望天。
中秋圆月被云遮拢,星辰也隐没,黑沉沉的天空不见多少光亮。徐明仰头望了一会儿,等到云开月照,才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一张口,恰好被冷风一呛,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冲过来的聂宁钊连忙给他递帕子,等徐明缓过来了,又把捂嘴的帕子夺回去,仔仔细细地展开来看,专注得眼睛都发红。
“看什么呀?”徐明失笑,“我还不至于被他气吐血。”
只是着风干咳罢了,连痰液都无,聂宁钊当然无法在帕子上找到血迹,但莫名其妙地犯起拗来,拉着徐明要去找顾随云看病。
被打扰睡前吐纳的顾随云当然没给徐见知什么好脸色,搭脉的手法像在掐,“肝肾不调,脾胃失和,熬夜了吧?早说你仔细些别多劳动,生气本就弱,要是再瞎折腾——徐长史,你现在可耗不起了。”
徐明赔笑,“一路风餐露宿的,确实没注意。我不是想着有你在河间嘛!不管我是有病还是中毒,随云兄都有药呀。”
“少来。”顾随云白他一眼,“没毒没病,吃什么药?以前损根骨带出来的虚症而已,与其来找我,还不如回去多盖床被子,早些睡吧。”
徐明道:“我也知道,只是宁钊又犯轴,我拗不过他。正好今晚到这个时辰还没困意,小神医舍我一瓶药助眠可好。”
顾随云道:“那药不能多吃,还是自己睡得好。”
徐明好声好气地满口答应,话头一转,又叹自己风餐露宿十分可怜,回来也有公务,脑子里转着事静不下来……
顾随云被他烦了半刻钟,终于还是起身帮他找药。
顾随云在药柜里翻找,徐明就在他背后闲扯,突然又问起那老生常谈的一句,“顾适,你说当年要是你能来得早一点,我是不是还有救呢?”
“我难道没救你吗?现在活蹦乱跳的委屈你了是吗?”顾随云翻箱倒柜没个好气,“早一点确实能保住根骨灵脉,但要废一条胳膊,还不如现在,至少四肢完整。”
徐见知在他背后轻轻地笑,情绪浅淡,意味难辨。
顾随云找到药瓶,回身见徐明又摆出那副怅然模样,顿时无语,照旧拿老一句宽慰,“能从穷奇口中保全性命的人都是前世积德——徐见知,你至少还活着呢。”
徐明却反问,“那依随云兄看,什么叫活着?”
真要谈玄说理,往人心窝里灌鸡汤,顾随云只能无语摊手。徐明也不强求,只是随手解下佩剑,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挽起剑花玩,没出鞘的长剑在他手里打着转,活像耍棍子。
顾随云走近了,又适时道:“要是当年早一刻,我把你的手砍了,那你现在连玩都玩不起来了。”
说罢,他就被脱手飞旋的灵剑打中了头。
徐见知满口“太久不玩手生了”,但十足的歉意很快被他难得放肆的笑容盖了过去,顾随云粗鲁地把灵剑和药瓶全塞给他,怒目而视。
在他凌厉而严酷的目光里,徐明的笑音终究越来越轻,最终成了一声自嘲叹息。
“我现在也玩不起来了。”
【4】
聂宁钊对孟瑶观感很好。
孟副使聪明晓事,才干出众,人品也不差,既得聂宗主青眼有加,?处事又有分寸,从不与人交恶。全河间恐怕没谁敢对孟瑶观感不好,何况是曾与其在文书处里朝夕相对的聂宁钊。
只是聂宁钊出门数月,回到河间就发现原本该徐长史担的职司全被孟瑶揽走,偌大文书处井井有条,好像徐长史根本可有可无。虽然徐明好像乐见其成,还对他多有夸奖指教,可是聂宁钊偏偏莫名其妙地不忿又心慌,看孟瑶的鼻子眼睛都不对了。
这恶感好没道理,也无来由,聂宁钊不想显得自己太无理取闹,便什么都不说。
……直到徐明让他给孟瑶演练一遍缠枝绕。
聂宁钊说:“不要。”
徐明眉头一挑,他又认真地解释说:“昨晚睡觉把手压麻了,现今握不住剑,演练不好。”
——这是什么破理由?
偏偏聂宁钊把这破理由讲得冠冕堂皇,挨了眼刀也一脸倔强。
他不愿意,孟瑶也不爱教人为难,正要开口圆场,徐明却对他道:“那我来教你。”
聂宁钊气鼓鼓地低下头。
徐明寻了棵葱茏大树,仔细活动过手腕,才拔剑出鞘转了几圈,中间迟迟停停几次,终于熟练地挽了一串光蛇般的剑花,这才轻嘘一声,朝树刺去。
他并没加注灵力,因而剑气剑光皆无,只凭慈俭剑本身的锋锐,从树梢刺入,向众叶里一绞,也不见分毫灵光,剑上枝条竟自行扭了一弯,蜷曲于剑身,又“唰啦啦”地回弹成原状,慈俭剑马上像条蛇一样从枝叶间收回,削下一截生着丛叶的短枝。
孟瑶半是客套的礼貌,半是真实的惊异,睁大了眼睛鼓掌赞叹,被徐明直白地刮了一眼,“这次不算好——我本想削片叶子的,手一抖就削多了,你看个意思吧。”
孟瑶自然有一堆捧场的话,聂宁钊却抿着唇别过脸去,好像眼睛被什么东西扎疼了,不想再看。
那削下来的短枝叶子茂密,转起来像朵花,徐明一边随手转着,一边面上含笑,拉着孟瑶交代不着边际的废话,从公务说到到交际,从聂明玦讲到聂怀桑,最后提起聂宁钊,“宁罩就是个死犟的狗脾气,若有得罪,瞧我面子,你且多让让他。”
聂宁钊刚想说话,被徐明一眼瞪回去,再不敢作态,只好老老实实地重复,“宁钊若有得罪,还请孟副使见谅。”
孟瑶连忙避开,但聂宁钊行事向来执拗,追着他连连“道歉”,反倒把孟瑶逼得狼狈,到底勉强受了他一礼。
直到聂宁钊老实下来,孟瑶才松了口气,再也不敢去招惹狗脾气的聂宁钊,宁可和徐明闲扯,“长史这次办差回来,颠簸一路,人倒促狭了,行事也急了些,总想赶着做事一样,可是对河间别有安排?”
“倒谈不上对河间有安排。”徐明不动声色,“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时局也难料将来,能早说的便早说吧。今日既然见了你,恰好又有空,便什么都想说。”
孟瑶笑盈盈道:“小子受教。”
“瞧你这几天心情不好吧。”徐明觑他脸色,“宗主还说呢,你前几天洗了一大盆衣服回来,突然就丧气起来,问你怎么了也不说。”
孟瑶的脸色果然不自然起来,嚅嗫:“我……我就是不小心……”
徐明淡定地替他说完,“你把宗主裤子洗开裆了。”
聂宁钊“噗嗤”一声笑出来。
只有聂宁钊真的在笑。而孟瑶面上虽浮起一片若有似无的绯色,好似羞赧,唇角也坦荡地弯起来,笑意却很浅。
徐明见他不想细说,只好自己含混地提点道:“有些事只是当局者迷,你若觉得哪里为难,不妨同别人谈谈。多说一句,事情或许就简单几分——很多难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孟瑶低着头随徐明漫无目的地散步,他们身后缀着一个什么都听不懂的聂宁钊。
孟瑶突然抬起头问:“长史可有什么想教我的?”
徐明反问:“你想问什么?”
孟瑶无语少顷,才艰难道:“我想问……人生前路?”
这问句出口,话里天然带五分玩笑,徐明失笑,“要算命,你该去找蓬莱沈宗主。”
一句玩笑开过,徐明又稍显正色,“人生际遇莫测,有时上一步还鸟语花香,下一步便万劫不复。一时有得,未必不是一世之失。你问我‘人生前路’,我也只能告诉你:下棋要看远——当然了,我自己也未必看得远。”
他顿了一顿,声音徒然低下来,“非要这么说,我连自己这一盘棋都没下明白,哪还有什么敢指教你的呢?还是看你自己怎么下。”
正是暮色沉时,斜阳晚照,落在孟瑶脸上,凭空在他过分漂亮的脸上映出几分怅惘,“……可我是真怕下错子,一子落下去,就万劫不复,满盘皆输。”
徐明想了想,说:“我家长辈曾有一言相赠,我自觉受益匪浅——她告诉我说,人活一世,就是要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孟瑶不假思索地道:“可人性何其复杂,哪怕是错事也难舍。我总有无尽的贪心,知道错也没办法,又该如何摒弃呢?”
徐明道:“所以说,是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我‘认为’对的事情也未必对。”孟瑶带着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了,“若狂妄自大,一路蒙眼独行,岂不是一错再错,一条死路走到……”
徐明打断他,“你认为对的事情未必对,那你认为错的事情也未必错啊。偏信则暗,兼听则明——你若不说出来让人听听,出出主意,那还不是个死撞南墙的傻子吗?”
孟瑶一时没应答。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事是能说得出口的呢?尤其是情事,他不懂的时候不会说,懂的时候又不敢说,到头来,怕一句出口万劫不复,便只能什么都不说。
徐明没头没尾地道:“求全责备不是什么好习惯,想得多顾忌多,做得却少,作茧自缚太久了,可能什么都变了。”他顿了顿,又说,“你和宗主行事都爽快,在这种小处偏偏踌躇,可真是撞在一块儿了。”
他话音未落,孟瑶直觉心惊肉跳,猛地抬起头,面上晕色转瞬即逝,只剩一片惨白。
而徐明只是回望着他,温和的笑意里意味深长,孟瑶面上惨色被他生望出几分暖晕来,一连烧到耳根,神情莫名。
“大公子好恶分明,你既得他眼缘,他偏私几分也正常,但到如今这地步,可就不寻常了。”徐明说,“我总笑他‘命犯小弟’,对二公子和三公子都操心太多,一个是血脉一个是责任,只有你,是他自找的。”
“是……”孟瑶轻声说,“无缘无故的,只有……大哥待我这么好。”
他的目光虚落在某处,游移不定地闪烁着,”可我还是贪心……我对他总贪心。”
徐明一直游刃有余地同他虚话,听了这一句,也怔愣一瞬,几分心事上脸,又很快敛去,认真道:“人难免贪心。但贪心又如何?人只要还能贪心,已经算很好了。”
他们两人一直没头没尾地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若是打机锋,却少几分火药味;若是谈玄说理,又一直在说白话……聂宁钊听得满腹疑惑,不明所以。
孟瑶沉默了很久,连步子都放得格外轻缓,好像从方才的谈话里悟出了什么,在神游太空捕捉玄机。
聂宁钊窥见空隙,正欲同徐明问个明白,转头就见徐明在孟瑶头顶飞快抚过,手中短枝被他一送一扶,便稳稳当当地嵌在孟瑶束好的发髻中。
神游天际的孟瑶走了几步才觉出不对来,伸手摸摸,发现自己被插了一头绿叶。
聂宁钊发出一阵没心没肺的笑声。
很多年以后,聂宁钊才后知后觉地懂得了彼时徐明和孟瑶究竟在说什么。
那时候赤锋尊和孟仙督的故事早已尘埃落定,不净世的小宴上提及河间旧事,追思当年,颇有感怀。聂宁钊到的时候,喝得半醉的孟仙督正说起当年那段云山雾罩的对话,说自己被某人插戴满头绿花,说若没有徐明絮叨自己和聂明玦还不知道要折腾多久,说千年的狐狸什么都懂。
清河酒醉人,众人喝多了,情绪都上头,连聂明玦都难免伤时感怀,破天荒地当着他们的面把孟瑶揽到怀里,但还没来得及说话,聂怀桑又一头栽到他另一边肩上拱了拱。
抱着干弟弟的聂明玦挥手把亲弟弟推开,“找你自己的婆娘去!”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聂宁钊格格不入。他眉头紧皱,对孟瑶不满道:“你怎么说师兄是狐狸?”
孟瑶笑着反问:“这是重点吗?”
“怎么不是重点了?”聂宁钊说,“反正师兄不是狐狸。”
众人莞尔,孟瑶扶额稍息,叹道:“傻孩子,你怎么还不懂?”
其实孟瑶还比聂宁钊小几岁,但经历得多,本就多几分沉淀,且如今在仙门名列首席,高深莫测地在聂宁钊面前充长辈,竟然也不违和。
“你当了仙督,反倒越来越讨嫌了。”聂宁钊毫不客气怼回去,“人能不能好好说话?!”
孟瑶道:“论不好好说话,我也是早年跟长史学的——怎么没见你说他讨嫌呢?”
在聂宁钊面前提徐明算个禁忌,聂怀桑连忙揽着聂宁钊喊“罚酒”。
聂宁钊别过脸不肯喝,只是死盯着孟瑶看,逼得孟仙督无可奈何,自行举酒罚了一杯。
聂宁钊也自罚一杯,辛辣的十里香自喉入腹,一路烧灼,烧得他视线模糊,依稀生影。
他想,真是见鬼了。
——成年后的孟瑶,从某些角度看,实在太像徐见知。
这漫长岁月翻到底,那么多难以言说的心意。
他懂的,他不懂的,都未曾来得及。
【5】
聂宁钊对秦愫无所谓好恶,提起这个名字还要反应一下“是谁”。
像很多傻小子一样,聂宁钊对男女之事天生缺根筋,除了“麻烦”和“优先庇护”之外,并无太多想法,在青春少艾时,也毛躁躁地摔碎过几颗芳心。但即便迟钝至此,他也曾被秦愫惊艳过——那终究是全仙门公认的美人。
那惊艳印象来自少年时雾灵山的那一面。彼时一群世家贵女误入围场,被温晁圈作猎物谋色,作为主办方的聂家又不能和温家撕破脸,又要赶在温家人之前寻回四散而逃的仙子,再她们平安送回。聂宁钊入深林拨枝窥叶,兜圈子兜到最后,才发现最漂亮也最危险的小秦娘子一直躲在在树丛里。
其实回忆起来,那时候的秦愫能有多好看呢?她在树丛里沾了一身草叶泥污,神情惊慌,鬓乱钗横,扯着徐师兄的袖子只会抖……连跑都跑不快,一点用都没有。
一无所获的温八公子还在紧锣密鼓地开展搜捕活动,从人足音越来越近。聂宁钊自知寡不敌众,只能看着徐明和拉着徐明发抖的秦愫。那时候徐明也无万全之策,只能自己出面拖延时间,给秦愫的聂宁钊制造逃跑的机会。
聂宁钊像拎小鸡一样把秦愫带回安全地带,又忙不停蹄地接收其他门生带回的仙子,清点完毕,确认无一失踪,又安排人送她们各回各家……
应急突发事件到了尾声,徐明还没回来,聂宁钊心急如焚,却记着师兄不许他自作主张,只好张望着围场出口原地踱步。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出口人来人往,只有一抹浅绯色长久不变——原是秦姑娘回家换了衣裙又跑回来,非要和他一起等。
秦愫的裙子换了干净的,堕马髻拆了束成简单辫子,比此前稍体面些,但下颌处却仍有斑驳灰痕,显然没来得及仔细擦脸,若不细看五官,只像个随行的小丫鬟。
时间慢慢过,暮色缓缓合,聂宁钊快把地走出两道印,秦愫也从自己毛毛躁躁的辫子上揪下好多根断发,终于忍不住拉着他细声细气地建议道,“要是太阳落山徐师兄还没回来……你去找聂宗主,我去找我爹爹,好不好?”
也就是那一刻,聂宁钊觉得,她是真的很漂亮。
聂怀桑可能被表哥那一巴掌抽出了觉悟,亲自南下到岭南办了一趟差,回程时恰逢月陵秦氏的队伍遇难,聂家人仗义出手搭救盟友,又带着秦家人一起回河间。聂怀桑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回营表功,吵得徐明从文书处出来看。
聂怀桑在高声喧哗,孟瑶在人群中穿梭打点,那么多人穿着各色衣衫乱糟糟地聚着,可徐明一眼就看见了她。
昔日的小姑娘现今已经到了能做主话事的年纪,正戴着帷帽落落大方地同人接洽。隔着白纱,徐明也能认出她的身量眉眼,依稀如旧年。
他一眼睇来,正说话的秦姑娘莫名磕巴了一下,快速把话交代完,又朝徐明快走两步,匆忙在他身侧站定。
徐明见她疾步跑来,帷帽长纱飘飘摇摇,过分活泛,不由失笑,他率先招呼:“秦姑娘。”
少女径自撩开白纱,红着脸同他正经见礼,轻轻道:“徐师兄。”
太久不见,本就漂亮的小姑娘出落得更加美丽动人,对着徐明坦然一笑,更添惊艳。她柳叶弯眉下杏眼微弯,红菱般的唇翘出颊上两窝,笑得明媚与中军的火光相映生辉,美得如梦似幻。
哪怕徐明再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此逼人艳色蓦然当面,还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帘。
聂家秦家路上相遇本是偶然,但放在有心人眼里,便有了许多发挥的空间。徐明和聂怀桑以送秦愫返乡为由去月陵见秦宗主,为月底的大战拉盟友。
秦愫也十分配合,发现御剑不成,便主动提出走陆路回月陵,走到一半,又善解人意换聂怀桑进车厢休息,自己出来与众人策马并行,一路相谈甚欢。
只是聊着聊着,渐渐变成徐明和秦愫两人的话题,旁人想插话都无处下口。聂宁钊倒不是听不懂,只是不明白那些平淡的过去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延伸空间,也不懂这些平常的闲话怎么能叫师兄说得那么开心,聊到最后,秦姑娘竟然要求师兄陪她跑马,师兄……还应了?
徐明骑术不差,但也很久不骑了,且他如今呛风就爱犯咳嗽,更不该瞎玩。聂宁钊在直言阻拦和婉言相替之间犹豫了一瞬,又莫名止住,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疾驰远去。
策马扬尘两道烟,须臾便远去不留影。在车里打盹的聂怀桑被连串的马蹄声惊醒,爬出来问明情况,对聂宁钊老大不高兴,“你怎么这时候哑巴了?秦姑娘不知道见知哥身体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你替一替啊!”
聂宁钊安然听训,过耳没进心。
——他就是觉得……师兄好像挺乐意的。
“秦姑娘要是还跑不过瘾,等回去后,我再叫人陪你一次。”
秦愫摇摇头,偏身扯了扯徐明手里的缰绳,让他座下良驹乖乖放缓步子,不再颠簸着小跑。徐明捂嘴咳嗽了几声,把女孩轻轻扶住,“秦姑娘坐正,小心摔了。”
女孩正身坐直,轻松地握缰策马,绕着徐明兜转一圈,大红骑装包裹着的匀停肌骨自然舒展着,十分自得的模样。
“好了。”徐明说,带着一点无奈的纵容,“我看出秦姑娘骑术精湛,决计摔不了。”
女孩俏生生道:“知道就好!”
她策马回到他身侧,并行同驱,举袖擦去淋淋汗珠,更显得圆鼓鼓的小脸像个水洗的红苹果,双颊都被晒得生晕。
徐明稍稍向前坐,将女孩的脸遮放在自己的影子里。
秦愫低下头,双手绞着缰,糯糯道:“谢谢徐师兄。”
“分内之事,何以言谢?”徐明说,“想陪你跑趟马,又让你跑不尽兴,是我的不是。”
“你怎知我不尽兴呢?”秦愫歪头瞧他,笑道,”尽兴与否,要看我兴致何在——谁喜欢瞎跑呀?颠簸得腿疼。就这么慢慢走……随便说说话,我也很高兴呀。”
话到后半句,她声音渐低渐缓,鼓足勇气说完了,双颊已经泛起另一种绯色,明眸中漾着晶亮的水波,一直荡到身畔人眼里。
一直同她随便说话的徐明这次没有接口。
秦愫慢慢垂下眼睛,收不住的笑意缓缓敛成局促的神色,尚没酿作尴尬,又听徐明说:“之前太阳左近有朵云,像个猪崽,尾巴可长。”
秦愫抬起头,揪着马鬃揉搓,小声嘀咕:“那是我先看到的。”
徐明继续说:“那朵云很快就被风吹散了,被日头烤没了。但现在你再看太阳边上,又是白生生圆团团的一片,糯米圆子似的,也很漂亮,是不是?”
秦愫顺着他指着的方向,寻到那片云,面上迷茫消弭,恍然了悟,却不服气地转过脸,对徐明硬邦邦地道:“可我只喜欢那只猪!”
她是眼里像是烧着了两团火,倔强不熄灭,隐约有委屈,撒娇似地胡搅蛮缠,“我就喜欢我先瞧见的那一朵,像猪也喜欢,像糯米团子也喜欢,散了没了也喜欢。”
许是自知这话说得过分胡闹,羞耻感将她脸烧得通红,然而她仍坚持着同徐明对视,分毫不让,目不转睛,“如今乱世,故人流离,有些天涯两向隔,有些咫尺不能见。难得这次机缘巧合间,我能和你走这一路,策马同驱,共看一朵云——这是我兴之所致,哪怕转瞬即逝,我也喜欢得紧。”
“徐明,你呢?”她问,“你喜欢……吗?”
她一番话里那么多个“喜欢”,只有最后一个说得吞吐发颤,“喜欢”之后的那个字含混得难以辨认,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可她知道徐见知听得清,甚至他本不必听,一眼便该看得分明。正是因为她相信这些他都明白,相信他没有会错意,才更懂他此刻隐晦的拒绝——可她真不服气,也真不甘心。
秦愫实在不相信,旧日种种,都只是她自作多情,只是她会错了意。
徐明说:“我当然喜欢。”
秦愫愣住了,她皱着眉头,并无喜悦欢欣的情态,眼里依稀有聚泪的趋势,她想说“你怎么耍我”,但怕开口腔调不对,只是紧紧咬着唇,瞪着他。
“我当然会喜欢。”徐明坦然相告,“人皆有爱美之心,我今日和仙子同行,也十分尽兴,很是欢喜——就如过异乡见斜阳晚照,游别园见繁花似锦,路遇美景,难能忍住不看。见知只是个俗人,当然也喜欢。
“于我而言,这是异乡,是别园,是不期而遇的美景,一期一会,万分珍贵。”他说,“我自然喜欢。”
在秦愫的理智听懂之前,情绪已经氤氲眼眶,红了一圈,她仓皇转首,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呼吸几次,才转回头来,压着嗓子重复,“一期一会?”
徐明颔首,“一期一会。”
秦愫似乎找回了自己正常的声音,平静地说:“既然是一期一会——可见有心悦,却非钟情。我说的对不对?”
红装少女抬眼望来,一笑粲然。她生着双世间最漂亮的眼睛,圆润上扬,瞳色如暗夜天宇,揉进多少璀璨星芒,此刻映满他的脸,专注得一如当年。
风声簌簌起,摇乱女孩的圆髻,吹落一缕长发。
徐明望着她,郑重其事地说:“仙子说的当然对。”
“心悦常有,钟情难得,所谓一期一会,本就只是稍纵即逝的一刻。”他字字认真,句句如钧,“何必钟情呢?人间总有那么多片云。”
暖色日光染不红女孩苍白的脸,她别过脸去,生硬地赞同,“是啊,人间总有那么多片云……这一朵散了,那就回吧。”
秦愫率先打马回转,骏马在紧绷的缰绳下小步快跑,在路上踏出一片尘烟。烈阳下薄云早已散尽,明明日光照得路上扬尘纤毫毕现。
一片灿烂光华中浮尘滚滚,刺目生晕。不知是因为日光刺眼还是尘烟呛人,徐明松握着缰绳,一时没急着追,只是驻马遥望,瞧女孩的背影在马上颠簸起落,摇下一缕长发散落脑后,悠悠荡荡。
等到两人拉开一个足够长的距离,他才扬鞭返行。
回月陵路上那场的龃龉,除当事人外,再无第三人知晓,也没叫人看出任何端倪。聂家和秦家的后半程走得波澜不惊,到了月陵,聂家来使紧锣密鼓地开展公务,秦姑娘回归左溪府后宅,更无交集。
再相见时,已是月陵秦氏为聂家来使举行的告别宴。
佳肴美酒,主宾尽欢。青州人热情好客,灌酒成俗,宴到后晌,怀桑干脆吐了一次,才止住秦大公子的劝酒。现场尴尬,徐明不得不替他圆场,连着三杯罚酒下肚,他坐下时便被呛得咳嗽,脸上泛了一片红。
女使见缝插针,撤宴送茶。
徐明口中还烧,只说不必,女使马上掀开茶碗盖,悄声说,“我们小姐特意嘱咐后厨烧来的,用萝卜和黄榄炖煮,最能解酒。”
徐明瞥过其余人,聂怀桑忙不迭地小口饮用,秦宗主和秦大公子都面露柔色,秦夫人嗔怪似地看了秦愫一眼,“愫愫,你又作什么鬼?”
秦愫的座位靠后,一直不声不响,只做陪客,现今被母亲点名,便落落大方起身赔礼,“家父也年岁渐长,不能豪饮,家兄酒量不好,喝醉了爱丢丑,委屈贵客同饮解酒汤,全作茶水。”
真喝醉了丢丑的聂怀桑哪里肯让她真作赔礼,立即笑纳好意,就坡下驴,以汤代茶又代酒,开扯祝酒辞,“一祝太行射日功成,冀州海清河晏。”
众人举碗喝汤。
聂怀桑又道:“二敬秦宗主,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秦恢起身补充:“也遥敬聂宗主英雄出少年,一战功成传天下。”
众人又举碗喝汤。
历来祝酒令凑三句,聂怀桑最后一句被秦恢截胡,一时卡了壳。
徐明见机起身,“今日宴饮贺两家和衷共济,缘起贵宗女公子,承其福泽深厚,方成今日佳宴——这第三碗,当贺女公子。”
秦愫连忙起身,望着他的目光十分微妙,对视一瞬,又仓促地垂眼。
徐明喝了两碗醒酒汤,但面上酒酣之色尚没消退,双眼不闪不避,坦然正视着少女,朗声道:“三愿秦姑娘阖家和悦,姻缘美满,此生顺遂无忧。”
说罢,他率先举碗,一饮而尽。
【6】
后来,聂宁钊再回想这段日子,才从无尽的细枝末节中咂摸出些不祥的征兆。酒像是一封太长的遗书,哪怕通篇都是拉扯家常闲事,字里行间也隐隐有下世的味道。
其实并不难懂,当时很多人都有所察觉,他也早该明白。
那年九月起北风,平常养生早睡的徐明每天晚上都熬到头疼,一本小册子里写了又写,说是在熬夜赶工。但究竟是什么工,徐明又紧紧捂着不给人看……后来,聂宁钊在宗主那里看到了原稿,行行熟悉小字看得他眼睛发酸,只有封面不吝笔墨,写了巨大的标题:“出师表”。
那时候的聂宁钊当然劝过徐明早睡,他说:“师兄,你赶工也不能拿命来呀。”
徐明哪里会被他镇住呢?笔下不停,口中胡扯一顿,反答什么“生前何必久睡,死后注定长眠”。
聂宁钊被他气得直蹦,“以前讲的不是‘康健才是创业的本钱’嘛?还让我记在纸上呢!”
他真的去翻自己记下的《师兄语录》,徐明被他逗得直笑,一边笑一边承认自己胡说八道糊弄人,承认人力终有尽,保全自身,徐徐图之为上。
可笑到最后,他又叹,说宁钊啊,人难免要贪心的。
徐明是贪心,太贪心。
所以他在最后的时日忙碌异常,忙着写《出师表》,忙着骂人,忙着教人,忙着送姑娘回家,忙着回不净世看花。
他忙着,聂宁钊劝不住,就只能守着,守着他熬夜,守着他跑路,守着他看光秃秃的树枝和花藤。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前因,未了得后果,但隐隐觉得异样,守着徐明半步不敢离,无用却安心。
可人求的不仅是一时安心,还求长久安定,妄想余生长宁。
所以师兄说的总是对的——人难免贪心。
聂宁钊想,他多贪心。
徐明难得回家,在姑母旧院里睡了一觉,起来和小弟弟扯闲篇说当年,把人逗得趴在床直打滚。聂怀桑滚着滚着,没一会儿便困了,徐明帮他拆了髻,盖好被,这才出门来,去看他的植物朋友。
不净世里树种不少,每个院子里都有特色。徐明带着聂宁钊慢慢绕,看过聂明铮的合欢树、聂怀桑的紫藤萝、聂明玦的红梅枝,最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他的海棠长得很好,茁壮地向参天的方向长,主干窈窕,长枝细软,只是在深秋九月,只有零星叶片点缀,尤显光秃。
聂宁钊陪徐明傻看许久,才提醒道:“长史,咱们该走了,宗主传信说你今晚必须回去。”
徐明问:“宗主信里怎么写的?”
“说……不见不散。”
徐明嗤笑一声,“他可真是没办法了。”
聂明玦对他的震慑力显然不足,他又仰头看他光秃秃的海棠,“可惜了,特意回来瞧它们,却不是好时候,没一个开花的,连叶子都欠奉。”
若是好时节,合欢一片粉,藤萝如黛瀑,腊梅映残雪,海棠满树红。
“没关系,花总会开的。”聂宁钊干巴巴地安慰说,“明年春天就开了。”
徐明想是被安慰到了,笑着点点头,“是啊。”
——是啊,他们还有很多个春天,很多个花季。
岁月终究慢慢流,该开的花会开,该走的人要走,该相见的,总会相见。
“你就想着和我见一面再安心上路吗?”聂明玦恨不能把徐明的脑子摁在酒坛里,“你就好好活着不行吗?”
可惜徐明又不是孟瑶——孟瑶会帮聂明玦泻火,徐明只会晾着他,自顾自地喝酒。聂明玦气急败坏叫他,他也抬头应声,只是脸色泛红,张口就咳嗽,还要聂明玦帮他拍背顺气。
徐明喘好气还要笑话他,“你怎么那么好拿捏?”
砍了不少温狗脑袋的霸下刀在刀鞘里跳了一跳,聂明玦眼里凶光毕露。
徐明好整以暇,“以后可别让孟瑶欺负了。”
聂明玦和霸下:“……”
“穷奇一劫后,我侥幸没残,但也算废了。”徐明端着酒碗摇晃,澄澈酒液中倒映着模糊的笑脸,“如今难得还有些用处,于射日、于临漳、于清河、于我,都有好处,一箭多雕,上赶着求不来的好买卖,哪有不做的道理啊?”
聂明玦问:“你死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我活着又有什么好处呢?”徐明反问道,“若我告诉你:我苟延残喘这么些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死得其所,你觉得这算不算‘好处’?”
聂明玦一时不能答。
徐明索性放下酒碗,握住他的手,推心置腹地说:“我总觉得,我呢,就像是一支箭。生下来就为了朝目标射过去,偏偏没等开弓就断了。我当然还有别的用途,当然还有另一种选择,我也不是做不好——但我并不想要。”
聂明玦说:“都这么多年了——”
“是,已经这么多年了。”徐明顺着他的话一字一顿地重复,逐渐拔高声音,“我还是不想要!”
帐中静极,徐明顿了顿,话锋一转,“如今恰有良弓能送我一程,哪怕开弓无回,至少不负初心,尚存意气。于你看,这的确是死地,于我而言,却是难得的活路。此生本就不长久,已然碌碌多半数,如此一来,至少有个好结局。”
他眼里湿漉漉的一片,“大公子,你是想让我好好活着,还是你只是想好好看着我活着?”
聂明玦望着他,眼底少有地浮现出丝缕茫然,当茫然消弭后,又是太惊悚的痛楚。
“我知道你总因为这件事对我有歉疚,但穷奇不是你放的,我替你也不是你拉的,我以前说不怨你,是真的。”徐明尖刻而残忍地道,“但我让你看着活了这么多年,如今说怨怼,也是真的。
“聂明玦,你能不能让我好好活一次呢?”
他端着酒碗悬在聂明玦身前,等过太漫长的寂静,聂明玦终于举起碗,同他磕在一起。
徐明说:“谢谢。”
那个晚上他说了很多遍“谢谢”。
徐明喝酒爱上脸,放开了量喝更不能见人,酒过三巡后又开始胡言乱语,只有他说到聂宁钊时,脸上才又复现出几分清醒,语句也连贯起来,“……跟我这么多年,耽误他了。虽说什么都平平的,但文武都拎得起来,以后就让他跟着明瑧吧……你也记着帮我看顾一下……明天我去安阳之前,你帮我跟宁钊说:把我送到就直接回来,不需多留……你是宗主,他肯定听你的。”
听聂明玦应下后,他就彻底放开了,大抵是烈酒后劲上头,他整个人都像烧糊了似的,颠三倒四胡言乱语,还非要桩桩件件都讲明白,从射日讲到聂怀桑,又从周临说到温易,讲起孟瑶的时候又嘀咕了半天“幸亏姑姑姑父死的早”“要是没有怀桑嫡系就绝后了”“要是以后和他成不了你还是抓紧找个老婆”……聂明玦人都听麻了,索性把他按到床里闷了一会儿,再松手时,人才老实下来。
徐明老实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眼神飘忽着,像是在思考还有什么没交代的,突然坐起身来,“还有一件事。”
聂明玦拿着厚厚一本《出师表》,对他的托孤之言毫无期待。
徐明面上一片酡红,却肃容道:“别让温狗过清河。”
聂明玦被气笑了,敷衍道:“知道了。”
似乎不满意他的敷衍,徐明又重复了一遍:“别让温狗东过清河……就算他们绕过清河,也不许让他们再往东去了。”
聂明玦这才听出些许异样,“为什么?”
徐明并不作答,只是问:“你应不应?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你应我一声。”
——哪有这么提要求的?强求白送还不给个理由,连强买强卖都不如。
可聂明玦还能如何呢,见他十分坚持,只得好声好气地应了,“行!我保证不让温狗过清河再向东。”
徐明像个傻子似地开心起来,嘴角能咧到耳根去,乐呵呵地往床上一栽。
聂明玦忍不住又问:“东边到底有什么?”
徐见知捂住脸,只见指缝间双眼弯着,却难辨是哭还是笑。
“……没什么。”
宿醉一夜,第二天的徐明却精神百倍,太阳一出来便叫上聂宁钊出发向青城,反倒是一向气壮如牛的聂宁钊浑浑噩噩,神情恹恹,御剑也不似往日迅疾如风,稳定得有些迟缓。
恰好今日天气好,在高空远望,灿灿朝霞拱大日,难得殊景。徐明也没催他加速,就这么悠哉悠哉地立在剑上看风景,享受光照在脸的暖意。
路上无聊,聂宁钊往常不是埋头跟徐明,就是仰头看徐明,如今也反常地别过脸去,仿佛也被朝霞吸引目光,死盯着一个方向不动,直至亮烈的阳关将他双目刺出泪意来。徐明隐约听他鼻音不对,这才发现他呆呼呼地望着太阳掉眼泪,急忙伸手遮住他的眼睛,“又不是以后看不到了,你贪看太阳干什么?找瞎?”
聂宁钊问:“我要是真瞎了,师兄能不去吗?”
徐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孩子话。人哪有那么容易瞎?”
聂宁钊挨了徐明几句说教,再没多话,老老实实提起速度御剑,很快到达安阳。
最近北地的小世家均派修士到安阳来,听徐故城统一指挥,四五种颜色的家袍混杂,人群聚作一大团。
挨挨挤挤的人流里,徐明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聂宁钊一步一步地跟。
刚挤出人群,徐明突然站住了,聂宁钊也立即站住。
徐明转身看他,“不用跟我了,早些回去。”
聂宁钊像棵扎了根的树,死死钉在原地。
徐明知道他拗脾气又犯了,笑骂:“难道你还想留下吃午饭吗?”
聂宁钊点点头,当真道:“吃。”
徐明毫不怀疑,真要领他吃饭,聂宁钊一定会捧着碗吃到下一顿去,老实孩子厚起脸皮来也无敌。他只好板起脸,严肃道:“昨晚宗主对你交代了什么?阵前不听令挨多少军棍记得吗?”
聂宁钊脱口而出:“五十。”他顿了一下,双眼突然发亮,“这地方不是自家营里,长史押我回去打,打一百都成。”
徐明:“……”
死孩子以前吃软不吃硬,教了几年,反倒学会了打蛇随棍上的本事。
徐明看着他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也生不起气来,索性掰开了和他讲明白,“宁钊,你跟我快七年了吧?我无法御剑,又要出公差,委屈你常年奔走跟随。这是个辛苦差事,还没机会攒战功,说白了,是我耽误你。以后我不在了,你就跟着二公子办差,还算是个好去处。调令我已写完落印,递交宗主,今天就是你在我这儿的最后一趟差,差已经办完了,你该回去了。”
“长史非要来这儿我拦不住,也管不起。至于您要我以后去哪儿,我也不在乎。”聂宁钊微微吸了一口气,强压着话里的异样鼻音,眼中愈发晶亮,“可您也说我跟了您七年了,向来一起去一起回,就算是最后一趟,那我今天送您来,再陪您回,这也不行吗?”
话说到此,眼泪到底还是在眼眶里打了几转,他呼吸间都依稀带了水汽,哽咽道:“好歹善始善终。”
“孩子话。哪儿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徐明平静地说,“我死后怎么回聂家,徐故城是要做一做文章的,怎么会让你随便陪呢?”
这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在聂宁钊面前提“死”。
聂宁钊闻言愣了一下,随即难以克制地耸起肩膀,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竭力皱着眉头吸气,跟自己较劲似的把泪意往回收,但眼泪还是争先恐后地往下滚。陌生的凉意飞快划过面颊,像是有千钧之重,瞬间将聂宁钊拽弯了腰。
他狼狈地蹲下身,仓皇地将脸埋进双臂,像个孩子一样手无足措地哭起来。
聂宁钊还记得不能脸丢到别人家来,哭得再凶也咬住了声音,只有呼吸声粗重,好像只是肚子上突然挨了一拳,蹲在地上缓解。
浑浑噩噩地闷哭许久,他感觉到肩上一沉,是徐明也扶着他蹲下来,“宁钊。”
他问:“你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要学剑的时候吗?”
聂宁钊遮着脸胡乱点头,鼻音浓重,“嗯。”
“我当时特别好奇,聂家弟子专修刀术,高明的师父车载斗量,学刀事半功倍。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这个没比你大几岁的师兄学剑呢?”徐明停顿了一下,“也有人劝过你,还有人笑话你,在很多人眼里这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你没听他们的。”
聂宁钊不懂为什么话题突然跳到了这里,但他向来跟着师兄的话头,当即不假思索,瓮声瓮气地说:“我就、喜欢学剑,不关别人的事。”
徐明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是,你就喜欢学剑。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但凡有机会他,便只想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样子——哪怕在别人眼里,这个选择不合适,不聪明,也不经济实惠,甚至离奇到可笑……”
聂宁钊似乎听懂了,又好像并没有,他还是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一双红眼睛里仍有水光泛滥,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徐明在一个很近的的距离平视着他,笑容宁静得几近温柔,“但这是我真心所求。”
——所以不必为此哭。
“可是,师兄……”聂宁钊用手背蹭掉眼泪,心中仍有余痛,“我……”
徐明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而聂宁钊只是微微张口,欲言又无言,直至面上的湿痕干透,也无话出口。
他最终只是说:“那我走的时候,你能一直看着我吗?”
徐明本以为他会继续说出什么“我还是难受”“我以后不知道怎么办”之类的孩子话,没想到是这么一句,心生错愕之余,立即应允,“好,我在这儿看着你走。”
聂宁钊终于站起身来。
他倒退了几步,持剑行大礼,而后御剑缓慢升空。
他感到有道目光加诸己身,长久远送。
故人温度如旧,支撑着他一直不回头。
【7】
若说徐明对徐故城还能抱有任何善意,大概都源于其在青崖开阵前宽限给自己的一月之期,容他向周遭诸位从容道别,给自己这一生所纠葛过的都留以交代。
他对明瑧道过别,带他走过一段事业启程路。
他和孟瑶道过别,竭力为他扫去前途的阴霾。
他和聂明玦道过别,说清旧事心结,也给身后诸多公务私事做了交代,尽己人事。
这辈子就不长不短的二十余年,十年懵懂无知,五载踌躇满志,余下年月都于苦海行舟,苦乐交杂,终得远渡。
生来一块顽石,经岁月淘洗,世事雕琢,终不过泯然沙海,未曾想得此机缘,也成就一碑刻。
是的,徐明想,这一月时日用以告别,就如亲手为自己撰文作碑刻——虽未必有那些世家高门的璀璨群星只得品鉴,但好歹一生过往都能昭彰成文,堪算来过。
或许还有些过往他没来得及刻在碑上,是他未曾道别的人,难以道尽的事。但就如不净世里未开的花,他也至少最后曾看过那处花枝,想着来年春夏繁花似锦,是他无法亲眼得见的好时节。
但没关系,他至少曾见那花盛开过,只愿来年更盛一筹,更茂盛一份,而无妄想攀折。
死到临头,他就不贪心了。
青崖地宫开阵当日,徐明踏上索桥步步前去,浓白雾气扑面而来,引其神魂入幻境。
幻境中其中情丝万缕,十丈软红,徐明人在阵中,神魂失主,却隐隐然知晓所沉湎之境并非己身,这条路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远,这个念头便一点一点地愈发清晰。
——他大概猜到了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青崖地宫祭祀礼,十重环境走到底,他终于看见了那枝海棠——摇曳着,盛开着,越开越盛,直至满眼绯红。
而他只是看着她,看着那从自己三魂七魄中幻化来的旧忆,看着这场临死前的走马灯:看着她举手赠花,看着她簪花一笑,看着她红墙比影,看着她策马回眸。
无尽风采,美不胜收。
他其实十分喜爱,万般钟情,纵无法剖心坦白,也不舍移目冷待。
徐明握住开阵的长杆,他像是体内着了一团火,在陌生的灵力肆虐冲驰下烧得又痛又暖;又像是吹了满身风,因为流矢的大量血液在不断地带走热量。他大概很快就会被烧空,徒留冰冷余烬。
而幻境中的秦愫双颊烧得绯红,明眸荡漾如拨,就这么倔强又勇敢地望着他,问:“你喜欢我吗?”
徐明仓促地拉下长杆。
走马灯就此停滞,那些“心悦非钟情”的瞎话来不及出口,女孩便只是欢喜地弯起眉目,笑靥明媚。
灿灿日晖从无云的天空中投下,自她身后照来,光华万丈,尽入他眼。
濒死之际的徐明也免不了自嘲地叹息。
——到底还是,难免贪心。
依稀有风,从他内里吹起来,吹冷骨,吹凉血,吹过女孩的发髻,拂落一缕飘飘摇摇的长发。
徐明知道,此去黄泉,有人会记得他,也有人会怀念他,而这两种人中,都不会有秦愫。
他多庆幸,又多不甘心。
最后一刻,他伸出手,将那缕飘摇的长发小心翼翼地勾回她髻上,只有指尖敢触碰。
“人间总有那么多片云……”他对她说,“这一朵已然散了……你……”
他的手松开来,骤然坠落。
——快回家吧。
【8】
在太行战役中守家的聂怀桑在大战终局后才听到徐明的死讯。
就如徐明所言,他死后诸事都要大做文章。从寿衣到棺椁都大有讲究,送葬和丧仪俱被徐聂两家办得有声有色,徐故城需要,聂明玦也需要。连聂怀桑在这场大戏里都有角色,他尽心尽力连轴转着安排,直至下葬前夕才后知后觉地品味出死亡的真实感,于无人处失声痛哭。
射日战起,诸亲在外征伐,只有他守在家,送走了好多师兄师弟,还有他的养弟和表兄。等来年春夏,聂家宗陵里又是新一片草盛花繁。
他身边的聂宁钊一直很安静,突然说:“记得多摘几支花,师兄想看的。”
“折他的花,见知哥会生气的,还不如现种一些。”聂怀桑盘算着,“你跟见知哥最久,你说给他种什么呢?”
聂宁钊想了想,却道:“还是先去找找那个笔筒吧。”
徐明最后留书分配遗物,明言写,不论身后哀荣何如,他想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放在床上的笔筒”。
聂怀桑之前拿着他的遗书找过好几趟,按他的指示分掉了所有浮财旧物,就是没找到那个笔筒。明日就下葬,实在等不得了,聂宁钊和聂怀桑索性豁出去了,一起把徐明的床大拆特拆,连被褥里的棉絮都掏光了,还是一无所获。
他们绕着光秃秃的床架来回打转,从床顶一处一处向下摸,终于从靠里的缝隙中寻到活动的一处,又小心翼翼又抠又挖,才从小巧的暗格中取出一物。
那是个破破烂烂的蛐蛐筒。
这蛐蛐筒真算大有来历——竹料是小徐氏给的,上面的蛐蛐是聂怀桑画的,筒身由聂明玦削刻制作,里面还寄宿过一只徐明从潭州掏来的大蟑螂,后来用作笔筒时被作践到开裂,被聂明铮拧过一道聂宁钊给的铁丝,这才没散架。
聂怀桑抱着蛐蛐筒红了眼睛,聂宁钊要看他也不肯给,争强间笔筒脱手,镂空的顶盖就此滑出,随即又从中掉出一物,落地便“咕噜咕噜”,好在聂宁钊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才没让它滚进薄尘中。
聂宁钊和聂怀桑面面相觑。
——那是一根他们毫无印象的木头簪子。
那根木簪十分朴素,无甚华丽点缀,但雕琢十分精细,足见巧功。
簪身被打磨得平滑干净,包浆亮丽。而簪头细致精巧,不知废了多少心思手艺,竟于半指方寸间,雕出了一簇三朵的玲珑花形。
这花簪也一定被人精心打磨,仔细雕刻,只是可惜,封尘日久,又无着色,连个解释来历品种的字条都欠奉,不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聂宁钊捏着花簪绕不净世问了一圈,别说前因缘故,就连这雕花的品名,都没人说得清。
此花何种?此簪何名?
恰似他最后一声“师兄”的后半句。
——此生未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