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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忘川岸铭·师兄(下) ...

  •   【6】他师兄啊,属王八。

      南津关一战,吸引了半个仙门到场,每个围观者背后都或多或少有些势力,若一起发动起来,一定能让给魏无羡这个离经叛道的仙门败类吃不了兜着走,更别提败类本人还挂着半截肠子。
      但可笑的是,所有围观者真的就随江澄那句“散了吧”而默默散了,干脆如退潮。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罪魁祸首魏无羡把肠子塞回肚里,领着温宁悠然离去,背后空门大露也全不在意。
      或许还有不要命的想搞些花活儿以求扬名,但江氏门生人多势众,堵在他们和魏无羡之间,一时竟绕不过去。
      江澄也不管自家站得太开的门生,他仍然守在原处,弯着腰方便江厌离给他打绷带,半缕余光都没有施舍给魏无羡一行。

      温宁回头一望,见南津关的众人没有追赶的意思,才继续跟着魏无羡慢悠悠地走。
      好一会儿,背后彻底看不见人群了,温宁迟疑地开口:“公子,江宗主是来真的。”
      “我不使剑惹着他了而已。”魏无羡捂着肚子,一边疼得呲牙咧嘴,一边不以为意地道,“他好强,在这方面一戳就跳……也是我手滑,把你指到他右边去了——我不是之前跟你说打他左边吗?我好不容易把你神智唤醒,你的神智也要发挥点作用嘛!”
      话是如此说,但作为温宁的操控人,魏无羡随手一指也如御令,温宁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所以,那一下打歪了,魏无羡还真怪不了别人,全赖自己。
      一念至此,魏无羡面上更加难看,但很快又被痛色掩盖,不住抽气。
      温宁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江宗主就是来真的,他太好强了,太注重这方面的得失了,他、他就是输不起。”
      听到他的结巴,哪怕魏无羡疼得面容扭曲,也“噗嗤”一声笑出来,说:“输得起就不是江澄了。”
      “可是……公子,就算江宗主赢了,其实也是输了。”温宁没头没脑地道,“你当年为他……他根本就不知道吧!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魏无羡惨白着脸,勉强扯起一点笑,“我不想告诉他。”
      温宁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他就会明白,他早就没有资格争强好胜了,他已经永远也比不过……”
      魏无羡突然打断他,“是你不明白!”
      温宁喏喏收声,但面上依旧有不平之色。
      “你是什么都知道,但你不明白。”魏无羡看着他,“你什么都不明白。”

      温宁知道一切的真相,可他不明白真相背后的缘故,温宁不平于魏无羡的牺牲,可他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那场牺牲。
      那些温宁不明白的东西,藏于少年旧岁里,埋在故时莲花坞,编进属于“魏无羡”的生命纹理,千丝万缕,都与“江澄”的纹理纠缠不清。
      魏无羡说温宁“不明白”,但到底“不明白”的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江澄确实是来真的,他是真的很生气,就像魏无羡也很生气一样。
      ……但他们都不会一直生气的。

      那么多年相交,江澄总是在生气,而他也从来没有气太久,总是刚喊过最狠最毒的话,一转头又别别扭扭地往回找补。
      幼时他会把魏无羡的被褥扔出去,会精准恐吓“我叫一群狗来”,会把门关得震天响——一转头又悄悄打开门缝,找不到人便急得把姐姐摇起来,把自己摔到坑里哇哇哭。
      长大了,他跟魏无羡比了那么多年,打了那么多场架,摔了那么多桌椅板凳还有门——一转头又臭着脸回来,一拉一扯或一踢,虚提着领子作势打一拳,之前多少事都能揭过去。
      当然有些揭不过去的事情。
      曾经有父母的婚姻、有阿爹偏心不喜,后来是温氏的血海深仇、是师兄功高盖主……深埋于心成顽疾,可江澄从来都不讲。
      讲出来有什么用?他父母就是八字不合,阿爹就是不喜欢他,温家就是灭了他江家满门,他师兄就是比他更厉害——讲也无用,只是更招人笑话。
      他只能握着自己的三毒剑往前走。
      而魏无羡能做什么呢?他只能跟着他,陪着他,看着他心里藏着那么多东西,就像一壶被命运酿坏的苦酒,偶尔被魏无羡努力摇出来半盏也无济于事——死结无法解,江澄还是要自己喝回去。
      魏无羡也做不了什么,他撮合不起江叔叔和虞夫人,他干涉不了父子局,他不能让江氏上下死而复生,他甚至堵不住悠悠众人之口。
      他只能东拉西扯,天花乱坠地胡说,他保证不了旁的事,只能徒劳地保证自己,只能干巴巴地讲:将来江澄做家主,他就做他的下属。姑苏双璧个屁啊,他们云梦有双杰!
      江澄听了也不言不语,只在他心口虚拍了一把,就把这篇揭过去了。
      ——你看,他师弟多好哄。

      如何与江澄说和,魏无羡从未多思量过。
      又或许根本不必如何说和,只需两人对个眼色,随手几招好似讨命的拍打踢踹,便能揭过一篇,和好如初。
      可是南津关一战后太多事,要住在数百年有死无生的乱葬岗本就不容易,魏无羡要镇压恶灵,要种土豆……和萝卜,要修屋,要炼尸,要做道具。乱葬岗上所有的阴煞之物全靠魏无羡一个人镇压,他不能离得太远,也不能走得太久,最远跑到山下小镇,至于白日梦里“距离夷陵很近想回了就偷偷回”的云梦莲花坞,根本想都不能想。
      一来二去快两个月,魏无羡都在山下小镇和蓝湛偶遇四次了,听到不少云梦的消息:什么莲花坞新居建成,什么云梦江氏再收弟子,什么江金两家有意联姻……
      最后一次和蓝忘机分别后,魏无羡一夜没睡,前半宿在伏魔洞鼓捣道具符箓,后半夜在居所附近布了一圈警示阵和防御阵,好似天罗地网,而后踏着熹微的晨光,下山去也。
      他走得急,满心都是回莲花坞把联姻的事情问明白,他想问师姐愿不愿意,想问金子轩够不够格,想问江澄——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不来找他商量一下?!
      但没跑多远,他一夜没睡的脑子就被微冷的晨风吹得清醒了些。
      ——青天白日的,他如今这个身份,去莲花坞干什么?添乱吗?
      他如此想着,步伐渐慢,前后踌躇少倾,还是从乾坤袋中翻出一件皱皱巴巴的斗篷,拉下兜帽遮住脸,确保没人能认出他来,这才继续向云梦去。

      夷陵离云梦足六百里,曾以为近如隔壁,真用脚步丈量,才觉远若天涯。
      他到云梦时已过晌午,城中热闹得好似开庙会,他顺着人流走,碰见不少仙门中的熟脸,忙做贼一样地拐进另一条小巷中,恰有不少百姓团手闲坐。
      魏无羡问:“老丈,城里怎么这么热闹啊?是云梦江家开清谈会吗?”
      他生得俊俏,又操着一口正宗的云梦方言,一看就是个远来归家的小伙子,被问的老人家很热心地答:“不是什么‘清谈会’,是江家的仙府建好了,恰到年关图热闹,人家开了流水席庆祝,你要是还没吃饭就去蹭一顿,大户人家的东西,好吃还不要钱。”
      其他百姓纷纷点头,瞧他们一脸包足之态,显然已经占够了便宜。
      不错。魏无羡暗自想,难得江澄那个小气鬼愿意听他的话办流水席。
      “不过你来得不巧,现在恐怕吃不到好的了。”
      “我走的时候,看大部分吃食都没了,只剩下一些干点心。”
      “越剩越没滋味,还是最开始给的排骨汤好喝,大户人家用料足,听说杀了二十来只猪!”
      魏无羡微微抬起头,笑道:“还有莲藕排骨汤啊?”
      “都被抢光了。”老丈道,“你来得晚了,不过人家最近新招弟子,如果被看上了就包吃包住,饭餐管够,小伙子,我看你年纪轻轻的,不如去试试?”
      魏无羡一愣,面露恍惚之色,随即咧开嘴,笑得局促显傻气。
      “还有这等好事——那我去看看。”

      莲花坞的牌匾还是那块黑沉沉的木匾,金色的“莲花坞”,边角漆红,看起来很有威严——谁都看不出来,那本是一块被烧过的,沾了血的木头。
      射日之征没有哪一场仗容易打,云梦光复得格外惨烈,战后留下的都是废墟,莲花坞也好,云梦也好,全作焦土,四下哀鸿。战事紧急,他们没空把莲花坞按原来的样子再建起来,只是先从废墟里捡起一块烧不掉的实木,江澄亲手写,魏无羡亲自盯着工匠篆刻漆色,挂起来当牌匾。
      如今,不少受邀而来的修士在那块牌匾下来来去去,众口一词地赞叹仙府气派世家崛起,直到他们走进云梦的长街,才真正开腔议论起来:
      “当年温狗灭了多少世家,好像也只有云梦江家能如此振作,如今这势头恐怕比之前还盛几分呢。”
      “外姓多本姓少,收纳散修充门面罢了,算什么世家?过几年再看长远吧——以前江家是有魏无羡,如今……”
      “魏无羡还真没来啊。我一直以为,小江宗主和魏无羡那一战是个权宜之计,私下未必如何,如今看来——啧!”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久居人下?以魏无羡的能耐,开宗立派也不是什么难事,据说最近都有人向夷陵去了。”
      “你怎知人家师兄弟是不是真的分道扬镳?说不定台面底下,魏无羡就在莲花坞哪里坐着,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你管他真的假的?如果他魏无羡说着逆臣的话,做着叛逃的事,就在夷陵自立门户再不回归——那就算是假的,又和真的有什么两样?”
      “……”
      几名多嘴的修士高谈阔论,其中一位用一番“论迹不论心”的大实话说得众人俱服,自觉十分明智,恰见不远处一个青年身影远去,遥看气息绵长,步伐稳定,形容不俗,必是同道高修,但驻足江氏门前不入,远远听了他的话,便转身离去,不由更加得意起来。
      “我就说云梦江氏要过两年再看长远吧,明眼人都不急于一时投效——还不如在夷陵押注呢!作他魏无羡第一个开山弟子,岂不美哉?”

      寒冬腊月,不少云梦百姓已经提前筹备起年节所用,家家户户门前摆了不少灯笼爆竹之类的东西。魏无羡一路疾行,穿过人间团圆喜乐,冷风拂面,只如刀割。
      “魏婴。”
      这一声叫停了他的脚步,向声源一望,便瞧见一片喜庆的红艳里,忽地撞出一抹颇晦气的素白。
      魏无羡失笑,向那人招呼道:“蓝湛!”
      蓝忘机并无多言,只是同他并肩而行,“去哪儿?”
      “我……我……我随便走走。”魏无羡背起手,故作随意,“然后再随便回乱葬岗。你不是来这儿白吃白喝的吧?云梦菜你吃得惯吗?哦对,你挺能吃辣的。那你喝到莲藕排骨汤了吗?年关的排骨最新鲜,但莲藕就有些不当季了,不过一大锅炖着也没多大差别……”
      他胡扯闲扯一顿,问了又自答,蓝忘机也找不到机会开口,等他胡侃完了,才问:“御剑吗?”
      魏无羡歪头:“啊?”
      蓝忘机道:“夷陵路远,你未带剑。”
      蹭过避尘顺风剑的魏无羡马上理解了,笑道:“你也去夷陵,想捎我一程?这怎么好意思?”
      话是如此说,但他一直喜欢开蓝忘机的玩笑,此言真假自明,蓝忘机一语不发,只是抛出避尘,魏无羡上剑比剑主更快,而避尘竟稳稳悬浮,毫无排斥。
      “剑如其人,温润公子。”魏无羡嘀咕了一句,“比我的陈情乖。”
      蓝忘机稳稳扶着他,两人御剑腾空,瞬即离开云梦的人间繁华,向夷陵青山而去。
      魏无羡垂目回望,一直到云梦的喜庆颜色再也望不见了,突然问了一句,“蓝湛,你说夷陵远吗?”
      不等蓝忘机回答,他又道:“好像是挺远的。”

      蓝忘机御剑又稳又快,魏无羡没多少闲情感伤,足下已经换了风景。
      他们还在空中,远远就见原本冷清寥落的荒山野岭莫名门庭若市,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围堵在乱葬岗下,一条长旗镇迎风飘扬,近了才看清旗上书写,正是一行“无上邪尊夷陵老祖”的尊号。
      蓝忘机御剑悬停半空,魏无羡望着那长旗上张牙舞爪的“夷陵老祖”,想了又想,才意识到那说的是自己。
      他心中五味陈杂,又可笑又可悲,哭笑都不能,实在受不了,索性吹起陈情,令山下巡逻的凶尸朝人群冲去。
      凶尸们吓跑了一众乌七八糟的杂鱼,魏无羡笑纳了“孝敬他老人家”的供品,算作这次给蓝忘机的报酬,但临上山,还是膈应,改走另一条山道。

      魏无羡曾想: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
      得失不论,得失不论……命运和世道曾给他那么多的两难苦境,他行事全随己心,结果自然有得有失,总想着那一步迈出去,是苦是乐,他都自担着。
      但终究有些代价,他当真舍不得。
      ——可事已至此,舍不得,又如何呢?

      魏无羡走得急,莫名憋着火,冲得气势汹汹,过了半路才晃过神来。
      他发现自己右手一直没轻没重地抓着蓝忘机的手腕带路,难为含光君被他一路拉扯还能走得风姿卓然。而他左手握着陈情,陈情上搭着一根挂绳,挂绳系着一只肥硕的猪头——那猪头作为一个诚意十足的“孝敬”,自然是肥头大耳,在他手下滴溜溜地转着圈,猪脸上还好死不死地带着一点“和善”的笑意,好像它是在安魂调中升天的一样。
      魏无羡看看猪头,看看蓝忘机,又看看猪头,而后再次盯住了含光君的俊脸。
      他毫不客气地指出:“蓝湛我看见你笑了,你眼睛都弯起来了——你不用忍了你就是笑了!”
      蓝忘机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猪头看。
      魏无羡顿了顿,也放声大笑,“你再憋——再憋你笑得和它一样!”
      他提着一只和善升天的猪脑袋笑得放浪形骸,蓝忘机的唇角仍抿得平直,但不知为何,他被魏无羡被死死圈住的左手突然微微蜷缩起来。

      夷陵的日子照常过,魏无羡和温情一族过了个简单的新年,连凶尸头顶都各自绑了一条红头绳,寓意来年康泰。
      新的一年里,他照常守这乱葬岗,照常研究鬼道,照常下山采购,照常和蓝忘机以一个固定频率“偶遇”,也听了不少仙门消息,包括但不限于“金江宣布联姻”、“兰陵金氏纳吉送聘”“江姑娘婚礼定在三月十八”……
      魏无羡连掐带算,还和蓝忘机借钱买了本黄历看。他发现三月十八那天确实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前后日子都不坏,但写满了“忌探亲”。
      这样不坏的日子慢慢过着。三月十五,魏无羡带着温宁在夷陵的一处城中采购,忽见巷口闪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几月不见,祁连个子拔高了不少,在魏无羡面前晃过一圈,又往巷里进,走到一半,还紧张兮兮地回头看他有没有跟上。
      魏无羡慢悠悠地走在他后面,笑了一路。
      那孩子被笑得面红耳赤,最后索性赌着气一路小跑,带他走到一间小小的院落门前,才转过身来,对温宁道:“你不许进!”
      魏无羡对温宁点点头,自行推门而入。
      那院落就像魏无羡在射日之征中的无数个落脚点一样,不大不小,简朴干净,庭中站着一脸死相的江澄,还有江厌离。
      江厌离戴着垂纱斗笠,身披黑色斗篷,听见门开的声音,她摘下斗笠,露出满头珠翠,明艳粉黛。她解下斗篷,露出锦绣绸纱,端庄喜服。
      魏无羡愣住了。
      江厌离又张开手臂,缓缓地转了一圈,面上微微泛红,笑道:“阿羡,我……马上要成亲啦。过来给你看看……”
      魏无羡的眼眶热了。

      江澄望着场中的久别重逢的场面,还是一脸死相,他眼神在魏无羡和江厌离身上游移不定,神情也随之变换,只唇角弧度留得长久,却也微弱得若有似无。
      他环起的双臂随意地圈起三毒剑,系着繁复花结的剑穗随风扫在他脸上,轻如抚摸,拂了两拂,被他拢在手心里,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他道:“你感动什么?以为姐姐是要嫁给你嘛?”
      眼含热泪的魏无羡擦擦眼睛,怒骂:“你给我闭嘴!”

      魏无羡和江澄张口便斗嘴,江厌离不时出言缓颊,他们此前不欢而散,一别数月,连通信都无,但相见仍无生疏,好似此前诸事都风流云散,再遇仍如旧日。
      江厌离岔开话题,要两个弟弟给还没出生的外甥取字,魏无羡张口说“如兰”,江澄鸡蛋里挑骨头,说“金江两家的孩子为什么‘如蓝’”?两人紧接着胡扯几句,才想起外甥还未定男女,魏无羡又说“男女都可唤如兰”,江澄又嫌弃他敷衍了事,直道“你取男名我取女名,若有外甥女,就叫如花”。
      魏无羡想笑又不敢笑,但见江厌离面露莞尔,到底忍不来,一边笑一边开腔,把江澄的审美趣味从头贬到脚,江澄哪里肯认下,连珠炮似地还口,又是一场激烈的口舌之争。
      一袭盛装的江厌离听他们斗嘴,只觉久违,并不制止,但在两人把斗嘴升级成斗法之前,她还是适时打断道:“都不要闹了!”
      她的弟弟们乖乖闭嘴,但就像两只气鼓鼓的青蛙一样死死对峙。
      江厌离又道:“我给你们带了汤。”
      江澄点点头,魏无羡朝她笑得灿烂,万分垂涎期待。
      她这才进屋去拿汤罐,魏无羡和江澄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收了肆意模样,默不作声。

      须臾,江厌离出来分给两人一人一碗,又进屋拿出了另外两只小碗,要送给守门的祁连和温宁,只留下魏无羡和江澄站在院子里。
      江澄先举起碗,分明是一碗热汤,但他的姿态却像敬酒,阴阳怪气地道:“敬夷陵老祖。”
      听到这个名号,魏无羡又想起了那条迎风招展、甚为霸气的长旗,满脑子都是“无上邪尊夷陵老祖”那八个金光璀璨的大字,被戳得跳脚道:“闭嘴!”
      江澄挑了下眉头,喝了一口,另起一个话题,“上次的伤怎么样?”
      他平平淡淡地提起来,倒无多少机锋暗藏,魏无羡也随口应道:“早好了。”
      上次闹得不痛快,但真正的关键在何处,也只有他们两人明白。魏无羡自来不善伪,但在此也生怯,竟没有当面点破,而江澄更是习惯憋心事,两人言谈间都默契地绕过此节,只言片语,皆有未尽之意。
      好在这话题几句便过,江澄又问起魏无羡今后的打算。这是魏无羡最懒怠思考的问题,一个“没打算”说出口,自然又得来江澄一顿说教,远比之前在云梦时的耳提面命更啰嗦,也更不客气,好像要把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塞给魏无羡。
      魏无羡自知他忧虑仙门的敌意,但更不想面对,索性埋头喝汤,敷衍道:“一力降十会就是,谁来找我麻烦,我弄死谁。”
      江澄交代多少话,最后只得来魏无羡这么一句,当场无语,只觉自己是个教傻子拆九连环的大傻子,白费口舌半日,那傻子左耳进右耳出,唯一学会的解法只是把九连环摔碎。
      ——可这就是魏无羡啊。
      ——魏无羡啊,不就是这么个人吗?
      江澄一口气喝干剩下的汤,“威风。了不起。不愧是夷陵老祖。”
      魏无羡听得心烦,瞧江澄一口气喝干,碗里还剩半块排骨,想随手夹了,到底没动手,只是吐出一块被自己啃得粉碎的骨头,说:“你有完没完?”
      江澄哼了一声。

      【7】他师兄……不提也罢。

      魏无羡出了巷子,温宁默默尾随其后,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莲藕排骨汤。
      魏无羡突然回头道:“你还捧着那碗汤干什么?”
      “啊?”温宁不舍道,“带回去……我喝不了,但是可以给别人喝……我刚才也想要给小公子的,但是……”
      这话没说完,满是失落之意,魏无羡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温宁说的“小公子”是和他一起在外面看门的祁连。
      之前魏无羡和江澄在里面说话,江厌离出门给温宁和祁连送汤,温宁感动之余,又遗憾自己作为凶尸吃不了东西,恰好见祁连一个半大孩子坐在门槛上喝汤,叼着排骨,吸净骨髓,很是珍惜,温宁想把自己的汤给他,但小孩马上别过脸说不要,面上满是稚气的厌憎之色。
      “哦,你说祁连啊,他不要就不要吧。”魏无羡一直往前走,顿了一顿,又转头道,“他不是对你,也不是嫌弃什么——他是个好孩子,就是……”
      魏无羡难得迟疑于措辞,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他是云梦人,家里都被烧没了……你姓温嘛,他心里过不去。”
      于祁连,于江澄,甚至于魏无羡,有些事情就是过不去的,也根本就不想过去。
      温宁问:“那公子……呢?”
      他问得含糊,魏无羡答得也随便,“可能我也过不去,但我是在别的地方过不去。但这些都和你们没关系——比起什么狗屁姓氏,我更在乎人。”

      魏无羡得见故人,一路哼着小调回乱葬岗,不意山口前等着一男一女。
      一位是白衣仙君,芝兰玉树,乃姑苏蓝氏含光君。一位是红衫女郎,明眸皓齿,正是虞家四娘虞笙。
      这两人出现在这里都不奇怪,蓝忘机最近总在此地盘桓,和魏无羡偶遇好多次;虞笙也是少时旧识,多年战友,刚才江厌离还说她近日从抚松回来探亲,说不定会来夷陵……但他俩站在一起,魏无羡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虞笙一派坦然,“我来找魏师兄,路上恰好碰到含光君,他说你惯走这条山路,我们就一起等你。”
      蓝忘机无所表示,魏无羡把虞笙从他身边拉开,玩笑道:“蓝湛,我们最近好像总是遇到,你怕不是赖上乱葬岗的斋饭了吧?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不好吧?”
      蓝忘机沉默少倾,眼睛突然微微弯起来,道:“那你还钱。”
      魏无羡马上道:“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走走走上山去!”

      三人一路上山,魏无羡和拉着虞笙走在前头,蓝忘机走在后头。
      虞笙个子矮,魏无羡同她说小话还要弯腰,“四妹妹,你来找我就找我,拉着蓝湛一起等干什么?你看看,债主一来,我还得管他一顿饭。”
      虞笙白他一眼,“我没拉他,他自己不肯走,肯定是来找你的,无论怎样,你都要管他一顿饭。”
      “拉倒吧,他找我干嘛?真图温情种的土豆?还是图辣椒?”魏无羡半点不信,“可能夷陵附近有什么了不得的妖物恶灵吧……我也没见到啊。”
      虞笙扭头对蓝忘机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
      魏无羡还在胡扯,“说不定他是想找个借口跟你独处——啧,他是不是不知道你喜欢女人?”
      虞笙抬起眼睛,突然笑得令人发毛,“我以前觉得澜姐反应慢,我好可怜——现在我觉得,含光君更可怜。”
      “啊?”
      “恶人自有恶人磨……”虞笙原地蹦跳两下,换了个话题,“我是特意回来给表姐送嫁的,你知道表姐和金公子大后天的成亲礼吗?你去不去啊?”
      “知道。”魏无羡说,“我去不了,去了只会惹麻烦。”
      虞笙还是问:“那你想不想去?”

      虽然魏无羡已经见到了身着喜服的江厌离,但礼成当日无法得见,终归是个遗憾。
      倒不是真想见什么新郎,只是女子出嫁这样的大事,哪怕浪荡如魏无羡,也无法等闲视之。他之前还和江澄说,要让师姐的成亲礼在一百年内,人人提起来都叹为观止,赞不绝口,没有人能比得上。到如今,连看一眼师姐穿嫁衣都要偷偷摸摸的。
      他终究还是想看师姐风风光光的礼成。
      魏无羡沉默半晌,步伐渐缓,蓝忘机也赶了上来,对他的恍惚之色报以担忧。
      魏无羡终于失笑道:“我是不能去的。”
      “我不是问你能不能。”虞笙歪过头,白团团的娃娃脸上难得有桀骜之色,“你就说,你想不想去?”

      三月十八,云梦江氏和兰陵金氏联姻礼成,江厌离在喜娘服侍下更衣换裙,点妆插戴,正上红妆时,闺中姐妹依次到来,为她添妆送嫁。
      来送嫁的大多是南地世家的小姐,年岁仿佛,但这些年因战事波折,婚事各有不同。有些早婚,已经儿女双全,被推上来作吉祥太太赐福运,有些尚无婚配,还梳着闺中姑娘的发式,叽叽喳喳地笑作一团,往江厌离的妆奁里放随礼。
      虞笙来得最晚,但动静最大,风风火火从外间一路跑过来,一袭鲜亮惹眼的异族红衣,一众小娘子打趣纷纷她是来打仗的。
      江厌离远远瞧着小表妹跑过来,满眼都是笑,温柔地抬手道:“笙娘!”
      虞笙穿过人丛上前,扣住江厌离的手,顺势把自己添妆礼塞入她手心,“笙娘来给表姐添箱!”
      虞笙送的添妆礼是一只金钗,分量足金,成色极好,更妙的是做工——钗头金丝编作人物,正是一对乘坐小船的男女,做工细致,男女缱绻依偎,都是欢喜的表情,他们足下的金丝小船更是辉煌无比,嵌有宝珠,机巧百出。如此复杂的花样,打得还不到半个手掌大小,挂在金钗上也轻巧如纸,实属精美。
      一群小娘子纷纷赞叹,虞笙又歪过头去给江厌离看,原来她发髻上也是一根类似的金钗,但不如她给江厌离的那只做工繁复,只是一个金丝编成的小人。因是单人,做得更加细致,连眉目都勾勒得十分清晰,原是个风流倜傥的小郎君。大抵另有机巧,在江厌离看过来时,那金丝小人忽然无风自动,好似招呼。
      江厌离愣住了。
      金丝小人在虞笙鬓边摇摇晃晃,江厌离怔怔伸出手去,一根食指便能盖住小人胸膛——那小人双臂合起,无比欢欣地抱住了她的指尖,清晰的人面上,依稀是笑的模样。
      众女修啧啧称奇,还有人问虞笙打金钗的师傅和做法,虞笙均不答,只是歪着脑袋问江厌离,“姐姐喜不喜欢我的礼?”
      金丝小人悄然折首,人面碰在江厌离指尖,宛如亲吻。
      江厌离轻轻道:“喜欢。”
      这样说着,她眼圈瞬即泛红,泪落如珠,落在盛妆的面上,好似娇花含露,“我太喜欢了。”

      江家灭门后,虞氏兄妹算是江厌离除江澄外最近的亲戚。虞家大公子陪江澄拦门刁难新郎,虞笙则一直陪着江厌离走礼,一直陪到婚船前。
      按云梦规矩,送嫁婚船一列十二艘,喜绸要从第一艘船尾拉到最后一艘船头,一直铺到婚轿前,让新娘足不沾地地过船上轿,寓意一路顺遂。而新娘的兄弟就等在最后一艘船上,要在把新娘背上轿子,交付新郎。
      江厌离举步过船,虞笙在一旁御剑相随,金丝小人在她发上晃来晃去,突然猛地勾住她的鬓角,挂在耳际。
      江厌离一身端庄明艳的朱红嫁衣,外披的薄纱长及曳地,九瓣莲纹自裙角向上蔓延如生,周身在朗朗日光下里流光溢彩。这样一个光彩照人的新娘,走到最后一艘船,忽地扭头相望,对江澄虞笙嫣然道:“姐姐出嫁了,你们要好好的。”
      虞笙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点头,髻上金丝小人也跟着不停上下颠簸。
      江澄抿着唇角,俯身把姐姐背起来,江厌离伏在他背上说了些什么,江澄也只会“嗯嗯”地点头。
      送嫁礼毕,金子轩领头,带新娘回兰陵。

      江澄这才转回身,死死盯住虞笙,虞笙下意识缩头,金丝小人也很快从她耳际掉下去,重新躲到发髻后。
      江澄握住她的肩膀,沉着脸信手朝她耳后捏去,虞笙慌忙别过脸,护住自己的金钗,说:“表哥,我今天就这么一根钗,你要是给我扯了,我发髻就散了——你什么居心呀?”
      他不意她还有如此说辞,还真不敢动手,只见那金丝小人又得意洋洋地晃悠起来,神态生动,一时又恨又气,但转过脸,又略生笑意。
      他一指头狠狠戳在表妹眉心,戳得她晃了一晃,吃痛捂额,金丝小人随之乱舞。
      江澄道:“金鳞台遍地都是人,你们跟着我,别乱跑。”
      虞笙捂着金钗,乖巧应是。

      金江两家嫡系的联姻,确实是仙门一大盛事,两家都不计成本,办得很是阔绰。连从云梦莲花坞到兰陵金麟台的一路上都满地散财,十里红妆当空过,绵延如雨后虹桥,后来人人提起,都觉艳羡。
      到了金麟台,原本就金碧辉煌的仙府今日更被装点得美轮美奂,琼楼玉宇,万般华彩,好似仙境。无数名修仙首到场恭贺两家结姻,璧人礼成,连一直在修仙府的姑苏蓝氏都有泽芜君和蓝老先生齐至,气氛十分热烈。
      而江澄和虞笙只是看着新娘,看她容光焕发,看她欢欣喜悦,看她同金子轩礼成结姻,得满仙门艳羡祝福。
      百年好合,永寿偕老。
      虞笙眼角隐约生泪,她擦泪时微微歪头,金钗略有滑动,金丝小人顺势贴到了江澄肩侧。江澄稳稳将金钗推回虞笙髻中,顺手把小人弹得旋转好几圈。
      昏时斜阳晚照,殿中华彩连缀,两种光彩映在江澄难得展颜的脸上,莫名给他添上丝缕柔色。

      大礼毕才开宴,免不了相互敬酒,满座高朋都冲新郎去,金子轩的堂兄弟们更唯恐天下不乱,纷纷追着敬酒,反倒要江澄拉着虞大公子替金子轩挡。
      江澄今天难得开心,也没下人面子,来灌酒的多是走惯酒宴之人,难得有机会同江宗主对饮,更加放肆,一时交杯换盏,大声呼和,十分热闹。
      虞笙被江澄拘在近处,好在她身为女修,只要自己不举杯,便没人来招惹她。于是她只是托着腮,看众人拼酒,金子轩俊脸上渐渐泛起薄红,她亲哥虞筠脚下都不稳,至于被灌得最多的江澄,更是来者不拒,醉得眼睛都有些发直了。
      修仙之人,要不是真的快活,哪里那么容易醉倒呢?虞笙没多担心,但她耳边金丝小人蹦来蹦去,刮得她耳垂生疼,她只好抽身找援兵。
      不多时,虞笙就拉着金光瑶回来了。
      千杯不倒的敛芳尊今日操持喜宴,忙前忙后的,直到现在也无喜酒下肚。他被虞笙推入人群,很快把江澄换了出来。
      金子轩亲弟弟换出来的小舅子一脸迷蒙,眼神直勾勾的,好在脚下站得稳,显然少时马步扎得够好。
      虞笙仰头道:“表哥,我们回吧。”
      江澄看着她,眼中深泽一片,水色流转,渐复一丝清明,眼神从她面上流连到鬓边,又弹了一下那金丝小人,哑声问:“怎么回?”
      “还能怎么回?你这样还能御剑吗?”虞笙掏出一张符纸,“我用传送符带你回。”
      说罢,她带着他往僻静地方走,江澄也是真醉得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问:“回哪儿?”
      虞笙一甩手,传送符烧起一片灵光,笑道:
      “自然是表哥想去的地方。”

      江澄从来不知道,他想去的地方竟然这么脏。
      不是荒草就是泥土,没灯没火,看路全靠月亮,连路也不平整,坑坑洼洼还长草,不远处是一个他十分陌生的山洞,可洞里的摆设倒熟悉——乱得很眼熟。
      虞笙取下金钗朝里扔,江澄下意识伸手去捞,却见金钗被另一人稳稳接住,收入白袖。
      ——谁啊?大喜的日子还披麻戴孝的。
      江澄看了又看,还没认出来是谁穿得这么晦气,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就从那个披麻戴孝的人身侧爬了起来。
      江澄骤然清醒。

      魏无羡这次所用妙法,原理与他惯用的剪纸化身类似,而虞笙的金钗小人乃长白山特制,可延长附身时效,再配上传送阵缩短空间距离,一番周密布置,终于让他借金丝小人附元神,得以亲眼见证江厌离大婚礼成。
      随着金钗回归,魏无羡元神也归位,立即深吸一口气,仰头睁眼,翻身爬起。谁知躺了一整天的身体还未适应,他一阵发晕,“咚”的一下,撞在蓝忘机下颌处,撞得两人都是一声闷哼。
      魏无羡一手摸着自己头顶,一手摸了摸蓝忘机的下颌,道:“哎呀!对不住。蓝湛你没事吧?”
      蓝忘机被他摸了两下,轻轻拨开他的手,未有言语,只是摇了摇头。
      却有另一个声音冷冷想起:“有事的是你吧?魏无羡你脑子被驴踢了吗?元神在外头晃一天你不要命了?!”
      江澄骂得急,走得更急,气势凶得仿佛要吃人,蓝忘机立即起身拦住他,魏无羡愣了一下,反而起身去拉蓝忘机。
      江澄被蓝忘机推得倒退两步,这才正眼看他,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关你什么事?”
      哪怕江澄被气得再疯也没这样骂过含光君,肯定是还是醉得狠了,魏无羡刚晃过神来,一时颅顶仍觉抽痛。他把蓝忘机拉回来,江澄便咄咄逼人,他想拉江澄……江澄又瞪他。
      三人僵持瞬息,眼看着又要起冲突,旁观的虞笙突然道:“我从孟瑶那里顺了喜酒回来,兰陵美酒琥珀光,魏师兄你喝不喝呀?”
      魏无羡如闻天籁,连忙抽身离开,“喝喝喝!在那儿看得馋死我了!大喜的日子怎么能不喝酒呢?”
      他从虞笙处抱了酒坛回来,江澄和蓝忘机仍互不相让死盯着对方,魏无羡只好先按着江澄坐下,强硬道:“师姐今天成亲,你跟那么多阿猫阿狗都喝了,就不跟你师兄喝一杯?”
      江澄被他按坐在原处,目光从蓝忘机身上收回,没同意没拒绝,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阿猫阿狗?”
      魏无羡怔愣一瞬,虞笙又适时道:“含光君是不喝酒的吧?”
      魏无羡恍然大悟,“对对对,蓝湛不喝酒!”
      魏无羡朝蓝忘机指指洞外,蓝忘机皱着眉头看看江澄,好像在掂量一个时刻会动刀的杀人狂魔,少倾才颔首,转身向洞外去。
      虞笙把另外几个酒坛放在魏无羡旁边,“魏师兄你悠着点儿啊,表哥今天真的喝多了。”
      江澄瞪了她一眼,醉里也含厉,虞笙坦然回望,笑罢便转身,“你们慢慢喝。”
      阿猫阿狗走完了。
      江澄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魏无羡不太习惯安静下来的江澄,他师弟自小性烈又嘴毒,哪怕碍于礼数无所表示时,一双杏眼中也有情绪万变,活泛得紧,同他在一处时更加不安生,要是真安静下来,不是憋着火,就是累垮了,又或者是……单纯喝醉了。
      江澄的酒量平常,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醉了和大部分人都差不多——情绪外露嗓门大,睡得又快又熟。后来当了家主,在酒席上同人来往间,酒量见长,学会了些千杯不倒的窍门,醉了也克制,像是知道自己一开口便收拾不住,索性修个闭口禅。
      就像现在。
      魏无羡想透此节,便不觉紧张,伸出食指,一下一下戳在他师弟脸上,“江澄!江澄!江澄!”
      江澄腮边被他戳出一个小坑,好似一个笑出来的梨涡,但配上其紧皱的眉头,又有些滑稽。要是往常,他就该一巴掌把魏无羡的手指拍下去,此刻醉得狠了,身侧又没什么阿猫阿狗,反倒慢吞吞地转过脸,张口便咬——了个空。
      清醒无比的魏无羡早早收手,挤兑道:“显得你有牙是不是?你几岁了?”
      “二十四。”江澄微微睁开眼,分明都迷糊了,嘴上还不饶人,“你三岁。”
      魏无羡正把一坛琥珀光分倒作两碗,闻言被气乐了,“比我大这么多,那合该我叫你师兄了?”
      “师兄?”江澄却道,“我一个云梦江氏的小子,何德何能跟你夷陵老祖攀扯师门?”
      这阴阳怪气一针见血,魏无羡手下一顿,澄澈酒液洒出碗口,很快在地面洇开一片。

      魏无羡权当没听见,倒了一碗便罢,决心不再伺候把自己逐出师门的师弟,自顾自干了一碗琥珀光。
      兰陵名酒琥珀光,酒液在光芒澄澈至极,入口醇香有回甘。魏无羡多年酒虫,一碗琥珀光下肚,也觉熏熏然,不由道:“金孔雀那儿什么都华而不实,家里的酒倒是不错。”
      江澄却说:“不如青梅弄。”
      魏无羡失笑。
      青梅弄是云梦的一家私房酒,在莲花坞方圆百里开有数家,价格也公道,以前莲花坞开宴常备,是他们这些年轻弟子的酒窖启蒙,也是他们喝得最勤的一种。如今魏无羡舔舔牙关,便能咂摸出丝缕旧味——青梅作底,别有酸甜滋味,回甘悠长。
      但云梦坊间好酒太多,滋味更好的也不少,青梅弄的名声自然比不起姑苏天子笑和兰陵琥珀光。且魏无羡平心而论,论色泽,论香醇,论回味,青梅弄和后两者都难以相提并论。非要说“琥珀光不如青梅弄”,若不是味觉缺失,就是云梦乡人私心作祟。
      ——但天下人又有哪一个没有私心偏爱呢?凭他旁的名酒千好万好,他就爱家里酒窖的滋味,最好不过是和兄弟摸黑从厨房里偷出来的那一坛,避过父辈看守,偷偷品味的那一口。
      岁月酿醇酒,此生尽回甘。
      魏无羡也道:“是不如青梅弄。”
      江澄却马上反口,跟他唱反调,“净胡说八道,当年是谁说青梅弄太酸了要去姑苏喝天子笑的?我记得清楚着呢!”
      魏无羡反手一个空酒碗狠狠扣在他脸上,“好赖话全让你说了是吧?”

      “说起来,我们还埋过几坛的。”魏无羡给江澄和自己各自满上,随口道,“打完仗好不容易找到的青梅弄,埋在墙边树底下,里头还泡了……”
      他一时想不起,醉眼朦胧的江澄反倒记得很牢,“桂花、莲子、桑葚……没有辣椒。”
      当时射日功成,回到半新半旧的莲花坞里,他们恨不能大醉三日,胡闹出不少笑话。魏无羡对那两坛青梅弄还有印象——当时说好好存储,以后用来贺莲花坞重建,贺江澄和江厌离成婚……
      魏无羡问:“你们喝了吗?”
      江澄眯眼笑笑,“你猜?”
      魏无羡白了他一眼,“我猜个鬼。”
      魏无羡也不知自己期望听见一个怎样的答案——若他们喝了,那魏无羡会可惜自己没喝到;若他们没喝,魏无羡又会可惜当年一番畅想,皆付东流。
      无论如何,穷奇道那一步走出,到如今,怎样都可惜。
      却听江澄冷言冷语,给出一个他意料之外的答案,“好好的青梅弄,你非要混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不是一样的东西,非要强泡在一起,把金子轩的脸都喝绿了。”
      “我去你的!”魏无羡火冒三丈,“你怎么给那玩意儿喝了?!”
      江澄皱眉道:“什么叫‘那玩意儿’?那是我——姐夫。”
      他说“姐夫”说得咬牙切齿,还非要抬杠,魏无羡哭笑不得,哽了几息,骂道:“你还真认得快!也不怕咬了舌头。别的不提,这‘姐夫’在礼成前都不算数吧?他于莲花坞就是个外人——”
      “你还分得清内外呢?!”江澄的声音扬得比他还高,眼睛瞪的像铃铛,“金子轩好歹有个名分!你自己为了外人连名分都不要了!一群外人成你自己人了,一天天都觉得是我对不住你!你成大义不惜身,我顾私利拖后腿!都觉得你扶持我那么多年,一有难我转手就把你扔了!我罪该万死!我不值得英雄关照!我耽误你开宗立派!”
      魏无羡怒道:“谁说了?!”
      “谁说了!你的自家人嘛!”江澄朝外一指,划了半圈,“这山头蒙你大恩的老弱病残!山下夷陵老祖的不记名弟子!满仙门眼睛雪亮的正义人士!你家鬼将军!你家含光君!说在人后我就听不到?说在眼睛里我就看不懂?!”
      “你这胡思乱想的毛病能不能改改?!”魏无羡恨不得泼他一脸酒,“再说,怎么就成‘我家’的了?我怎么不知道莲花坞还有这么多阿猫阿狗?!这又关温宁和蓝湛什么事?!”
      他吼得大声,惹来洞口人影探头探脑,江澄眼睛一亮,反手捡起什么东西朝洞口扔去,“咣当”一声砸得满地破烂,纸张翻飞,砸得洞外人影俱无。
      魏无羡目瞪口呆。
      “是啊,我也挺想知道的,关他蓝忘机什么事?关他温琼林什么事?”江澄又捡起半个罗盘,随手朝洞口一砸,落地声沉闷,和他的声音一样粗粝,“魏无羡你告诉我,你来告诉我:我同你是亏是欠,应该还是不应该——关他们屁事啊?!”
      他喊得那么高,那么亮,恐怕连远些的温情一干人都听得见,更别说洞外的蓝忘机了,简直放肆如泼妇骂街。于江澄而言,这已经算是耍酒疯了,魏无羡不知多少年没见过他这么撒泼,一时听得嘴角抽搐,像是在看一只吱哇鬼叫的猴子,火气俱无。
      他不说话,江澄也全无收敛,继续扬声道:“他蓝湛算什么东西?他温宁又算什么东西?
      “那是我和你的事,那是我莲花坞的事,他们管得着吗?他们管的起吗?!他们哪儿来脸插这个嘴?!”
      他骂得一气呵成,连珠炮一般,面上本就因醉酒而涨红,这下更添几分色,全落在魏无羡眼里,诸般情绪一览无余。
      魏无羡怔愣少倾,随即扶住额头,轻轻地笑了。

      江澄推了他一把,反被他握住手推回来,江澄又铆足了劲儿往前推……两双手在半空中推来搡去,拉扯间倒似小童嬉戏,全无方才剑拔弩张之感。
      或许本也没什么剑拔弩张,魏无羡想,他就是,他们就只是——只是在闹脾气。
      “江澄。”魏无羡说话难得这样温吞,低声道,“你别生我的气了。”

      “我没有生气。”江澄被扣着手,狠狠推过去,“我何德何能敢生你的气啊?”
      他满腔阴阳怪气都快渗出实体了,魏无羡又推回来,“你应该生气的。你不就是气我让温宁打你右手臂吗?你那个地方最不经打。”
      江澄力道停了一瞬,复又加重,生将猝不及防的魏无羡推倒,这才甩开手,一言不发地在乾坤袋翻捡起来。
      魏无羡讪讪地坐起来,“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打你左手臂的,不妨碍你写字,但你跳下来要捅我,我手一滑指错了——你把我肠子都捅出来了,我还没生气呢!”
      江澄翻乾坤袋的手停了一下,反问:“谁让你不佩剑的?”
      他翻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坛子,坛上红纸不书一字,只画着一只奇丑无比的小乌龟,那手笔极为眼熟,魏无羡看了又看,这才想起——好像是自己画的。
      那是他们埋的青梅弄,泡了一堆互不相干的东西,没放辣椒。
      江澄说:“莲花坞落成礼,我喝了一坛;金子轩来迎亲,我喝了半坛,他吐了半坛;现在就剩一个底——你自己泡的鬼东西,你自己喝。”
      一坛底的青梅弄倒出来,在酒碗里也是大半碗,杂质沉下去后,澄澄的酒液映着魏无羡的双眼,一只像在笑,一只像在哭。
      魏无羡喝了一小口,字面意义上的五味杂陈,涩得他一脸苦相。

      江澄半支着脸,冷冷地问:“你那天为什么不佩剑?”
      魏无羡含着半口酒,艰难地咽下去,含混道:“是你非要跟我约战的,凭什么事事都顺你的意?”
      “我不跟你约战行吗?”江澄反问,“你是想我领头带全仙门来踏平你的山头,还是你想亲自来莲花坞踢碎我的牌匾?”
      魏无羡道:“那你也不用往山上刻吧?你是刻得容易,我削得掉吗?往后人人打山下过,一抬头都知道你跟我打了一架清理门户。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你凭什么嫌丢人?”江澄一字一顿地问,“是谁让我清理门户的?是谁让我不必保你弃了的。是你自己先跑了!还倒打一耙怪我赶你吗?”
      他一边问,一边死死盯住魏无羡的眼睛。
      他语气和姿态十分尖锐,直往魏无羡心里连刺带搅,可一双杏眼一眨不眨,潋滟水色激涌着不甘不忿,那股委屈又柔软至极。
      魏无羡恍然道:“原来你是气这个。”
      他顿了顿,又道:“你——你就气这个呀!”

      许是他的语气太惊诧,江澄猛地转过头,闭了闭眼,脸上又泛起一片薄红,却是不会被错认为羞赧的怒意,气急败坏道:“我不该气这个吗?我不能气这个吗?
      “你做的那些烂事,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值得我生气?我——我气得过来吗?!
      “魏无羡,我……我是前世不修善果,今生遭你横祸。我遇见你倒了八辈子血霉,你就是个来像我讨债的王八蛋,我一天恨不得砍死你八百次!
      “从小到大你就没一天让我好过!你赶走了我的狗,你天天闯祸,你还不着家——是温家人好相处还是温情好看?满山尸体亏你呆得住!你就呆在这儿吧!你最好烂得臭死在这里!没人给你收尸!”
      话说到此,江澄顿了顿,抽了下鼻子,继续骂:
      “偏你又最讨人喜欢,最天资聪颖,最懂云梦江氏的家训,你英雄你仗义,你懂什么叫‘明知不可而为之’——你比我懂!你比我能!你这辈子什么都强过我!修为强过我,夜猎强过我,连射个风筝都强过我!那我是什么?!
      “那我是什么?”江澄问,“魏无羡,你觉得我是什么?”
      魏无羡听得呆若木鸡,人都傻了,他几乎跟不上江澄的说话的节奏,偏偏每个字都听得那样清晰,在他耳边回荡不休,一遍又一遍。
      “你、你是……”他说,“你是我——”

      江澄干脆打断他,直言道:“我也知道他们怎么说我的——我就是争强好胜怎么了?我就是输不起怎么了?我就是看忘恩负义自私自利,怎么了?
      “我就是不顾大义,不修善果,不可怜他们老弱妇孺五十条无辜人命,偏偏气你随随便便就走了,气你毫不犹豫地说叛逃就叛逃!我就气这个,怎么了?!
      “难道我还要为你光辉灿烂的人品潸然泪下吗?难道我还要为你‘明知不可而为之’拍手叫好吗?难道我还要当做无事发生,只当你搬到一个离莲花坞六百里远的房间去吗?我是不是还要把方圆千里的狗全给你赶干净啊?!”
      魏无羡……魏无羡实在没忍住笑。

      江澄甩出一巴掌就往魏无羡脸上糊,被他避开去,便只是拍到了肩膀上,顺势狠狠抓住,往回拉近。
      他把魏无羡拉得很近很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魏无羡,你说,你自己说说——将来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属,一辈子扶持我,姑苏蓝氏有双璧,我们云梦江氏就有双杰,永远不背叛我,不背叛江家——这话是谁说的?是不是你?”
      魏无羡愣住了。
      “是你说的。”江澄笑了,半是嘲讽半是悲哀,“是你自己说的,你自己说的云梦双杰,你自己又忘了!
      “你自己说的。
      “然后你忘了。
      “只有我记得。”江澄松开手,放开魏无羡,也让自己像垮了一样地向后靠去,“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还记得。”

      好半晌,魏无羡才虚弱地开口:“我没忘。”
      “是吗?”江澄歪歪脑袋,“夷陵老祖魏无羡?”
      魏无羡手脚冰凉,冷得他舌头都打结,慌忙拾起酒碗,期待辛辣的浊酒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云梦双杰?”江澄喃喃自语,笑得又低又哑,“夷陵老祖?”
      魏无羡张口数次,终于发出了一声无措的喘息,嗓音仍喑哑到难听,“我也不喜欢他们这么叫……我没承认过……我当时让你‘弃了我’,说的是——唬他们的……我以为云梦和夷陵挺近的,只要我想回去……我就能回去……”
      “那你想回来吗?”江澄厉声反问,“五个月,快半年,你回来过吗?!”
      魏无羡马上说:“我回去过!”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该有的声音,好像那一路藏头露尾最后却过家门而不入的狼狈之旅能给他微薄的底气,让他的话音不再迟疑断续,“我回去过的!那天莲花坞重建落成礼,你开了流水席庆祝,我就是那天回去的!”
      ——可他终究还是没进莲花坞的门,也没见到江澄和师姐。
      “可修士太多了,我怕给你添麻烦,没敢进去……”他徒劳地辩白,“但我在门口,看见莲花坞的牌匾了,还是那块没换……”
      ——有证人吗?有证据吗?没有江澄怎么会信呢?他自己都不信!
      “那天我在云梦……”他突然道,“我在云梦遇到蓝湛了,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出去叫他跟你说,他们蓝家人从来不撒谎……”
      ——妈的,他怎么又提蓝湛?
      江澄静静地看着他,一双杏眸里幽暗如深泽,只亮着微弱地一点光,映着魏无羡惶然无措的表情,那样暗,又那样静,十分冷淡,显得他的辩白格外可笑。

      漫长的寂静渐渐冻结了魏无羡的所有的辩白。
      魏无羡颓然失语。
      ——他到底回去过还是没回去过,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既然他说着逆臣的话,做着叛逃的事,和江澄在南津关打了一架把割袍断义昭告天下,在夷陵自立门户再不回归……那他有没有偷偷回去看一眼,究竟有什么区别?
      既然他已经在实际上背弃了誓言,那他心里如何想又有什么要紧?他就是没忘也和忘了一样。
      “云梦双杰”言犹在耳,夷陵老祖情何以堪?
      夫复何言?

      好半晌,江澄终于开口,“真的吗?”
      他的声音又轻又弱,脆得像是一块沸水中的薄冰,倏忽便归于无。
      魏无羡问:“什么?”
      “你说你回来过。”江澄轻轻地问,听不出任何情绪,“是真的吗?”
      魏无羡看着他,看进那双格外干净的,属于他师弟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点亮,映着自己的模样,包裹着那点亮的幽幽深泽里,多少希冀和执着,从来都静默。
      那杯岁月酿作的青梅弄实在太苦涩,涩得他舌根发麻,涩得他胸口闷痛,涩得他眼前模糊一片,落了满脸湿。
      “真的。”魏无羡哽咽着说,“我真的……回去过……”

      江澄得了他这一句,却并无喜悦之色,只是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好也好不到家,坏也坏不彻底。”江澄喃喃道,“魏无羡,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人嫌?”
      魏无羡勉强笑笑,“我一直这么讨人嫌啊,从一开始,你就挺讨厌我的,是我不要脸,非要和你做朋友。”
      “是。”江澄点点头,“你一直这么讨人嫌,从小就是。”
      他眼里水色流转,映得光点闪烁,宛如星河。
      星辰陨落的前一刻,他微微抬起头,望向洞顶,单手在三毒的剑柄上绕了一圈,长长的剑穗悄然缠绕在他指间。
      星光渐没,他低下头去,顺开指间的长穗,“她以前跟我讲过一句话,讲了好多好多遍。”
      他苦笑一声,怅然道:“过了那么多年,我现在还记得她和我讲那句话的样子,眼睛睁得比清心铃还圆,傻得要死,还一脸理所当然,自以为自己说得很对——蠢透了。”
      话是这样说的,他竟也学着回忆里某人的表情,学给魏无羡看——杏眼圆睁,水光清澈,孩子一样的稚拙,那流转的水色就顺着他的眼角缓缓地往下滑,带得一片红,“她就这么和我讲——‘那是你师兄啊’。”
      话说到此,他面上稚色一收,又化作熊熊怒火,使劲朝魏无羡推来,模样当真穷凶极恶,仿佛暴打的起手式——要是温宁看到,一定会冲上来当沙包抗揍;若是蓝湛看到,则避尘此时已出鞘。
      但那凶恶的力道推到魏无羡身前,就从肩侧擦过,轻得像是一片鸿毛。
      魏无羡毫无意外,也毫不迟疑,顺势向前一搂,接住了这个不伦不类的拥抱。
      “天生属王八的。”江澄喃喃道,“你怎么偏偏是我师兄啊?”

      就如那壶混青梅弄,所泡本不同种,强行酿在一处,活该成一壶五味陈杂的苦酒,但终究还是一壶。
      人所遇见的,无所谓好坏,最后都成了生命本身。
      或许哪里都不好,哪里都未必值得,可漫长岁月悠悠过,渐渐也无甚不可。
      那是他放弃了多少狗崽才换回来的魏无羡,那是他父亲给他千里迢迢领回来的好朋友,那是命运强塞给他的师兄。
      是他江晚吟认下的兄弟,血脉未连,也如至亲。
      总角之交,毕生结友,曾形影不离,曾以命相护,也曾怨憎不甘,假作割袍断交,真也想就此陌路。
      可到头来,盖棺定论的时候,他只记得那是他师兄。

      魏无羡终于能说清那些他说温宁“不明白”的事情了,或者他其实一直都懂,却从没懂得这样透彻,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江澄。
      之前江澄说得太糙,不足为外人道,但想来也无甚错处。魏无羡想,在这件事情上,蓝湛算什么东西?温宁又算什么东西?
      漫漫岁月隔开一条外人跨不过的河,圈锁莲花坞里半生你我。爱憎喜厌,你亏我欠,无尽的琐碎将他们的生命交织成锦,横纬纵经,割袍断不开,划界分不明。
      外人就算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明白,更无资格开口干涉。
      我是不太好,魏无羡想,江澄又有什么好呢?
      他爱计较,太阴沉,平生好强又不够强,善良也有限,自私得理所应当,憋着太多事在心里,从来都孤僻。
      他或许有这个世界上所有平庸的缺点,改不了,不愿改。
      魏无羡也无所谓他改不改。
      毕竟他心软——只对寥寥的几个人,穿渡多年岁月,那心软一如往昔。
      这就是他师弟。

      他们本抱得很虚,渐渐又合实,料峭早春夜里,也有融融的暖意。
      不知抱了多久,江澄突然微微地发起抖来。
      魏无羡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师弟其实还好哭,非要硬忍着的那种好哭。
      “别忍了。”魏无羡说,“我又看不见,你要是不好意思,我权当不知——”
      他话音未毕,江澄猛地一颤,发出“哇”的一声。魏无羡只觉背上淌过一片热流,沾在衣上,潮热重重渗透,那粘稠感太过明显,难以被错认为眼泪。
      魏无羡猛地把江澄推开,那人又病歪歪地低头往他怀里倒,咳嗽着又是一口,全吐在他襟上。

      “江晚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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