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忘川岸铭·师兄(上) ...
-
江澄有个师兄,少时追山鸡,后来养兔子,平生最怕狗,一辈子属王八。
【0】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一定是父亲把魏无羡带回家之后,一定是他得了自己的三毒剑之后,但那时候有没有结丹,剑法练到第几重,宗里攒了多少个师弟跟追着他,他都记不清了。
他甚至不记得那件事的起因,不记得是魏无羡又干了什么破事惹他恼,还是自己钻了什么牛角尖生闷气。
他只记得那是某个莲花坞里最最平常的午后,没风没雨,只有映日荷花别样红,他坐在栈桥尽头,一边用荷叶擦剑,一边同某人争论他讨人嫌的大师兄。
他好像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说他师兄带累他养不了狗。
“可是……”某人说,“那是师兄呀。”
他说他师兄天天作死,说他师兄不着调也不着家。
“那他也是师兄嘛!”
他说他师兄搔首弄姿招蜂引蝶,说他师兄天公赏饭还吧唧嘴……
“可他还是你师兄啊……”
……
无论他说了多少句,听不懂人话的某人只会没头没脑地点头,一双杏眼睁得溜溜圆,反反复复地鹦鹉学舌,“那是你师兄嘛!”
当真讨嫌,不管是魏无羡还是某人。
争论到最后,争到没脾气,他反问一句:“师兄是什么东西?”
她顶认真地道:“师兄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是你师兄!不是我师兄!”他讥讽道,“你还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呢!”
她拗起来像头驴,蠢得连嘴硬都显真诚,“我记不清……我记不清,我师兄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你记得清魏无羡——你就说魏无羡!”他问,“魏无羡不讨人嫌?”
她老老实实地点头,“很讨嫌!”
他瞪她一眼,就见她捧着脸笑起来,没心没肺得敞亮。
“但不讨厌啊!”
【1】他师兄害他没了狗。
江澄小时候常常一个人在家里玩,这话说起来,难免显得太孤单。
但那是因为,他在家里就有很好的朋友,而且有三个!
浑身白毛毛的是妃妃,是阿爹给他寻来的聪明灵犬,下雨叼伞收被子,起风衔纸鸢,有身见风就飘的长毛,一甩毛就能把茉莉和小爱一起丢掉。
黄皮皮细腿腿的是茉莉,是眉山表哥分给他的崽崽,乌溜溜的眼睛比星星还亮,养不大也养不胖,被表妹说“像只猴子”,最喜欢趴在妃妃身上咬耳朵。
黑白斑点还跑不快的是小爱,是江澄牵着妃妃和茉莉上街一趟新带回来的流浪崽,被姐姐洗刷刷之后才能养,吃起食来不要命,跑起来像滚球,总把趴在妃妃身上的茉莉压扁扁。
那天天气好,江澄牵着好朋友们在校场上神气地跑来跑去,妃妃疯跑着甩毛,茉莉倒腾着小细腿紧随其后,江澄被甩在第三位追不上,一回头就是最后气喘吁吁的小爱——被他一看,干脆趴在地上直摇尾巴。
江澄俯下身,还没来得及把小爱抱起来,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那是个瘦巴巴的小孩子,扒在他父亲身上嗷嗷大哭,引来疯跑的妃妃和茉莉围观嗅嗅。
那小孩子惊恐地蹬着脚,躲开妃妃和茉莉的好奇探头,缩在他父亲怀里,一边嗷嗷大哭,一边瑟瑟发抖。
小爱也缩在江澄怀里,一边呜呜打呼,一边瑟瑟发抖。
第二天,江澄就失去了他的好朋友们。
也是那一天,阿爹说,魏婴就是他的好朋友。
他们要好好做朋友。
狗一直都是江澄最喜欢的动物,虽然他后来再也没养过。
狗应该也是人最喜欢的动物,毕竟人人家里都养着。
魏婴不喜欢狗。
综上,魏婴不是人。
魏婴经常向江澄展示自己“不是人”的一面,包括但不限于被狗叫吓傻,被“放狗”的威胁吓上树,被故事里的“一只狗”吓得直哆嗦,以及随时随地被狗吓到挂在某人身上不下来。
曾经的“某人”是江枫眠,后来的“某人”是江厌离,再后来,总是“江澄”。
最后“某人”终于不姓江,魏婴终于放过了“江”姓,拱了一个姓蓝的白菜当终身爬架,单凭这一点,江澄就该替自己瘦巴巴的小儿子谢谢蓝湛。
只是漫长又短暂的少年岁月里,江澄一直是魏婴的固定爬架,人扑不倒,狗吓不到,还能挥剑把狗赶出千里之外。
可他还是喜欢狗,赶也喜欢,喜欢也赶。
所以那只黑白花长毛毛还有双黑眼睛的大狗在三丈外徘徊的时候,他没有再挥剑,只是把那块不幸掉在魏无羡脚边的肉骨头踢过去,看着它叼起骨头,一边退远,一边把毛茸茸的尾巴晃成一朵花。
非人的魏无羡勾着他的脖子瑟瑟发抖,险些把他勒死。
“师弟,你就爱看狗摇尾巴吗?你就差这一眼吗?你非得好这一口吗?”他师兄的哀嚎拉出了哭调,“你想看扭屁股,师兄也可以给你扭,非得是狗吗?”
江澄说:“倒也不一定。”
直到注定不能当好朋友的狗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江澄终于把魏无羡甩下来。
“扭吧,我看着。”
所以有时候,江澄远比魏无羡更不是人。
后来的魏无羡越来越不像人了,作为所谓的魔道祖师,所谓得鬼道第一人,他身上几乎失去了人该有的鲜活气,在人前显得阴鸷而桀骜,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哪怕有一群猎犬声势浩大地迎面而来,也只是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据说云梦魏无羡平生最厌狗,看到狗就一脸冷若冰霜,恨不能生啖其肉。前些天,要不是江宗主及时驱赶狗群,魔道祖师险些把小赵公子养的猎犬全杀光,再片了涮火锅。
赵家被纷纷流言吓了几日,小赵公子左思右想,终于抽抽搭搭地挑了一只肉质肥美的小奶狗,送到莲花坞来,要当面给魏无羡请罪,奉上肉狗给魏公子涮火锅吃,以求其赦免赵家狗群的无礼冲撞。
彼时莲花坞还在大兴土木,余几间大屋没盖好,正连夜赶工。江澄身上虽无泥灰,却也带薄汗,狼狈见客本就不悦,形容愈发严肃唬人。
没上过战场却听说过三毒圣手凶名的赵公子见此,愈发胆怯,颠三倒四说不明白意图,嗷嗷挣扎的小狗已在他满是冷汗的手中滑落,一滚落地,不知怎地,竟胆敢靠近“杀气腾腾”的三毒圣手,在他脚下兜着圈子去咬自己的小尾巴。
小赵公子一时被惊得肝胆俱裂,险些背过气去。
江澄成年后耐心愈发差,除了对寥寥几个家人和必须尊重的别门仙首,再难生出多少耐心,更别提对傻子温言相待。但看在人家喜欢养狗的份上,他还是说了几句人话缓颊,让胡乱脑补的赵公子安下心来,不再担心自家祖坟会半夜起尸。
按道理,人家远道而来,哪怕缘由根本就是个乌龙,也该佐以餐酒留客。但莲花坞还在重建中,江澄更懒怠跟傻子多聊,几句话解开误会,便摆出一脸“我很忙你快滚”的模样。小赵公子顺利领会其精神,如释重负,拜别便走。
还没走到第二步,他又被三毒圣手叫住了。
小赵公子忍住不哭,憋着气道:“江宗主还有何指教?”
“狗。”江澄拎着小狗的后脖颈,朝他递过来,言简意赅,“你忘带了。”
肉质肥美的小狗被提在半空,“呜噜噜”地晃悠着,直到重回主人怀抱,才吐出舌头,被江澄在狗头上随手一拍,撸出一撮翘起的毛毛。
小赵公子好像也被江澄兜头拍了一下,脑中突显一线灵光,忙道:“江宗主,您要是不想吃,那这只就送您看家护院吧?且算我苍梧赵氏提前贺贵宗仙府重建之喜!”
江澄默了一瞬,对他皮笑肉不笑地道:“赵公子是觉得我莲花坞的防御法阵不够精良?”
小赵公子汗如雨下,支吾两句,又说不出话来了。
江澄这才放过他,“莲花坞不养狗,慢走不送。”
小赵公子拼命点头,“不劳您大驾相送!”
说是“慢走不送”,但江澄的目光一直追着赵公子的背影。
那目光如炬更如针,扎得小赵公子频频回头,得来三毒圣手不咸不淡的客套,“慢走,我目送您走。”
年轻公子再也不敢回头,但犹在恐慌中,不自觉地将瘦巴巴的肩膀拱起来,小狗就趴在他肩上,狗头朝着江澄,“汪呜”几声,欢脱地摇着小尾巴。
江澄当真目送这一人一狗走出好远,直至拐角不见,才收回目光,忽见一抹绛紫的小小人影与落荒而逃的赵公子相对擦肩,急慌慌地朝自己跑过来。
“师父!”现任江氏宗主亲传弟子祁连一边跑一边叫,“师父!师伯——”
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到江澄身前,江澄信手一比,做出“噤声”的手势,接口道:“说多少次了,你师伯爱喝多少喝多少!又不是付不起酒钱。”
祁连立即捂住嘴,机警地四处看看,瞧见小赵公子转过身好奇相看,马上点头,“知道了!”
江澄拍拍他的脑袋,撸出一撮翘起的头毛。
等小赵公子远去不见,江澄才问:“魏无羡又怎么了?”
“不知道,但金宗主遣人请师父去金麟台,说——”祁连顿了顿,复述道,“师伯闯了金家的酒宴,又去……什么道,带走了温氏余孽,现在金宗主召集各家宗主,要议一议这件事。”
这话说完,小少年又左顾右盼,“师伯回来了吗?师父要不要问问师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江澄一时没答,好像也不知如何答,只是与徒弟一起茫然四顾。
暮色渐合,人影寥落,他环顾一圈,没寻见他师兄。
【2】他师兄英雄病入膏肓,一转眼就挂一次,次次劳人追着收尸。
江澄第一次见魏无羡的时候,并没想到他会是自己的“师兄”。
倒不是对他阿爹的菩萨心肠有什么怀疑,也不是对莲花坞收个孤儿当门生的风气有什么不适应,更不是对魏无羡的根骨好坏仙途长短有什么预判,仅仅是因为,当年的魏无羡实在不像个“兄长”。
这个故人遗孤不知风餐露宿地流浪了多久,又吃着什么草根菜叶长大,被江枫眠领回莲花坞时,已经弱得像个草杆,细细瘦瘦的,个子还没小他一岁的江澄高,脸上没二两肉,笑起来更显瘦弱,反而可怜兮兮的,很难想见后来云梦魏公子的风流笑面。
江澄从来没告诉过魏无羡:他刚来莲花坞的时候,和自己长不大的茉莉有几分相似——都瘦得像只小猴子。
那时候的魏无羡流浪日久,初到莲花坞,又是寄人篱下,最害怕的就是给人添麻烦。
他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对眉眼高低也看得分明,有意无意地挨着江叔叔坐,往江厌离身边躲,和江澄闹别扭也总是第一个道歉,不仅不会和江澄抢排骨吃,还会主动把自己碗里的排骨让给江澄。
后来的江澄骂过魏无羡很多句“惹是生非没个消停”,天生一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可恶性子,可是每当江澄忆起这段他师兄难得“懂事”的岁月,反而更不是滋味,宁可他把所有的排骨都抢跑,也不要彼时他像小猴子一样小心翼翼的一推一递。
彼时的江澄看得懵逼,一时对魏无羡推过来的排骨无所反应。
虞紫鸢先冷笑出声,说莲花坞好像愈发简朴拮据,饭桌上连块肉都珍奇,也不知江宗主如何持家有道,当真十分经济。江枫眠则一边把魏无羡的汤碗挪回来,一边平平淡淡地反问:主持中馈,经济持家,难道还怪得到他头上吗?
年岁太小的江澄听父母这样没火气地打机锋,只当闲聊,并不以为意。只有魏无羡不住敏感地低头又抬头,隐隐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一整顿都吃得没滋没味,不知饥饱。
江厌离将一切看在眼里,饭后牵着魏无羡去后厨,把够不着案板的孩子抱起来,给他看灶台上的菜蔬肉食,还有小半锅排骨汤底,告诉他不用推让,大家都够吃。
一样够不着案板的豆丁江澄在地上干蹦跶,也争着要带他的新朋友长见识,“我家一点都不穷——那是排骨、那是牛腱、那是莲藕、那是韭菜……”
魏无羡小心翼翼地提出质疑,“那是芹菜吧?”
江澄很自信,“那就是韭菜。”
魏无羡欲言又止,不想和他争执,“好吧……是韭菜。”
“阿澄,阿婴。”江厌离说,“那是小葱。”
……
“师姐,我们家有这么多东西吃不完的话……”在厨房里大开眼界后,魏无羡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请求,“能把汤分给莲花坞外面捡菜叶吃的弟弟吗?”
那只是本能的一问,没什么原因可深究,或许流浪捡食的年岁早已深刻于魏婴回忆之中,哪怕后来暖衣饱食,也不想见旁人再经自己曾熟知的饥寒。
后来的魏无羡不再那样敏感小心,一锅莲藕排骨汤摆在他面前,他也非要抢江澄的那一块。
后来魏无羡窜了个子,比江澄还高;学了剑法,比江澄更能打,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师兄”。
后来魏无羡惹是生非,没个消停,平生最爱多管闲事。
所谓“多管闲事”,要是管得好,那也算不上“惹是生非”。
偏偏魏无羡虽然天生侠肝义胆,路见不平,拔剑第一,却向来不善收拾。
魏无羡追个偷瓜贼祸祸小半瓜田,要和江澄一起凑零花钱买回破瓜,给全师门加餐。开瓢的西瓜不好过夜,一众师兄弟夜里吃瓜吃到撑,路上又着风,半夜茅厕群聚头。江澄带头把魏无羡关在茅厕外不许进,逼得莲花坞大弟子赌咒发誓几千条,最后抹黑翻茅厕,险些栽进粪坑里。
魏无羡打只口不吐人言的金孔雀,闹得云深不知处鸡飞狗跳,引得江枫眠千里御剑来善后。江厌离的婚约解除了,云深不知处的听学肄业了,他拍拍屁股回莲花坞躺清闲,也留江澄耳根清净几个月。可江澄听了几月蓝氏的晨钟暮鼓,更不是滋味,回家同魏无羡打到天昏地暗,耳际轰鸣,这才作罢。
魏无羡在玄武洞里逞英雄,先护罗青羊逃出生天,后和蓝忘机共患难杀王八。无法御剑的江澄一路逢山翻岭,遇水下河,七天在暮溪山和莲花坞之间赶了个来回,才赶在两个少年英雄英年早逝前把他们挖出来。被挖出来的魏无羡也半死不活,烧得像个水壶,江家一番延医问药不多提,单是师弟们给他守夜都煎熬,醒了还继续作妖,熬得香浓软烂的莲藕排骨汤也堵不上他为外人担心的嘴。
……
后来发生多少事,此去又经年,魏无羡还是魏无羡。
江澄的这位大师兄啊,幼时心怀善念,少时仗义磊落,成年后满口“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自小养得一身英雄病。
病入膏肓,此心难改。
他就是云梦江氏“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活招牌。
这块招牌有多光鲜亮丽,便有多遭人妒恨,就像最干净的美玉最易招脏,一丁点儿瑕疵都扎眼。
这块太干净的招牌啊,江家擦了好多好多年。
魏无羡大闹穷奇道时,正是酉时日沉。
消息传到云梦时,便是亥时人定。
莲花坞重建开工以来,江澄每天坚持忙到深夜,恰好今日几近完工,本来准备早些休息,江厌离也在筹备几日后的竣工酒,打算好好犒劳江氏上下。没想到金麟台一封急信捎来个炸雷似的消息,扯着连轴转数日的小江宗主连夜赶路,纵略南北数千里,终于在夜半时分,到达金麟台的点金阁。
穷奇道的监工欺负温家遗部——没事。
穷奇道的监工死了几个——小事。
被欺负的温家遗部是温情一脉——难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助出人命的是魏无羡……寻常事。
半夜叫他来点金阁给个说法……
这是哪儿来的破事?!
点金阁中一片咬牙切齿、不分青红皂白、也不容许任何反驳的狂热痛恨在空气中激荡,江澄安坐原处,状似无意地环顾四方,将众多仙首唾沫横飞的嘴脸尽收眼底,面上无甚表示。
金光善见气氛已被炒热,适时开口道:“我看魏无羡这次去乱葬岗恐怕是蓄谋已久了吧,毕竟以他的能耐,自立门户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借此机会脱离江氏,打算在外面海阔天高任鸟飞。你千辛万苦重建云梦江氏,他身上争议大的地方原本就多,还不知收敛,给你添这么多麻烦,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你。”
江澄笑得十分勉强,像是有人强扯着他的嘴角才拉出一道弧,“那倒不会,魏无羡这个人从小就是这样的。”
金光善又几番闲扯,一句接一句,步步紧逼,趁热打铁,江澄也不好敷衍,只得应允自己必会亲自解决此事。
得他这一句,众人才满意。
金光善得寸进尺,又语重心长道:“江宗主,有些人和有些事,不能姑息啊。”
他说得意味深长,江澄闻言挑眉,再一次环顾四周,将堂中众人一一扫入眼,最后又将目光落回金光善处,倒也缓缓颔首,笑得真心实意。
“自然。”
即将竣工的莲花坞在第二日午后才迎回的他的主人。
江厌离夜不安枕,半日来等得恍惚,见江澄平安回来才觉困,没说几句,就被江澄赶回屋里休息。而还不太知事的祁连倒是一夜好睡,精神焕发,活碰乱跳,还缠着江澄问:“师父,师伯又怎么了?”
江澄道:“没怎么。”
“那师伯怎么还不回来啊?”
江澄道:“你师伯就是这样的,你看他什么时候按时回来过?”
“师伯赶饭点就很准时——之前不是有人送了几尾鲜鱼,姑姑说今天炖鱼吃,师伯也知道的。”小少年张开双臂,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鱼,姑姑炖了一条,特别鲜,我和师兄们都快抢破头了,姑姑给您和师伯留了半锅呢!师父,你在兰陵吃饭没有?”
“没吃。”江澄说,“气饱了。”
他徒弟的眼睛都亮起来了,笑出一口小白牙,“那您吃鱼吗?师伯不回来,我陪您吃!”
祁连到底还是没蹭上他师父的炖鱼。
江澄早不是弱质少年,辟谷几日也轻松,靠着在点金阁里受的气,又是一个白天没吃没喝,照旧巡视门生,督促工程收尾,晚间事毕,应了祁连不少句“没有姓温的人要来莲花坞里住”,又和江厌离闲坐几时。
等到人定时分,熬不起夜得江厌离被弟弟推去睡觉,莲花坞入门的庭院里,便只剩江澄和半锅鱼。
一钩残月当头,素白冷华流满地,满坞风声簌簌过,门户半遮,未见人迹。
到夜半,才听一阵窸窣异响,好似归人足音,枯坐良久的江澄按着砂锅盖子,不自觉地磨起牙关。
门扉有动,却无人影,更没什么探路的小纸片——但凡沾了魏无羡元神的东西,都不会被门禁阻隔,更不会在防御阵法上瞎撞。
进门的是团长白毛的活物,支着耳朵吐舌头,竖起尾巴“嗷呜嗷呜”地在禁制外乱晃。
——那是一只注定不会和魏无羡扯上任何关系的狗子。
江澄被气笑了。
莲花坞的正门不小,但禁制布得严丝合缝,狗子在门口跑圈,贴着那无形的屏障闻闻嗅嗅又撞撞,不知是太饥饿还是太无聊,竟在门前对着江澄摇了半宿的尾巴,十足的亲切友好。
良久,江澄也不知是等得无聊,还是有所触动,终于对狗子做出几分回应。
他手边恰好两个瓷碗,取出一只,装上一大块没多少刺的炖鱼,拌上白饭,摆到禁制外,对狗逗引几声,“吃吧。”
卖艺半宿的狗子终于得偿所愿,大快朵颐之余,还不忘朝“金主”卖好,恨不得把屁股和尾巴一起摇飞。
“吃吧。”江澄顺手摸摸狗头,险些把它按进饭碗里,“吃完了赶紧滚。”
【3】他师兄像只没长脚的鸟,不到摔死不回家。
那还是一次眉山的阵修盛会,江家例行赶来捧场,名士高修在会上描符品阵,听不懂玄理的孩子在园子里游戏,江澄陪着虞家大公子镇场,听各家的小公子你来我往,说的却不是玄妙深理,而是闲谈故事。
他们在争论一种胡扯来的鸟——生而无足,长年飞行不止,倦而眠风,一生一落地,落地即死期。
问题来了:万物生有繁衍,一生都在天上的鸟如何繁育呢?它们下蛋吗?蛋也在风里吗?喝水又怎么办呢?下雨是喝得,不下雨时渴了又怎么办?
一群闲得长草的小公子满口胡咧,最后还真为一桩无稽之谈认真辩论,听得江澄频频走神,直向窗外望,哪管什么先天残疾的怪鸟,最后问他时,更是一脸不耐,“不说这禽类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哪怕是有,恐怕也就是意外断腿,在空中努力逃窜,最后落在地上断气——被人瞧见了,才编出这桩怪谈,想想都滑稽。”
什么古怪故事都怕认真,众人讨个没趣,场面一时冷落下来。
话音才落,江澄一直望着的那扇窗应声而开——个子小小的虞家四姑娘探进头来,一张白梨一样的小脸满是惊讶,“表哥,你怎么知道魏师兄摔断腿了?”
“谁说我断腿了?”
江澄一怔,就见小虞姑娘的脑袋瓜马上被人按了下去,另有一人探头过窗,蓬头垢面也掩不住面容俊朗。没等江澄看懂,就见那人迅速翻窗进屋,踉跄一下,勉强站稳,一只脚虚虚点地不敢用力,还能保持平衡——除了他师兄魏无羡,还有谁?
魏无羡的脚伤是在山上摔的。
江虞两家乃姻亲通好,眉山玄机馆的盛会,江家于情于理都不能轻忽。莲花坞里上得来台面的门生弟子都来捧场,连虞紫鸢最看不上眼的魏无羡也受邀进门。但魏无羡哪怕规规矩矩坐在原位也碍某人眼,半日过去挨了不少眼刀,索性带着同席不少束手束脚的少年人上后山玩耍,走时信誓旦旦地要满载而归,许诺晚上山鸡野兔烧烤管饱。
但眉山不是莲花坞外的小山包,一片低山丘陵里也有崎岖山路,更别说虞家玄机阁里一众阵修早把后山当做法阵实验场,布下无数阵法。一群仙家少年跟着山鸡跑进去,不知道踩了多少雷,触发多少阵法,回来的时候无一幸免,都是蓬头垢面,灰头土脸。
都狼狈至此,这十余家袍各异的仙门少年还对魏无羡十分服气,看他翻窗轻巧,落地无声,也纷纷照猫画虎,非跟这扇小窗过不去,最后挤得七手八脚,人身叠作一处,还有人高高兴兴地喊“魏兄下次还带我”。
是的,自魏无羡往下,他们一人怀里裹着一只“野味”,雁、鸥、鸡、兔……样样都有,还满口可惜“那只竹熊崽子没抱回来”,满庭兰芷芳香顿时被野味盖过,气味一时不可言说。
此间主人虞大公子目瞪口呆,魏无羡一脸无所谓,扑到他师弟身上,献宝一样地展示怀里三只死鸽子,“一只炖,一只烤,一只……再说!”
江澄瞧着他那只虚点在地的脚,犹豫一下,到底没用过肩摔,只是一巴掌糊在他脸上,“我看你像个断腿鸽子!”
骂归骂,吃还是要吃,一直清炖一只烤,撒上香料香飘满院,魏无羡当机立断,把第三只死鸽子也烤了。
恰好虞家那些在后山私自开实验场布阵的罪魁祸首们结伴来道歉,却见一众受害者围着烤架炊锅大快朵颐,几句话说开了,便毫不见外地一起吃吃喝喝,连虞大公子都夸魏无羡的手艺好。
这下只剩江澄一脸苦大仇深,头顶若有若无地冒着“你让我丢脸我要气炸了”黑气,对烧烤视若不见,魏无羡气定神闲……扯下一只鸽子腿就塞进了他嘴里。
一口烧烤包治百病!一口不够治,就来两口!
江澄“哼”了一声,吐出烫嘴的鸽子腿,还是目不斜视,却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和哥哥一起来的虞四姑娘年纪不大,但还魏无羡扭伤脚的爆破阵就出自她手,道了歉还十分别扭,魏无羡把另一只鸽子腿塞给她,才哄得小姑娘一点笑模样。
但虞笙一笑只几息,啃着烤肉还是闷闷不乐,一张白生生的娃娃脸上苦相不消,魏无羡一边烤鸽子,一边逗她玩,终于让女孩说出了不高兴的原因:
“我养的鸽子都飞丢了——本来都驯得很乖的,我才放它们出去给我看法阵,结果今天去看,一只都没了,吹哨也叫不回来……”
魏无羡缓缓抬头,和神情端肃的江澄面面相觑。
手里烧烤突然一点都不香了……
“好香啊。”小姑娘抽抽鼻子,一丝一丝地啃鸽子腿,“魏师兄,你烤的什么肉啊?山鸡吗?腿好小,不够吃呀。”
魏无羡讪讪无语,江澄欲言又止,才止又言,刚张开嘴,又被魏无羡一巴掌捂住,蹭了一指头油水,从脸侧到发梢皆无幸免,恨得他反口就咬,得来魏无羡猝不及防的惨叫。
虞笙吃着自己手中的“小鸡腿”,不明所以地看她表哥和魏师兄莫名闹起来,追打不休,引得不少师兄师姐起哄叫好,仿佛在看打擂。
到最后,跛着脚的魏无羡还是胜江澄半招,围观群众稀稀拉拉地鼓起掌来,江家随行门生例行喊“大师兄威武”。但魏无羡也没多高兴,还收走了所有烧烤,连个翅都不留给虞笙,“小姑娘家的,吃这个会上火的。”
江澄冷笑连连,倒转头向表妹许诺,明天给她买一笼鸽子回来。
虞笙歪歪头,“啊?”
后来的虞四姑娘还是不知道自己的鸽子飞到哪里去了,但记下了那个“无足鸟”的笑话。彼时莲花坞陷落,江氏灭门,她表哥孤身幸还,腰上挂着两把剑,一边忙着联军射日的大事,一边四下探问魏师兄的消息。
他问了三个月,找了三个月,都了无音信,在那个战火连天命如飞蓬的时候,便是最大的坏消息。当没人愿意相信魏无羡已经死在某个他们都找不到的犄角旮旯,连虞笙说起安慰的话,也只是拿那种没人见过的飞鸟作比——宁可相信魏无羡飞在风里停不下,不愿去想他落在某处作死期。
“我都说了那是胡扯。”江澄却说,“他腿脚好得很,肯定是浪在别处寻不着家。”
三个月兜兜转转,又长又短。
魏无羡再回来时,仍是那张风流俊俏的脸,但苍白如孤鬼他周身笼罩着一股冷冽的阴郁之气,笑意中尽是森然,已经是不是当年的江家首徒。
江澄一时都没认出来。
但等那不太像他师兄的人接住随便,同他一拍一打,又生熟稔。
那三个月,江澄有太多遍寻不见的焦虑,魏无羡也有太多分说不清的隐情。但那一刻魏无羡接了随便,江澄抱他满怀,那些多到满溢的焦虑和隐情,又都不再要紧。
回来就好。
可笑当时江澄瞧魏无羡邪道玩得出神入化,一身黑衣一管长笛,端得妖异风流,还觉生疏难测,上手抱住,才触得他衣衫边角破烂,闻着都臭了。
之后他们转头对就剩一口气的温晁笑得面目狰狞,两个再也不是少年的少年人联手将这灭门祸首变作一堆烂肉。
耳边惨叫如仙乐,手下血肉似美餐,好一场欢腾盛宴——哪怕后来他们一个是恶名昭著的夷陵老祖,一个是人怕鬼惧的三毒圣手,也再没有那般疯狂。
等当事人回过神来,江澄反胃,魏婴恍惚。
那场血腥复仇不值得上史书。
“回家吧。”
江澄这样说,魏无羡这样应。
彼时家园已毁,故土难归,所幸他们还有彼此。
射日之征,最难的战场在岭南。十来个没人看好的宗门残部聚在一处,江家竟然也能当个领头的。
他们每天都在和人谈判、交换、布兵、对策,算计着温狗,也算计着联军。就这么一支残兵,射日六年,从南打到北,越南岭,渡长江,过剑门,叩秦关,也称一段传奇。
而日渐壮大的联军里,论最疯,从头到尾都是魏无羡。他御鬼行尸,好不气派,人称魔道祖师,时而势不可挡,尸潮洪流所向睥睨;时而贪功冒进,冲得过头成瓮中鳖。
挺险的一次,温狗引他从前线冲过十里,挖空整条河谷来困他。
江澄亲自率人穿重重雷云追,到时恰好撞见魔道祖师被温狗偷袭。他一记紫电甩得刺客直砸地底,那时近战变菜鸡的魏无羡半伏在地,狼狈得像条狗,又淡定得像他大爷,又咳又笑,说:“可算把你等来了。”
他师兄多风流,多潇洒,天涯何处不是家。
要你急,要你等,要你寻,要你追。
要等你气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时候,才笑嘻嘻地跳出来,说他回来了。
……他终究是记着回来的。
穷奇道上杀监工,救走温氏遗部后,魏无羡便带着人上乱葬岗,竖起凶尸墙。仙门一众惶惶不安的家主们还道他拉了群逆党余孽来挥舞大旗占山为王,江澄只当听个笑话——不说魏无羡此生最爱扶助弱小不偏强权,也不说满山尸体中有什么称王的意义,只说他师兄对经济庶务七窍通六窍的脑袋瓜,占山为王?占山吃土还差不多。
当然了,魔道祖师魏无羡当然不会凄凄惨惨地吃土,所谓的“逆党余孽”虽然是一帮老弱妇孺歪瓜裂枣,但还有人均一双善于劳动的手——只会抱腿的那个小孩不算——魔道祖师带着他们盖房子挖地,房子要盖得厚实,真材实料,能过冬,能度夏,地里要能种土豆,才算好吃。
江澄冷眼旁观道:“你还真打算在这里长期驻扎?这鬼地方人能待?”
魏无羡心很大,“我在这里待过三个月。”
——待到臭死,破烂得像个难民吗?你怎么不一辈子待在里头?
师兄弟俩并肩走进魔道祖师暂居的魔巢,山洞森冷,满地破烂,沿路符咒乱撒一气,没床没铺,只有一堆皱巴巴的毯子供魔道祖师“哪儿都能睡”。
江澄感觉到自己的七窍都在徐徐地冒出烟雾。
温宁就躺在一堆破烂里,从头到脚都被符咒贴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翻白的眼睛,他活着的时候是个胆小的结巴,死了反倒凶恶无比——结果魏无羡还想唤醒他的心智?!
江澄只觉头顶烟雾聚作乌云压顶。
魏无羡还同他发牢骚,“我也发现真他妈难。可是牛皮我都跟他姐姐吹过一打了,现在他们都相信我肯定能办到,我是非炼出来不可,不然老脸往哪儿搁……”
好似有一道惊雷直劈江澄颅顶,他忍无可忍,拔出三毒,直斩温宁喉咙,竟像是要把他头颅一剑削断。
魏无羡反应奇快,在他手臂上一击,生打偏了剑势,“你干什么?!”
江澄不收剑,厉声道:“干什么?我才要问你干什么!
“魏无羡,你这段日子,很是威风啊?!”
“你知道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你那只阴虎符?被他们逮到这个机会,你有理也变没理!”江澄盯着魏无羡道,“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抢在他们有进一步动作之前,咱们先自己做个了断!把这具尸体烧了,把这群温党欲孽都交回去,如此才能不留人话柄!”
说着,他又举剑欲刺。魏无羡却一把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道:“开玩笑!现在把温情他们交回去,除了被清理干净没有第二个下场!”
江澄怒道:“你自己摘不摘的干净都成问题,还管他们什么下场,清理就清理,关你屁事!”
魏无羡在计较什么,江澄清楚得很——温宁和温情是对他们有恩的,江枫眠和虞紫鸢的尸体是他们火化的,骨灰是他们送来的,两人被追杀的时候是他们冒险庇护的。
可人有远近亲疏,事有轻重缓急。
“现在温氏残党是众矢之的,无论什么人,姓温就是罪大恶极!而维护姓温的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有人都恨温狗,恨不得他们死得越惨越好,谁护着他们就是在跟所有人作对,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更不会有人为你说话!”
魏无羡却道:“我不需要别人为我说话。”
“你要是动不了手就让开。”江澄一字一顿地道,“我来。”
魏无羡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指如铁箍,“江晚吟!”
两人剑拔弩张对视一阵,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魏无羡知道,一旦他退了,他的恩人就死了。
江澄知道,如果他退了,他的师兄就没了。
江澄挥剑的力量来自手臂,来自丹府,来自混元如意的金丹和蓬勃灵力。而魏无羡制止他的力道全在肌肉,游丝般的法力没聚便散,再僵持下去,勉强镇压住的温宁都会被他下意识调动起来。
好在江澄比魏无羡先松了力气。
三毒剑稍稍垂落,却无收势,江澄说:“人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魏无羡,你懂不懂什么叫亲疏远近,什么叫轻重缓急?”
魏无羡还没答,江澄又道:“是了,你懂的是‘明知不可而为之’。你懂,你比我懂,你永远比我懂——以前你懂就懂,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可为的有人帮你为,你往前走有人帮你兜着!
“但这次不一样,我兜不住了魏无羡,你明不明白?我兜不住了!”
他说得又急又快,魏无羡似乎被他激烈的语气镇住一般,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
江澄继续道:“魏无羡,你还没看清现在的局势吗?你非要我说这么明白吗?你若执意要保他们,我就保不住你。你真是——”
“不必保我,弃了吧。”
【4】他师兄嘴里抹了蜜,招蜂引蝶几千里。
江澄是被人送回来的。
那人身量细瘦,带着江澄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凭空飞起不御剑,空中疾行速度反倒比江家御剑的门生还快,不到两刻钟便把江澄送到莲花坞正门口。
一落地,江澄脚下略有踉跄,被那人稳稳扶着才没栽倒。他狠狠挥手,试图推开自己的拐棍,可一推开,人无倚靠,又生眩晕,便撑不住似地往前倾。
好在祁连跑得够快,在千钧一发之际,竭力把江澄扶稳,临时充当第二只不会被推开的拐棍,努力把摇摇欲坠的师长扶到石椅上,“师父,你怎么啦?”
江澄双眼紧闭,左手攥拳撑在耳际,指间紫电的灵光异常稳定,听得祁连的问话,却没回应,好像将紫电从太阳穴挪到眉心已经耗空了他的力气。
被推开的那人道:“你师父犯病了。”
祁连马上转过身,对那人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陈宗主好。”
“小祁连也好。”陈宗主随手摸摸他的脑袋,在他脸侧的软肉上轻掐一把,“你找找还有没有固魂散,治头晕的,你师父应该常备,知不知道?”
江澄终于勉强开腔:“红瓶的……”
“我想起来了!”小少年惶急地点头,转身就跑,“我知道在哪儿,师父你等着!我去找!”
“陈澜你再敢对他动手动脚的……”江澄的嗓音沙哑得可怕,勉力吐出的下句话反倒无关紧要,“信不信我抽死你!”
“你有本事就抽吧。”抚松陈氏的女宗主陈澜凉凉道,“你一甩紫电魂魄就散,到时候看我们谁先死。”
抚松陈氏本是清河聂氏的拥趸,但在射日时南下支援,因此陈澜也与他有几年同袍之谊,如今和虞家四姑娘结作道侣,更成了拐着弯的亲戚。
陈氏本家功法独树一帜,不是邪道也不是正道,一向游离于正派仙门之外。陈澜今日本受魏无羡请托,上乱葬岗看看温宁有没有救,恰好撞上江澄犯病又发疯,晕得东倒西歪也不肯让温情近身,对魏无羡更不客气,满口“弃都弃了,关你屁事”……
魏无羡急也无用,他和温家人都不能出乱葬岗,只好抓陈澜当壮丁送“表哥”回家。
陈澜与江澄大概天生八字不合,同袍时就互看不顺眼,后来拐了虞笙去长白山,和江澄见面更没和睦一说,偏她在人情世故上不太细致,见了江澄就嘴贱,“温情那么一个活的神医杵在那里,你倒好,飞一百里回来找药吃——要不是紫电能固魂,你魂魄早就颠散了。”
“关你……”
陈澜瞧他面色极差,只得服软道:“好好好!不关我的事!你徒弟回来了,你赶紧吃药吧!”
江澄的魂魄之症源自温晁的黑手,但不似金丹那般复归如初,反同诫鞭痕迹一起遗害至今。他三魂七魄一点灵并无缺损,但遭难后不再混元一体,反而难以聚合稳定,时有散逸之患。
他这病症或许在全仙门都仅此一例,连魏无羡这样的鬼道大家也找不出根治之法,只能在发作时靠益州顾氏的固魂散救急。
按说,再严重的暗伤,毕竟将养数年,本该好得七七八八,但这次也不知在乱葬岗上发生了什么,竟然破天荒地又发作一次。这一发作,就把原本的计划都打断,江澄还是没来得及和魏无羡商量好如何处理温宁之事。
江澄服药后,稍作调息,灵台渐复清明,元神重归稳定,但一想到这件没解决的破事,又觉头晕。
他耳际飘飘忽忽地传来陈澜的絮语,“有事情就好好解决,把自己气崩了有什么用?性子那么急,真不讨喜,你要是在我眼下出什么事,我回去可怎么和笙娘交代……”
江澄扶着额头,也不睁眼,左手一挥,一道黛紫电光就这么直接地扫了过去。
耳根清净。
江澄的脾性从来都不讨喜,幼时只是别扭,成年后便成暴烈,也只在特定的人面前收敛一二。
他和魏无羡结伴长大,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当魏无羡好脾性的对照组。
魏无羡当然很讨人喜欢,讨每个人喜欢,在各种意义上。
江枫眠最偏爱他,偏爱的就是他活得鲜亮明快,心存道义,生来一副游侠秉性,明知不可而为之。
莲花坞的师兄弟都喜欢他,满口大师兄最英俊、修为最高、不穿衣服最好看,一边说着,一边在魏无羡身后躲灾荒。
在江澄的记忆中,只要是个人都喜欢魏无羡,莲花坞旁的农女、卖杂货的姑娘、眉山的阵修、姑苏学堂的同窗……他走到哪里都能呼朋引伴,飞快地带着一群人玩得花样百出,被众星捧月般地围在中心。
那都是年少的事了。
成年后,就是射日长征,江澄是人怕鬼愁的小江宗主,魏无羡是阴冷桀骜的魔道祖师,在外人眼里,他们只是朝两个不讨喜的方向发展开去,无甚对照可言。
可魏无羡其实还是那个样子,以前他呼朋引伴打山鸡,带着满身泥叶,高高兴兴地回来烧烤;后来他招鬼驱尸杀温狗,带着满身血污,痛快淋漓地回来庆功。
江澄总是不愿意面对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好像只要不深想,他们便只是顺着原来的轨迹平安长大,没有惊变,也没有颠覆。
魏无羡应该一直讨人喜欢,得人人雍容,句句夸奖,而不是人人喊打,句句讨伐。
唯此,他们才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呢?
江澄太清楚仙门百家的态度:作为人的“魏无羡”根本不值一提,而作为砝码的“魏无羡”,就注定要在仙门势力天平上举足轻重。
重要的是站位,而不是人——站在世家这边的时候,魏无羡就是怪杰,是奇侠,是枭雄,是一枝独秀。不站在世家那边的时候,魏无羡就是丧心病狂,罔顾人伦,邪魔外道。
那江澄在意的“魏无羡”是什么呢?是人?是砝码?是助力?是包袱?
有那么一刻,江澄自己也答不出来。
当然,江厌离答得出来,毫无犹豫,干脆清楚。
——是弟弟。
是弟弟,就要让他吃饱穿暖,后顾无忧;是弟弟,就要维护他的声誉,不许旁人轻辱;是弟弟,哪怕千难万险,多少不该,也要去见一面。
除了对待家人,江厌离少有这样近乎强硬的坚持。
夷陵乱葬岗下游荡着数百具凶尸,别家修士来时,它们低声咆哮;江澄来时,它们无动于衷;江厌离来时,它们分出数个护卫左右,一直把她送到魏无羡的伏魔洞口。
伏魔洞还是那个伏魔洞,乱七八糟一堆破烂,江澄走后魏无羡又团了不少用废的符箓,江厌离提着裙子走进来,几乎没处下脚。
魏无羡一边领着师姐往里走,一边踢垃圾,什么罗盘旗子都因此滚到边角,很快清出一片空地,但面对江厌离的目光,他还是局促得紧,走到最后,甚至吹起口哨缓解尴尬。
江厌离只是笑,“你也知道乱糟糟的不好看啊?”
魏无羡的口哨声逼真得像鸟叫。
黑洞洞的屋子里,还有一块墨迹没干的木牌,上书“伏魔洞”,显然要挂到门前去,充作门匾。
“这个‘伏魔洞’不是常人以为的‘伏魔’。”魏无羡笑嘻嘻地解释道,“师姐你看,我是个大魔头,我趴在地上睡觉的洞,可不就是伏魔洞?”
气氛绷得太紧,他想逗江厌离开心一下,但江厌离听了这个笑话,反而收了淡淡的笑,再次环顾洞中内景。
魏无羡局促得连口哨都吹不起来了。
“阿羡。”江厌离终于找到了那堆脏兮兮的毯子,无奈道,“你怎么能趴在地上睡觉呢?”
江厌离是带着乾坤袋来的,将那小小口袋一抖,便是个简易的床架子,再一抖,又是一卷厚实床铺……江厌离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开始垃圾场里搭床,就像当年她在军营里帮弟弟们搭理起居一样。
魏无羡忙不迭地跟在她后面捡东西,他身上没有收纳的法器,捡起来不知道放在哪里,最后全抱在怀里,像是一座小山。
江厌离扭头看来,魏无羡从小山后努力探头,对她做出一个惨兮兮的鬼脸。
江厌离失笑,回身帮他收拾,絮絮地嘱咐:“夷陵比云梦还湿,这又是山上,哪怕只是暂住几天,也要好好收拾好好住啊。”
魏无羡讶然几息,艰涩道:“师姐,我……”
“如果不是暂住几天,那就更要好好收拾了。”江厌离轻轻巧巧地接过话头,额上已见汗,“听说你‘明明怕狗还住狗窝’,我还不信呢,今天来……”
魏无羡气道:“谁说的?!”
江厌离展颜未语,魏无羡已悻悻收声。
——还能是谁呢?
这件事说到底,不过就是温宁一脉的性命和魏无羡在仙门的前程二选一罢了。
在江澄看来,温家一倒,温氏族人命数已定,温宁一支注定艰难至谷底,难道还要魏无羡跟着一起沉底吗?射日六年,步步为艰,难道还要折在此时?
斩温宁的那一剑,魏无羡刺不下去,江澄替他刺。
在魏无羡看来,温情姐弟于江氏有大恩,不能不报,如果付出一点轻于鸿毛的名声就能救回来数十条恩人性命,那何必斤斤计较?莲花坞焚毁,亲友零落,他还在意的人本就不多,难道还能见死不救吗?
偿温宁那一恩,江澄还不了,魏无羡替他还。
江澄说魏无羡看不懂,其实魏无羡看得比江澄更清楚。
——他只是根本就没把自己的名声当回事。
师兄弟两人自幼结伴,风雨同舟十余载,哪怕是昨日伏魔洞里剑拔弩张,其实彼此也没有会错意。
正是因为太熟悉,太明白,所以那番对峙才锥心。
他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人,秉性观念都有差,平常不显,真到了抉择关口,你踏左,我向右,各自眼里的轻重缓急都暴露分明,由不得丝毫回避。
自从魏无羡在穷奇道朝金家督工迈出那一步,就已经注定不能善了,他拎得清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也知道怎么把江家撇干净,他也做好了准备。
不过就是告知天下,告诉那群虎视眈眈的世家,魏无羡叛逃江氏,背弃仙门,今后无论他做出什么事,都与云梦江氏无关。
——反正云梦夷陵这么近,什么时候想回了就偷偷回去,明面上怎么说,无碍私下怎么做。
这话上次就该说,话到嘴边,却被江澄的反应吓了回去,如此又在纷纷流言中拖一日,劳累师姐亲自上乱葬岗说合,徒增波折。
闹到现在,魏无羡也不明白他师弟到底在犯什么轴?
“阿羡,论理,是这个理。”江厌离握着师弟的手,轻轻地摇晃两下,“但话不能那样说。”
“任何困难,我们都能一起面对,明里不行,暗里也可以。
“大家的想法不一样,最在意的东西不一样,但不是真的不能调和,无论怎么样,家里都是向着你的。”
江厌离的本音并无特殊,不高不低,不甜也不哑,只是温柔如流水,在耳边潺潺地淌过去,心里便安静下来。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说了什么,但肯定是吵架了吧?”江厌离说,“好好讲话,不要吵架,他很难受——你也很难受,不是吗?”
魏无羡沉默良久,最后只是别过脸,去看天边新升的月亮。
一勾下弦,孤零零的。
江澄铮然收剑,转身时,正对上温宁,青白的尸面上竟有人的表情——确实不该小觑他师兄,这一天不见,凶尸就恢复了神智,除了臭点儿冰点儿,与常人无两样。
“挺好——以后谁都不用做人,也不用求仙问道,都求着魏无羡把自己炼成凶尸就行。”江澄冷笑道,“也算一项开源之道,够你们吃土豆了。”
温宁只听他语气尖刻,便生畏缩,但还是努力分辨道:“江江公子,你不能这么对魏公子,你、你不应该……”
“我和他的事用得着你说嘴?”江澄打断他,“你还是先把舌头捋直了吧,结结巴巴期期艾艾,还不如原来做凶尸的时候威风。”
温情默默挡在两人中间,江澄对上她,面上才多一分忍耐之意,正欲说什么,忽觉腿上一沉,原是一两重的温苑又蹭过来抱住了他的腿,圆圆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很是雪玉可爱。
“又来?”江澄手上恰是没出鞘的三毒,他扣着剑鞘把小孩的手轻轻拨开,“你们温家人抱人腿还上瘾吗?”
小温苑被三毒剑鞘一拨,也不知其中封着多么锋锐的凶器,难生恐惧,反而顺势摸上剑鞘上的“三毒”铭文,黑溜溜的眼中凝了一点光亮,天真地笑开了,“姐……姐姐……”
温情连忙伏身,把孩子抱起来,“姐姐在这儿!”
一直无动于衷的江澄突然提起三毒,温情连忙后退,温宁上前,如临大敌。
送江厌离下山的魏无羡正瞧见这剑拔弩张的一幕,连忙喊着“江澄”把他们分开,背过手挥挥,让温宁等人退避三舍。
“你来了也不上山,在这儿呆着干嘛?”魏无羡话说得很快,莫名紧张,“你魂魄怎么样了?让我看看。我一直觉得你这症……”
说着,魏无羡伸手欲按他的眉心,江澄偏身闪开,“我来接姐姐,昨日未尽之事也要赶快收尾。”
江澄越过魏无羡,信手朝他抛出一物,拉过江厌离,语气平板而快速,“今天四姐姐来劝你,但你无可救药,劝也无用,三天后我们约战,打一架割袍断交。”
他全程连口气都没喘,听的人反应不及,一边说着一边抛出三毒,语毕,人已经带着江厌离踏上飞剑,剑光一闪,便消失在云中。
魏无羡一脸懵逼,怔怔看向江澄朝自己抛来的那物——正是自己的佩剑随便。
事情简单明白,魏无羡很快反应过来,对温情温宁无所谓地笑道:“三天后约战——你们谁下山朝那些眼线喊一嗓子,把这事喊明白,让该来的都来看,省得麻烦。”
温情沉默几息,才道:“不用喊,他们都会知道的。”
魏无羡愕然道:“江澄已经喊过了?他向来不爱干这样丢人的事情的。”
温宁默默将他引下山去。
乱葬岗林木深深,夜里犹为阴森可怖,转过一弯向南去,林木成灌木,才豁然开朗,明明皓月无遮无挡地照在他们身上。
乱葬岗正南是一面颇有高度的山壁,正对官道,而官道尽处便是一繁华小镇,此刻不少世家的眼线在彼处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魏无羡正面山壁,抬头望去,见山壁上疯长的荒草已被清理一空,只留下斑点焦黑鞭痕。在明亮的月光里,仿佛一张不够干净的白纸。
明明冷月照亮了这张纵横剑气劈出的战书,笔画断连都纤毫毕现。
“冬月初一
“云梦江晚吟约叛臣魏无羡南津关一战”
江澄的行书本就漂亮,以剑刻来,更如铁画银钩,每个笔画勾连都深刻。最出彩的还属“叛”字的末笔,收得干脆利落,堪称妙绝。
魏无羡仰头久久相望,啧啧称奇,这辈子第一次见江澄使剑留下这么大的手笔。
他面上渐渐生了笑,从微弱一弧到肆意狂笑,他笑得都咳嗽起来,胸襟处猛地泛起丝缕甜意,出口落地——原是一口鲜血。
温情大骇,连忙扶上他的脉,让温宁撑住他。
魏无羡挥手将他们甩开,信手擦干嘴角嫣红,指着那面山壁,笑着道:“你们别看我,看看它!都看看!好好看着!”
一勾弦月照山岗,倒映在他眼底,模糊成扭曲的晕光,整个世界只有那行战帖依旧清晰,哪怕闭上眼睛,也字字深刻。
“看看——”魏无羡笑着说,“我师弟的字好看吧!”
【5】他师兄有天公赏剑脊,万千本领,来得多轻易。
江澄的右臂有处暗伤。
倒也不是意外得来的重伤,只是剑修练招时拉抻筋肉,练得太频,力气用得太过,难免受伤。江氏剑招多重臂腕巧劲,练剑时什么跌打扭伤都平常。莲花坞半年一次的剑技大考前,有的是临时抱佛脚的弟子相互擦药酒,惨叫能一直传到莲花湖上,农女听着凄惨,还要送来西瓜莲蓬来堵他们的嘴。
或许是因为虞紫鸢时常耳提面命,又或许只是因为其本性好强,江澄的药酒总是用得比大家都快。说是勤奋刻苦也好,急功近利也罢,反正江澄在剑技的练习上总有股让人头疼的执拗,刚学剑时,尤其如此。
江枫眠甚至为此还缴过他的剑,也不让别人借给他。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满身药味儿的小少年就蹲在江枫眠书房窗下,眼巴巴地望着被挂起来的三毒,熏得满书房药酒气,逼得他爹关了窗,于是江澄又换一扇继续蹲。
在江澄的整个少年时代里,再没有第二件事能把他逼得这样无赖。
他蹲到快日落,魏无羡来叫他吃饭,他不应,魏无羡又说要把自己的随便换给他,一把名贵灵剑直往他手里塞,反被江澄迁怒,用“修仙之人一生一把剑,不能轻易许旁人”的籍口骂了一顿。
向来伶牙俐齿的魏无羡只是抬头望天,等江澄一句一句骂够了,才扯着他师弟往饭堂走,只求江厌离还给他们留了晚饭。
后来江澄练得多了,招数圆融,愈发熟练,药酒自然用得少了。但频繁折腾筋骨终归要留下一二痕迹,他右手臂上就留了点旧伤,平常显不出,如果练得太多,再过一夜,多半酸胀难忍,这时药酒又重出江湖。
他自己揉最肯下狠手,好像格外仇恨这块过分娇气的筋肉,擦起药酒,时常青着脸冒冷汗,眼睛却在泛光,仿佛疼中更有爽。是以,江家的师弟们经常聚在一处议论“江师兄又在自虐”。
自虐不是爱好,却也成习惯。江澄就是能对着一套剑法练上一千一万遍,练到手酸,抻得筋疼,才愿意放过自己,得一场放空好睡,第二天再捂着胳膊找药酒。
到头来,还是在一旁闲到抖腿的魏无羡看不过眼,抢过药酒给他揉擦,“你又不是练不会……”
江澄当然不是练不会,只是比起某些一眼扫过,睡一觉起来便使得行云流水的妖孽而言,终归慢了半拍。
江澄也曾别别扭扭地不耻下问,死妖孽逼得他叫了好多遍“师兄”,才愿开尊口。
“不知道。”魏无羡这样回答,“可能我天赋异禀吧,老天赏剑脊,传不了师弟。”
江澄没说什么,只是慢慢把药酒倒在掌心……狠狠糊在了魏无羡脸上。
魏无羡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做到,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就做不到。他向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技巧方法或许有,但连自己都总结不来,生来就不是个做师父的料。
“天赋异禀”的说辞,江澄听听就算,真去相信,反倒长了这妖孽的威风。
人真的有天资吗?江澄很少对“天资”二字有所意识,又或者,他并不愿意去相信。
天资天资,蒙天所赐,你不能推,也不能讨,只能受着,缺了你要受着,多了你也要受着——那还要人做什么?还要努力什么?又还能指望什么?
他今日若相信天资,信自己生来就比旁人少一二修道上的灵透,注定事倍功半,道阻且长。那明日是不是还要相信命运?相信岐山温氏暴行自有轮回报应,相信莲花坞血案乃命中注定,相信他沦落至此,实乃天定,反抗不能。
他就是不相信那些自己永远都无法改变的东西。
人生一世本就多苦难,人总有太多借口来解释自己的退避和放弃,寻一个无能为力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无所作为,来劝说自己“算了吧”,“过去了”,“放过自己吧”……求得余生安宁。
但江澄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他就只是默默握着自己的三毒剑,练上一千一万遍。
魏无羡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命题,毕竟他不需要太多的坚持和执着,便能得到旁人孜孜以求的战果。
他少年时光里的“天下第一”何其多。
虽然给佩剑起了个极为随便的名字,但魏无羡若真与人拔剑切磋,便少有敷衍。最最轻狂好弄的年纪里,他没少在师门里大杀四方,变着花样展现其天才风姿,哪怕后来在岐山教化司里缴了佩剑,也能捡起一根树枝比划门道。
不似后来,魔道祖师早把自己的佩剑忘在脑后,一身黑衣一只鬼笛,一副高深莫测、睥睨众生的模样,口出狂言半点不虚,“我即便是不用剑,单凭你们口中的‘邪魔歪道’,也能一骑绝尘,让你们全都望尘莫及。”
偌大仙门,倒也没人能从根子上驳回去。
可惜了随便这把上好灵剑,曾由江枫眠赐给魏无羡,曾被主人赏了个不着调的名字,曾被江澄从教化司夺回又寻主三月,终得复归——结果它不着调的主人再也不带它玩了。
成年后,连江澄也不得不承认,仙门中比修为剑技更要紧的比比皆是,太平日子不动刀兵,战时更要结盟、谈判、排兵布阵,佩剑的礼仪意义远大于实际,漂漂亮亮地挂在身上就是了,难能出鞘。连三毒渐渐被更具威力的紫电压过,而随便就更不能跟陈情争高下了。
但哪怕佩剑只剩礼仪意义,也是意义。他们战时东颠西跑,不修边幅,出去多带个累赘,回来就少带个脑袋,不佩剑就不佩剑。可射日结束后,本就显得鹤立鸡群的魏无羡还把佩剑抛于脑后,便成了众矢之的。
江澄骂过他多少次,魔道祖师威名早就令人闻风丧胆,不用他继续宣扬,多佩一把剑装个样子罢了,怎么就那么难?
江澄回回说,魏无羡回回应,下次注意。
注意了还照旧。
被师弟说得烦了,魏无羡索性把随便从某个落灰的犄角旮旯捡出来,擦拭一二往江澄怀里塞,“就这么个东西,你那么看重,给你!”
“少跟我嬉皮笑脸的。”江澄把随便推回去,“师长亲手赐剑,人剑一体,这是能跟别人换的吗?”
魏无羡嗤笑道:“谁跟你换?你那宝贝三毒换得出来吗?我是给你!”
江澄把剑拨开,“你的剑佩在自己身上,给我干什么?”
魏无羡马上胡诌出一个歪理,“我是你的下属嘛,臣属臣属,什么都属你。”
“属个屁!你真想给,就把陈情给我。”江澄挑眉,“你不要的都给我,我是什么,宗主还是拾荒的?”
说着,他随手拂过陈情笛穗,红穗无风自动,宛如有生,飞快地抽了他一记,留下数道浅浅红痕。
江澄毫不意外,魏无羡马上把笛子拢回衣中,眼睛一转,打岔道:“这戏词就说差了,你该说的是——”
他拿腔拿调地调笑道:“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都有?”
江澄拔出剑便劈他,魏无羡一避倒地,翻手拔出随便,架住三毒,两人不动灵气,只凭蛮劲儿角力。越见江澄气恼,魏无羡越想笑,笑得手抖发软,让三毒剑锋越压越紧,离他脸上愈发近。
“没吃饭吗?”江澄咬牙切齿,“魏姑娘?”
魏无羡笑得愈发放肆,随便软趴趴地落下去,三毒剑锋稳稳定在他面前寸许处,凛色逼人,示威性地轻吟。
魏无羡信手拨开三毒,笑着继续说:“是单给你一个人的。”
他仰着脸,俊俏笑脸上有经年的风霜色,一弯唇也不似少时单纯,有太多江澄看不懂的意味。
他笑着说:“我只给你一个人。”
江澄打了个寒噤,只觉臂上都是鸡皮疙瘩,“唰”地归剑入鞘,踹他一脚,转身就走,“我不稀罕!”
魏无羡在他身后,还是笑,“不稀罕我也给!你帮我收好了!”
后来的随便一直由江澄收着,但少有用处,直至三月初一,夷陵南津关,云梦江氏家主江澄约战魏无羡。
……江澄还要千里迢迢地给对手送佩剑。
南津关恰有一片土台,本作祭祀用,如今供两人当戏台擂场,倒也合宜。
上场江澄先骂,把这几天各家宗主用来逼问他的话删删改改,或文雅质问,或破口大骂,都抛给魏无羡。
魏无羡全靠临场发挥,嘴尖牙利,反应极快,江澄骂一句,他就还一句,或是合理驳斥,或是胡说八道。仗着台下众人远观不清,他骂累了还喝口水,另投一筒给江澄,被江澄一鞭甩下台,恰浇在看热闹的金子勋头上。
对骂了两刻钟,没喝水的江澄嗓子哑了,喝过水的魏无羡也想咳嗽。
“交涉”失败,二人开战。
按最传统的仙门规矩,这样的约战最重公平,讲究兵器对等,只取佩剑相交。但随着时移世易,修仙法器愈发多种多样,这条规矩也就在无形间作废。但既然是礼仪性的一架,做戏给别人看的成分更多些,只求打得好看,江澄索性摘了紫电,只提三毒。
这没什么,权当旧时演武场上再切磋,但射日经年,他们数年未曾拔剑相对,哪怕是做戏,江澄也觉恍惚——当年他和魏无羡比试,向来输多赢少,后来道途上各走各路,再没空在这等小处上计较高低……
但无论怎么打,结局都要是平局。最好各自口吐鲜血,痛骂后再离去,以示撕破面皮,分道扬镳。
……血要怎么吐出来?还为这么一件破事逆行真气吗?
但愿魏无羡带了什么狗血囊吧,他画符,这些东西应该多的是。
……
思来想去,他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拔剑出鞘。三毒的剑刃在明光下泛起冷冷的凛色,仿若秋霜,他在剑中弹指一响,听得清越剑吟。
他拔剑作指,对面的魏无羡适时退后,陈情的红穗莫名浮起,贴着他的手腕,蓄势待发。
江澄瞳孔一缩。
温宁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挡在两人中间,将魏无羡完全遮住。
江澄在这荒谬的画面前微微歪头,可他的视线还是落不到魏无羡身上,全被高壮的凶尸挡得严实。温宁脖颈上有数道怨气构成的黑色裂纹,但眼神仍是清明的,甚至对他微微点头,以示尊敬。
陈情吹响的旋律本是云梦的婉转小调,只是用作御尸,便吹得尖锐无比,四野寒噤。
江澄剑尖抬起,是所有江氏剑法统一的起手式,好像对温宁极为防备。但他眼中却是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映像。
温宁为什么站在这里?他凭什么站在这里?江澄想着,他算什么东西?
“姑姑。”祁连扯了扯江厌离的袖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莲花坞吃饭?”
江厌离道:“再等等啊,很快就打完了,打完了,我们就回去。”
祁连又问:“师父和师……谁会赢啊?”
江厌离摸摸孩子的脑袋,祁连的细软发顶被她指间的指环夹起一缕,又很快被摩挲着梳顺,她望着台上难以分辨的剑光身影,轻轻地说:“谁都不会赢的。”
祁连听得江厌离语气沉重,再瞧四周的门生师兄们都面色端凝,外围更有许多陌生修士朝高台指指点点,又想到以后莫名其妙再也不能喊“师伯”,一时懵懵懂懂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努力垫脚,去看台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战况。
忽然,他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师伯!”
不说台下一声稚语如何被捂住,却道台上又出惊变——江澄和温宁打得太激烈,偌大平台都不够他们施展,飞沙走石的余波触及魏无羡本人,习惯远程控尸的魏无羡索性跳下高台,免遭干扰。
他一下台,缠斗百招的江澄和温宁倏地分开,原是温宁被江澄的剑气甩出数丈远,遭力跌坐。而江澄竟没乘胜追击,反冲到高台边缘,朝刚在台下占定的魏无羡喊:“上来!”
魏无羡抬头,两人一高一低,目光隔着数丈交汇。
江澄道:“你上来!”
风沙太大了,迷花了魏无羡的眼睛,他看不清他师弟的表情,也看不懂他师弟的眼睛——是怒是喜都无碍,终归不该是这副咬牙切齿的悲愤之态,陌生如仇寇相逢。
“你上来!”江澄喊得歇斯底里,“魏无羡你给我上来!”
他喊了三遍,围观的众人也晃过神来,温宁再次从后方出击,魏无羡仍然只是举目相望,未有回应。
他是不会上来了。
江澄纵身跳了下去。
围观群众里惊呼阵阵,祁连卖力蹦跳也看不明白,连江厌离都察觉到不对劲,拨开人从向近处跑去。
江澄问:“你的剑呢?”
“你让我收好,我收好了,我收得好好的还你了。”江澄提起三毒,一剑斩去,“你的剑呢?!你拔出来啊!”
那道汹涌剑气劈入魏无羡足下,地面顿时裂开一道深缝,魏无羡下意识跳开一步。
这反应在剑修眼中何其慢,疯得红眼的江澄下一剑劈手已至,当真是灵光漫溢的精妙一剑,破空仍带尖啸,依稀有杀意。
魏无羡下意识挥起陈情,胡乱朝江澄的方向一划,温宁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扑来,自右相阻。
终归是迟了,哪怕三毒剑的灵光收敛,杀气四散而来,剑势还是收不住,在温宁到达之前,三毒剑尖已经浅浅地捅进魏无羡下腹。
江澄手下一顿,就这瞬息晃神,温宁立即朝他右臂下处出拳狠砸,那可怕的力道从皮入肉,震骨抻筋,三毒剑尖不由向里又绞了半圈。
鲜血自魏无羡的腰下迅速洇开。
温宁见魏无羡受伤,抓着江澄手臂,一把将人撂开,三毒就此脱体,还带出来一截血淋淋的肠子,魏无羡半身洇血,形容极为可怖,温宁也只敢从旁扶住。
江澄连退三步,面色青白,摇摇欲坠,恰被冲过来的江厌离和祁连左右扶稳。他右臂未见多重的伤势,但在方才被温宁全力一击一扯后,便以一个古怪的角度软软垂落。三毒剑仍被紧攥在手,剑尖带着淋淋人血触地,溅落星点血污。
祁连正对江澄的伤臂不知所措,连碰都不敢碰,下意识向师伯投去目光求助,却见魏无羡从伤口掉出来的异物,虽难以辨明,仍十分血腥。他顿时被吓得懵了,连眼泪何时落的都不知,“师父……师……”
江澄厉声道:“闭嘴!”
孩子口中将出未出的“伯”字被江厌离死死捂住。
随着江澄一声喝骂,好似雷鸣震耳,惊了旁人也惊了自己,两人面上的疯狂和恍惚终于散去,理智回笼。
魏无羡看着江澄软软垂下的右臂,江澄瞥向魏无羡那血淋淋的半截肠子。
喧嚷的人声重新将他们围拢。
江厌离还记得他们的目的,但此刻江澄和魏无羡相顾无言,都无开口作结的意思,她生怕两人杀疯了眼再续一战,只得勉力扬声道:“魏无羡、叛逃家族,与众家、公然为敌……云梦江氏……”
她声音本就轻柔,在喧嚷人声中并不好分辨,且短短半句,她数次停顿,说得十分艰难,竟难成句。
却听江澄顺顺当当接过她的话口,继续道:“云梦江氏已将其逐出,从此恩断义绝,划清界限。今后无论此人有何动作,一概与云梦江氏无关!”
人声俱寂。
江澄道:“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