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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暮溪洞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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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或许因为自小就见过父母辈劈山裂海的大场面,在仙门长大的某些孩子,面对危险好就比常人少一根筋。
当然,只是“某些”而已,同样是名门之后,对危险毫无惧色的人里面,从来都不包括吴哲自己。
吴哲这样想着,头顶天光忽然大亮,他轻车熟路地御剑冲出地洞,一眼就见方才抱出来的小姑娘正稳稳地站在原地,半点不怕的样子。他心里又一阵腹诽,落地跑了几步,确认脚下地面安全,才把一直在自己怀里乱扭的小男孩放了下来。
当然了,小江公子乱扭绝对不是因为恐惧,真正有惧意的——比如吴哲自己——根本就不会乱动,身子还是僵硬的,左右手自己摸着都发凉。
江暮也不好意思讲“小吴哥哥一直搂着我的痒痒肉”,落地就去拉同龄的玩伴,“妹妹,你刚才睁眼了吗?你有没有看清那个大妖兽?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小姑娘点点头,软酥酥地道:“应该是多首蛟吧,它有三个脑袋,所以应该叫它三首蛟,少说有四百五十年的道行了,不好打。”
吴哲在一旁拼命搓手,听得这小女孩张口就是“不好打”,又是一阵冷汗冒上来。
小江暮不意她竟连道行多少年都看得出,本来还想炫耀自己所知不少,这点火苗似的心思都被现实冷冷地浇了个透,情绪顿时蔫儿下来,“徐妹妹,怎么看出来道行的?我只是是听阿凌哥哥说过的,他和蓝家哥哥们追这条大蛇追了了好久,但每次都打不赢,表哥说大蛇皮比铁打的还厚。”
“《修真全书》有讲呀,长寿水蛟生多首,一百五十年长一个头,洞里面的那条有三个头,那就是四百五十年。”小徐姑娘想了想,又说,“这是很难得的妖兽了,书上说,多首蛟的脑袋不分主次,意识共享,而且砍掉了还会新长。”
小江暮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对!我听表哥讲过!我上来的时候,还看见姚师兄用琴弦勒断了一个头,结果一边掉又一边长!好恶心。”
吴哲默默跺脚,以缓解自己下肢的麻木感,一想到自己拼命往上飞的时候,江家这小崽子还在观战,他跺脚便更用力了。
“书上说,要把所有的脑袋一起砍掉……但它的皮特别厚,很不好打。”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苦恼忧色,又偏头去看一直没讲话的人,“小吴哥哥,你很害怕吗?”
吴哲打了个哆嗦,不假思索地道:“没有!”
徐晚茵孤疑地偏偏脑袋,和江暮对了个眼神,两个人前后眨眼,表情近似。
吴哲很勉强地笑起来:“你们别害怕,不就是一条三个脑袋的大水蛇吗?哥哥姐姐都身怀绝技,凑在一起一群人,肯定能打死它,你俩还小,就乖乖在这儿待着。”
一边说着,他又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一个不小的油纸包,塞到小江暮手上,嘱咐道:“你们一人一半,分着把这包点心慢慢吃了,等吃好了,我们就上来了。”
听得他这句话,两个八岁的小毛孩子同时抬起头,都将眼睛睁得圆溜溜。
吴哲笑着挨个摸了下发顶,故作无畏道:“砍了那妖怪给你们炖蛇羹吃,比烤鬼鱼还好吃呢,你们乖乖等着啊!不许乱跑!”
说罢,似乎怕自己反悔似的,他转身便前冲,直接跃进树下地洞,瞬间无影。
两个孩子都傻在当场,看看手中的点心,又看看彼此,不敢相信突然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但这应该只是暂时的,他们乖乖地按照吴哲说的分吃了几块点心,但吃得忐忑不安,味同嚼蜡一般。等他们慢慢吃到第四块的时候,就感觉到地面震了三震,地底遥遥传来闷闷的响声,好像山体内部的崩裂移位。
两个孩子瞬间达成了共识,一起跑到地洞口。里头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徐晚茵从自己的乾坤袋里翻找出一根照明杖点亮,可是光照进去不见地洞内景,只有漆黑的土石。
小女孩小声说:“里面好像塌了。”
江暮小心地向洞口伸进半臂,指尖紫光一闪,前抽不到半丈,便触及土石收回。
小男孩怔怔道:“这个洞口堵住了。”
地下没有任何声音,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同样圆溜溜的眼睛里,终于生出了明显恐惧之色。
——确实只剩他们两个了。
【02】
寂静的黑暗中,先是响起了几声弦音,先是几个空弦音,随后才弹作一小段曲,却弹得时断时续,不时有不和谐的的杂音,像是新手在练琴。
断断续续地弹了半阙《涉水》,才听得隐隐有另一个琴声泠泠相合,但琴技远比对手高超,后半阙《涉水》远比牵绊却行云流水,更有激越之音,足见功力与心境。
这一曲《涉水》由两者前后应和,弹到第四遍,声源终于明显靠近,伴着那行云流水的琴音一同清晰起来的,还有不甚整齐的脚步声。
地洞中巨石堆积,石间的缝隙形成了不规则的甬道,从某个看不出有能过人的缝隙里,忽地照来一束明光。几声撬动碎石的轻响之后,那明光终于无遮无拦地照了过来,那奇异灯芯并没燃火,只是一团稳定的光,被笼透明的玻璃罩中,远比火焰更亮,是岐山军工出产的照明杖。
举着照明杖的少年身着利落的箭袖武服,走在最前开路自然,磕碰出不少脏污,在明光之下,面上那道灰明显到突兀,但俊秀的脸上一派平静神色,倒没显得有多狼狈。
他先一步出来,转身侧立,捂住出口顶部石块的坚硬棱角,护着身后的人出来。先钻出来的是个白衣少女,她一手抱琴,一手拢在琴弦上,以衣袖相护。她身量娇小,钻出石缝的动作轻盈似蝶,在明光照耀下,那一袭白衣胜雪,唯一的异色也是原有的鸿鹄暗纹,竟是一点脏污都未沾身。
她这样干净的打扮,和最后钻出的少年对比鲜明——少年的玄衣箭袍看着湿哒哒的,深色也盖不住脏,好像在泥里打过滚一样,连胸前的兽首纹都被污渍糊了大半。
他们三人都从石缝中钻出,为首的少年才松开手,转身向前举起照明杖。
【03】
虽然地动山摇后不少山石滚落,但地洞本身并没有塌陷。原来的平地被乱石占了大半,仍有一小片空地幸存。他们钻出来的地方离空地不远,正见一个披麻戴孝的青年坐在那里,像他们张目望来,为首的少年也挥舞照明杖应和。
青年这才放下琴,朝他们挥手喊道:“快过来!这下人都齐了,一个都没少。”
他一挥手,掌心半干的血口子又崩开,鲜血横流,伴随着挥手的动作甩下几滴,正落在他怀中身穿金星雪浪袍的小公子脸上,惹来对方嫌弃的哼声,“姚熠你小心点儿!你伤口又裂开……嘶——我的好像也崩开了……”
空洞四方有回音,连嘀咕声都听得清楚,举着照明杖的少年闻言皱眉,空着的手向乾坤袋摸去,还没说话,灰头土脸的小少年先喊起来:“阿凌……如兰兄,你伤势怎么样了?”
金凌马上说:“没大碍……嘶——”
小少年急慌慌地上前去,金凌侧躺在姚熠腿上,小少年便仔细去看他的后背——情况着实不好,他之前被三首蛟吞入口中,挂在里面晃荡了太久,靠着灵剑和姚熠在外面勒蛇头才没被咽下去,但身上还是被妖兽的唾液腐蚀,背上灼伤狰狞,红肉外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未曾伤到见骨。
小少年看得眉头紧锁,急慌慌地转过头喊人:“庭淞哥,你看看,阿凌哥哥这怎么办啊?”
他叫的人还没答,金凌先呛声道:“聂守诤,我都说了没大碍!没大碍!你还不信是吗?还有,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急着问他?真当他徐庭淞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吗?”
“可……可是……”聂守诤看看金凌,又看看徐庭淞,这带着一身狼狈左顾右盼的模样,活像只茫然的大黄泥耗子,“可庭淞哥有药啊,阿凌哥哥,你不用上药吗?”
金凌:……
【04】
徐庭淞稳稳当当地走上前,将照明杖交给白衣少女举持,自己蹲下身查看金凌的伤势,“确实没大碍,多首蛟本是水蛇,没有毒性,最多唾液有些腐蚀效果。”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如果金公子非不用药的话……”
“你!”
徐庭淞歪着脑袋,一脸认真地道:“我确实不够神通广大,金公子想用我的药吗?”
金凌翻身坐起一半,想同徐庭淞凶狠对视撂狠话,却因扯动伤口痛得面色青白交加,坐了一半又躺回去,青着脸憋住痛呼,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披麻戴孝的青年发出一声无奈的笑,“好啦,庭淞快给金公子上药吧,拖到感染就不好了,这里可不干净。”
一群人里,姚熠年龄最长,又自来老成持重,出口便定音。金凌不再和自己较劲,不住抽吸,徐庭淞也默默翻乾坤袋,很快找出了自己的医药包,对金凌道:“需要清创——清创很疼,但我没有带麻沸散。”
金凌发出一声冷哼,徐庭淞全作没听见,转而去看姚熠因使用弦杀术而血迹斑斑的双手,一扫眼便道:“姚师兄,我有外用的止血药,可以用在手上。”他稍一停顿,又问,“不过,你是不是还伤了别的地方啊?”
姚熠一愣,倒也没有死扛着不承认,直率道:“刚才摔到山壁上,腿可能折了。”
一听这话,枕在他大腿上的金凌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边疼得飙泪一边道:“你怎么不早说啊?”
“没大碍,而且是小腿。”姚熠朝他宽慰一笑,仍是那春风般的温和笑意,“也没觉得太疼,就是不好用力。”
金凌这下可算知道他方才强撑着说“没大碍”的时候有多气人了。
徐庭淞对此不置一词,一眼扫遍全场,直接吩咐道:“伤患不要多动。阿诤,你替一下姚师兄,让金凌趴在你腿上,后背朝上垫高。还有,苏姑娘——”他转向一直稳稳举着照明杖的少女,语气缓和些许,“劳烦你帮姚师兄的手上止血药,我给金凌清创之后,再处理姚师兄的腿。”
聂守诤应是,苏听澜点头,很快各就各位。
【05】
徐庭淞自小就是个闷葫芦,脸上少有大表情。他样貌生得综父母之长,俊俏的面容在明光里泛着玉一样的冷白,任凭金凌在清创时如何左右扭动、抽吸、痛呼、甚至小声骂,他连眉毛丝都没动一下,目光专注而稳定,手上不轻不重,有条不紊。
金凌疼到最后恨不能失去知觉,眼泪完全止不住,自暴自弃之下,只能拼命讲话转移注意力,话里被他挤兑得最凶的徐庭淞还没说话,抱着他的黄泥大耗子聂守诤先小心翼翼地开口:“阿凌哥哥……”
“你免开尊口吧!”金凌哽咽道,“你都几岁了……还这么喊人……能不能和你亲哥表哥学着点儿?我带你出来都怕你被拐——别说话!你愁死我了!”
聂守诤只好可怜巴巴地改口道:“如兰兄,你别扭……”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不用后脑勺上长眼睛,金凌都知道一定是他表哥给他使了什么眼色。
他更生气了,转移炮火道:“徐庭淞!你请开尊口!可以吗?你说什么都行!我知道你在心里骂我蠢,骂我一无是处还坏事!你想骂你就骂吧!”
徐庭淞的语调很平静,“我没有这样讲。”
金凌又哽了一声:“你就是这样想的!”
徐庭淞又不说话了。
“金公子,恕我多嘴。”一个清清静静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是你自己总这样想,所以瞧谁都不对劲。。”
金凌听她讲话,不由收敛了几分怒意,闷闷道:“那你们是怎么想的。”
徐庭淞偏过头,和和苏听澜四目相对,眼神一触即分,均报以沉默。
——我们才没有闲心想你怎么样。
聂守诤倒是欲言又止,但金凌一听他说话就烦,他也不敢开口了。
这无回应的寂静简直令人窒息,还是正在止血的姚熠提起精神来打圆场,“如兰系出名门,长辈多是射日时的风云人物,自然严于律己,只是如今四海升平,难有二十年前那样严酷的环境和奇妙机遇,倒也不必对自己要求那么高。”
金凌不服道:“可我大舅舅和含光君……”
“当年魏前辈和二师叔暮溪洞中屠玄武,一战成名,的确风光无限,但起因也是迫不得已,才以命作赌,没什么比较的意义。”姚熠看金凌又要抬头,直道,“话说回来,如今一样是暮溪洞,三首蛟也是四五百年的妖兽,凶名足与屠戮玄武媲美。如兰方才置身蛇口,正类魏前辈二十多年前的位置,也算再续前辈英名。”
他话讲得漂亮,但方才金凌在蛇口中有多危险,又有多狼狈,现场又有不清楚?金凌越听脸越绿,简直羞愧得要钻到地底下去。
其实大家一起合作杀妖兽,本就不该计较分工,金凌伤重,得个英雄待遇也是自然。只有金凌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但要服软自谦,又不合他的脾性,只得讷讷不言,生生挨过了最后一道伤口的清创。
【06】
徐庭淞摘下手套,吩咐道:“苏姑娘,再劳驾你帮金公子上药,我来给姚师兄看腿。”
苏听澜很快就位,跪坐在金凌身边就要涂药,手还没落下,金凌便别扭道:“我自己来!”
苏听澜瞥他一眼,淡淡地问:“你看得见自己后背上的伤?”
“这不是看不看得见的问题。”金凌结结巴巴地道,“这、这用得着我说吗——你是个姑娘啊!徐庭淞叛经离道就算了,苏姑娘你可不行……上药这事人人做得,哪怕让阿诤来呢?”
苏听澜不置可否,只是问:“你确定让他来?”
这小姑娘生得漂亮,乐修的本事也不错,但为人处世总带着点生人勿进的冷意。平常和徐庭淞那个闷葫芦一样不爱讲话,但一开口就很喜欢用问句作答,也听不出是不是嘲讽,虽然金凌比她大个几岁,但和她讲话还是有些紧张。
他当真想了想,自觉自己的思路没问题,才道:“当然!男女授受不亲,让阿诤给我上药吧。”
“好。”苏听澜转而去给聂守诤洗手擦拭,言简意赅地交代,“上这个药膏,待情况稳定了,再包扎好。”
“嗯嗯,我经常给我哥上药的,我都会。”聂守诤认真应是,话说得自有憨态,又对金凌郑重地保证道,“如兰兄你放心,我手会很轻的。”
金凌勉强抬起头,微微弯了弯唇,戳了下小少年的脸蛋,“嗯,我放心。”
【07】
少倾,杀猪一般的惨叫响彻暮溪洞。
“轻点儿!你轻点儿!你手给我放轻点儿!我——啊!”
“聂小二,我就不该相信你这双刀修的手!”
不远处,抱琴的姑娘只是耸了下肩,将古琴悬浮在身前,继续垂目弄弦。
【08】
徐庭淞在杀猪声中揉了下耳朵,从医药包里掏出一长一短两块板子,在姚熠孤疑的目光中,在他左腿上一上一下放置,又用棉绳捆绑,以此固定。
“姚师兄可以用灵力温养伤处,回去之后再作诊治,应该算是轻伤,不会影响日后。”徐庭淞再次确定姚熠的腿确实能伸直复位,“我只能先这样固定,无法做得更多了,姚师兄回去一定要找医师处理。”
姚熠满口称谢,看看自己被绑得像粽子的腿,又看看已经止住血的手掌,见徐庭淞仍眉头紧锁,不由轻笑着打趣道:“原来还有庭淞做不到的事情?”
徐庭淞此人,在修道上并不见长,今年十六岁,还未能结丹,方才御剑也是姚熠带他同乘。但他不见长的也仅仅是修道,人间三百六十行,不分贵贱,他都略知一二,平时不声不响,到得用时便大出风头。这样同一般仙门世家子弟完全反过来的知识面,虽令人钦佩,但也有几分“叛经离道”的意味,加上他为人有些傲气,便惹得正经修道的同龄人多有微词。姚熠虽自衬年长,但也未能免俗,难得见他承认不足,不由打趣。
“我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徐庭淞平静道,“医术并非我所长,只是会些寻常急救,出门在外都该了解。”
一句自谦刚说完,又隐隐含着些“你们连常识都不懂”的潜台词,偏他还真一脸理所当然,并无嘲讽之色,要是让金凌看到,又免不了一顿口舌之争。
姚熠不由失笑,这岐山禁仙术禁了快二十年,本以为会因此彻底没落,不想发展另辟蹊径,反倒自成一派风气,完全走向了射日百家所期待的反面。
若非出身所限,姚熠当真想去见识一番。
【09】
今日一群少年少女出门郊游,到暮溪山参观旧年夷陵老祖和含光君屠玄武的遗址,本来由年纪最大的姚熠和金凌领队,现在两个领队都变成伤员,再如何不爱招惹麻烦,徐庭淞也不得不自觉担责任揽事。
他问姚熠:“见到我们时,姚师兄说人都到齐了,可我们如今只有五个人,还没看到薛公子和江姑娘。”
另一边正杀猪的聂守诤闻言竖起耳朵,转头问:“是啊,薛一呢?他之前抛鬼鱼炸蛇头,好危险的,你们看到他了吗?他没事吧?”
金凌嗓子都嚎哑了,也不忘呛声:“还有人比你直接进蛇口更危险吗?你都没事,薛一那个扔个鱼就跑的怎么可能出事?”
“可薛一小啊,又瘦,还矮。”聂守诤这次没有让步,振振有词道,“他御剑也不稳当,一不小心,很容易出事的。”
金凌冷笑,正要说什么,背后上药又疼得他一声哀嚎,什么话忘了。
姚熠道:“暗中视物不清,直接御剑太危险,薛公子轻功好,我请他贴着山壁上去看看,原来的洞口还能不能走,要是能走,我们用照明杖引路,就能御剑回去了。”
这个地洞在暮溪山内部,外面看只想个大一些的兔子洞,内里其实别有洞天。徐庭淞抬起头,借着明光看洞穹顶,洞中怪石嶙峋,一眼无法望见来路。
姚熠道:“好在不是二十年前,当时那些遭难的仙门子弟都灵剑都被收缴,树藤断了,连爬都爬不出去。”
“未必那么好运,山崩于内,上面好像落了些土石,洞口又小又偏。”徐庭淞想了想,“二十年前,他们是走得水路吧?江姑娘现在在水下探路?”
姚熠点点头,“是,她身上没伤,水性又好,虽然今日不该麻烦她下水,但实在没办法了……”
徐庭淞挑起一边眉头,聂守诤试探着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好麻烦沉鱼姐姐”,被姚熠用“女孩家不好受凉”敷衍过去,他也就没再多问。
【10】
“下面的!听得见吗?”
这一声喊问自天而落,是个大家都熟悉的清亮声音,众人同时抬头,还是聂守诤先喊起来:“薛一!我们听得见!”
那声音来处原本高得难辨方位,但再一开口,明显向东挪了一段,“聂守诤?你没事吧?伤着哪儿了没有?”
“没有!”聂守诤喊,“我一点事儿都没有!”
那声音又出现在北边,离他们更近了些,笑音清泠泠地回荡在洞里,“你还真是福大命大,冲进那条蛇嘴里也没死,我原来还想,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把蛇皮剥下来做甲衣给你穿上。它的皮那么大,你就算穿坏一件扔一件,也够穿一辈子的了!残疾了也没人能欺负你!”
聂守诤愣了一瞬,他听着头顶土石簌簌轻响,转着脑袋也看不清同伴的落点,不知道朝哪里里喊。
“姚熠!你让我那个洞口,我真的找了,那么多石头砸下来,现在都堆得乱七八糟的,我也找不到原来那个洞在哪里。那些山石堆出来的缝隙,我能钻的都钻进去看,但是钻着钻着前头就堵死啦,都是死路!而且你们比我宽,有些你们根本钻不进去。你们要是还不信邪,御剑上来自己看也……哎呦!这堆破石头垒出来什么东西,真的不好爬,上去不容易,下来也不容易,我刚才还撞上一个好尖的,好家伙!吓死人!还有啊……”
薛一的话音在他们头顶不规则地盘旋,细细碎碎讲了好多有的没的。苏听澜的拨弦声稍停,徐庭淞闭上眼,金凌趴在石头上直叹气,姚熠也不由苦笑道:“今天小薛公子的话好像格外多。”
只有聂守诤举目望了又望,突然惊喜地喊道:“薛一!我看到你了!”
他这点惊喜只停了一瞬,很快变作惶急,“你怎么挂在那块石头上啊?”
“我没地儿站啦!就这块能落脚,我好像能看到一点光了!你们在那里吗?”
那个聂守诤视线中的黑影晃了一晃,姚熠适时举起照明杖,使得那个刁钻方向的大石缝,得以被照亮,从大缝中可见外面的景象,细细瘦瘦的小少年就挂在微微凸起的一块石壁上,因穿的是黑衣,像是一只孤零零的小乌鸦。
“我看到你啦!”薛一换了个更稳当的姿势,朝他们挥挥手,可喊话却只是对一个人的,“好家伙!聂守诤你是去泥里打了滚回来吗?你真的没事啊?别是又假装皮厚唬小爷吧?”
聂守诤喊:“你站得好危险啊!快御剑下来吧!”
薛一喊:“这地儿还是不够空,我御剑施展不开……你别动!你踩着刀飞还不如我灵巧呢!本来脑子就不灵光,再撞上头就更傻了!”
聂守诤茫然地眨着眼睛,不知该怎么办,却听薛一又开始话痨了,“我继续和你们讲,上面真的走不了,听小爷的,走水路,走水路多好啊,先把那些鬼鱼都炸了,免得被咬,还有蛇皮真的应该拆下来……”
聂守诤猛地爆发道:“你下来再讲!”
这一声喊得何等突兀,所有人都扭过头去看聂守诤。他自小性子憨厚,与人起争执并不少,但常常是惹得人火冒三丈自己还茫然着,鲜少和人吵架,更别提这样厉声发怒。
他这个样子,连自己都陌生,下一句便是仓促的描补,语气恢复了原有的绵软,“先下来吧……你这样喊话很——很费嗓子!”
那只小乌鸦在明光中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道:“成,我这就下来,你别着急。”
【11】
薛一钻回来并不容易,聂守诤眼睁睁地看着那明光中黑影连闪,甚至听见了一声长剑插入山石的铿锵,小薛公子终于从曲里拐弯的石缝中原路返回,就歇在他头顶十丈高的地方,喘了口气。
这下他正常说话也能听清了,喊话的时候只觉音色正常,换做平常声气,才听得出疲惫的哑意,他连喘了几口气,低头对聂守诤道:“我马上下来啊。”
聂守诤又道:“你别急!歇一歇!”
“到底是谁急?”他轻轻笑了一声,扬声道,“到这儿就简单了,别眨眼啊!看小爷我的轻功!四下就落地!”
说罢,他一个鹞子翻身,轻松地落在稍低一些的山石上,又毫不停歇地继续跳……在明光下,他细细瘦瘦的身影就像个小纸片儿,在聂守诤的视野中飘飞向下,落到第四下,终于优美地落到潭水中一块凸起水石上。
小少年直起腰,还没等喊出什么话,忽地脚下踉跄,直接合身栽进了水潭里。
“薛一!”
聂守诤蹦起来就跑,那一瞬间,他几乎拿手下的金凌当扶手死按,生把金凌按出了一声凄厉的猪叫。
【12】
聂二公子像一只奋不顾身的饺子般英勇跳水,溅出大片水花。薛一落水的地方离岸边并不远,他一个猛子扎进去,再露头便抓住了人。他身量很高,在谭水稍浅的地方还站得住,水刚刚没到他到胸口,他双手穿过薛一腋下,将人半抱起来,脸对脸举得头顶齐平,晃了一晃。
被他抱住的薛一咳嗽了几声,便喘匀了气,说:“你别动你别动!”
聂守诤当真不敢动,薛一年纪很小,生得瘦瘦矮矮,被他举在水里脚沾不得地,随手以灵气绘出一道灵纹,一道水浪便朝他兜头打来,水流从眉间落下的时候,薛一细细瘦瘦的手就已经在他脸上抹了两下,擦去他头上脸侧的污渍,笑道:“这下干净啦!”
聂守诤低下头,眨眼间,睫毛上的水珠簌簌而落,光线暗,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薛一水性不好,好在聂守诤足够高,一手从背后搂过来,把人单薄的身子环住了,拢着他腋下,在水中托举,另一只手则不住划水,慢慢挪回岸上。
一路上,薛一还在水下乱摸,从他的胸口一直摸到腰侧,“真没事啊?你直接跳进那条大水蛇嘴里,一点儿伤都没有吗?你表哥的斗篷这么厉害?”
聂守诤一边努力往回走,一边道:“我没事!没残疾!”他顿了顿,想起之前的话题,闷闷道,“不用你给我做甲衣了。”
一提起这话题,薛一气得在水里直蹦,溅了聂守诤满脸水花,“是啊!可惜那么好的大蛇皮了!我都想好怎么做了,你还用不上!白费我心思!”
聂守诤眨巴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受伤也会给人添麻烦,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对不起。”
薛一仿佛被掐住了脖子默了几息,侧过脸来盯了他一眼,抬手戳了他一指头,这潭水无光照,常年冰凉刺骨,薛一的手戳过来也是冰凉凉的,按得他眉心发冷。
薛一嘀咕道:“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13】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游回岸边,徐庭淞已经朝他们伸出手,聂守诤将薛一往前推,薛一却不肯伸手,反手捣他,偏头耳语道:“我和他不熟,你先上,再拉我。”
聂守诤依言,伸手被徐庭淞拉起,刚一在岸边站稳,又转过身,把薛一像拎小鸡仔一样从水中拖了出来。
两人都狼狈得如落汤鸡一般,凉水从两人身上“哗啦啦”地往地上落,溅得满地水花,聂守诤双手从薛一肩头滑落到双手,一言不发就开始输起灵力。
徐庭淞见怪不怪,只是问薛一道:“上面找不见路?”
薛一摇头,他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角,在转头的一瞬间就被聂守诤输过来的灵力烘干,他状似无事发生,“上面不通,堵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徐庭淞点头,默默领着他们回到中心地带。两个小少年双手紧紧交握,一路上湿漉漉的脚印慢慢变浅,走到金凌身侧,彻底干燥得一点痕迹都无。
薛一这才开口:“好啦,咱俩里里外外都干了,你再动灵力的话——你皮厚不怕烤,我可就要熟了!”
“啊?哦。”聂守诤慌忙收手,他被水洗了一遍又烘干,从头到脚都干净多了,指着金凌身侧道,“薛一你坐这儿吧……你受伤了吗?庭淞哥有药。”
一听这话,金凌默默锤着自己趴伏的石板,闷闷的几声。
“聂——守——诤——”他问,“请问您给我上完药了吗?
聂守诤一脸茫然,“我早就上完了呀。”
金凌愕然,随即暴怒,“那你还不给我包扎?刚才一直在我背上按什么?”
“用灵力按摩伤口周围,可以促进药效的吸收。”聂守诤认真地说,“我给我哥擦药油都是这样的,这样好得快。”
金凌翻身坐了起来,一边痛得龇牙咧嘴,一边指着聂守诤,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阿诤。”徐庭淞难得多嘴一句,“跌打损伤和流血伤的治法是不一样的。”
“……啊?”
薛一向来不会忍笑,一大串“哈哈哈哈哈哈哈”毫不客气地摔在金凌脸上,所有人中他年纪最小,甚至尚没变声,笑起来仍有童音的清脆。他笑个不停,带得所有人都憋不住,连在一般遗世独立的苏听澜都笑出了声,得来徐庭淞一眼横来——他也弯起了唇角。
笑得最后,金凌也哭笑不得,捂着脸哼笑出声。
金凌的苦笑尚没收歇,就听谭中突然香气“哗啦”的一声。
【14】
之前潭水中有小妖兽栖居,被他们杀了个干净,但未必没有漏网之鱼。众人警戒,尚有行动力的均打起精神准备应对,薛一翻手拔剑,指向黑黝黝的水面,呲牙喝道:“哪儿来的鬼鱼?”
“你才是鬼鱼!”
这一声少女音清越含娇,岸上的人闻声举灯照去,见得女孩破水而出,双手拂落满面水珠,继而柳眉倒竖,正朝方才说话的薛一白了一眼。随即缓缓从潭水深处向岸边游回,有明光照亮她的面貌——豆蔻年华的少女生得细眉杏眼,容色清丽,再往下看,见得水面上露出的肩线优美,只一条红绳自颈后勒在雪白的肌肤上……
姚熠一手将照明杖拨向另一边,还潭水面上一片黑,轻咳道:“江姑娘,你从原处上来吧。”
一片略带尴尬的寂静之中,听得出水声在不远处的岸边响起,正碍着潭边一堆乱石。继而又听得抖落水珠和衣料摩擦窸窣声,这次灯光不好移开,明光穿过乱石,落在更远一些的石壁上,也映了女孩的影子,翩翩衣衫的黑影在石壁上展开又合拢,间歇可见少女胳膊伸展开来的的纤细线条。
男孩子们均默默扭过头去,只有薛一还眨巴着眼睛往那边看,姚熠轻叱着提醒:“薛公子!”
“啊?”
聂守诤连忙把他的脸拨了过去,耳语道:“非礼勿视。”
【15】
江沉鱼向来自信“只要我够坦荡,尴尬的就是别人”,世家少宗主自然与那些平常的扭捏小娘子不同,她施施然地走回来,自然得仿佛刚才只是在岸上溜达了一圈,披头散发也是因为洒脱不羁,而不是为了烘干头发。
她的外袍在之前打架时被用作招惹鬼鱼,如今早就被啃作水底的几片破布,如今只剩下里衫和裙子,倒也是家常打扮,只是在地洞里不足以御寒。她索性不再束发,任由长发如瀑直垂到腰,她的头发厚实如缎,这样披散着,倒也有几分暖和。
她走到众人之中,一边打理头发,一边道:“我下水游了几圈,但实在找不到出路,二十年前那个出口塌掉之后又没人疏通,应该是水流冲了好多年才有些缝隙供鬼鱼进出,缝隙本来应该就不大,现在又塌了。”
又一条出路被堵死了,众人均眉头紧锁。
金凌紧皱的眉头还有别的意味——他自己的衣服只有比小表妹更破烂的,一日出游也没带换洗,现场这群人,谁都不太好麻烦。
姚熠适时道:“江姑娘。”
江沉鱼问:“姚师兄还有什么吩咐?”
姚熠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物,向江沉鱼递去,“还是干净的,江姑娘先将就披着,洞中湿寒,不要着凉了。”
江沉鱼瞧他自己身上那片脏污,因是白衣,所以极为明显,便道:“我可以用灵力御寒。”
“还不知道要被困多久呢,灵力还是省些用吧。”姚熠又将白袍向她的方向递了一递,温言道,“你又是个女孩子……”
江沉鱼眉头一挑,反问:“女孩子怎么了?”
姚熠在心里默默叹气,也不知江家这小少宗怎么养出这样敏感的自尊心,尽可能平静地说:“你现在身上还不方便,不能着凉。”
江沉鱼一愣,她本就因方才动用灵力而血流加速,面色红润,当下这一愣,倒也看不出多少脸红,只是目光悄然错了过去,轻轻地发出一声鼻音,“嗯。”
姚熠又道:“是我领你们出来的,你们谁出了事都不行,江姑娘先披上吧。”
江沉鱼这才接过了他的衣服。
然后姚熠又掏出了一件,塞给一身破烂的金凌。
江沉鱼:……
【16】
徐庭淞:真奇怪,既然能未雨绸缪多带一堆衣服,为什么不记得带急救物资呢?
这样想着,目光正好扫过抱着衣服的金凌,又得来金凌莫名其妙的一瞪。
……算了,懒得问,金如兰爱瞪就瞪吧。
【17】
江沉鱼到底还是披上了白衣,长发被衣襟拢得紧贴后颈,更添暖意。
她默默拢着外袍,瓮声瓮气地问姚熠:“什么叫‘不知道要被困多久’啊?我瞧水下没有路,那原来那个洞也塌了吗?就算都没有通路,我们也不缺灵剑法器,不能轰出一个洞出去吗?”
“薛公子去看过了,上面也没有路。”姚熠顿了顿,目光转向一直游离在外的苏听澜,“至于强行开路,我刚才听着,应该也不行。”
——听?
众人均默默安静,苏听澜泠泠的琴声便在他们耳际清晰起来,音韵断断续续,仿佛随意抚弦,并不似成曲,只是一个音又一个音地在空旷的岩洞中传响,乐声可穿岩壁,更有回音。回音依稀有高低强弱之分,但大概只有乐修能听得懂内里的门道。
很快,那些简单的空弦音又连成段落,段与段之间仍然生涩难衔接,但依稀可听出优美的旋律,似蕴琴师情志。
苏听澜在琴音彻底成曲之前停了下来,摇头道:“出不去的。”
她自来声线清凌,在弹过古琴曲之后开口,更显得人声清越如筝。
“岩洞本就在山体内部,之前洞内滑坡,外面或许也有地貌的改变——简单来讲,我们被埋得太深了,强行开路说不定会造成更严重的坍塌,我不建议这样做。”
【18】
最后一条自救的生路也堵死了,大家默默围坐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
苏听澜之前游离在人群之外,如今大家虽坐得松垮,但也没有给她留出很明显的位置,她抱着琴默默站在一侧,就见徐庭淞从乾坤袋中掏出一物,一甩开便是一条方形的毯子,长宽约一丈。
众人纷纷道谢,起身把毯子铺好,苏听澜顺势坐到江沉鱼和徐庭淞中间。
竟然还是北地的长毛羊毯,大家只觉屁股底下顿时温暖起来,金凌无奈扶额,“你口袋里怎么什么都有啊?”
徐庭淞道:“家妹有午睡的习惯,我怕她郊游时犯困又躺不下,就带了一条铺地的。”
江沉鱼摸摸脸,开始反思自己当姐姐有点太粗心大意。
徐庭淞朝苏听澜挪了挪脑袋,仍然目视前方,轻声问:“苏姑娘方才那段,又是随手弹的?”
苏听澜也没有偏头,“嗯。”
“你那你当时在想什么?”
苏听澜将古琴横在膝头,哼道:“你听不出来?”
徐庭淞沉吟几息,用气声,更低地说道:“试过四面八方,都无路可走?”
“差不多。”苏听澜的目光虚焦在某处,在明光下,显得晶晶亮亮,一边随意抚弦,一边自言自语,“我在想——这边出不去了,这可怎么办?那边也出不去了,这可怎么办?另一边……还是出不去,这下就完蛋了。”
随着她的低语,指间乐音的旋律反反复复,越来越低,最后收梢在一个高得有些突兀的泛音处。
徐庭淞微微翘起唇角,微蹙的眉目舒展开来,分明是这么丧气的曲子,他反而听得很舒心似的。
苏听澜也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卧槽。”一直侧对着他们发呆的薛一托腮道,“我们都要被困死在这儿了,你俩敢不敢再急一点儿?”
【19】
“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暂时自救不得,也不用担心会被困死在这里。”
姚熠的语气镇定,温言安抚众人道:“不用太焦虑,我们杀了三首蛟,也平安避开了方才的岩洞塌方,之后应该不会有什么更难的事情了。我领你们出来之前,同师父报备过路线地点,这次郊游来去不会多于三日,三日后还不见我们回去,肯定会来暮溪山找我们的。”
金凌也说道:“我爹不知道我来这里了……但只要泽芜君知道了,我大舅舅就肯定会来找我的——就是不知道思追和蓝景仪会不会讲点义气,来救我们的时候能带点吃的就更好了。”
三天呢,他又没带多少干粮,辟谷的本事也不到家,肯定会饿疯的。
一想到这里,金凌又开口:“徐庭淞,你口袋里有吃的吧?”
徐庭淞默默乾坤袋,感应了一番,才道:“只有很多淡水,吃的都在我妹妹的口袋里。”
金凌捂住脸,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人怎么最要紧的时候偏出岔子呢?
“我也没和家里说……”聂守诤憨憨道,“我爹正筹备清谈会呢,大伯三伯都忙,就算二伯告诉他们知道……”
他仔细想了想,实在不知这点小事值不值得家里那些大忙人亲自过来,索性跳过不想,确信道:“但我哥肯定会来的!”
但愿哥哥哥来之前,能劝住阿娘和妹妹,让她们别着急。
“只要蓝家知道了,师伯肯定回来的,再传到云梦,消息应该会晚一些。”江沉鱼也托腮道,“希望我家里知道得再晚些吧,不然我娘会冲过来的,吓死人。”
【20】
这样隐含着亲属关系的话题里,爱说话的都会说,不爱说的,便理所当然地沉默。
聂守诤把自己家里可能会给出的反应在脑子里过了一边,这才感觉到不对劲,转头看身侧的薛一面沉似水,难得这样话少,只是将小臂横在小腹上,眉头微蹙,似乎不太舒服。
“薛一。”他碰碰小少年的肩膀,低声问,“你怎么了?”
薛一摇摇头,低声说:“没事。”
【21】
徐庭淞也偏头去看苏听澜,少女又随手弄弦,弹出一个音韵悠长的泛音,似有疑问。
徐庭淞没说话。
“难道我脸上有花吗?”苏听澜也偏头看他,轻声细语道,“我虽然没爹没娘,但我师父肯定不愿意含光君先找到我。”
徐庭淞这才微微笑开。
他转过脸,朗声对众人道:“应该不用等三天那么久。吴公子带着家妹和小江公子在外头呢,只要吴公子能御剑去最近的瞭望台,不到一天,消息就能传到家里去,估计两天内,我们就能脱困了。”
“也未必真那么快。”江沉鱼面上不乏隐忧,“阿暮顽皮爱闹,吴哲未必能降得住他,怕是一路有得闹,到瞭望台的时间还要在往后拖拖。”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巨石堆缝隙中便响起一个声音,“谁叫我?!”
【22】
听见这个声音,徐庭淞和江沉鱼同时起身,向声源处跑去。两人对着乱石缝隙左看右找,徐庭淞终于徒手挪走一块石头,从挪开的口子照进光,勉强看见里面一片蠕动的靛蓝色。
能起身的都过来帮着扒拉石头,终于打开一个较大的缝隙,从里面钻出一个娃娃脸少年,奋力探出一个脑袋和一只手,对一边吃力地往外探,一边笑呵呵道:“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啊!我还以为找不到人了呢!”
真看到这个不该在场的人突然冒了出来,大家一时都惊呆了。少年恍若未觉,只是挥着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右臂,“卡住了!你们拉一把啊!”
他这一喊,才将众人意识唤回,江沉鱼直接拔剑出鞘,以剑气轰开碍事的石头,吓得少年又缩了回去。但江沉鱼一剑之下,将他藏身之处彻底炸开,她直接上前,直接冲过去,扳住他的肩膀,把人拽了出来,咬牙切齿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少年被她拉扯得险些要倒,被聂守诤扶了一把才站稳,也没生气,还笑眯眯地解释:“里头一滑坡,我差点被埋进去,侥幸没事,但一直被困在很里面,钻来钻去也钻不出来,正卡在里头呢,就听见你们叫我了。”
江沉鱼和徐庭淞均是面色凝重,其他人面面相觑,表情也不太好看。
少年眨巴着眼睛,还安慰他们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身上有被动触发的防御符箓,没被砸到,只是蹭破了一点皮,没大碍。”
江沉鱼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竟讲不出话,还是徐庭淞沉声问道:“我记得,之前是请吴公子把家妹和小江公子送出洞去。”
“是啊。”吴哲点点头,“我把弟弟妹妹平安送出去了,没被三首蛟碰到。”
江沉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一开口便是带颤的尖音:“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吴哲被她吓得一跳,下意识往徐庭淞处躲了躲,继而振振有词道:“我把他俩送出去,我就回来了呀——要是让我爹和爷爷知道我大难临头却扔了队友一个人到外头躲闲,肯定会扒了我的皮!我们高阳吴氏丢不起这个人!”
说到此,他拍在自己胸前,很豪气地道,“一起出来夜猎,那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和姐妹!同生死共患难,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我不会丢下大家不管的!”
江沉鱼的灵剑尚没收回鞘,当场差点直接给他两肋各插一剑,“那你能就丢下我弟弟不管了?!”
苏听澜眼疾手快地按下她的剑,直接将人合身抱住,“江姑娘,有话好说。”
吴哲又被她惊得一跳,还想继续往徐庭淞处挪,就被自己的保护伞揪起领子按在了山岩上,徐庭淞脸上鲜有这样的大表情,双目中几乎瞬间燃起了一团火,吴哲想也没想,抬手捂住了脸。
聂守诤也被徐庭淞突然的爆发惊得一呆,继而横臂过去,拦住徐庭淞向吴哲继续倾身,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拦还是该放,只能小声叫:“表哥!表哥!庭淞哥!”
薛一默默退开了些,在一旁静静瞧着他们,表情一时有些呆滞。
徐庭淞没有如吴哲预感的那样抡起拳头揍他,但任凭聂守诤唤他多少遍,他也没松手。还是金凌忍着痛赶到,一掐手泄了他的力气,才把人从吴哲面前拖开去,拉出一个安全距离,附耳喊道:“徐庭淞,你打死他也没有用,想想令妹和阿暮现在在外头会怎么样才是正经事。”
【23】
等徐庭淞回过神来,他又坐在了长毛羊毯子上,只是这一次,厚实的羊毛没有带来太多暖意,他后脊上出了一片湿漉漉的冷汗,不必风吹,自己都发冷。唯一的热源竟然是金凌,他的手臂环在后肩处,微微摇晃着自己,那点人体接触的暖意若有似无,终于将他带回真实的世界。
徐庭淞虚声道:“多谢如兰兄。”
金凌鼻间一哼,倒没说什么挤兑的话,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
吴哲死里逃生,生怕再走一趟鬼门关,现今只敢挤在姚熠和金凌中间,缩成一团,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徐庭淞右边的聂守诤见他恢复正常,才伸手来握表哥的手,热乎乎的手掌带着灵力,一下子烘干了徐庭淞手心里的冷汗。他也不知道怎么讲话,只好轻轻摇了摇,得来徐庭淞勉强的微笑。
徐庭淞左侧还是苏听澜,她现在正抱着江沉鱼,在她背上一遍又一遍地拍抚顺气,若不是分身乏术,可能还要弹一段清心音。
江沉鱼的呼吸渐渐稳下来,苏听澜才开口:“虽然岩洞里有山石崩塌,但暮溪山本身地势缓,我方才弹琴查探岩层,越到外面越稳固,外面应该没有滑坡,他们不会受伤的。”
金凌也说:“阿暮出来郊游,每次都会带上能吃四五顿的零食,这次不也是装了满满一个乾坤袋吗?刚才徐庭淞也说小徐娘子带着很多食物,他们一两天之内肯定不愁吃喝。”
姚熠开口:“暮溪山年年都有仙门孩子来郊游,在我们来之前,瞭望台还在山上扫荡过一轮,除了岩洞这种看不见的地方扫不过来,外面不会有太凶恶的飞禽走兽。”
江沉鱼在苏听澜的臂弯里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哑声问:“阿暮不认路……我怕他在山里走丢……”
这次开口的是徐庭淞,他的话音里还是带着几分虚弱,但已经平静下来,“茵茵口袋里有地图和司南表……而且我妹妹属鸽子的,只有她走不到的地方,没有她找不到的路。”
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下去,“但她穿着华贵,万一有歹人路过,想行拐卖之事……”
“阿暮戴着紫电呢,还会用符。虽然他灵力浅薄,但对付人间的小毛贼,还是够唬人的。”江沉鱼直起身子,冷笑道,“我弟弟一身绛紫九瓣莲衣,还戴着紫电,要是碰到仙门中人,倒是好事了。”
话说到此,似乎并不值得太担心,可是两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一同叹息,优思分明。
【24】
薛一在一旁冷眼相望,突然把脑袋歪在聂守诤肩头,轻声问:“阿铮,一般的人家里,兄姐都会对弟妹这么好吗?”
聂守诤一愣,随即道:“当然啦,要是我哥知道我被困在这儿,肯定会把山劈开来救我的。”说罢,他又发觉自己的说法不妥,讷讷道,“就是说说而已。我哥还劈不开山,沉鱼姐姐的娘亲还差不多。”
薛一“嗯”了一声,目光虚虚落在毛毯上,双腿由盘膝改作侧蜷,将小臂横在腹下,又沉默下去。
“你肚子不舒服吗?”聂守诤稍看出了几分门道,问,“你是饿了吗?”
薛一还没答,对面一直蜷缩作团的吴哲先小心翼翼地开嗓:“那个……我有吃的。”
吴哲很有罪魁祸首的自觉,他颤颤巍巍地举起了自己的鼓鼓囊囊的乾坤袋,直接将此物充公,“本来想着今天可能要野炊,我带了很多做好的串串,还有炭火和烤炉。”
一片寂静,没人理他。
他又试探着问:“你们想吃烧鸡吗?”
【25】
在毛毯上贴了一圈避火咒,他们直接架起了烤炉,先撸掉了两个蘑菇串串,用瓦罐烧汤喝,之后在另一侧的烤叉上热烧鸡,还有一些馒头片。
食物的香味在潮湿的岩洞里飘散开来,又热又香,那种充满诱惑的气息湿漉漉地黏在孩子们的鼻端,连江沉鱼都开始深呼吸。
主持烧烤的还是三百六十行都通一二的徐庭淞,先热好的是馒头片,正好一人分一片。
吴哲没想到自己也能拿到一片,一边啃着焦香的馒头,一边得意忘形道:“枯坐无聊,烧鸡暂时也热不透,我们先说说话吧。”
“说什么?”江沉鱼对他阴阴地扯了下嘴皮子,依稀有点她父亲的阴郁气质,“说你两肋插刀?”
吴哲稍稍收敛,小心翼翼道:“讲故事呗,大家都是名门之后,家里长辈多少奇遇,故事那么多,每人讲一个来听听,也够我们耗些时间了。”
薛一突然说:“你们都是名门之后,我可不是,我家里没什么故事可讲。”
吴哲被他打岔,脸色便不太好看,但看聂守诤的面子上,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随便什么故事,没名没姓也无所谓,听八卦最让人开心了——人一开心呢,就交好运,说不定一轮故事还没讲完,我们就能出去啦!”
见大家兴致不高,吴哲又试图使用激励措施,“谁先讲第一个嘛?谁先讲,第一个烧鸡腿就给谁。”
江沉鱼和徐庭淞半点精神都提不起来;苏听澜倒是抬起眼,有些意动的模样;薛一靠着聂守诤,不知怎地,脸色有些发白,聂守诤左看右看,盯着烧鸡欲言又止。
金凌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和姚熠对视一眼,姚熠才慢悠悠地开口道:“都开心点儿,就像吴公子说得,暂时已经出不去了,那我们能做的只有让自己开心些,高兴一时是一时,是不是?”
江沉鱼慢慢坐直了,对姚熠勉强笑笑,“你们先讲吧,我先听着。”
其实聊八卦这样的事,还是出身高阳的吴哲最拿手,但他方才把首述人与烧鸡腿挂上钩,现在说什么都不好。看这群人都没有先开腔的意思,正待抓耳挠腮,便听徐庭淞轻轻笑了一声。
徐庭淞把烧鸡翻了个面,轻声问身旁的聂守诤:“饿了?”
聂守诤摇摇头,但看看正捂着肚子咽干馒头的薛一,又点点头,小声说:“表哥,我不太会讲……”
徐庭淞腾出手摸摸他的脑袋,环顾四周,见众人都等他开腔,只好顺水推舟道:“那我先抛砖引玉吧。”
他一边转烤叉,一边思索,烧鸡转了一圈,他已经定下了选题。
“你们听说过莳花女吗?”
【26】
岩洞里阴风习习,潮湿生露。
洞外还是个艳阳天。
两个孩子趴在草地上,头顶着头看地图。
他们先是花了很长时间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又顺着图上的水流找到了最近的村镇。
徐晚茵点了点他们的目的地,最后又用手指点着沿途的路标,划过一遍,再次强调他们的行动路线,“我们穿过这个林子,就能在这里看到水潭,往下顺着水流走到河边,再一路往前,就是村镇。有村镇,就一定有仙督的瞭望台。找到瞭望台,我们就能去救哥哥他们了。”
“有些很小的村镇也没有瞭望台。”江暮说,“但是应该分支小队驻扎,我们还是能找到瞭望台的。”
他越说越兴奋,直接跳了起来,“我们现在就走吧!”
徐晚茵慢慢把地图叠好,装在贴身的衣襟里,看江暮还是面朝太阳叉着腰,只好仰着脸又等了一会儿。
江暮的姿势默默垮了点,一边在心里抱怨着“女孩子真麻烦”,一边转过身,“徐妹妹,你快一点啊。”
“我准备好了,一直在在等你啊。”徐晚茵鼓起脸,软酥酥地道,“你为什么一直往西看呢?我们应该往东北走。”
江暮一脸懵逼,怔怔道:“可是地图上是这个方向啊。”
“地图只是恰好摆在那个方向,真正的方向需要我们自己找。”徐晚茵站起身,给他看自己的司南表,“你看,这指的就是南,正对着是北,左边是东,图上去东北的话,我们要往——这里走。”
她一边说,一边捧着司南表往东北方前去,江暮很少在同龄的小孩面前吃瘪,只好有些郁闷地跟在她身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27】
两个孩子闷闷地走了半刻钟,果然见到了地图上的林子。
江暮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才发现身边没了人,他又急慌慌地回头去找,发现小女孩在他背后走得慢吞吞,望着密林若有所思。
“方向又错了吗?”
徐晚茵晃晃脑袋,编着米珠的小辫子随着动作在她肩头乱跳,“方向是对的。”
她没说什么,虚虚望着一望无际的山林,慢吞吞地往前走,一路迟疑,江暮看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徐妹妹,你是害怕吗?”
“我才没有。”小姑娘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站定,“我哥哥说过,要走官道,不要走小路……小路上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很危险。”
——姑姑也讲过相似的话。
江暮也很紧张,两个孩子停下脚步,重新开始看地图,江暮很快发现新的路线,指点道:“我们可以这样一直往下走,绕过林子,也能找到水潭。”
“……但是那样就很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现在太阳已经往西落了……”徐晚茵指指西天,轻轻道,“再落一落,天就黑了——我哥哥还说,不要走夜路,大路小路都没有夜路危险。”
——嗯,这句他姐姐也说过。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在他们短暂的人生中,这好像是平生第一次,再也没有大人牵着他们的手走陌生的路,也没有大人能替他们做决定了。
也是平生第一次,一直牵着他们的哥哥姐姐,需要自己来找人拯救!
一想到这里,江暮心里突然涌起了无限斗志,他又跳了起来,拔高了声音,给徐晚茵历数危险等级,“你看,大路最安全,小路不太安全,夜路最危险。但现在走大路就要走夜路,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应该直接走小路穿林子,对不对?”
徐晚茵被他绕了一下,仔细想想,才点点头,“对。”
“妹妹你不要害怕。”小江公子叉着腰说,“小路也没什么,只是窄一点,我在云梦的时候,师兄都是带我走小路抓山鸡的!小路上有很多山鸡,抓住它们就可以带回家烤了吃!”
小姑娘这下真的被他吓住了,圆溜溜的漂亮眼睛里马上含了一汪泪,“可我没有抓过山鸡……山鸡会抓我吗?”
——对哦,她裙子那么漂亮,身上叮叮当当挂着那么多漂亮的珠珠穗子,不太适合去抓山鸡……说不定还会招惹野鸟来偷她的珠子。
这么一想,江暮也心里打怵,但他还是叉着腰,挺起胸膛道:“你害怕山鸡的话,我会帮你赶走它们的。我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打跑那些坏东西,你看——”
他伸开手,指间那枚浅紫色的灵戒悄然发亮,自男孩指间发出一道细细的电光,像是小蛇在吐信子。
江暮看着女孩的眼睛,郑重道:“我是哥哥,我会在小路上保护你的。”
徐晚茵面露孤疑,似乎在目测两人的身高差距,但终究是天然的信任长了上风,她点点头,“好,那我们走小路吧。”
两个小豆丁再次出发。
【28】
第一次自己走小路,两个孩子手拉着手,一边走一边讲话。他们本就是这次郊游里唯二的小豆丁,虽然家乡远隔千里,且自小所受的教育大相径庭,但终究都是孩子,聊起天倒还很有共同语言。
直到互通出生年月后,江暮发现震惊地发现,自己比“妹妹”生辰小一个月。
小江公子像是被什么人掐住了嗓子,欲言又止几息,小徐娘子便善解人意道:“我哥哥说,平辈相称,可以不分大小的,你可以叫我‘晚茵’。”
“你可以叫我‘阿暮’。”江暮嘟囔道,“可是我不好叫你‘晚茵’啊……我阿爹阿娘都是这个名字,你有别的名字吗?”
徐晚茵依稀想起父母曾提起过这一茬,说自己的名字在云梦有些犯讳,如今她才懂是什么意思,也很懂小伙伴的顾忌,但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可我没有别的名字了,我家里叫我也是‘茵茵’。”
“茵茵……”江暮想了想,道,“那我也叫你‘茵茵’吧,反正我家里没人这样叫这个称呼。”
徐晚茵“哦”了一声,憋了几息,还是耐不住好奇,问小伙伴,“那你爹娘私底下,都称呼小字吗?”
江暮摇摇头,“我爹娘相互叫的话,都是直接叫名字,我娘喊我爹的是连名带姓,我爹喊我娘是连姓带字……”
对哦,这么一想,是有点奇怪,不提姑姑姑父,就算是师伯和含光君,还有聂家的叔叔婶婶,好像彼此间的称呼都蛮亲近的,至少不会像爹娘一样总连着姓一起喊……
他的思绪正滑翔着,徐晚茵的手突然在他掌中攥了一把,小姑娘尖叫道:“山鸡!”
江暮下意识上前一步,手中紫电胡乱抽去,细细的电流马上将那乱窜的黑影劈得当场麻痹。江暮定睛一看,忽地笑起来,将那小动物提起来,给徐晚茵展示,“这个不叫山鸡,是野兔子——好小哦!”
紫电在他手中威力不大,且方才只是胡乱一挥,只够将小野兔电麻,现在被他提起后颈拎起来,便不住蹬腿晃动,挂在半空中瑟瑟发抖。
徐晚茵虚惊一场,一边呼气一边去看那只瑟瑟发抖的野兔崽子,见其长耳红眸,在半空也竭力将自己团得毛茸茸——好像也不是很可怕的样子。
【29】
“所以,你阿爹小时候也去过那个大洞里,一个人从水道游出来,还跑了七天才把你师伯救出来哦?”徐晚茵一边问,一边抱着野兔颠了颠,得来小兔子抬头又低头,只露给她一双大耳朵。但小姑娘还是看得很开心,一边笑一边继续说,“那你家离这里真的好远哦,要走那么久才能找到人。”
江暮点点头,“阿娘说,本来七天都不够的,当时阿爹抄小路顺水往家里赶,连口水没来得及喝,这才赶在七天内回来的。”
“好像和我听说的不太一样。”徐晚茵把兔子举高了些,让江暮也能摸到,“我阿爹说,当时聂二叔向清河叫人,阿爹和陈姨姨当晚就到暮溪山,把所有人都带回去了,为什么你爹爹还要走那么远回家搬救兵啊?”
江暮撸兔子的手停了一下,想了少倾,才迟疑道:“你阿爹和我阿爹说的,是同一件事嘛?”
“不是暮溪山屠玄武吗?有坏人把他们扔在那个大洞里。”
“没错啊!”
——为什么会有两个版本呢?
江暮想了想,提出了一个猜想,“说不定就是两次呢!那些坏人两次把人扔进地洞里,一次你阿爹来救人,一次我阿爹回去搬救兵……”
——所以师伯和含光君屠了两次玄武?那么大的妖兽,有两只?还都死在同一个地洞里……
不过想想自家师伯自来神通广大,含光君也厉害得高深莫测,江暮顿时觉得这个解释无懈可击。
——但玄武好可怜哦……
而徐晚茵并没有纠结这种细枝末节,她的的思路却滑翔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很奇怪啊。”小姑娘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聂二叔非要从清河叫人呢?为什么我阿爹只是和陈姨姨一起来救人呢?为什么你爹爹也要跑那么远回云梦叫人呢?”
江暮一怔,随即只觉明了她的疑问,巨大的荒谬感也从心头升起,几乎瞬间打倒了父亲在他心里的伟岸身影。
两个小豆丁异口同声:“为什么不找瞭望台呢?”
天啊……爹爹们都好蠢哦。
【30】
闲话还没聊完,手拉着手还抱兔子的小孩们,已经走出密林,重新回到了开阔的大路上。
头顶再无树荫遮挡,阳光便亮烈起来,金灿灿日光里,眼见得前路越来越宽,那地图中的水潭已经遥遥在望,顺着水流往前去,是更平坦的大路。
他们会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天黑之前,他们一定会到达目的地。
“我们要快一点走,快一点,就早到一点。”
不知是哪个孩子说的话,气喘吁吁的,仍盛满了笃定和期待。
他说,她说,他们说——
“我们去找瞭望台!”
【番外】你们到底干了什么才把山洞炸塌嘛?
【1】
他要交代在这儿了……
金凌和蓝思追还有蓝景仪追杀这条大蛇追了一年,最接近得手的就是上次,鬼将军也在,却也还是让它逃了,掀翻了彩衣镇的湖,简直毕生之耻辱,再一见,岂能放过?
然后就被吞了。
太大意了,这里水深阴凉,正是水灵聚聚之地,是水行妖兽的主场。
金凌还从来没有进过妖兽肚子,恶臭腥酸熏得他头疼,他只能死死握住他的灵剑,扒住上颚,被舌面舔得疼痛。
不对,他怎么还没被吞下去?
“如兰。”挂在耳边的传音螺里传来姚熠的声音,“你还好吗?”
【2】
“我没事!我在它嘴里!”不自觉地带了点哭腔吗“我要被吞下去了。”
“你不会被吞的。”姚熠紧了紧自己快没有知觉的右手,琴弦狠勒,那三圈在七寸处勒紧,他又加了一圈,死死让这个脑袋无法吞咽,“我掐住它了,你能不能出来?”
“我挂在里面,我使不上力。”
“没有关系,我再把它割断,你就能出来了,握住你的剑,你一出来就往上飞,原路出去,他们都在外面。”
新的声音“我们都在里面!”
【3】
几个年轻甚至稚嫩的声音在传音螺里交叠,“这我不能走啊”“小爷我才不会扔下朋友不管呢”“一起打,我能把表哥拽出来”
姚熠气血上涌,抱着巨蛟脑袋怒吼,不是让你们出去了吗?
很清淡的声音:“吴哲已经把两个小的送出去了,留下来的都能打。姚师兄,你一个人对付不了三首蛟的,你最多只能用弦杀勒掉它一个脑袋,把金公子换出来,但也没有用,他的头会马上再长,那时候你不能在它身上钳制,比刚才还不利,你和金公子一起活着出来的几率太小了。”
这次连金凌都吼出来了,“徐庭淞你别添乱了!你们赶紧都给我滚出去。”
“失去行动力的人质应该闭嘴。”徐庭淞的声音清清淡淡,
一个女孩的省心响起来:“姚大哥,这地方它为主,我们为客,逃是逃不掉啦。三个头一起掉才算死透,这是个团战的活计。”
完了。江姑娘也在。
姚熠很不想被说服,但他拿徐庭淞和江沉鱼没有办法,这俩孩子一个沉默寡言一个泼辣执拗,其实都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款,在一群孩子里比金凌还有威信,现在双剑合璧,其他人都为其马首是瞻。他要是在地上就把他们打晕了扔上去,但他现在在大蛇脑袋下面趴着。
【4】
这思虑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很快冷静下来,一边躲避其他两个蛇脑袋的胡乱攻击,一边说:“好,我们一起打——三首蛟防御强悍,必须从内部下手,但如兰在里面借不上力,我在钳制它,当务之急,让它张开嘴,之后三个头一起砍,中间这个还要先把如兰救出来。”
金凌:“不用管我。”
没人理他,无数个喘息声,似乎还有思虑。
一个很稚气的声音说:“我在用这些鬼鱼绑符箓做雷,扔到他嘴里能炸掉。”
姚熠打断他,闭上眼:“好,薛一攻左。”
又是那个清淡的嗓音,少年人的低沉,“我带了岐山军工的灵火铳。”
好几个笑音同时响起,连金凌都笑出声。“你不早说!”
姚熠道:“好,徐庭淞攻右。”
江姑娘:“我御剑最快,只要它张嘴我可以把表哥拉出来。”
姚熠道:“好,江姑娘救人,我用弦杀居中间。”
“你不能用弦杀。”古筝的清凌音韵。“这大蛇太费弦,你已经用了三次弦杀了,再用一次,手会断的。”
手上几乎没有知觉了,一个苏家人为什么要对蓝家秘技的判断这么准?
犹犹豫豫的温吞:“我……我杀中间,我可以把金公子换出来,从里面砍一刀,剑修砍不断的,刀可以。”
“不行!”用聂二公子去换金大公子?还不如他断手呢!至少不用面对赤锋尊的霸下刀!
“我看可以。”薛一说,“有符箓加持,聂二用全力连玄武壳子都砍碎了,这条蛇总不能比玄武壳子还难砍。”
徐庭淞说:“阿诤,你过来穿一件护身甲,别进蛇口沾染脏东西。”
妈的,真是想听就听,想不听就不听。
“不是……你们计划得挺好,可是前提条件是它三个头一起张嘴啊。”金凌都虚弱了,“他一直乱动,我挂在他嘴里连一点光都见不到。”
一片沉默。
“这好办。”姚熠吃力地说,“苏姑娘,琴还在吗?”
“在。”
“蓝念世叔的《安眠调》会吗?”
“会。”
“倒着弹,行吗?”
“……给我半柱香。”顿了一下,“功用是什么?”
“催眠。让他张大嘴!”
【5】
中间的兄弟倒霉了。
他好像吞了一片鲨鱼鳍,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然后还被什么掐住了食道,很是古怪,肯定又是那些可恶的虫虫。
左右的兄弟都在努力帮它,但除了撞到自己,还是奈何不了两个虫虫。
可恶的虫虫!
三兄弟头听见的低低的流水声,流淌得无比轻缓,平静,仿佛化形生出第二个头之前,他们曾居住的小水潭。
那流水声在哪儿呢?四处寻觅,滑行,终于看到了——又是一个可恶的虫虫!
那里没有水,没有潭,没有温柔地会在他们背上抚摸的水草。
只有一个可恶的虫虫和一块更可恶的拉丝的烂木头!
【6】
巨大的蛇身慢慢遮住她头顶的光,落在琴上,化作浓黑的影子,三个脑袋同时开始吐信子,似乎在纠结用哪个头把她嚼吃入腹。
任何人在这一幕下都会窒息得喘不上气。
传音螺里的声音压抑颤抖得难辨声线,“听澜……”
好在苏听澜并没有睁眼,指尖拨弦如流水潺潺,到了某个余音,又在回到原点重新在谈,感知中,仿佛有一团躁乱的东西被流水冲刷拍打,暴躁尚未冒头,便被抚慰得再无声息,仿佛蜷在摇篮里的孩子。
尾音长长,安宁得不可思议,低沉柔婉,似小潭的波纹,似江河的缓流,似退潮的海浪。
少女仍闭着眼,却默默仰起脸,有潮湿的风落在她的脸上,或许是某种巨物的鼻息。
她睁开眼,见头顶不远处那三双浓黑得发光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
指尖轻摇,奏出最后一个长至缥缈的宫音。
三双硕大蛇目中,映着白衣少女嫣然一笑
“乖——”
三首蛟缓缓同时同时张开巨口,仿佛三条等待投喂的幼蛇。
【7】
生变只在这兔起鹘落的一瞬间,在未到达目的之前,只是四个无声无息的淡淡黑影。
薛一出左,瘦伶伶的右臂一只胳膊大小的食人鬼鱼,直接投入蛇口,背在身后的左手掐指,鬼鱼在喉口发出“轰”的一声炸响。
徐庭淞出右,在数丈外的水石上架起一杆长铳,在右边脑袋张口的那一瞬间,瞄准发弹一气呵成,耀眼灵光宛如长尾彗星,直轰蛇头。
在左右两道灵光将起未起时,聂守诤的影子在半空一闪而没,直扑入口,瞬间抓住里面握剑悬挂的金凌,借力换身,猛地将金凌甩向身后,自己借此直撞喉头——比人身撞得更早的,是他挥出的刀光。
姚熠在刀光破体而出的前一瞬撒手下落,余光里,那一抹金星雪浪的金已与绛紫一同逃来。
三处灵光同时亮起,左如炸雷,右似彗星,相比之下,中间那一道细极也亮极,自蛇头出透体,下划至七寸最亮,带着主人一同破鳞而出。
像个被剖开的西瓜。
轰鸣与哀嘶同起,痛极一瞬银蛟狂舞,巨尾击遍一层溶洞山石。
三首蛟倒入深潭,在巨大的水声里,他们听见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山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