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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河旧事(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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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朝露
清河聂氏本宗所在,落座于白云山侧,西边傍着条山涧水道,地基建得不算矮,第一次来的人,要一路登上百余阶才能看到山门——从外面看着,只是窄窄的一道门,进去才见平旷场地,经百年传承,不断修整,占地近六百亩,校场、马场、池沼、花园、药圃、书院、楼阁、宅院……应有尽有。
季朝露幼时,不净世总是很热闹的。
聂家不爱豪奢,下人多是流离来讨生活的百姓,平常按规矩做事,讲究令行禁止,最忌聚众吵闹,客卿和本家修士各司其职,若无佳节宴席,也难出什么大动静。
最闹腾的是没加冠的门生和弟子。
六岁下的小孩子早间被父母送到蒙学去,做过早课稍歇一阵子,便被领到院子里锻炼身体做游戏,庭院西边隔着一座小花园,小孩子们乱糟糟地吵闹时,总能听见树上结窝的小鸟也叽叽喳喳地闹着。
而花园另一边却只有呼喝声,鸟雀被人声惊飞多次,早就不在此间打转,六岁上的孩子在此排列阵型,挥舞木刀,练刀三五年,到了金丹境界,就可打造自己的配刀,去校场练习对战,听长辈指点。
……
“我做管家之前,在四处都当过职,小时候任凭人支使跑腿,大一点就能做些精细活儿了——在山门口登记来客啊,平常迎来送往的,偶尔帮旁系的姑娘们打理事情,每月末在账房那里帮着算账……听说小孟公子也是管账的好手呢。”
“不敢当。”孟瑶抿了下唇,轻声道:“只是军中支应不过来的时候,帮他们看一看而已。”
他说得谦逊,话音也低弱,他不足二十的年岁,身量偏瘦,在北方人眼里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何况中气不足的声音合着仍显青白的脸色,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着实让人担心。
女管家起身,给他手中的空碗中又盛满上了膳汤,看着罐中余量,轻轻笑道:“这一碗喝完了,还剩小半碗,今日的量就结了,再过两天你就能出门走走了,到时候我换方子给你吃,才能好得快一些。”
孟瑶抱起碗抿了一口,季朝露的药膳汤做得好,和河间出品简直云泥之别,奈何刚盛出来还烫着,他无法一口气喝完。他对着汤慢悠悠地吹气,腮帮子鼓起来,本该是显得很稚气的举动,奈何他两腮单薄得像只有一层皮,瘦得令人心惊。
孟瑶在病榻上待得久了,身体渐渐好转,身上却没长多少肉,衣服撑不起来,蔫耷着抬起眼睛看人的时候,就显得可怜兮兮的,这幅模样对上大他几岁的季朝露,就显得格外有杀伤力,他说:“朝露姐,你继续说呀,以前的不净世,是什么样子啊?”
季朝露笑得眉眼弯弯,“好多样子啊,你想知道什么呢?”
孟瑶沉吟片刻,低低道:“……人吧。”
“像徐长史、像二公子、像钦参将和钧参将……还有宗主。”孟瑶掩饰般地喝了口汤,垂着眼睛含混道,“他们以前是什么样子,我挺好奇的。”
季朝露用汤勺搅了搅罐子,随口说:“这个你算是问对人了。”
“我娘是宗主的乳母嘛,我七岁就在夫人的院子里了,守着二公子的摇篮。”她面上露出追思之色,慢悠悠地道,“大公子……宗主小时候就很不爱说话,不过每天都来看二公子,二公子也认得他,每次大公子进来啊……就哭。”
孟瑶问:“二公子自小就怕宗主?”
“不是啊。二公子哭是因为——谁让大公子总捏他脸呢,可真是……从小举石锁练的力气,下手没个轻重的,次次都红,小孩儿面皮嫩,稍一疼就哭个没完。我仗着年纪大些,就说当哥哥的怎么能欺负弟弟,可大公子说就他只是轻轻摸一下……
“大公子之前对柔软的东西很感兴趣的,小弟弟啊、猫狗的小崽子啊,还有些棉花毛绒的摆件——他小时候都会上手去摸的……但是下手从来不会收力,死物捏捏就罢了,最多抓出来点棉花,活物哪里经得住他这样?老宗主训他,夫人教他,还是没用。
“就刀谱阁门外栓的狗……以后带你去看……一被大公子抓疼了就叫唤,大公子也委屈啊,他就是不会轻轻摸嘛,但他又不爱说话,委屈也就是瘪瘪嘴——那时候大公子一瘪嘴啊,院子里的姐姐嬷嬷们就笑,二公子笑得最开心……
“见知嘛,是二公子出生几年后才来的,我记得他刚来的时候可瘦了,像只小黑猴子……”
【玄正二年】童稚
【01】
小徐氏在闺阁中最爱打扮,一种发式配百样首饰,几箱衣裙配着冷暖换,她生得清丽,养得也好,只上些口脂便成妆,一年三百余日,天天都是不重样的漂亮。
嫁到聂家之后,没圆房就要先做继母,她贴身教养大公子,一切从简,衣服捡着柔软的料子穿,连绣纹都不能硬,稍有尖锐的首饰更是都收到柜子里积灰。等到大公子开蒙了,小徐氏才怀了小公子,第一次真正做母亲,她体质变化很大,用了二十年的胭脂水粉碰都不能碰。好不容易把小公子生下来,小婴儿体质更弱,闻不得香料,大一点还闹腾,抓着母亲的珍珠耳坠就要扯……
磕磕绊绊这些年,待得小儿子也到了懂事的年纪,当娘的终于能花心思穿衣打扮,再看闺阁旧物,却已意兴阑珊,嫌这个不庄重,嫌那个累赘,连玻璃镜中的人像都看腻了。
就像现在,小丫头给夫人戴耳环呢,小心翼翼挑出来一对红宝镶金饰,才戴好一只,却听夫人悠悠叹了口气,“回回戴这些,连个轻巧的都没有,怀明瑧的时候就该让耳洞长合了,如今才省心。”
小丫鬟手一顿,憋着嘴不知该不该继续戴,另一边贴身女使见势来接手,从妆奁里挑了对珍珠,“夫人戴这个吧,东珠轻便,配浅色衣服也不显轻浮。”
“是不轻浮,忒老气。”小徐氏小声埋怨了一句,她自己也挑不出称心的,只好盯着玻璃镜发呆——蓬莱沈氏贩来的海外货,照着纤毫毕现,真切得吓人。她按平了眼角的一道浅纹,松手又皱,反复两次,这才叹气,“不怪珍珠,是我老了……”
女使劝慰道:“夫人才二十六,是女人最好的年纪了。”
可玻璃镜是不骗人的,小徐氏细细看去,回忆着少女时代如何笑,如今眉眼依旧能弯得好看,面颊还算得上饱满,只是发暗带疲色,眼角那道纹碍眼得很,再如何上妆遮掩,终究难遮岁月留影,眼神也不再像少时那样清透。
她发着怔,偏在右侧的堕马髻已经梳好了,是小徐氏惯用的家常发式,温婉有余,略显简单,女使察言观色,“夫人,要不再换个鲜亮些的随云髻?”
“不必,这样就行了。”小徐氏心里自有盘算,将耳边绷紧的头发松了松,“按平常打扮稳妥些,我今天还得带明玦他们见……”
本就是自言自语的低声喃喃,随心思变换,语气转圜,她没再继续说下去,似乎想起了什么,女人的眼神默默飘忽起来,默了几息,才轻声问:“明玦近来学第二套刀谱了,早上起不来,都是在他自己屋子里吃的早饭——几天了?”
女使回道:“三天了。”
“第四天了。”小徐氏心里算得清楚,垂下眼睫,唇角弧度一敛,露了些微的苦意,“今早也没过来。”
【02】
聂家嫡支长子聂明玦,如今大家叫玦哥的,是宗主原配所出,刚生下来就没了娘。
玦哥和如今的宗主夫人除了名分上的母子关系外,还有一层姨侄的辈分——宗主先后两位夫人,都出身于临漳徐氏嫡支,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自家亲妹子嫁过来帮亡姐养孩子,倒少了寻常继室苛待头生子的动机。
小徐氏待玦哥无不尽心——平常世家养孩子,都是由乳母代劳,到了玦哥这里,倒是小徐氏亲自动手更多些。小徐氏嫁进来的时候还不满二十,一边接手聂家庶务,一边磕磕绊绊地学着怎么照顾孩子。
她最初每晚都要被婴儿闹起来几次,听着孩子哭啼只发懵,后来到了时刻就自然醒来叫乳母,哼着歌将孩子拍睡着废不了半刻钟。
玦哥刚开口会叫“娘”,她笑着红了眼睛,还记着继续教他喊“爹”;玦哥学走路时走三步跌一下,她抱着只小板凳跟着,不时塞过去让孩子扶了又推开;玦哥能满地跑得时候,就扯着阿娘的手去花园,走过一圈歪路,突然坐到她脚面上说累了,她就抱着孩子慢慢绕回去……
直到三岁开蒙,玦哥才从小徐氏的主屋搬到东厢去,也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整个白天还待在阿娘屋子里,直到晚间开始打瞌睡才被爹送回自己的屋子。
后来小徐氏有孕,亲生骨肉在肚子里,也没有忘记长子,虽然这时候玦哥已经很懂事了,被叮嘱着不要压到弟弟,不要娘抱了,但每天还是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从蒙学回来背着手顶认真地给阿娘背千字文听。
再后来,在聂明玦五岁那年,聂家嫡次子聂明瑧出生了,是个病猫一样的小娃娃,哭起来都很小声,怎么吃奶也长不胖。玦哥开始练刀了,搬到隔壁院子住,每天清早跑到主院来和阿娘吃早饭,用手戳着吐泡泡弟弟,问明瑧怎么还没有长肉呢……
大家谁不知道夫人不是玦哥亲娘呢?
又有谁不知道夫人是真的待玦哥好呢?
偏有些不长眼的……
【03】
“夫人,您听我一句……照顾玦哥的那几个就都打发了吧,您要是觉得抹不开脸,那就换到别的地方做事,也算不上苛待。”女使起身来,眉头拧着,神情认真地束手道,“就算只是巧合,她们做事也太不细心了——玦哥一个小孩子,带着瑧哥去玩,两个孩子年纪加起来才满十岁,竟然就跑没影子了,她们都不知道紧着些跟……”
小徐氏仍垂着眼睛,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自语似的替下人解释,“明玦和明瑧年纪都小,在花园里东钻西钻的,一时看不到也是有的……再说平常明玦都不会乱跑太远的。”
——所以这一次为什么会从花园里一路迷迷瞪瞪地闯到小祠堂去呢?
女使大着胆子继续道:“那也太疏忽了。不说别的,从花园到祠堂,路上还有几只护院狗呢,玦哥大了不怕那些畜生,瑧哥才三岁啊,亏得没出事。晚上还下雨,要不是夫人你带人一间一间找过去,稍晚些,凄风苦雨的,孩子着凉了怎么办?”她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在给小徐氏找理由赶人罢了,只在最后一句含混地提到关键,“祠堂连着那么多间,玦哥偏走到最西去,那么暗的灯下看陈年旧画,怎么一眼就认出来……”
巧合得太过,定有算计,她跟着夫人进祠堂的时候就隐约有感觉——一定是有小人见不得人好,悄悄跟玦哥说什么“你不是夫人亲生的”“你亲娘在东边那排大屋子最西那一小间里”“你去找找看嘛”……世家内宅,都这样腌臜!
小徐氏终于抬起眼,打断女使无边际的臆想,“够了。”
这语气还清淡,然而对不常打断人说话的小徐氏而言,已经算严厉了。
小徐氏继续说:“你从青城出来也两年了,怎么还改不掉在徐家的那一套?”
女使微微抿起嘴,大气不敢喘,她是个不到二十的年轻姑娘,骤然挨了责怪,这下乖乖不敢再作声,模样还有些委屈。
“聂家人少,是非也少,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徐氏揉了揉额角,细细地给一个丫鬟讲起讲道理来,“身份姓名、生卒年月……这些东西在牌位下头都写着呢,明玦也是认字的,仔细看看就懂了。”
她顿了顿,忽地露出了一点苦笑,“我又不能瞒他一辈子。”
——再说了,她自己养出来的孩子,她自己明白得很,养恩或许压不过生恩,但未必会差多少。
——明玦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不会因此和她生分的。
……真的不会吗?
【04】
今日起得晚,又在梳妆台前耽搁时间,于是小徐氏在正厅理事的时刻也有所推迟。管事们还在报账呢,就听一阵轻而乱的脚步声“啪叽啪叽”地从院门口传过来,伴着尖尖的“阿娘阿娘阿娘”。
正在扫院子的小丫鬟朝露被小孩撞了个正着,倒没有生气,只是高声朝屋里提示道:“哥儿们下学回来了……瑧哥你跑什么呀?”
三岁半的聂明瑧从没跑得这么快过,他跌跌撞撞地直冲到厅里——跨门槛的时候吓得小徐氏直接站起来要接——踢踢踏踏地在小徐氏面前停住了脚,抱住了母亲的膝盖干嚎,“阿娘阿娘!有狗要咬我!”
小徐氏被吓得一愣,扫院子的小丫鬟听了直蹦,挥了挥扫把没看到恶犬,差点挥到聂明玦身上。
聂家的小少宗此时才八岁大,早早开始学刀,长得很壮实,还比同龄人高一头。他袖子挽着,衣服皱皱巴巴,手上抱着一大一小两个米白色的书包,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弟弟的,都被蹭得灰扑扑,显然和“恶犬”经历了好一番苦斗。
“狗早被他们赶走了,我喊了一路明瑧你就是听不到。”聂明玦稳稳当当地跨进前厅,把书包放下,上前来扯还在假哭的小弟弟,“不要撒娇了……平常你都没跑这么快过。”
“哇——!”小娃娃脸上没有眼泪,但表情却极恐慌,“是哥哥招惹的狗!都怪哥哥抓它、它才会追我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抱着母亲的手臂晃了晃,继续哭道,“阿娘你看嘛!衣服脏脏,阿娘给我要换衣服嘛……”
聂明瑧虽然年纪小,因为身体弱,一直娇生惯养,所以很爱撒娇,但很少这样干哭着闹腾。聂明玦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微微绷紧了,嘴角抿着垂下来,无措地盯着小徐氏被弟弟摇来晃去的手,小声说:“母亲……”
“阿娘!给我换衣服嘛!”
聂明玦眨了眨眼,阿娘的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却没应他,他声音又小了一点,“母亲,我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想摸一下狗,好像又抓疼它了,谁知道小金长大了反应这么大呢……
“明玦……”小徐氏看着八岁的男孩,欲言又止,眸中惊起些微波澜,最终敛去成无形,只是轻轻柔柔地笑,“母亲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顿了顿,又对小儿子说,“明瑧,你不是要怪哥哥的,对吧?”
小明瑧点点头,神情仍莫名惶急,奶声奶气地说:“我就是想要阿娘给我换衣服。”
【05】
内室中,小童坚持不肯让女使丫鬟们碰一下,非要等母亲找衣服给他换,一边垫着脚看母亲翻箱笼的背影,一边叽叽呱呱地讲话:
“阿娘你就拿那件蓝色的给我穿嘛……哦,也是脏的。”
“阿娘,小金真的要咬我。”
“阿娘,哥哥摸狗真的好用力的。”
……
阿娘。阿娘。阿娘。
——母亲。
小徐氏的手一顿,无法压抑那一声叹息从喉口泄出来,某种沉重的无力感从胸口悄然爬上来,让她难受得想弯下腰去,扶着箱笼好好地喘一喘气。
小明瑧又在叫了,奶声奶气中带惶急,“阿娘!你快一点嘛。”
“来了。”小徐氏终于找了一件新衣服,耐着性子蹲下来给孩子换,她着实是有些生气的,奈何生来脾气好,生气时问话也听不出气恼,只是语速快了一点,“为什么必须要阿娘亲手给你换啊?其他姐姐不可以吗?”
小明瑧憋着嘴不答话,大概也知道撒娇过头了,就这样直直地站着,伸开手方便她动作。
衣裤都要换,小徐氏的手向下落,微微躬身,欣长的脖颈自然前倾,正好让孩子双臂一合抱住。
小明瑧凑到母亲耳边,抽了下鼻子,用气音轻声说:“阿娘——”
“我尿裤子了嘛……”
【06】
今天家里有事,聂家两兄弟都早半个时辰下学,小徐氏还要处理宗里的琐事,两个孩子换好衣服在偏厅里等。
因为回来得早,玦哥今天还没开始练刀的课程,只是领了五页描红的功课回来,临时清了张小几铺纸,拿了记账的笔墨,就一笔一画地写起来。他到底是个大孩子了,懂事又不爱闹人,认真做功课的时候尤其省心,也看不出这个年纪“狗都嫌”的样子了。
瑧哥身体不好,蒙学只上小半天,而且只是玩罢了,不过他自来聪明,《千字文》一类让同龄孩子苦恼的识字课本,他倒背得很快,功课接近于无,但方才跑了半路回来,小孩子累得厉害,滚到软塌上就不肯起来。
朝露怕他睡过去误事,只好将早间剩下的牛乳热给他喝,一勺子一勺子喂下去,小碗见底,小孩儿也打了个奶味儿的嗝,脑袋一歪,就抱着肚子开始犯困了。
朝露急得去推他,才碰了两下,瑧哥眉头就皱起来了,眼睛还闭着呢,就挥手打了回来——小孩儿气性大,一有不顺心就哭唧唧,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你坏”,圆圆的眼睛睁开来,盈了一汪水色,有些要哭的意思。
好在小徐氏那边完得早,她把小儿子揽到怀里拍拍晃晃,慢悠悠地讲故事逗他,这才让孩子清醒了些,坐在母亲怀里咯咯笑起来。
【07】
不知什么时候,玦哥已经撂开了笔,把两张大字放在一边晾干,自己蜷着胳膊趴在小几上,耳朵里认真地听着母亲和弟弟说话,目光却虚虚地落在门边富贵竹上,眼神跟着竹影一晃又一晃,不知看了多久,忽然被人摸了脑袋。
“明玦无聊了呀?”小徐氏顺了顺男孩耳边的软毛,好声好气道,“等见完你表弟,下午练刀还能去的。”
玦哥这才坐起身来,头发乱乱地支起来好几撮,闷闷道:“今天是要见表弟啊……故城还是子衡?”
小徐氏在他脑袋顶顺了顺,聂家人的头发都硬,梳不好就乱蓬蓬的,好在小孩子还不明显,多顺几次就好。
“今天要见的表弟你们之前都不认识,你要叫表弟,明瑧叫表哥……就比你小一岁,是学剑的,你过会儿自己问他会什么招式,好不好?”
聂明玦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一点,他是个大孩子了,知道见客人要懂事——虽然他不是很喜欢莫名其妙又多一个弟弟,但还是认真地点点头,这就是保证会好好对待新表弟的意思了。
“新表弟要在家里待多久?”
待三四天,今天晚上会一起吃饭,明天不能上学,要带新表弟绕着家走圈子;待半个月,可以每天都去上学;待一个月,就要带着新表弟一起上学……
“要一直住在家里了。”小徐氏顿了顿,说,“住西六院,金鳞池西边的那个小院子——明玦每天去学堂都路过的,以后你们可以结伴走。”
她话音一落,正好女使掀了珠帘,“夫人,宗主请您带着哥儿们去前面见客。”
【08】
聂明玦仰着脸,表情绷得严肃,很有他父亲的神韵,“你都大了,不能总要母亲抱。”
聂明瑧圈住小徐氏的脖子,小下巴搭在母亲肩头,在闭眼打瞌睡之前,随手对哥哥做了个鬼脸。
小徐氏一手抱着小儿子,她不是习武之人,胳膊细瘦,但习惯了倒也不太吃力,空出一只手朝大儿子伸过去,轻声道,“你弟弟有点重啊,阿娘一只手重一只手轻的,明玦过来帮着压一下好不好?”
平常这样说都好用的,这一次聂明玦却摇了摇头,“母亲两只手抱他吧。”他顿了一下,“不然会累。”
小徐氏失笑,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欣慰——真是大了,知道照顾人。已经是能在不净世中满地跑的年纪,大人都追不上他,哪里还需要人牵着手走呢?
聂家孩子向来早熟,无论是个子还是心思。玦哥五岁以后就不用人抱了,非要抱他还会跟人生气,如今这样也不奇怪,她不该多想的——只是比起别人家十来岁还粘人的孩子,玦哥这样的,说是乖,但又让人拿不准,是不是心里有事不肯说……
他们都说继母难做,小徐氏自认自己行事无甚可指摘,然而这几日还是敏感起来。
——哪怕是多思无益。
去花厅的路不近,走了一小段,小徐氏只觉腰上衣料绷紧,不知道是哪里拧了,怕裙子出差错,她眼神示意女使整理。
女使稍落后一两步,见小徐氏背后情状,眼睛不自觉地弯了起来,闷笑着回禀夫人:“衣裙没出差错,是……”
【09】
晌午的日光穿过层层白云晒在头顶,落了人身一片暖融,清河的女主人抱着幼子慢悠悠地走,已经到她腰高的长子落后她小半步,脚步沉稳地跟着,孩子面上没什么开心的表情,也不多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走着,不快不慢,目光不偏不倚,带着日后世家公子该有的从容和坦然。
后面随行的女使面上俱是温软笑意,她们将眼神递来递去,却默契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八岁男孩左手微微抬起来——还自以为完好地藏在母亲褶裙的遮蔽下,实则每一步都会露个大半——孩子的手指蜷起,紧合,掌心里攥着自母亲腰间垂下的青色宫绦穗子。
随着女人的脚步起落,宫绦穗子小幅度地一摇又一晃。
男孩就这样伸出手,圈起、握住、攥着,安静地走了一程。
【10】
在小花厅见人,两个孩子都不好牵着或抱着了,都规规矩矩地站在母亲旁边,瑧哥站一会儿就嫌累,抱着哥哥的手靠着,半蹲不蹲的。阿爹阿娘和青色衣服的叔叔在说话,他也听不太懂,又怕阿爹注意到他,就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垂着脑袋看地上的影子。
阿爹的影子最长了,把阿娘都罩了起来,青衣服叔叔的也很长,遮住了哥哥的影子,而他前面正对着一个,微微晃着,影子的头正抵在他脚前面……
小明瑧揉了揉眼睛,看到对面青衣服叔叔身边的小哥哥,也是一身青色衣服,好像没有哥哥高,他脑袋一点一点地晃着,似乎在背东西,小明瑧脚前面的影子也就晃来晃去的。
小明瑧盯了一会儿,突然蹦了起来,一脚踩在影子的“脑袋”上,得意地“嘿”了一声。
青衣服男孩的影子也不动了,好像真的被小明瑧踩住了一样。
头顶聂宗主说话的声音一顿,玦哥赶紧把弟弟扯回来。
【11】
“明玦、明瑧。”
聂宗主年不足三十,还是个磊落青年的年纪,然而刀修的铁血气很重,人又生得眉目端肃,哪怕笑起来也很有威严,叫孩子的语气比平常柔软个两分,也显不太出来——玦哥下意识站直了,瑧哥更是缩了两步,躲到哥哥身后去。
聂宗主默了一息,声音更放软了一点,“来给徐客卿见礼。”
玦哥马上点头,却又立即愣住,抬头看小徐氏,小声问:“不是说要见表弟……”
——怎么叫不都应该是亲戚……
小花厅中众人站得近,又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一时间大人的神情都莫名复杂,小徐氏淡淡笑了笑,只是提醒孩子:“记不记得行给长辈的家礼?”
玦哥自然是会的,马上利落地给徐客卿行礼,身后瑧哥也懵懵地跟着哥哥学,“见过徐客卿。”
身穿青绿直缀的男人点了点头,沉吟少倾,唇角淡淡泛起一个笑花来,“清河的公子好教养。”
“死昭,直接叫他们名字就好,都没什么出息,‘公子’还担不起。”聂宗主转向两个儿子道,“徐客卿和我们家亲戚关系拐了几转,算起来麻烦,但你们必须知道客卿是长辈,不得怠慢,不许有什么不尊重……”
两个孩子年纪加起来才满十岁,“怠慢”一类的话有些超出他们理解范围,至少瑧哥只知道跟着玦哥点头应是,看父亲眉头一皱,要说自己了似的,赶忙又缩到小徐氏背后去,小小声地嘀咕:“明明我最乖了。”
聂宗主无语。
小花厅里众人皆笑,连若有所思的徐客卿都忍俊不禁。
气氛稍缓,小徐氏这才朝徐客卿身侧的小男孩招了招手,她开口自然带笑,温润得像是绵软的春风,“小明,到姑姑这儿来。”
【12】
徐客卿领来的孩子六七岁大,身量偏瘦,个子比玦哥矮一头,却是眉清目秀,五官没长开,也能窥得一点灵气,他身上衣衫朴素,但没什么不合身的地方,方才安安静静地跟着父亲,看起来是个规矩懂事的小孩。
被小徐氏叫了名字,他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这才上前去,还没行礼,小徐氏就把孩子的手拉起来看了看,见手背上细细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又摸了摸孩子的发顶,“姑姑给你的药好好涂了吧?还剩不剩?”
男孩被她扯着手,只得仰起脸来,然而他目光犹疑不定,只是虚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轻声答,“回夫……”他稍顿了一下,本能地没有说下去,却也不知怎么说,只好略过称呼,“剩了好多,还有半瓶。”
小徐氏唇角弯起来一点点,不以为意,偏头叫自家孩子,“明玦、明瑧,这是徐明,和同辈份的表兄弟,该怎么见礼?”
小明瑧什么都不知道,第一时间转头去看哥哥,脚下小步地挪到玦哥身后,还没等站定,先听身后“咚”了一声,回头一看,先“哇”了一声。
玦哥偏过身子,大吼一声,“不是跪!”
【13】
徐明稽首礼行了一半,双膝刚跪下去没来得及叩首,被两兄弟一“哇”一叫吓停了,僵在地上不知怎么好,又被小徐氏伸手拽了起来,“小明,你这是做什么呀?”
孩子怔怔道:“我、我行礼啊。”
小徐氏躬身拍了拍他的裤子,轻声问:“你是跟谁学的?表兄弟之间不用行这么大礼的。”
她话说得轻软,咬字在“谁”上却莫名地沉,依稀带了情绪在里面。
徐明没答,他虽然年岁小,但听话听音上却有些禀赋,虽然还懵懵的,但也依稀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时间,比羞惭更多的还是委屈——一路上想了那么多遍,要叫“夫人”“宗主”“公子”,到了却喊不出来,见礼要跪要叩要拜,又不知道那里不对……
——他怎么知道跪不跪的,阿爹说的要跪,反来问他干什么?
玦哥插话进来,“又不是见长辈、进祠堂,不用跪的。同辈间是做浅揖,这样……我弟弟都会的。”
——屁!你弟弟什么都不会!他就会跟着你蹦跶!还踩我的影子!
徐明的唇角抿得紧紧的,他憋着气,照猫画虎地学着聂明玦浅浅地做了一揖,“徐明见过……表兄。”
聂明玦礼节性地侧身,只受半礼,再还他一揖,徐明也侧身受半礼,稍想了想,突然道:“我家那边站着行礼要靠近一点,要让对面可以踩到自己的影子。”
正轮到小明瑧学哥哥见礼,他人小,影子也短短的,一听这话乖乖地向前来,把影子送到徐明脚下,微一躬身行揖礼,起了杂毛的圆脑袋影子就漫过了徐明的脚背。
小孩子一伏身,就像个汤团子,声音也甜酥酥的,“见过表哥。”
徐明还礼,小明瑧还愣怔,被哥哥轻轻一扯,转了半边身子,勉强算避了表哥的全礼。
聂明瑧到底还小,也不知道哥哥扯他做什么,只是好奇地问徐明:“我们为什么要靠这么近?”
徐明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地说:“这样我们以后的关系会很好。”
——被踩到影子就长不高!
【玄正五年】百味瓶
【01】
正月刚过,仍有新雪。
外头还是结冰霜的温度,不净世正院里却连一丝冷意都没有。
门窗都管得紧,此前翻修时刻意用琉璃代替窗纸,任北风如何呼啸也透不进冷气,就算有人进出,门上也挂着两帘厚厚的绒皮挡风。屋里铺设地暖,烧起来本就暖融,进了偏厅,又热几分,简直让人连夹袄的穿不住——里面还烧炕呢!
当今的聂夫人身体不大好,生子后愈发畏寒,聂宗主便着人在偏厅盘火炕,勉强可免去妻子冬日里手足冰凉的苦楚。
如此布置下来,严寒冬日里,除了小公子聂明瑧照旧犯咳嗽,主院众人倒连个头疼脑热都无,都说是是托了夫人的福。
主院偏厅是饮食之所,经过重重设置,日常温暖如春,还要放一盆水降燥。但对于聂夫人和小公子来说舒服的温度,在已满十一岁的大公子这里,就不那么友好了——他刚刚结丹,修为已经足以在冬日运灵御寒,且平日活动量大,上半日学回来就是一头汗,又生来血热,体温本就比常人高一点,一进偏厅,就像进了个大蒸笼。
就像今日,聂明玦回来就把袄子扯了,连厚一点的衣裳都穿不住,恨不得毛躁躁地全脱掉。还是小徐氏找了件夏天的袍子给他披着,才免去聂家大公子穿着亵衣吃饭的笑料。
【02】
小徐氏吃大半碗就放下了,一边给七岁的聂明瑧添汤夹菜,一边错眼去看聂明玦——还真是长身体的年纪,再燥热也不妨碍他吃得多,何况冬日里荤菜多,最对这孩子的胃口。
大概是上午活动量大,聂明玦虽然没有狼吞虎咽,但吃得也比往常要快些,他手边的卤食已经空盘了,又不死心地从萝卜炖牛腩的小锅子里找肉吃,小徐氏叫人给他又添了一碗饭,取了个大些的空碗,把大半牛肉汤都盛到孩子手边,“慢点儿,小心呛着。”
聂明玦专心吃饭,也没抬头,只在接碗的空档说了一句:“谢谢母亲。”
小徐氏又转回头来看聂明瑧,不由在心里叹气——都六岁了,看着还是四岁小儿的身量,他哥哥第二碗饭都快吃光了,他碗里还剩小半白米粒,夹过去五花肉只肯吃瘦的,现在就慢吞吞的咬白菜片——小徐氏也盛了一小碗牛肉汤给他,小孩儿还不高兴,含着白菜嗔道:“娘,汤上浮了层油……”
小徐氏看着小儿子持筷的细瘦手腕,饭桌上也不好训,只得扭着眉头屈起手指顶了下他的额角,一边端起汤碗一边道,“给你撇干净了可要喝光啊。”
小孩儿乖乖地嚼着白菜,不闹腾了。
这边聂夫人给小儿子撇油花,另一边大儿子已经风蚀残云地吃掉了第二碗饭,一刻也闲不住,站起身便道:“母亲,我吃完了,我去西六院找徐明。”
话音一落,自有女使去取水盆手帕给他擦拭,小徐氏撇了他一眼,眉头一皱,“把汤喝完再走。”
聂明玦垂眸去看汤碗,嘴角轻轻抿了一下,还犟了一句,“我已经喝完了。”
聂明瑧探头来看,继而笑出个大大的弧,手上虚着地对哥哥比了个鬼脸出来,幸灾乐祸似的,“还有萝卜!”
小徐氏给聂明玦盛汤,自然照顾他的喜好,肉多菜少,但也不免盛了四五块白萝卜进碗——如今碗里汤水都净了,只剩下白白净净的萝卜块儿,都堆在离聂明玦远的那一边碗底。
小少年还犟,“喂猪呗……”
小徐氏轻咳一声,面上神情肃然,“严酷”地道:“不许挑食,小心你父亲回来训你——快吃干净。”
“父亲不也有不爱吃的,再说这东西没滋没味的……”少年眉宇没完全长开,但也是一派舒朗,如今打了结,倒平添些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他满脸不高兴地拎起碗,往嘴里一倾,喉头一滚,连嚼都不嚼,生把萝卜咽了下去。
小徐氏忙道:“你小心噎着!”
聂明玦摆摆手,飞快地擦拭一番,就跑到一边去换衣服,口中却不停,“我走啦,下午直接和徐明一起去校场。”一边说着,又轻轻地清嗓子——到底还是噎到了——又试探性地来看小徐氏,“母亲,我们晚上吃什么?”
“饿不着你的。”小徐氏轻笑,看孩子神情隐约有些郁郁的,只得承诺道,“肯定不吃萝卜了——你可不许赖在见知那儿吃饭,那里可没你的份例。”
聂明玦面上绷着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眼底露出点得逞的笑意来,他认真地给母亲行过礼,便转身出门去了。
另一边聂明瑧已经慢悠悠地喝完了萝卜汤,总算吃完了一碗饭,一边擦手,一边告诉母亲,“先生说,下午不读书,带我们去花园里堆雪人。”
说完了,小孩儿也兴冲冲地跳下炕,叫丫鬟帮他准备玩雪的小工具。
小徐氏吩咐把手套棉靴都给小儿子穿戴好,又叫人去通知厨房,“晚间的不要有萝卜了,汤就改成小白菜排骨的,汤头醇一些,煮久一点,少油……”
正被打扮成毛绒团子的聂明瑧闻言抬头,一双圆眼睛都笑眯起来,成两弯月,给他试手套的小丫鬟朝露问,“瑧哥儿笑什么呀?”
小娃娃笑得急了,难免轻咳了几下,面上泛浅红,倒给这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添了些活泼。
“哥哥也不喜欢小白菜。”他顿了顿,又笑起来,“不过我喜欢。”
【03】
“给我一块。”
徐见知正慢条斯理地吃烧饼,闻言撇了聂明玦一眼,又看看他指着的烧饼盘子,含含糊糊地提醒道:“这是萝卜丝馅儿的。”
聂明玦的手马上落下去,连语气都丧了,“那算了……”
徐见知吃完了,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手,一边道:“你下次饿着过来,得和我早说一声——中午我刚送了两块驴肉烧饼给厨房的姐姐,盘子里就没有了。”
“我哪知道我哪天吃不饱……”聂明玦翻了个白眼,又纳闷道,,“平白无故,你送人吃的做什么?”
徐见知摊开手,“我有求于人嘛——钱都在我爹那儿,我又没什么好东西能打点,就省些点心送人用。”十岁的男孩歪了下脑袋,面上软肉还没褪去,开口仍是青稚的童音,偏生话说得老气横秋,“又不是你,想要什么,伸个手就行,反正整个不净世都是自己家的。”
聂明玦被他挤兑得一急,“你当我容易……我今天还没吃饱呢!”
徐见知很同情地点点头,倒是一脸了然,“因为桌上就剩绿菜叶子和萝卜了吧?”
【04】
还剩半个时辰去校场,两个孩子吃饱了撑的,照例过几招活动筋骨。
西六院格局小,好在院子里没什么树木,只是开阔的沙土地,很适合切磋比试。
徐见知半蹲下来绑裤脚,口中不紧不慢地说:“听我爹说,宗里开春要送门生去姑苏求学了。”
聂明玦单手握着硬木刀等他,闻言答:“是,年前就定了,父亲说这次要去九个月,入冬了才能回来……对了,你行李准备好没有?”
徐见知手一顿,绑腿又松,只得重新系,他低声说:“我没什么可准备的。”
【05】
仙门世家中,若论传承久远、论仙技修为、论财力名誉……诸多世家都各有千秋。但若论礼仪教化,弟子品行,首推姑苏蓝氏。
清玄建历法以来,各家互通有无,送弟子到别家名师座下求学的风气日盛,送去姑苏听学的最多,渐渐也成了惯例。大多数世家哪怕是跟风,也要每年送几个孩子去姑苏,以显示向学上进之心,像清河聂氏这样百年内崛起的“暴发屠户”,自然只有比别家更卖力的。
姑苏收学生,从十岁到二十不等,课程以三岁为一级,学制以三月为一期,弟子进门按年龄进听学,三月一期考,合格毕业,不合格留级。
聂家这次送的弟子,连同大公子聂明玦在内,都只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算盘打得响,要早早地把“姑苏听学”的资历刷过了,免得耽误十五岁出门历练。聂家和蓝家定了读九个月,要考三次,摆明了不许弟子去别家混日子。
虽然求学课程对文化课一般的清河弟子有些挑战性,但因这一批年岁小,起居住用都有蓝氏管理照顾,所以也不用多准备什么,带几套换洗衣服就行。
不过聂明玦一想到母亲备下的硕大衣箱,也有些头疼。他虽然老成些,但生活上还是毛毛糟糟的,一直有人在屋里照顾,没觉得寄宿生活会有多难,现下想的,还是些孩子气的小事。
“别的也就罢了,可惜我的刀还没铸好,不能带过去。”少年手上将木刀颠了一颠,眼中闪过一丝嫌弃,又转而带了一丝憧憬道,“听说蓝家的剑技独步江东,我还想见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能比你强。”
作为一个已经练了五年木刀,终于结金丹的小孩,聂大公子正处于好胜心最强的时候,夜里做梦都是宝刀在手,金丹运足,打赢天下无敌手。
徐见知绑好了裤腿,站起来活动手脚,却不忙着取剑,而是道:“我听去过的师兄说,姑苏的那边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大,坐卧饮食都要合礼合规,不养声色口腹之欲,非常简朴……”
“世家行事,合该如此。”聂明玦的套话张嘴就来,“我们家也很简朴。”
“他们顿顿都吃萝卜青菜,放药材,什么菜都泛苦。”
徐见知看着聂大公子骤然呆滞的表情,又幸灾乐祸地补了他一刀,“而且不大放盐。”
【06】
今日下雪,小校场积了满地,看不见地上排阵的标记,人站立都打滑。
少年班的弟子从八岁到十岁,共六十三个,按场地分了三个组,方便管理。指点少年班练功的教习们看着雪地愁了一会儿,凑在一起商量,许是想躲懒,不肯费灵力清理校场,便安排孩子们今日分区扫雪,不必练功。
恶劣天气最适合闲憩躲懒,几个教习象征性地给学生们分配任务,划好片区,便勾搭着一起到公厨吃酒,留下一群半大孩子在雪地里,一半抱着扫帚,一半抱着铲子。
少年班的孩子都是宗里富庶人家出身,养得很金贵,但对扫雪这样的粗活不嫌累,还觉得新奇。教习不在,小校场里都是小腿深的软雪,小少年们一边瞎扫一边踢得雪散来散去,不一会儿就有几个扔了扫帚,团了雪团子往人身上扔。
二组的片区被一、三组夹在中间,两边少年闹起来不时也抛来几个雪球,惹得二组的孩子眼馋——二组的头儿正是聂明玦,看着隔壁闹腾也有些意动,但还是叫大家分着扫雪,说话正气凛然,“我们先扫干净再做别的。”又朝两边吼了一声,“你们都安分些!”
二组的少年们一贯服大公子的管,但还是有些垂头丧气,扫雪之余悄咪咪地玩一玩,趁聂明玦扫得认真,在他背后小小地闹一闹,不敢有大动作,怕大公子教训得没脸。
一组的聂宁钧扫到边线来,和二组的徐见知撞个对脸。
他一胳膊肘拐在徐见知肩上,指了指聂明玦,和徐见知小声叽咕:“……你们组这样,我们也玩不好……你不去吗?去吧!”
徐见知权当没听到,聂宁钧就追着他“见知见知”地叫,闹得徐见知不胜其烦地挥起扫帚,将雪扬了聂宁钧一脸,趁其不备,脚下出溜着冰滑远了。
【07】
修道的孩子无论修为如何,力气总比同龄人大些,小朋友们虽然不擅长干粗活,但不到小半个时辰,小校场上已经归拢出了好几个雪堆,尤其二组成果斐然,聂明玦身边那一座最为壮观。
徐见知刚和别人将两小堆合了一个稍大的,看全场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地地晃悠过来。他走到聂明玦近前,一没留神,脚下踩着块薄冰,摔在了地上,手上的扫帚甩飞好远。
聂明玦一把将人拉起来,徐见知穿得厚,摔了也没多疼,只是沾了满脸雪,一时湿凉。他一边不住地哈气揉鼻子,一边看着眼前的雪堆,瓮声瓮气地对聂明玦说:“你看这堆雪,像不像个大坟包?”
他俩凑在一起,周边就有不少少年偏头来看,目光闪动着,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聂明玦专心致志,努力铲雪,他认真做事的时候话向来不多,只回了一句,“别偷懒。”
徐见知又对手心哈了一口气,扬了扬下巴,故作无意道:“大公子,帮我捡一下扫帚。”
聂明玦看看方位,松开雪铲弯腰去拾,手刚一落地,身上突然一沉——
说时迟,那时快。徐见知瞅准时机,抬起一脚,就将聂明玦踹进了雪堆的坟包里。
“大家上!”
随着一声令下,二组的小朋友们此起彼伏地欢呼起来,好几个小少年都朝声源处扑了过去,吼叫着捞起雪团,把不知名的倒霉蛋埋了起来。
小校场上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08】
——是哪个狗崽子先对大公子动手的?!!
小少年们本来围成了个小半圆,而今慢慢地往后退,努力低着头往人身后躲。
聂宁钧憨得不知怕,没轻没重地把聂明玦拉了起来,聂大公子满身满脸的俱是雪印冰渍,蹦跶着抖落了些,又运起灵力将干在面上的冰渣子荡下去,他磨着牙对着同伴们环顾一圈,没看到徐见知的影子。
小少年们一句接一句地小声重复“不知道是大公子”,只有聂宁钧不怕死,呲着牙傻乐,“玦哥没事吧?”
“没事。”聂明玦摇摇头,大声说:“大家玩吧,但扫好的雪别弄乱。”
聂宁钧听了,立马乐颠颠地蹦了起来,脚还没落地,就被聂明玦抓住肩膀,晃了一晃,“你是我们组的吗?之前都说好了不许过线,是不是你哥让你来捣乱的?”
聂宁钧眨巴着眼睛,慌里慌张道:“我我我我就来看看热闹……”
话音没落,他就被聂明玦按倒在地。
聂家的小少宗颇有大将之风,身先士卒,干脆利落地将敌方的探子撂倒,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来,“干!”
小朋友们再次尖叫着一拥而上。
【09】
徐见知到大厨房的时候,众人正在急三火四地准备晚饭,一时也没发现门口站了个小少年,直到萧家的小媳妇泼水才看见,连忙把他领进来烤火,“这个点儿怎么到这儿来了?从来没见过见知逃学呀。”
徐见知微微一笑,话篓子似地同她们讲起来:“教习说今日不用练功了,让我们在小校场扫雪,现在他们正玩着呢——我特意来和姐姐婶娘们说一声,等会儿他们应该会早些到公厨,估计会要些姜汤。”
大厨房的管事婆婆听了,忙合起手念了声佛,脸上也对徐见知浮现出丝笑来,“知道了,谢谢见知。”说完便吩咐人准备祛寒的汤羹,生怕一个不好,小公子们回去集体感风寒,追责到大厨房,那真是不好了。
洗菜的小媳妇在墙角挑拣生姜,帮厨的丫头倒腾出手来,招手叫徐见知,“见知过来,姐姐给你糖吃。”
徐见知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站在不妨碍她干活的边角,伸手帮她抱调料罐子,掀开盖子嗅了一下,发现是白糖,才慢悠悠地答:“我不要糖,吃了牙疼。甜的给小公子留着吧,姐姐能不能给我点别的?”
他出身不显,和这些下人们天然就亲近些,人本就生得清秀,说话机灵会来事,又是个小孩儿,在这儿还是很讨人喜欢的,一旁调酱料的小媳妇就逗他,“那见知要什么?肉桂?丁香?花椒?大料?还是小茴香啊?”
这段时间他总来厨房讨要这些乱七八糟的调料尝,不知是要做出什么花样来,也是大厨房的闲话笑料,一圈人听了都笑。
小少年吐了下舌头,笑着道:“姐姐要是方便,就都舍我一点点,您说的那些之前我尝过,还有紫叩和砂仁……”他顺势蹲下来,好奇地往作料架子上张望,“里头那些个罐子,都放得是什么呀?三奈……”
【10】
今日难得下大雪,不净世只有大校场的修士们还照常练功,蒙学里的小孩儿都在堆雪人,让少年班扫雪也没什么不对——但几个教习歪在公厨里喝酒,把孩子们扔在小校场打成一团,就是渎职了。
徐客卿从宗主书房出来,绕了个圈子来视察,见状,先把教习们罚了一通,又回来亲自在小校场上整队点人数——缺了四个小孩。
大家在雪堆里找到三个,都是累了就地一躺的懒鬼,徐客卿确认小孩没被冻坏,才让他们归队了。
少年班的孩子都是一身冰雪,挤在一处眼巴巴地看着大人,六十来张红扑扑的脸,呼吸时,白气散了又起,像一片转瞬即逝的雾。
徐客卿背着手给他们训话,无外乎雪扫得不干净,私下打闹没规矩没纪律,只说了几句,就听身后有个清朗的少年音响起来:“禀客卿,公厨备了祛寒的汤饮,问我们扫完没有?扫完了就快点过去。”
徐客卿点点头,摆手让他们排着队去公厨,转手把想混入队伍的徐见知扯住了。
徐客卿拎着儿子的耳朵拧了一下,小少年闷闷地哼了一声,“爹,疼啊。”
“大家都在扫雪,你乱跑什么?罚你轻了。”徐客卿铁面无私,指了指被小公子们满地乱扔的扫帚雪铲,“都收拾好再回去。”
【11】
少年班“哗啦啦”地拥进公厨,只见里面已经坐了几排小萝卜头——蒙学班历来下学早,今天堆雪人玩得晚了些,如今正挤在一起,个个小手抱着碗,乖乖笨笨地喝姜汤。
聂明玦绕了一圈,才找到了聂明瑧——六岁的小朋友穿着红色的棉袄,小脸也通红,像个红瓷娃娃。他身上雪化的水渍深一块浅一块,手套和帽子都湿哒哒地放在一边,冻得硬邦邦,也不知道是去堆雪人还是去当雪人了。
雪娃娃抽着鼻子用力挥手,笑出一个大大的,缺了门牙的笑容来,“哥哥!”
聂明玦还没凑近,就听弟弟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连忙跑了过来,却手无足措。
他见聂明瑧桌子上的姜汤还剩半碗,里面飘着成块的蛋花,便端起来给弟弟,小明瑧口中抱怨“辣”,只肯抱在怀里暖手,精神倒是很好,还一边咳嗽一边和哥哥说他们堆雪人的事情。
蒙学的先生见了,板起脸来训了孩子两句,聂明瑧才叫人喂着,一口一口地把姜汤喝完。
正巧主院那边也派人过来送衣服,女使拿出崭新的小棉袄和毛绒帽子给小公子穿戴,又塞给聂明玦一个绒布包的小手炉,“知道大公子不怕冷,但夫人也怕公子冬日里生病么。”
天色已经暗下来,休整好的小朋友们各有人来领,聂明玦也要带着弟弟回主院。
刚一出门,聂明瑧的手便缩了回去,拉扯着帽子裹住湿漉漉的头发和耳朵。
聂明玦推他走,“早点回去就不冷了。”
小孩儿却站住了,转过身来,张开手,瘪了嘴,委委屈屈地拉长了调子叫人:“哥哥……”
聂明玦身量高,小孩儿一仰头,帽边就向后垂,露出两只红通通的耳朵,连忙畏寒似地捂住了,脸上老大不高兴。聂明玦只好半蹲下来,给弟弟扯了扯帽子,问:“怎么了?”
小孩儿噘着嘴,哼哼唧唧道:“我脚冻僵了,走不动。”
聂明玦眉头皱起,再次尝试和他讲道理,“你都六岁了——”
“走不动!”小孩儿抽了抽鼻子,拉长了调子,“哥——”
根本讲不来道理。
聂明玦只好蹲下身,任由弟弟撒着欢儿扑到了他背上。
【12】
小校场经过一场雪仗,原本还颇有规模的雪堆松散了不少,地面的残雪被人踩结实了,成了薄冰,稍不小心就要跌跤。徐见知仗着自己下盘稳,在残冰上又蹦又跳,被徐客卿揪住耳朵才肯消停,但手上仍捧着一团握实了的冰雪,想捏个胖娃娃的形状出来。
徐客卿偏头看儿子,只见专注捏雪人的少年面上红了一片,倒没有冻伤的趋势,只是唇边有些可疑的红色粉末……徐客卿伸手一摸,原来是辣椒粉。
“又去做你的调料包了?”
徐见知捏雪人的手稍一停,抬起头,唇角微微弯起来一点,对父亲露出个讪讪的笑容,随后这笑又加深,连带着眼神都明亮起来,微哑的声腔也掩不住兴奋,“爹,我今天混了三奈和良姜进去,煮白菜汤尝着还不错。我就快弄好了!就那十几种香料,配比再调几次,准成!”
少年给雪娃娃戳了对眼睛,手里试探深浅,口中还道:“等我调出来了——甭管是多难喝的东西,撒一点儿进去,都能入得了口。”
徐客卿只是默默听着,垂目看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雪地,走到廊下干燥处,才开口道:“不净世哪有什么难吃的东西?你怎么好的不学?偏学别人挑食。”
“我这不是——”这话没说完,徐见知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匆匆抬起头来,去看大人的表情,入目是再明显不过的踟蹰之色,似乎有话不知该怎么和自己开口。
徐见知默默停了脚步,面上的兴奋之色悄然褪去,从茫然到了然也不过是一瞬。他唇角抿了抿,只一双眼睛还睁得圆,带着几分执拗生生望过来,然目光直白得发愣,显出几分懵懂无辜来。
“我这不是……不是……”少年抽了一口气,话音含糊起来,“之前不是说……”
徐客卿双手落在儿子的肩膀上,短短地叹了口气,“临漳那边有变化,撞上了不好,等下次……”
“我这不是!听说大公子要去姑苏吃大半年的萝卜么!”徐见知提高了声音,掩饰性地转了调子,他狠狠吸了一口气,倒被冷风呛得一咳,他捂着脖子蹲下去,直到咳得面上一片红,才有余力继续解释,“我还能看着他饿死在姑苏么?所以才研究怎么加料调味,阿爹,我这不是——”
他又咳了一声,目光无意识地往下掉——手上的小雪人刚被砸在地上,碎成两团不成型的残雪。
他无声地笑开了,还稚嫩的脸上淡红一片,神色间依稀有些不合年纪的怅惘。
“我这不是——”他笑着叹,“咸吃萝卜淡操心嘛。”
【13】
“今天学堂教了什么?”
“……”
“今天下雪,蒙学里是不是没课?”
“……”
“先生带你们出去玩了?”
“……”
聂明玦伸平了手,由着人给他刚换外套,听着父亲和弟弟这番“一个问一个不答”,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对聂明瑧扬声说:“明瑧,父亲问你话呢!”
小孩儿正瘪着嘴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久,这下听了哥哥喊他,才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又看看身边的聂宗主,很不自在地扯了扯毛绒帽子,小声说:“今天没教书,去堆雪人了。”
聂宗主露出了个苦笑,伸手想去摸小儿子的脑袋,偏偏毛绒帽子被聂明瑧拉得严实,只摸了一手凉。
小孩被这么一揉,又抬头瞥了父亲一眼,闷闷道:“阿爹我没扯谎,今天真的没教书。”
他小声说话时还没异样,这一句说得平常些,倒透了浓浓的鼻音来,聂宗主心里一突,忙将他帽子扯了,摸到一脑袋湿冷的汗,忙问:“明瑧,你鼻子是不是不舒服?”
聂明玦闻言将手撑在书案上,探头望过来,“又着凉了吗?”
小孩儿慌慌地摇了摇头,抽得鼻间几声呼噜噜,知道病情藏不住了,才哑哑道:“我不是故意去雪里打滚的……”
【14】
聂宗主生活简单,御寒去热都以修为挡,是以书房里日用之物不多,匆忙间只翻出一床薄被把聂明瑧包得严严实实,聂宗主也不敢随意给小孩子输灵力,怕伤经脉,只得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
——明瑧自娘胎里就弱,十分精细地养着,还时不时犯个头疼脑热,性格也是越养越娇,行至扭扭捏捏的,不显男儿气度,偏还听不得重话,挨一句骂就记下仇来……
聂宗主回过神来,才看到最让他省心的大儿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边来,见他目光回转,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明玦是出息的,就是被教得太老成太板正,小小年纪,就十分不可爱。
少年冬衣不厚,束得身形显瘦,像棵半大的小树,他扬起手中的纸张,问:“父亲,这是不是今年去姑苏听学的名单?”
聂宗主扫了一眼,只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还没来得及落印,“不错。”
聂明玦问:“您是不是把徐明落下了?”
【15】
聂宗主接过少年手中的名单,装作细看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宗里选这些弟子去姑苏听学,那没在这名单上的,就是没被选上,何来落不落下之说?”
聂明玦背过手,挺直了肩说:“可平常比武排名次,徐明都名列前茅,比这名单上的人强得多,为何他不在名单里?”
“宗里选弟子去姑苏有别的考量,并不是只看修为。”说罢,聂宗主收起名单,向书案去,要在名单上落印。
聂明玦偏身将父亲一挡,又道:“论宗学里的功课,他还比我强些。”
一边的聂明瑧被下人裹成了个团子,也不知听清了什么,倒凑热闹似的傻乐起来,“见知哥哥背书可快了!”
聂宗主无语,转身朝下人示意,“抱明瑧到里间暖阁去。”
他一转身,聂明玦仍不死心地跟上,口中声量越抬越高,还是在问:“那父亲到底怎么考量的?凭什么只把徐明落下了?”
聂宗主侧过身,少年脚下不停,牛皮糖似的粘过来,不屈不挠地仰着脸问:“父亲?”
如此几番,聂宗主终于站住脚,他狠狠捏了捏眉心,这册贴着书案坐下,在身侧一拍,“坐下说。”
【16】
十一岁的少年郎,身量似拔了节的竹,坐下时才显出几分少年式的清瘦稚弱。父子俩同坐,聂明玦的发顶贴着聂宗主的垫肩,声势平白弱了几分,哪怕聂宗主没立即开口,也没有再急促追问,只是盯着桌上的名单和印章看。
少年的眉眼仍带着圆润的弧度,屋里地暖早就烘干了他湿冷的碎头发,显得鬓角毛绒,一团孩气,生生模糊了他态度里的那点严肃的坚持。
看起来,倒是有点像片刻前聂明瑧扯着帽子耍赖的模样。
但聂宗主却不会像纵着小儿子放赖那样对待长子,他认认真真低下头来,同小少年平视。
“明玦。”少年扬起目光,聂宗主继续道,“大人有大人的考虑。见知的确是个好孩子,但他如果去姑苏听学,并不合适——至少今年不合适。”
聂明玦倒没露讶异,只是垂下眼默默思索了少倾,颇厌恶地皱了下鼻子,还是梗着脖子问:“儿子听不懂,徐明哪里不合适?”
“你也不小了。”聂宗主说,“也到了懂事的年纪——今年临漳也送你表弟去姑苏听学,你想想见知的身世,你觉得他合适吗?”
聂明玦一怔,随即有些难堪地别过脸去,大概是明白事情的严肃性,他肩膀稍稍垮了一点,却还是盯着桌案道:“我知道,大舅舅出身未明,连带徐明,虽与舅家血脉相连,但没上族谱,算不得世家子……见面,也的确是不太好。”
聂宗主在孩子肩头揉了一揉,“知道就好。”
没想到聂明玦又转回头来,站起身,稍提了声腔,又问回来:“但避一避也就罢了,何必连去都不去了?他在族中弟子中样样都出挑,您拿他这点小节说事,实在不占理,儿子认为不妥。
“您从来都教导我,与人相交,看为人处世,看心地秉性,要看人,那就只看人——家世出身那都是后话。
“那姑苏蓝氏是一等世家,从来循礼守道,想来也不拿这点小处衡量他人,那徐明到姑苏听学又有什么不合适?若蓝氏收学生还要先查阅姓氏家谱——如果这仙门的第一等学府教的是这些,那我去姑苏听学又学的是些什么东西?!”
聂明玦自小少言,很少这样长篇大论慷慨陈词,一番话说得聂宗主反应不及,直到听得最后一句,才喝了一声:“明玦!”
“我错了。”聂明玦起身作揖,认错倒干脆,“儿子不该妄自非议蓝家事。”
他姿态做得这样恭敬,但骨头硬得弯不久,再次直起腰来挺得笔直,仍是一双明目望着父亲,不肯软半分。
聂宗主同他对视了一会儿,才放低了声音说:“无论如何,今年见知是去不成的。”
“可——”聂明玦如今也明白缘由,但还是替徐见知觉得憋屈,“不应该的……我不服。”
聂家家风清正,养出来的公子未经历练,尚学不得变通的道理,聂宗主自己也是这样长大的,教导孩子也带了几分过来人的宽容,他叹了口气,“明玦,你是大宗嫡出长子,我从前教你以人品秉□□友,是不想养得你娇纵跋扈,眼高于顶——你做得很好。”
聂明玦莫名被夸了一句,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气势一时软了些。
聂宗主的话锋又一转,“看人呢,出身的确是小处,不是第一等要事——但不意味着它一点用处都没有。父亲教你退一步再看家世——但终究还是要看的,你明不明白?”
聂明玦眨了眨眼,张口想说什么,眼中露出些微迷惘,一时难以成句,只是迟疑着摇了摇头。
“父亲说见知‘不合适’,不是因为蓝家如何看他,也不是因为徐家如何看他,更不是因为你我该如何看他——只是因为当今这个世道。”他稍顿了顿,又问,“明玦,你说‘世道’二字是什么意思?”
聂明玦张口便答:“人世间之道。”
聂宗主一字一顿地说:“道,就是规矩。”
——这人间有规矩。
【17】
今天的晚膳六菜一汤,盛到聂明玦汤碗里的菜叶不少,却少了平常挑食推诿的戏码,小少年大半时间都心不在焉地用筷子划拉碗底,叼着片绿叶子不知嚼了多少下,连弟弟带着鼻音的玩笑话也只是惹了他几次抬眼,继而又闷闷地扒饭吃。
这孩子话少,但从来也少见这种蔫耷耷的沉默,小徐氏分出精神来看长子的神情,越看越不对,同丈夫交换了几个眼神,才问:“明玦,要不要添饭啊?”
小少年把嘴一抿,终于将小白菜咽了下去,闷闷道:“吃饱了。”
聂宗主正给小儿子拍背,闻言挑了下眉头,同妻子无声道:闹脾气呢,气饱了。
聂夫人朝他翻了个含蓄的白眼,转头叫人将晚膳撤下去,丫鬟正好捧来给聂明瑧祛寒的汤药,小孩儿满地跑躲着丫鬟不肯喝,被父亲一把拎起后衣领抱起来,便捂上嘴巴哼哼唧唧,又是一场笑料。
屋里正闹,小徐氏的眼神隔着琉璃窗追着聂明玦到门外——大概是吃热了,这么冷的雪天还敞着外袄,靠在廊上吹风。
小徐氏起身出门。
十一岁的男孩子,又长得快,已经是瘦高的少年身量,但终究还是半大孩子,从侧面看过去,面颊仍带着柔软的弧度,尤其此刻无意识地噘着嘴发呆,看起来竟有些圆嘟嘟的可爱。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多老成都能看出一两分可爱,像个小宝宝。
【18】
“明玦。”小徐氏出声道,“把外袍系上,仔细着凉。”
聂明玦这才回神,一句“我热”嘟囔得含糊,但还是很听话地系上衣襟,见小徐氏撩开门帐走过来,一时有些慌神,“母亲怎么出来了?外面凉。”
小徐氏过来摸摸他的手,触及一片冰,叹道:“你也知道外面凉啊?”
她给孩子抻了抻领子,一边顺平了褶皱,一边拉家常似的问:“今天为什么事不高兴啊?”
“没有不高兴。”小宝宝又是摇头又是眨眼,顶顶认真的模样,“我只是在想事情。”
小徐氏被他这幅模样逗笑了,这笑弧度柔软,浅浅的一弯,“想的事情不能和阿娘讲?”
被母亲这样注视着,聂明玦唇角也微微弯起一点来,露出个腼腆的笑,随即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抬手揉了下鼻子,才道:“我还没想好……”他顿了一顿,又说,“等想好了,我再和母亲说。”
少年微微低头,眼见残雪映月光,折了一片白与亮,心里那方寸柔软突然莫名生出了些微的委屈。
他默了少倾,又轻声说:“我要是想不明白……也同母亲说。”
【19】
聂家办事向来雷厉风行,族令家章落了印便张榜,第二日便贴在了小校场的布告栏里。
少年班的小朋友围了一层又一层,你推我我挤你地闹成一团,晚来的聂明玦站在最外头,只能听见人群里一片“有我”“看见了”“别挤啊”的吵闹声。
眼见人群中几个脑袋突然消失,大概是被挤得跌倒,聂明玦见状,稍一思衬,便气沉丹田,大声喝道:“都散散!别挤了!前面出一个人把名单读一遍!”
人群稍静,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起来起来”“脚拿开”,布告栏前钻出来个瘦高个的少年,站得高高的,努力把声音拔得尖亮,刚念了几个名字,人群里又有人笑,“宁钧,你把我的念错了!”
聂宁钧转头笑骂,“你名字生僻也怪我?”
“同窗几年你还念错,你玩儿我呢?念白字你羞不羞?”
“名单上字小,你的“镶”字看着像画王八一样,一时间谁认得明白?”聂宁钧有些急了,语调又尖又锐,“你不念白字就你来念!反正我知道上头有我,我不给你们读了!”
说着,他的脑袋从人群中落下去,少年们又急得一阵“别啊别啊”“不仗义”“有你那有没有我啊”,眼看着又要开始拥挤踩踏。
聂明玦气沉丹田,正要大吼一声,突然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喊他:“聂明玦!”
他一愣,口中的气便散了,又听那个声音继续喊:“聂宁钦!”
“聂宁钧!”
“赵琼!”
“聂清雯!”
“郑麒!”
……
沸腾的人声迅速安静下来,那声音便不用像一开始一样吊得那样又高又亮,恢复了原有的清朗,十九个名字依次念来,被念到名字的有的拍手有的笑,大多都在屏息期待着,直到一段稍长的沉默后,才有人问:“没了吗?”
唱名的一时没有回答,大家也都领会,一片低低的私语声中,被选上的叫了朋友欢天喜地地庆祝去了,没被选上的也垂头丧气地离开,人群渐渐散去,布告栏终于重见天日。
徐见知仍背着手站在原地,还是刚才高声唱名的姿势。
他仰着脸去望名单,突然伸出手,食指落在最后一个名字下面的方寸空白处,敲了一敲。
就像方才喊每一个名字一样,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语音从喉底吐到舌尖。
只是这一次开口,不复方才高亮绵长,只落在方寸之间,念得很轻很轻:
“徐见知。”
【20】
聂明玦慢慢踱过去,难得迟疑了少倾,才招呼道:“徐明。”
两人之间仍有几丈远,徐见知也迟了几分反应,转过来时却是一脸笑,他吊儿郎当地朝聂明玦挑了下眉头,掐着嗓子道:“呦——大公子啊。”
聂明玦被他吓了一跳,“你作什么怪?”顿了顿,他又说,“去姑苏的事……”
徐见知“啧”了一声打断他,上前两步,搭上聂明玦的肩膀,将人朝自己拐了一下,拖长了调子笑道:“说到姑苏啊——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21】
金鳞池里冰未解冻,但也只剩薄薄一层,隔着冰面能看见底下游动的胖鱼,徐见知提气轻身,示威一样地踱步,踩得冰面“吱呀吱呀”地响,所过之处,胖鱼四散而去。
聂明玦站在岸上研究徐见知给他的“好东西”。他将瓷瓶里的调料倒出来些,用小指沾了些许抿舔——满是辛香料的怪味儿,很难想象加在萝卜汤里能有什么神奇效用。
徐见知回头看他神情,又踱回来,“要不你今晚让厨房煮一锅不带油腥的白萝卜汤,试试就知道。”
聂明玦倒还认真地想了想,才否定了这个提议,“那母亲肯定觉得我病了。”
他将瓷瓶塞紧递回,徐见知却没有接的意思,反而转过身,一边晃晃悠悠地捡了块小石头,一边道:“这是给你的,我又不去姑苏吃萝卜——我也不怕吃萝卜。”
聂明玦无言,正想说什么,又见徐见知将小石头掷向湖中——若是平常,大概能漂出三四个水花,但如今落在一湖冰上,只是咕噜咕噜地滚到了对岸去。
徐见知收回手,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金鳞池还是小,随手一扔就到对面了。”
他转过来,正视着聂明玦道:“咱们这边水不多,挖池子也就这么一汪。你在姑苏要是有空,就附近村镇看看水——最大的湖是震泽吧,大得像海,划船老半天也到不了对岸,得睡一觉,睡醒了才到。”
见聂明玦面露错愕,徐见知呲牙直乐,扬着眉毛道:“大公子,你忘了我小时候跟我爹走南闯北——我其实是去过姑苏的。”
他一边说,一边蹦跶,好像在说什么有意思的玩笑话。
“那地方,冬天又湿又潮,生炉子也阴冷,那点冷直往骨缝里钻。
“冬天过了,倒几天春寒就入夏,那儿水多,热起来不烤,但很闷,像蒸笼。
“姑苏菜嘛,倒不是只有萝卜青菜,但他们做菜甜,你估计也不爱吃。”
“总之就是,乏善可陈。”徐见知微微摊开手,话越说越轻快,笑嘻嘻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不成也没什么,是吧?”
小少年清隽的眉眼同瘦削的肩膀一样舒展开来,眉心微微挑起,带着反问的意味,十足的洒脱姿态。
聂明玦说:“不是的。”
【22】
徐见知竭力控制自己垮掉的笑容,整张脸上神态狰狞,尚来不及调整表情,眼底先盈了一层水光。他就这么半哭不笑地怔了一小会儿,在唇角彻底撇下来之前,飞起一脚就朝聂明玦腰上踹。
聂明玦扭身避开,徐见知又上前一步,两个孩子还不到随身配兵刃的年纪,只是踢打闪避,手上推搡。论灵力聂明玦稍强些,却挡不住徐见知抓了一把带着灰尘的雪粒当暗器,遮挡口鼻时乱了方寸,被徐见知冲上来一把撂倒。
最后两个小少年都滚在枯草里,面上脖子里又是土又是雪,肩并着肩靠在同一个残雪堆的两边。
乱糟糟地打过一架,什么委屈心思都统统让一边,徐见知只觉得脸上越摸越脏,要是再娘们儿唧唧地哭几下,那就更不能看了,越想越觉得觉得这场面好笑,不由发出一连串轻快的鼻音。
聂明玦扭头看过来,无声翘了一边嘴角。
【23】
笑过了,徐见知就着姿势看天,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开口:“我不是嘴硬,真的。”
“我之前确实是……挺想和你们一起去姑苏的。但其实——也不是真的就那么想去,飞去不可,不去不行……不至于的。
“姑苏也就那个样子,比清河暖一点、潮一点、虫子多一点,做菜甜一点还是苦一点、肉少很多,都没什么新鲜的。
“蓝家嘛——说是世家第一等学府,但授课以礼乐文章为要,那么些繁文缛节掉书袋的东西……你别这么看我,这方面我是擅长,但不代表我有多喜欢。”
不喜欢,但还是很想去,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徐见知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说清楚,只能慢慢地想,慢慢地说:
“可是,我就是……就是觉得啊——要是大家都能去姑苏听学,就你不能去,那就有哪里不对劲了。你就和大家不一样,还不是鹤立鸡群的那种‘不一样’……是‘鸡窝鹤群’那种……对,相形见绌……好像你比别人差在什么地方……很要命的地方。”
他怔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又道:“他们都说,云深不知处的学堂,是东西南北大小世家公子汇聚之地,在花名册上留一个名字,便算是在仙门露了头角。
“如果你根本没去过,那以后又要找个什么法子,才能让仙门知道你这一号人呢?”
他越说越快,越想越明白,慢慢坐直了身子,语气急促起来。
“你去过那个只吃萝卜的地方,也许什么都没学到,但只要去过,好像就有了什么机会,平白学到了什么本事,能得到什么别人没有的东西——这就能把你和别人分别开来。
“然后,你就会有很多很多机会,去得到别人没有的东西,又借此获得新的机会。
“到最后,你同别人之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分别开来。
“宛如天上云、地下土。”少年微微偏过头,看着神情有些呆的聂明玦,又一字一顿地说,“你和我。”
聂明玦下意识反驳:“不是。”
可是这话出口后,又无以为继,他想着父亲同他说的“世道”——人间总是要有规矩的,既然是约定俗称,必然有它的道理在……
聂明玦三敛其口,徐见知便自己絮叨,“我就是不明白,明明最开始——大家都刚生出来的时候,人和人之间,除了姓甚名谁的那层壳子有所不同,大人所看重的那些天资、秉性、才能、气度——究竟能有多大差别呢?好像明明也没差多大,怎么慢慢地就不一样了呢?”
徐见知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又好像,其实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24】
聂明玦望着天,好似“世道”两个字就写在天上,比划拆了又合,渐渐扭曲成一张诡异的网,让人觉得憋闷。
徐见知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大公子,你睡着了吗?”
聂明玦飘忽的目光猛地回神,人打了个激灵坐直了腰,叱道:“别吵,我在想。”
徐见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都想不明白,您就歇歇吧。”
换做平常,这样的话足以让聂明玦蹦起来驳他,如今倒没了下文,聂大公子闷闷的,用徐见知看来不是很灵光的脑子又“思考”了一小会儿。
——平常之事,都循着世道,没有世道人就乱,人不循着世道走就走不远。
——你不满意又怎样呢?你觉得不公平又怎样呢?
——向来如此。人人如此。
——为之奈何?
聂明玦说:“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徐见知叹了口气,用看小明瑧的眼神撇了他一眼,叹息道:“我都说了,您就歇歇吧。”
【25】
徐见知自怨自艾过了,情绪散得快,倒是聂明玦还沉在里头犯轴,徐见知也拿他没办法,只得等他自己回神,随手捡了一把小石头,心不在焉地往湖里扔。
冰层不厚,却也不是小石子能砸穿的,一个又一个,连一声响都听不见。
就像如今他与聂明玦讲的,如何想如何做,都是徒增烦扰,注定徒劳无功,发几句牢骚罢了。
突然,耳边似刮过一阵风,只听“噗通”一声,不远处的冰面上漏了个大洞,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来,浮冰慢慢融进湖水。
徐见知一扭头,见聂明玦又捡起一块大石头,连忙伸手去拦,“大公子你干嘛?”
“徐明,你说——”聂明玦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炯炯,声音一点一点扬起来,“有错的规矩,也值得人遵循吗?”
他神情郑重其事,双眸光泽专注于冰面一点,手上仍抓着块石头,指节用力生显筋,透着股誓要把冰湖砸穿的执拗。他带着不知事的小少年才有的,那么幼稚的意气风发,口中仍问:“值得吗?”
徐见知半张着嘴,没抓住他话里的意思,只好颤巍巍道:“值得还是不值得的,你能不能先把石头放下?
“——湖里的鱼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
【26】
“有错的规矩,也值得人遵循吗?”
——不公正的世道,也值得人维护吗?
在聂明玦眼里,这话问的郑重其事,掷地有声,但在他人眼中,这不过是最最寻常的一个午后,下了学晚归的大公子黏到聂夫人身边,神经兮兮地说些孩子话。
彼时小徐氏正倚在炕桌上翻看田庄的产出账本,随手在小儿子背上拍着。聂明铮被羊毛毯子裹得像只毛毛虫,蜷曲在榻上哼哼唧唧,只露出脑袋枕在母亲膝头,听见聂明玦跑进来的脚步,睁眼叫了声带着浓浓鼻音的“哥哥”,又歪过脑袋迷瞪过去。
于是聂明玦只好压低了声音问话,尚未变声的少年音压得轻,依稀透着股奶味儿,生生消去了这一问中的严肃。
但小徐氏没真将此当做孩子话,她一边将少年揽到身边坐下,一边轻轻地问:“因为见知的事吗?”
聂明玦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微微扬起下巴答道:“不仅仅。”
他眼睛睁得圆,五官的弧度那样柔软,表情又那样严肃,扬起下巴的姿态带着点“心怀天下苍生”的骄傲,可爱得很。
小徐氏笑弯了眼睛,细声细气地同他讲:“有些规矩,看起来不太对,但也许真的没有道理。”
聂明玦动了动唇想反驳,但小徐氏拍拍他的手背,又继续说道:“见知和别人不一样,但这未必是不公平——明玦,你记不记得前两年,阿娘带着你和明瑧去云梦的莲花坞玩?”
她一岔开话题,聂明玦就有点懵,眼神里褪了锋芒,只剩了些茫然,“记得。”
小徐氏微微偏了头,露出些追思的神情,“你记不记得?云梦江家有个好大的池塘,方圆数十亩,种着很多的莲花。他们家的姑娘要带你们划船去采莲子,你和明瑧吓得直往我身后躲,说怕水……记不记得呀?
聂明玦无意识地瘪嘴,“……我早就不怕了,后来我可以在湖里凫水。”
聂明瑧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皱着小脸道:“我怎么不记得啦?”
“那时候你太小了。”小徐氏摸摸小儿子的脑袋,又对大儿子道,“你后来特别喜欢云梦的大湖,回来嫌弃我们家的池子小,那一个月说了好几次,让你父亲很是在意——你父亲真动过在不净世开工动土的念头,我劝他说‘再如何也挖不出江家那十亩莲塘’,这才算了的。”
聂明玦尴尬地摸摸鼻子,“母亲说这个干什么?”
“我是想说啊——你看今年,清河下了四五场雪了,每次都能把不净世埋起来。这样的景象,你去云梦问一问,那里的人都会很羡慕,因为那里天气炎热,冬日里只是冷雨,见不到大雪的。”小徐氏顿了顿,“南北之别尚且如此,人与人之间,差别就更大了。”
“人和人之间,的确是生而有别,男女、父母、姓氏、家境……各不相同,所以就要走不同的路。
“我们不净世没有云梦那样大的池塘养莲花,莲花坞也看不到清河冬天的雪。这是很大的差别,是天道厚此薄彼——但明玦,你告诉娘,这是不公平吗?”
早春的斜阳从琉璃窗外落进来,在塌边投下一片五光十色的光晕,少年的目光落于其上,融在斑斓的光斑里,慢慢柔和起来。
【27】
“有差别也没有关系的。
“云梦人可以来清河看雪,我们可以去云梦看湖看莲花。任何差别,只要人想去弥补,那么总有办法能平衡。”小徐氏的掌心落在少年的手背上,轻轻地顺开蜷曲的五指,“见知今年真的去不了姑苏——故城也要去读书的,他们要是撞见了,连称呼都不方便,平白惹了旁人笑话,我们和你舅舅家都下不来台的。”
这一回,聂明玦的“但是”说得犹豫,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仍是不赞同的意思。
“但是,”小徐氏接上他的话,“见知明年就能去了,更方便走动,也更体面——还不耽误他今年结丹,这不就好了吗?”
这倒是出人意料,聂明玦稍愣了一瞬,确认母亲不是在扯谎安抚他,终于笑了起来——微微露了一线牙关,是真心实意的认同的欢喜。
小徐氏将他腮边的碎头发捋到耳后,“这回想明白了?”
聂明玦紧紧抿住嘴,不太习惯这样亲昵的触碰,但并没有躲开,抿紧的唇角莫名又上翘了几分。
“可母亲,我还是觉得——”他的语气轻快起来,真的像个挠着脑袋问问题的孩子了,“天道与世道还是不太一样的。有些事是人不能选的,可有些事是人能选的,如果最开始的时候就可以让大家都没有差别,那么此后也不必再去费心弥补,不是更好吗?”
“这个呀……”小徐氏想了想,反问道,“那人和人之间有可能没有任何差别吗?”
这又是个天大的谜题,生把聂明玦问住了。
【28】
小宝宝嘛,就是皱着眉头认真思考的模样,最让人喜欢了。
小徐氏单手托腮,看着小少年思考得满脸苦大仇深,还有点生气发恼的样子,心里默默笑了好一会儿,才故作小心地试探着说:“咱们不要想了吧。”
聂明玦脑子里一团乱麻,越想越乱,越乱越气,他气得脸都鼓起来,回话也硬邦邦,“得想明白。”
——哎呀呀,好气哦。
“明玦,没关系的。”小徐氏抿了唇,压着笑意说,“这个世界本就有很多事情,值得人想很久,你可以慢慢想,不急在这一时。”
聂明玦泄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就听小明瑧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染了风寒的小娃娃从母亲膝头爬起来,也不知刚才那些话被他听懂了多少,却拉长了调子,老气横秋地对聂明玦道:“哥哥,这些事,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啦。”
【29】
聂明玦恼得很,正愁没处撒气,伸手就将小娃娃扯过来捏脸,“你又精神了是吧!”
聂明瑧在他手下哇哇直叫,胡乱拉扯聂明玦的衣服,顺便踹翻了榻上的小桌,小徐氏忙不迭地去捡账册,急急喊了几声“别闹”,女使上前去抱孩子,才把兄弟俩分开——气鼓鼓的消了气,病恹恹的有精神,倒都是一样乱糟糟。
这样的玩笑,小徐氏也不会拉下脸去罚,只是用手顺着小明瑧湿漉漉的乱发,轻轻地纠正他,“这些事,不是你们长大了就能明白的。
“是等你们想明白了,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