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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回 ...


  •   “我想,你便是伸手。”

      “是我。”伸手不知该不该行礼,只得一拱手,连连点头如捣蒜。发觉自己还拿着笔,即刻物归原主,放回书案上。

      明笃向前几步,坐在案前,只占了一半位置。

      她个子不高,肩膀却宽,兼之健朗,背影赏心悦目。今年已三十七岁,全然瞧不出苍老,只觉是三十出头的青年。

      “你画的是明光堂里的人,是不是?”她的指尖悬在画上,一一点去,“洛厌,休花,沉瑜,当然,还有你。”

      “是……我看这里有张纸,又有笔,忍不住就画了。因为我原本就是和沉瑜约好,来……来作诗的。”

      这话,她自己说着都心虚。

      作诗。
      作什么诗?

      伸手低着头,脑中想起一些说书中,谎言被戳破的场景——你都不识字,怎么会作诗?又或什么,你还说你不会武功……

      明笃笑道:“其实,这张是我的书案。”

      伸手更怯:“我先前不知,多有冒犯……!”

      “别怕。本来我摆书案来庭院,一时兴起,摆完了,才觉得无聊。现在多了一幅画,就有意思多了。”明笃抬头,微笑道,“伸手,你为何不坐过来?”

      “我……”伸手试探着,坐在她的身边,与她并着肩。

      一侧头,便能看到她的目光,全情投注在那画之中。

      她是欣赏我的。

      伸手的胸中,忽然涌现出信心。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信心。不是因为明笃是将军太尉,声名显赫,而是因为,她看起来至真、至诚。

      我是可以信她的。

      “虽然是画画,但画得不好。”伸手出言道。

      “怎么不好?”

      “我是乱画的,没有规矩。想到什么就画了。这些人都像是树枝和鸡蛋一样,这怎么算得上好画呢?”

      “当然是好画,特征俱在,又很有趣。只是,我有一点疑问,想要问问你。”明笃指着那只鸟,问,“这是哪一只鸽子呢?”

      “哪一只?”伸手一愣。

      “呼风和唤雨,两只鸽子,你只画了一只。”

      “因为我只见过一只,从没见过它们一起出现,也就没细想,”伸手琢磨,“不会,根本就只有一只吧?”

      “怎么会呢?这两只鸟,是不知小时候捡回来的。它们奄奄一息,趴在煤堆里,就要被柴房丢去炉中烧了。幸是不知目力过人,发现其中有两只漆黑的鸽子。他一将鸽子捧起,鸽子忽然有了力气,大叫起来。紧跟着,天上刮大风,落急雨,他便起了这两个名字。”

      明笃含笑,娓娓道来。

      “怎样,这样说来,是不是真很蹊跷?”

      伸手却问:“不知是……?”

      “这是‘神捕’的字。”她话中有些挪揄,这称号,在明笃听来,应是有些好笑的。

      “不知,知晓……”

      知与晓,也正像是一对的名字。

      “那么,这画上的究竟是哪一只呢?”

      吹树叶那一晚,帮她拾来叶子的是唤雨。但乌琼玉来的那一晚应她声的,为她送银两的,和这几日为她送信的,都是呼风。那么,这鸽子到底应该是哪一只……

      伸手犹疑:“应该是……”

      恰是此时,异变忽生!

      明笃一掌,狠狠击在她手臂之上,将她推出两三米远。伸手后仰跌在地上,本能中,一抬首,一剑倏忽刺来!

      “混蛋!我要杀了你!”

      剑光一闪!

      “去死!”

      是人提着剑,还是剑载着人?白刃气势汹汹,近在咫尺,只乡明笃胸口刺去,明笃轻击手臂,轻巧挡住。

      “小玉。”明笃道。

      “闭嘴!”

      “你有何事,便来问我,不要伤及无辜。”

      乌琼玉一咧嘴,露出一口惨白牙齿:“你也知道你不无辜?”

      “你不能伤我,此举无益。”明笃气定神闲。

      “好!我砍你不死。但我还是要问你——”乌琼玉语气绝望,近乎质问,“你为什么还活着?”

      明笃不答。

      这的确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哪有人说话这么不客气的,又问这样难以回答的问题。

      伸手不敢说话,欲言又止,对上乌琼玉刀子般的目光。

      乌琼玉对她冰凉一笑:“你很好奇?”

      “我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该问她。”

      伸手当然不问。

      她还不想得罪明太尉,也不敢触谁的霉头。一个手中握剑的人,和一个手中空无一物,却可轻易制住握剑人的人,哪个看起来都不好惹。

      明笃视他手中青锋为无物:“她年富力强,去边关驻守,不过三年。如今边关安稳,并不危险。他日归来,便是功勋,于她有益。”

      “是啊,才三年!三年很短,又不危险,是天下第一的好事!那你为何不自己去,却让左柃去!”

      左柃?边关?

      伸手立刻明白。赵将军被杀,新任驻守者已经选好,不是别人,正是左柃。正因如此,她远行在即,养不了小玉,需拜托给明光堂。

      也难免,他会生气。

      “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呵……没有?明褀在汴京为你做事,左柃在关外为你谋福,你还要威风多久?昔日,你冤枉我舅舅,杀我舅母,今日,你夺我婢女,抢我幼犬!你还敢说不是有心害我?”

      “我没有冤枉他。”明笃摇头。

      “你根本没证据证明是他!当年,舅舅是和圣上身边干将,根本没理由,杀这么多他的近臣!而你,本就不得人心,才会起杀心,做恶事,杀得他无人可用,只好用你!”

      “……”

      伸手不敢说话。

      但是,若单凭明笃一人,以力气或凭智识,能杀得三皇子身边无人可用,那明笃的力量,当然是很厉害的,那,皇上不应该重用她才对吗?

      不过,现在的场合,当然是不好问出来的。

      伸手心中又转了转,回味起他的话。

      乌琼玉的罪状共有四项,明笃却只答了一项——也就是她并未冤枉乌渠正。而杀王吟月,夺走左柃,并未否认。

      明笃轻轻摇头:“她不能只为你握着拐杖。”

      乌琼玉第一次没有反驳。

      “我见她持着拐杖挥舞时,就看出她有习武之才。”明笃的目光投向他的腿,伸手跟着看过去,“你的腿伤,从前两三年都不好,只是因为她在你身边,为你拿着拐杖,搀扶你。其实,你的腿伤早已好了。”

      扑通一声。

      乌琼玉双膝跪下。膝盖硬邦邦地砸在石头上,重音沉闷。

      伸手捂住嘴。

      他简直是想要如摔杯一般,砸碎他自己的膝盖。

      “我只是求您,看在舅母的面上,为左柃说一句话,叫她留下。”他眼中湿润,蓄满泪水,“当年,舅母为我起字琼玉。如今,你叫我一句小玉,不应念她情分吗?”

      “你应该相信她。当年,你舅母劝我去边关驻守,那时,她为我的枪取名定胜。今日,你应如她一般,相信左柃。”

      她的脸上浮现出怀念。

      带着这怀念,她轻巧躲开了乌琼玉突然的一剑。独一滴泪,溅在她的衣襟上。

      “你杀了她!”乌琼玉后退一步,剑尖再一次刺出。

      伸手又被吓了一跳,没料到乌琼玉杀心未灭。

      明笃只一低头,叹气似的躲开了。

      “我没有。”

      淡淡月色下,她语气喃喃,神情无辜迷惘。她应该是个很了不起,很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但是,这时候,她好像是个全然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小孩子。

      伸手的心忽然揪起来。

      “你如此本事,为什么会误杀她?你明明最懂分寸,就像你知道如何躲避我。你是故意的。”乌琼玉道,“如果不是你,我舅母不会死。她的孩子,不用隐姓埋名,戴着恶鬼罪人才会用的面具!”

      一时,天地静默。

      明褀的确是王吟月的亲生骨肉。

      一句话重重落下,伸手的来不及细想,明笃开口了。

      “不是我杀她。”

      极荒诞的五个字,紧接着,自她口中吐出。

      “是天要杀她。”

      天哪里会杀人?

      满腔遗憾,自胸中涌出。一个如此独特,如此不凡的人,竟然也会将错处归于天?

      当啷一声,乌琼玉弃剑,大步离开。

      剑不能杀人,已没有意义。

      伸手拍拍她的肩,“太尉大人,您早些休息。”

      “无妨。”明笃微笑道,“时候不早,你也快些歇息吧。今日的画,我裱好后,会送还给你。”

      伸手点点头,走出去几步,刚进了门,踌躇片刻,复开门,一回头,看见明笃还站在原地,画上墨迹已干,庭院空空荡荡。

      伸手又回来,大声道:“大人,这画送您!”

      她已亲热地凑到了明笃身旁,手臂大张,把画展平着递给她,生怕她不接下一般。

      明笃抬眉,只一点头,小心接过。

      “多谢。”

      “嗯。”

      伸手这才回房,坐在床边,在芬芳中,回忆起方才惊险片刻,心砰砰跳着。

      她的手中,似乎还留着锦缎、纸张和细细绳结的触感。

      她偷了明笃的东西。

      她不该偷的。

      明笃对她很好,她知道。

      可是,要知道更多,知道别人不知道的;要得到更多,得到别人不想给她的——那么,就只有伸手!伸手,自己去拿。

      她需要知道更多。

      拍肩时偷走,送画时送还。不论是什么,偷到了,看一眼,都是白来的,不看白不看。

      她以为她会很紧张,但实际上,她很平静。

      这个动作她做过太多次,比一清早从床上坐起来的次数还要多。不论偷谁,不论偷什么,她似乎都不会再害怕,没有人会害怕呼吸。

      要偷到她最重要的东西!

      她只要伸手,就有这样的信心,一击即中。

      那是一个小小的,淡黄色的锦缎香囊。曾躺在她手中。

      她小心打开香囊,里面是两张薄薄的泛黄长纸片,上面写满了字。伸手不认字,但幸好,她去过寺庙,知道这是两张签文。

      两张上上签。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痕迹。

      -

      冷月下,明褀独坐檐上,孑然一身。

      黑鸽无声归来,停在他身边。他张开冷白手掌,它在他掌心处,做了放下的动作,却什么都没有放下。

      不,那是一根白发。

      月光一摄,便针刺似的一闪,之后,马上软绵绵地不见了。

      “多谢。”

      明褀一直盯着庭院中那一丝白发,它便为它捡回它,放在他的掌心。

      这是伸手的白发。她年纪轻轻,怎么会长白发呢,是不是因为她正为了什么事而发愁?

      那双金色的眼睛,就是有如此的魔力,正如伸手的手一般。

      一根白头发掉在地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何况一个伸出手的小偷。

      他却不会揭穿她。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者别的。

      他能看到这么多东西,却不让人看他的脸,是不是很不公平?他自己该不该为此感到愧疚?

      此刻,唯有月亮得见他。他依旧不让月亮看他的脸。

      戴着面具,当然就没人认得你是谁。

      可是,若一辈子都不摘下面具,难道真想让她,一辈子都不知道你是谁?

      叶片弯折在口中,他一吹,只将全数心事,尽付此刻。

      月色下,寂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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