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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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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吗?
一定是。但是,她偏觉得不是。
虽然心里,她以为他可能是阿晓,是她幼时的伙伴。
另一方面,她却认为,明祺一出生,就是带着漆黑色锦衣出生的。是着长袍,系白带,在胎里束好头发,戴稳面具,才出生的。他不会有衣冠不整之时,就算有,也只是屏风上黑洞洞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当然也是个衣冠整齐的影子。
如今,面具倒是还好端端在脸上,可是……
伸手一抹额头,沾得满手是汗。
打铁很热,会流汗,所以自己现在穿着这官服,当然更热,他不应该穿官服打铁。
可是,他难道不怕被人看?
他也没邀自己来看啊!当然就不用防备着谁。他要是愿意,就算赤着上身,又能怎样呢?只是,与其穿一件这样的衣服,还不如不穿。
“怎么了?”
“你……我……”
伸手上身僵直杵着,头低着,好像被雷劈歪了脖子的树一样。她自己当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好笑。
“很热?”
“不热,不热!我穿这个很好。”她边说,边用手抹汗,汗从她额头上流下来,流到红扑扑面颊上,一滴滴多得简直像是她已哭了,哭得睁不开眼。
她费力睁开眼,听到明祺道:“那便试试。”
试什么?
定睛一看,他手上捏住了一张薄薄银面具,还带着一点点余温。和明祺脸上那张,大小质感、颜色光泽,均是一模一样,却比他的小一圈。
“给我的?”
她不系上带子,只先用手,将面具按在自己脸上。
“怎样?”
这里没有镜子。她从他眼中,隐约看到自己的样子,倒是不难看。
废话。
面具将样子都遮住了,怎么看得出是不是难看呢?
她得趣一笑,明褀跟着笑了。她眨眨眼,顿时不笑了,抿起嘴呆看着他,只剩一双眼,从面具中露出来,也是呆呆的。
明褀却还在笑,微微翘着嘴角,看着她。
为什么?
“这是你帮我打的?你过来打铁,就是为了做这面具?”
明褀点头。
铁似已没那么热了,房间里却还是很闷,闷得人头晕。她终于明白过来,恍然间手一松,面具当然也松了。
伸手扶正了,道:“应该系上试才好。不然,试不出稳不稳当。”
她说罢,对着明褀,不说话,也不动,一副没打算自己动手的样子。
明褀问:“你会系吗?”
“原本是会的,现在不会了。”
明褀无言,将双手绕到她脑后,俯身捉住两道细绳,细心缠绕。
“方才我在外面听到声音,以为是在敲钟。你知不知道,外面有传言,说这钟鸣之声,是你使一魂魄永世不得超生时,才会奏响的。”
“还未听过这样传言。”
“我看,如果改成……你每做一件善事,就会敲响钟声,倒是合适很多。毕竟,你是个难得的善人。”
“并不难得。”
“善人不多。”
“也并不少。”
“可善人总是讨厌我。”
“讨厌你?”明褀疑惑。
“我一出门,他们总是绕着我走,不然,我怎么总也一个善人都见不到。”
伸手说罢,笑了笑,一仰头,去看他的脸:“你笑了吗?”
他却没笑。
“我说的玩笑话不好笑?”
“不好笑。”
“为什么?”
明褀不言。
“很可怜?但也不算真的可怜吧,总有人比我见得善人还少。其实,我也是很好运气的吧?”伸手一笑。
“再低些头。”
“好。”伸手低头,视野受限,只能看见他的靴子,心不在焉,又问,“不论谁,管你要什么,你都会准备?”
“不是。”
“那为什么为我准备面具,为什么说我是明光堂的人……为什么三番五次帮我,除了你是个善人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系好了。”
他直起身,要离开。她向前倾身,一把抱住他的腰:“谢谢你。”
他的手还留在原位,僵硬悬在半空。如果伸手的后脑勺上凑巧长了只眼睛,便能看到那金瞳孔中,流出惊诧、讶异,还有暗自的甜蜜。
她的额头贴着他赤裸的胸口,发丝濡湿,面颊滚烫。她的双手交叠在一起,也缠成一个结,把纤细的他系在自己的怀里。
就算他能预知世上最穷凶极恶的犯人如何行凶,却不能料到,她会抱住他,事前毫不预告。
幸好,她不乱动。
明褀的手沉下,按在她的肩上,想将她扶住了,再慢慢推开。
下一秒,她就开始乱动了。脑袋拱了拱,口中问着:“为什么?”
“你说什么?”
“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明褀顺势把她推开,吐一口气。他可以不答,当然是可以不答的。
他问:“你呢?”
“我想扮成你。”
“我不戴面具,你扮我,哪有这样容易。”他真切道。
伸手一叹:“我看错你了。”
“嗯?”
“你竟然也会说玩笑话。”
“这不是玩笑。”
明褀系好衣带,推开门。秋日里的冷气一兜,将方才旖旎连着闷热全数清走,只余一地清凉:“你若没事,便可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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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何故忧心呢?”
“不是忧心,是……”伸手摇摇头,不仅不会写,连如何说话,似乎都忘记了。
沉瑜坐在她对面:“烦扰?”
伸手摇头。
“苦闷?”
伸手又摇头。
“是……”伸手终于道,“惆怅。”
自那日后,她已惆怅了好几日。
她把面具摆在床头,时不时摸一下,亮晶晶,滑溜溜,银闪闪的。动不动再戴下面具,也不出门,就在屋子里自己走动。照照镜子,放下铜镜,继续走动。
戴着一副面具,总比不能出深山好些。他戴面具,当然不是为了今时今日,她好扮成他。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
“唉……”她一想,便叹气。
沉瑜眼前一亮:“此乃好词。”
“词还有好坏?”
“该说,惆怅,这是个很美的词。”
沉瑜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伸手只顾惆怅,想听也听不进去,回过神来,他还在抑扬顿挫地讲。伴随着话音,一敲一打的木鱼声仿似响起。
脑中忽想起一个词——超度之咒。
鸣钟之声,是神捕当当打铁。那么,超度之咒,也许是沉瑜长篇大论地说话。再想想,人肉之香,说不准就是洛厌做饭。饭菜太香,引起路人的联想。
只剩狐臊之臭,无法解释,就在几日前,又确实闻到了。
难道,明光堂的地下,偷偷地埋着一具,或者很多具陈年的尸体?
其实每个人死了,都会变成尸体。有这么多人,就有这么多尸体。陈年尸体,应该是最烂大街的东西。
为什么会觉得害怕呢?
大概是因为“偷偷”吧。有人不知不觉地死了,不为人所知地死了,害人的凶手却还是活着的,活在世上,想去哪就去哪。
“妹妹,说了这么多,仍不尽兴。今夜我们一同月下作诗,如何?”
终于讲完了。
伸手心中长舒一口气,道:“当然很好,只是我不识字。”
“作诗发乎情,识不识字,乃是次要。”
伸手笑了:“那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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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里,伸手如约出门,一见满地月光,立时抬头望月。
明月赏脸,皎洁如玉。月色澄澈如水,铺满庭院。稀疏几片枯叶随风微动,呼吸般舒展自然。
庭院中间,却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小小月光,格外明亮。
她走近一看,原来是摆了一张矮矮的书案。案上有白纸,两边压着镇尺,铺得极平整,月光一照,亮如鳞粉。想必是沉瑜,看今夜月色好,一兴起,就把书案搬到庭院里来了。
案台上,砚呈山状,墨已研好。牛角笔枕上,卧着一杆旧笔,伸手上前,摸了摸,毫毛柔软,木质温润。
她提起笔,疑惑地嗯了一声。
这笔比她想象中要重上许多。不似草似的轻,起码有一把牛角小梳子一样重。
之前总以为,轻飘飘的笔,方能轻巧尽兴。但,或许重的笔用起来更稳当。
我要诗兴大发,我要作诗了!
可是……
“可是,我根本不会写字呀,我不是都没拿过笔吗?”
除了很多年前,进到一个落榜书生家去偷那次。但是,她也只是拾起了那笔,看了看,什么都没偷。她看他书太少,还为他偷回了几本书呢。
她自顾自笑起来,想了想,在纸上画了一个人。
树杈上插着鸡蛋。这就是人了。
听人说,字和画是相通的,或许是相通的。但不同处,是画画没有对错,总能画起来试试,写字却不行。
她照例又画了三个人,就是洛厌、休花与沉瑜。
这四个人,已经把纸占满了。四个树杈几乎一模一样,鸡蛋也没有分别,刚画完,她就连谁是谁都分不出了。于是,她给自己的左手涂黑,给洛厌身后加了把剑,给沉瑜持着扇子,给休花画一朵花,待在头顶,虽然其实她从未戴过花。
应该把明褀也画上去的。
可纸上已没地方了,只剩下最高处还空着。
她一咬唇,把鸡蛋和树杈画成跌倒状,没错,这就是一只鸽子了!她点点头,顺手在鸽子旁边一勾,是一弯月亮。
一声轻笑自耳畔传来。
“画得很好。”是个女子声音,
语气像左柃,声音更为沉稳。
她一回头,见到一个女子,站在月光外,阴影中。着月白布衣,腰系粗绳,荆钗束发,面孔极尽平凡,全无不足,也全无特色。无刀无剑,不高不矮,实在普通,又实在不同。
如此普通一副身量,极尽自然舒展,普通一张面孔,眉宇中是说不尽的沉静。极可靠,极温润,极超然。
庇月?
不,庇月是哑巴,怎么会是庇月?
那么……
“太尉大人?”伸手持笔起身,此念一生,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好啊。”她歪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