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的自我修养》艾右

23、第二十二回

　　“说谎。”明褀摇头。

　　“我只是也想要一个面具……”伸手忆起之前在街上的见闻，即兴编道，“听说今年上元节庆典上，有个很盛大的乔装活动。如果能得到您的面具，那么我乔装成您，一定是没人会发现的了……”

　　“可这面具的大小，并不合适你。”

　　“我……我也是拿起来了，才发现并不合适。还给您！”

　　伸手转身，躲避他目光，把面具向身后递去。

　　定睛一看，那屏风里面哪有人在换衣服，只不过一根衣桁，上面挂了一件黑色长袍罢了。

　　也不知他愿不愿意装作相信。

　　偷偷回头，目光一瞟，手中已空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将身子转回来。

　　“只是为这事而来？”

　　“不！我是有正事的，当然是有的！我是想问……”

　　伸手抬头，振振有词，“之前我独自离开，大人为什么不给我些银两应急？这两天我只剩一身衣裳，又被雨淋坏了，为什么不为我准备件新的？还有，昨日夜里，乌琼玉来找我的麻烦，你明明看到了，又为什么不下来帮我呢？”

　　这实在很混蛋，很没礼貌。

　　明褀饶了她的死罪，大雨里给她送蓑衣，又帮她把小玉留下，而她吹毛求疵，只挑他一点点的不足来说。简直是人神共愤。

　　但是，她要试他，唯有先做些出奇的事，试一试。

　　不然，她道谢，他说不用谢，她说还是要谢……那和互相放屁有什么区别？

　　金瞳中的目光闪了闪，明褀沉吟片刻。

　　“对不住。”

　　“啊？”

　　“我是说，对不住。”

　　伸手的脸忽然红了：“我……我不是叫你道歉……”

　　“你要多少银子，要什么样子的衣裳，我差人为你送过去。只是乌璞，他向来并不想见我，我怕我那时下去，反会多惹事端。”

　　我真是个罪人。

　　伸手心中简直不能更愧疚！如果他是阿晓，怎么能这样责怪他。他再豁达，也不是她欺负他的理由。

　　“不……我都已经有了，不用了。可是……”

　　“可是？”

　　“没事，我没事！多谢大人！”伸手摇摇头，顾不上礼数周全，转身走了。

　　阿晓虽然善良，却没现在这样，善良得有些傻气了。难不成，别的犯人骂他两句，他也能说“对不住”？

　　“妹妹，怎么如此忧心？”沉瑜打开门，正见伸手咬着下唇，苦大仇深地盯着脚下。

　　“我……我没事。”

　　沉瑜不多问：“听说，你想知道惜玉公子的事？”

　　“是。”伸手问，“我只是有些好奇，他究竟是谁，又为什么只画王吟月一人？”

　　沉瑜一抖扇子：“妹妹，这缘故你是该知道的。”

　　“为什么？”

　　沉瑜将扇面一翻：“情。”

　　“……”伸手无语凝噎。

　　“至于他的身份，小生只知，他从不透露真名，无人知晓他真正的身份。”

　　“我还以为，作画要把自己的名字传得够远，才算是好。”

　　沉瑜笑道：“其实之前，三分院的画师都以真名作画，正如妹妹所说。但，自‘惜玉公子’开始，就全然不同了。正是因为，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名扬万里。三分院的画师，都开始不以真名作画，转而以雅号自称。”

　　“简直是比和尚还和尚了。”

　　话说出口，伸手才发觉不妥。

　　“抱歉，我……嘴上没把门的。”

　　“绝尘”这名字，初听就觉得奇怪，现在才想到，是很像和尚的法号。为了模仿“惜玉”之名，却模仿了个四不像出来。

　　“怎么会呢，妹妹是性情中人。”

　　“那惜玉公子，自王吟月死后，便了无音讯了吗？”

　　沉瑜点头：“小生听人说，他早已离开汴京，云游四方去了。”

　　“如若我想去看他的画，应该去哪里看呢？”

　　她对惜玉公子倒是不甚关心，只是想知道王吟月的样貌。如果王吟月当真人如其名，是天下第一美人，那么，她的脸或许真是无法模仿，能被人一眼认出的。

　　她的孩子如果像她，当然也一样会被认出来。

　　可那样的脸，又能是什么样子的？不能是三只眼睛，两张嘴巴，但是，一定得有什么不同吧。

　　“三分院中，已无惜玉公子真迹。”

　　“没有了？”伸手讶异。

　　“三分院本有他不少画作，如今美人香逝，画作亦随之不在，乃是自然。”

　　他双目阖上，似在回味。

　　良久后，伸手忽道：“沉瑜公子，可否帮我写几个字？”

　　“什么字？”

　　“多谢。”伸手补充，“我要写的就是‘多谢’。”

　　沉瑜忍着笑，领伸手走进他房间内，取纸笔，写下“多谢”两个字。

　　“不需别的字了？”

　　“这两个字就可以了。”

　　伸手得了信，独自坐在房内，拽了一片叶子下来，一吹，一只鸽子从窗外飞来。

　　“呼风，帮我把信送给明大人。”

　　它的脚上绑着一只小信筒，把信一卷，就可以塞进去。它真是只很称职的信鸽，叫了一声，便展翅飞走了。

　　他给自己回信，自己又看不懂。

　　互相放屁，不也挺有意思的。起码放得友好，不是互相拿刀子砍。

　　明褀并未回信，呼风却又来了一次。它脚上没任何纸条信件，只是傍晚时，来她窗前，踩着窗框走了一圈，走完后，叫了一声，便飞去了。

　　不必多谢。

　　他应该是这个意思。

　　伸手一笑，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两日后，小玉的狗窝换了锦缎做床布，高兴得立马把布咬了个稀巴烂，逗得休花忍不住笑。

　　伸手则得了十三件新衣裳，都是那日街上买来的孝子布所制，罗裙锦袍棉衣，样样俱全。十二件均是粉色，也便是她所说的“盈盈”之色。唯有一件，黑衣白带，是明光堂的官服。

　　她穿上这身威严又漂亮的官服，指尖拂过光滑的衣料，对着铜镜，摆出几个很威严的表情。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坐在衙门高台上，一拍桌，所有坏人，全部拉下去斩了。

　　但是小偷都放走。

　　不仅放走，还多赏点钱，偷东西很辛苦，又没地位。要不是如今小偷当官，小偷这辈子，可都没有这么好的福利。

　　她窃窃笑起来。

　　她大步走出门去，想教人看看这衣服怎样。

　　岂料，庭院空寂，四下无人。她挨个走到同僚的门前敲门，轮流叫他们的名字，一声都没人应。就连小玉，都不在院子里跑闹，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两日，伸手知道，看不见小玉，不代表小玉不在。一只狗不想被你找到，那你还真就是找不到它。因此，她也不急着找，只是又转了两圈，才觉得真是没趣。

　　她想把这衣服先换下来，却听一阵钟声传来。

　　这是……钟鸣之声！

　　神捕每使一魂魄永世不得超生时，当亲手奏此钟声。如是善人，听也就听了，并无不妥，如是恶人，则头痛三天，之后一定不敢作恶。

　　听了这声音，她头全然不痛。看来，她果然是个好人。

　　没开心多久，伸手又皱起眉。

　　一股臭味，顺势钻进鼻中，她抖抖脑袋，想避开这臭味，却越躲越觉得奇臭无比。

　　总不能，真是地府里正施酷刑，鬼门不严，里面的声音与气味都散出来了？

　　得去看看。

　　伸手心有怯意，但低头，便见自己一身官服，黑衣白带——如今她也是明光堂的人了，怕什么呢。如果神捕审案，见到自己，总不能把自己顺便放进油锅里炸了吧！

　　她心一横，向前走着。又走出十几步，走进后院，真靠近了那声音来源，臭味反倒淡去了，不是随着那钟声传来的。

　　角落处的小屋，双脚站在门前，便能确定，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她推开虚掩的木门，未来得及左顾右盼，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狭小的房间内，炉火正旺。炭块烧得通红，热风扭曲了空气，铁锤一声接着一声，击打出清晰的金属闷响，滚烫十足。

　　打铁的少年男子，上身只着一件被汗浸透了的白色短褐，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劲瘦结实的脊背线条。

　　汗珠顺着脖颈而下，又或自下颌滚落，啪嗒一声，砸在灼热的铁砧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细微的白气，发出一声极轻的“滋”。

　　不知是不是击打时的动作太大，短褐的衣结已解了一半，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手背拭去汗水，侧身看过来，露出一小片汗津津，湿漉漉的白皙胸膛。

　　“伸手？”

　　金色的双目，此刻因灼热显得湿润，似乎一颗上好松脂，被烛火一点点烤融了。

　　“我……”伸手后退两步。

　　“先别走。”

　　“好……我……”

　　金属锈味在空中弥漫，那热竟不像是炉子里的炭火烧出来的，而是自他身上蒸腾出的。配合着打铁声，每一喘气，都令她心口莫名躁动。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

　　不知又过了多久，打铁声停了，喘气声也停了。只听到一声轻轻的，悠悠的吐气。脚步声靠近，明褀走到她的身边。

　　“怎么了？”

　　伸手小声道：“我不敢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