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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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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么来了?”
雨水已经把屁股淋湿了,连亵裤都湿透了,她全没察觉。一起身,屁股又冷又麻,一活动就丝丝地酸痛。她没其他的衣服,只能到了客栈里,把这衣服晾一天,明天干了再穿。
“左柃方才说了,你在此处。”
“喔,原来她是去找您了。”
左柃为人实在敦厚,多半是冒雨去找明褀的。使伸手对方才的一通胡说,殃及了她,生了更多悔意。
明褀递给她一顶黑帷帽,她道声谢,用湿漉漉的手接过,按在自己脑袋上。
黑帷纱顺势垂在面前,眼前模模糊糊的。伸手抬手把黑纱撩开,雨点全砸在脸上,睫毛濡湿,什么都看不见,只依稀瞧见明褀手中拿着什么似的。
呼啦一抖,身后盖了件絮薄棉的披风,暖和不少,面前的风雨亦小了。
她试探睁开眼,只看见一双手悬在她胸前,捉着披风的雪白的长系带,为她打了个很规整的盘扣结。面前的风雨不是小了,只是被明褀遮去了。两条长系带落下很慢,很久后,才无声贴在她胸口。
奇怪。为何这样照顾自己呢。
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涩,道谢的话卡在喉中。
“我身上湿,一会儿把这披风也弄湿了。”
“无妨。”
“谢谢大人。”伸手不知说些什么,用手挑着帷纱,支吾道,“时候不早,我该找家客栈了……如果能见到左大人,我就把这披风洗好了,托她帮我还给您。”
“不用还了。”
“好……那我该……”伸手苦笑,“大人,现在雨太大了,我戴着这个,就更不认路啦。”
放下帷纱看不清,挑着帷纱就满脸是雨,进退两难。等雨停了,就真找不到还开门的客栈了。
雨声散乱,明褀朝她伸出手:“我领你去。”
“谢谢大人……”
伸手将左手试探着搭在他手上,右手将帷帽的黑纱放下,眼前只剩漆黑。她的左手早已没有感觉,小臂上感到一股微弱的牵引之力,方知道要去的方向在哪。
明褀在前,她在后,她跟着他踩雨的脚步声,一步步小心地向前走,与盲人无异。
“你为何被乌璞为难?”
“乌璞?”
“左柃一般称他的字。”
那么乌璞便是乌琼玉了?伸手道:“左大人没说么?我运气不好,不,也算是好……”
伸手将自己如何在丰乐楼中遇到左柃,又如何被诬窃犬,甚至乌琼玉胡说她和明褀的一段也说了,她料想明褀不会在意这胡言乱语。明褀一直静静听着,唯有在她说,她如何“反诬”乌琼玉时,轻轻笑了一声。
“呵。”
伸手一抬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你知道,左柃和乌琼玉从前便是认识的么?”
“我只知道他们都是朝中官员,认识也是情理之中。”
“比那更早些。左柃原本便是乌家的婢女,常伴乌璞母亲身侧。他母亲去世后,便常照料他。”
“哦!”伸手顿悟,“那他们原本就是很熟识的了?”
“是。”明祺话语中仍带笑意。
“我说呢,他怎么忽然就放我走了。”
她所说的胡言乱语,并不全是假的,而是真的,所以他才不反驳,甚至于乐意听她说。
真是歪打正着。
伸手忍不住跟着笑了,脆亮胜过雨声。心头一得意,暂忘了眼前难处,只大步向前。走出十几步后,方发觉她走得太过大摇大摆,得意忘形,那满是疮疤的手,连带握着明褀的手一起,在雨中肆意摆动。
她微抿起嘴,悄然卸去手中力气,只盼他别发现。
那轻轻的,如湖心小船般的摇动却没有停下。
为什么?
伸手脚步一顿,又马上跟着那踩雨之声,继续往前走,只是心中砰砰跳,四周皆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如今真在汴京吗?还是在哪里?身边的黑色是帷纱吗?还是雾气?
一步踏进很久前,另一场大雨之中。
山中乌云弥漫,不见五指,暴雨倾盆,她对着黑黝黝的前方,急促叫道:“阿晓!你还在吗?”
“在啊!”他的声音在雨中相隔很远似的,“我不是一直拉着你的手吗。”
是啊,是啊……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嚅嗫半天,才道:“我……我现下手上没感觉!”
把手伸进冰凉的溪流中抓鱼,用手抚上粗粝的树皮,又或者换灯芯时把手靠近温暖干燥的火苗,她都能一一感受到不同的触感,温度,还有风。
其实那全是假的。
雨水灌入鼻腔,双目不见天地,只有在这时候,她才发觉,之前的种种,全是她用眼睛看,用鼻子闻,想象出来的。自从左手伸进锅中沸水的那一刻起,她已没有任何触觉。
“!你还在吗?”一道闪电劈下,伸手心里焦急,又问了一句。
“在!”阿晓很快答道。
山路狭窄,阿晓另一只手上已提着沉甸甸的竹篓,装满了野果野菜,不好换手,伸手怕添乱,忙道:“我没事了!你……你先往前走吧!”
小臂忽然被晃了晃,阿晓像是哄小孩子似的,轻轻地摇动她的小臂:“这样呢,你能感觉到吗?”
明明他也是一个小孩子,只比她大一点点。
“好多了……”伸手小声道。
“那我们就这样走回去。你就知道,我一直在你前面。”
回去的路不长,在雨天却格外难走。他一直慢慢地摇晃着她的手,渐渐的,伸手不再害怕,呼吸变得均匀。
她的手臂像是一条柳枝,尖端被一阵春风吹动了,暖意随着来回的摇动,蔓延至四肢,整棵树慢慢解冻,醒来,她便从急雨中不知不觉地脱走出来。
伸手乍的停下脚步。
是你吗。
一定是吧。
还有谁知道她的手没有感觉,会在雨中这样轻晃着她的手臂,为她引路,告诉自己他还在自己的前面?
面前明明是漆黑的,然而,一点点影影绰绰的光,都在她的脑海中聚集成一个轮廓,和过去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问自己,是否曾见过他?
他为什么要遮住他的脸?
他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
在那时,他为什么对她说,一旦走出了这座山,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他,也绝不要去找他,甚至不要想起他?他知不知道,她一直等着,万一哪一天他愿意走出那座山,能在哪个地方再见到他,所以一直期待着?
可他的眼睛为什么是金色的?
“我不去客栈了。”伸手忽道。
她不光停下脚步,还拽住了明褀的手,不让他走。这一拽,像是扯住了风筝,很冒犯,她是故意的。
明祺只是回头:“去哪里?”
“我后悔了,我要去明光堂,要改行做捕快,还来得及吗?”
“想好了?”
“嗯。”
“伸手。”
伸手下意识伸出左手,明祺将一块牙牌放在她手中,肿胀的紫红手掌伤痕累累,握住了一道月光般,没有重量与触觉,只剩一道皎洁颜色。
雨似乎已停了。
“这是早打好的?”就算再厉害,也不能预知他会有五位属下吧,还是说,他屋子匣内还有那么百八十块,用以备用。
“最后一块。”
“我可赶上了。”伸手自言自语,对着这牙牌呲牙一笑,端详半天,忘了自己还在雨里。明祺等她看够了,把牙牌攥在手中,才转身迈步进门。
伸手看着他的背影,看到那铁面具的露出的一点闪亮边缘。
如果我能看到你的脸,那么,我一定能认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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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夜空深蓝。
明光堂地方不大不小,简谱干净,不像衙门,明显没有击鼓、办案的地方,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宽敞宅院。明光堂所在之部,本就直属明太尉,不归属朝廷,会将寻常的地方当作据点,也是情理之中。
说书中常说,这看似寻常的宅院只是表象,在明光堂内部,还藏了一处和这宅院一模一样,但格局完全倒转的院落,这院落正是“地府”的明光堂。
时常有人肉之香,超度之咒,狐臊之臭,鸣钟之声,在鬼门不严时,一不小心泄露人世。其中,鸣钟之声最为罕见,神捕每使一魂魄永世不得超生时,当亲手奏此钟声。如是善人,听也就听了,并无不妥,如是恶人,则头痛三天,之后一定不敢作恶。
现在,这里倒是很安静,只剩下一点点……狗叫声。
伸手跟随明褀,刚进门,正撞见洛厌在庭中逗狗,口中啧啧道:“伸手那不识相的小偷不来,正好找只狗代替她!”
伸手:“……”
他逗的,正是那只堪国猧子。像是左柃刚来拜访时,把这小狗先留在这里,又或是洛厌觉得好玩,讨来玩玩的。
小狗朝她溜溜跑来,洛厌目送小狗背影,抬头,恰见到伸手站在他面前,诶了一声,道:“你怎么来了……”
明明说了不愿意,现在三更半夜,又忽然出现了。
伸手问:“我已经被代替了?”
洛厌哼道:“你只是回来了,又不留下。”
“不,我当然要留下!以后,我便是明光堂的人了!你看!”她举出牙牌,展示给洛厌。
洛厌这才知道,她是真要留下,起身扑了扑身上的土,皱眉道:“才刚过一天,你就回心转意了?之前还一百个不情愿。”
伸手知道,可不能显出自己瞧不上这差事,殷勤道:“我之前是怕拖累你们,但一进城中,我便后悔了,只盼能再回来——”
明褀的头转向她。
伸手才意识到,就在刚才,路上,她还说要找间客栈来着。
“我饿了。”伸手坦然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