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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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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早有“顺手牵羊”一词,专指趁机偷盗,她也的确顺手抱狗了,但……
这不是偷,只是她以为没人要,从地上拾来的!
一是这狗旁边没有其他人,二是哪有好人家的狗那么脏,三是,如果她有意偷盗,一整个下午,她哪会让狗满大街乱跑。
堪国猧子她还是听说过的,是一种西边堪国特有的犬种,长毛,个子小,性情温顺,在堪国不算稀奇,但因相距遥远,猧子又大多体质较弱,在大梁是有价无市。这狗便是名贵的堪国猧子,不是什么小土狗。
实际上,狗只是狗,又不是狗把自己买来卖去,自己数钱的。在人眼里,却分出高低贵贱来。
贩狗的人,难道不是第一个偷走狗的人吗?
伸手盘腿坐在地上,刚要开口辩解,矮个小厮有意打断:“你若不认,我可叫要叫衙门的人来了!”
“急什么。”
嗓音圆润悦耳,语调懒散,是个年轻的男子。
“是。”矮个小厮悻悻低头。
狐裘男子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打量伸手。伸手不躲,对上他的目光。
他见伸手一派坦然,眯了眯眼。
那双眸亦是麂棕色,比之发丝稍深,格外深邃,深不可测般幽暗,面上很白,白过肩上雪一样的细绒,唇似樱红,偏挂着冷笑,让人觉得阴恻恻的。不似堪人,也不似梁人,倒像是个混血。
“这猧子是你抱走的?”
伸手点头,不卑不亢:“是民女抱走的,但是,是在那在街上——”
“哦,”他转过身,不等她说完,摆了下手,“拖进狱里斩了吧。”
“欸?”伸手登时愣住。
他回头,瞥见她怕极了,一副见鬼的恐惧表情盯着他,才笑了笑,倚在榻上,以手支颐。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原来只是吓人……
也是,他是什么“仪象司”,即使是什么机关要部的大官,也不该有随意处斩的权力才对。
这人也真够幼稚,这有什么好吓她的!
伸手咽了下口水,清清嗓,方敢开口。
“这狗是民女正午时在御街上捡的。那时它自己在路上,满身是泥,民女刚进汴京城,不知城内规矩,以为是没人要的小狗,看它可怜,才带着走,不知道是有主的。如果要作证,可以找当时撞到的路人,只是可能得费些功夫。”
那男子不置可否,听罢:“捡的?高义,是你半道把狗丢了?”
“怎么可能,卑职和高朋一路小心护送,不敢放松半分。”矮个小厮忙答道。
“小心还能丢了?”
“这小偷太厉害!说不定为盗这猧子,暗中埋伏了很久!”
伸手:“……”
想到自己一路暗中埋伏,只为偷狗的样子,倒有些滑稽。
“民女下午在城中遇到了不少人,都能为民女作证。如果民女是有意……偷狗,怎会带着它到处走动呢?”
她言之凿凿,越说越觉得实在有理,又把自己下午出丰乐楼后,遇到的每个人每件事,都一一说出来。奈何狐裘男子全不理他,懒散叹了口气,高义高朋只盯着那男子一举一动,当她是空气。
只有那狗,或者说堪国猧子,在认真地听她辩解。
“汪汪!”小狗发表意见。
“谢谢。”伸手泪眼汪汪。
她猜这狗一定是赞同她的。
高义见那狐裘男子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向前半步:“至少,这礼是在左大人来之前找回来了。”
“还提她?”狐裘男子冷笑,“一下午不见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定然是有事绊住了。”
“她一棍一刀,何等威风,汴京城里有什么她平不了的事,能绊她这么久?”
他伸长手,将那牛角小杯端起,杯中之物光润明亮,比之茶水更稠,原来不是茶,更不是酒,而是蜜水。他只喝了一口,手中把玩着杯子,也不怕剩下的水全洒他自己身上。
高义劝道:“这猧子找回来了,左大人一定很快就到了。”
“哼。”他只哼一声,并不答话。
是时,伸手斗胆道:“左大人要来?”
狐裘男子眉梢一挑,没料到她会搭这句提及左柃的话,舔去唇上一层水淋淋的蜜,笑问:“你也认识她?”
“左大人……今日恰好与民女一面之缘,也可做民女的证人。”
“左大人到了。”
话方说罢,门口一声通报,靴敲地板,发出沉稳而急切的脚步声。
左柃一进门,便见一粉衣背影,奇道:“莫姑娘?”
“左大人,巧了呀。”伸手回头嘿嘿苦笑,那只她先前抱着的小狗还在堂中闲适踱步,只不过白了太多。
“乌琼玉,这是怎么了?”左柃问道。
伸手心中一动,琢磨这“乌”姓。汴京城内怕是没有第二个如此大的乌家了。
那这便是说书中,那个十七年前,“无影盗”乌渠正所在的乌家?
说书中只说了,当年乌家掌管大梁三分之一的兵权,乌渠正年方二五,官居定远将军,曾于边关立下赫赫战功,又是乌家的独苗。被明太尉擒住后,一朝落败,树倒猢狲散,连带乌家衰败。如今乌家还有什么人,却全然没讲。
她只琢磨着,这里是不是那个乌家,却不细想,左柃为何一开口,不用尊称,就叫他的全名。
高义见左柃来了,很有眼力地把门关上,屋内的温度升高几分,熏香也更浓。
“你见过她?”乌琼玉并不把左柃到来放在心上似的,维持着原本姿势,懒懒斜倚着。
“下午在丰乐楼里,我和莫姑娘拼了桌。”
伸手连连点头。
“当时她也抱着这猧子?”
“是啊。”左柃并未觉出不妥。
乌琼玉脸色阴了阴,冷笑:“这是仪象司自千里外运来的堪国猧子,她带着这名贵犬种,你一个巡检使,不觉得怪吗?”
“这位莫姑娘不像坏人。”
“不像?我看很像。”
伸手弱弱道:“民女不像的……”
“莫怕。”左柃蹲在她身边,“他不会冤枉好人,且把事情缘由告诉我。”
她换了自称,同她拉近距离。伸手不信乌琼玉不会冤枉好人。但左柃要为她伸张正义,她当然如实交代。
中途不忘问:“这‘仪象司’是什么官?”
“仪象司并非官职,而是掌管祭祀野兽之部,本只管祀象,如今也蓄养些别的动物。你捡的猧子,多半是献给宫中的,他为祀部郎中,才如此介怀。莫要怪他。”
伸手顿悟:“原是这样。”
可方才高义明明说了,这狗是给左大人的礼物。左大人自己还不知。
小狗凑在她们身边,叼出了伸手的荷包。
伸手讲得专注,只拉了拉小狗,没拉开,便啧一声,装作往外丢了块石子,小狗马上把荷包松开,窜出去找那石子,逗得左柃一笑。
乌琼玉见此,终于从榻上直起身,将牛角杯撂在一旁高台上,目露不悦,冷笑一声。
“乌琼玉,事情已清楚了。”左柃柔声,看向一侧的两个小厮,“高义高朋,你们如实说,如今这猧子找回,朝廷不会降罪。还有,他也不会。”
见左柃承诺,乌琼玉不会追究,高朋方钝钝道:“车太颠,狗笼子撞开,狗跑了。”
这就算认下。
高义急急拍他手一下,高朋不解,疑惑嗯了一声。
高义用只有高朋听得到的声音,窃窃道:“左大人今日晌午早就见过这猧子,大人送的这礼,已然不新奇了!”
猧子找回来了,是谁丢了倒无所谓,但让左柃在送礼前,便早看到这只猧子,失了新鲜,却是问题。如今,左大人又只顾着和这乡下丫头说话,更使他像个外人。按乌琼玉的性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高朋呆呆哦一声,不知有没有听懂。
左柃看向乌琼玉,和颜道,“别怪罪他们了。”
乌琼玉一笑:“没怪罪啊,我可从没说过,是她偷了狗。”
“没错,没错。”高义赶忙接上。
伸手不懂。他是没说是她,但也没否认啊。现在这样改口,估计是要放她走了。便站起身,扑去身上的灰尘,看向左柃,见她正微笑着,心下稍慰。
“你这荷包是哪儿来的?”乌琼玉淡淡一句,问的正是被小狗叼出来,又被她塞回去的那枚荷包。自它被狗叼出来时,乌琼玉便已盯上了它,只是伸手忙着说话,并未察觉。
伸手畏畏缩缩,不肯拿出来,乌琼玉一个眼色,高义心领神会,上前作势推搡要抢,伸手只得自己掏出荷包,单手托着,低头盯着荷包,避着众人的眼光,心中想着办法。
便说是捡的吧。说是买的,又要牵出何时何地买的,细究起来,难以应付。
“是民女……”
只一迟疑,乌琼玉见缝插针,慢悠悠道:“这料子是南淮唐家千丝阁专供给汴京城中官员的,总不会也是你路上捡的?你平日里走在哪条路上,总能捡到这么多名贵的玩意儿。下次,也带我去走走?”
伸手只得道:“这是路上遇到的好心人,看民女窘迫,赠予民女的。”
“窘迫?你口口声声说,你今日方进汴京,却没说你窘迫,已窘迫了,为何还来汴京?”乌琼玉紧盯着伸手的双目,棕瞳幽深含笑,“更何况,方才你辩了一百句,一句没说,你的家是哪里的。左大人,你说,这也不可疑吗?”
伸手心头一跳。
这实在太不正常,就算编,也该编一个家乡的。她认定自己没错,才句句说的事实,然而事实就是,她哪里有那种东西?好人又怎么会没有家?
“莫姑娘独自在外,不便说。”左柃仍为她讲话。
“那你再说,你遇到的好心人是谁,长什么样子?”
“这里并非衙门。”左柃道。
“要去衙门,也好走,左大人可以领路。”乌琼玉作势起身,拢了拢散乱长发,想梳成一个规整些的发型,却弄得更乱了,“她说不清这好心人是谁,也怨不得我了。”
“民女偶遇神捕大人,这是他施舍民女的。”伸手不敢扯谎,说得半真半假,自认不算荒唐。
“神捕……”乌琼玉扑哧一笑,实是觉得这二字太荒唐,又太碍耳。在外人人均是这样叫的,不知有何不妥,偏触他的霉头——
不过,也对。
明太尉擒住无影盗,对乌家来讲,是件大坏事。他会憎恨明太尉,也是情理之中。
“莫姑娘和我说了,她此番来汴京,只等着看上元灯会,又想找个活儿看,本是件好事,你偏要……胡乱揣测。”
“倒成了我的不对?你怎么不叫她说清楚,”乌琼玉转头扫伸手一眼,语出惊人。
“我看,这像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伸手一愣。她偷钱偷多了,已忘记了,荷包可是件经典的定情信物。
“他一出门,就暗赠这样贴身的物件,还不知道四处留了多少情。他一定是抛弃了你,不清不楚,不负责任。也罢,我带你找他。”
左柃沉声道:“这话不妥。”
清誉是大事,不该这样信口胡说。今日堂中虽只五人,一旦传出,以讹传讹,就是洗不清的了。
“呵,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了。那且将明笃唤来,把旧事新事一起说清了,看看究竟是谁的错!他以为,他的养子破了什么‘奇虎案’,有了什么‘妙手’,我看,并没那么简单。这案子本身,说不准就是她‘明光堂’的手笔!”
伸手面上不动,心中却是惊极。
他当场出此妄言,说明光堂是虎符失窃案的真凶,本就惊人。在场的左柃,不仅是汴京城中巡检使,又是明笃的学生,他说这话,真想让左柃告诉明笃不成?
再者,明笃是明太尉的大名,鲜少有人敢唤。乌琼玉全不管她官高几级,威望多深,叫得无所顾忌。
乌琼玉俯视伸手:“你若现在要走,我也不拦,只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传出去些什么不好听的,是明笃自己教子无方,可不能怪我。”
伸手忙道:“这事并非如此,民女还有话说,不急着叫他们来。”
“嗯?还不许我为你伸张?”乌琼玉叹气,“你不必说了,等明光堂的人来了,想说多少都行了。”
乌琼玉给高义使个眼色,叫他快去。
“不可。”左柃抬手拦住高义,抿嘴摇头,海蓝色身姿鲜明挺拔,目光刚硬,“莫姑娘既要说话,总该让她讲完,不然即使有理有据,也说不出。”
乌琼玉晾了会人,方道:“听到了没,左大人叫你说呢,你可得好好说说。”
好,现在终于到她辩解了?
她却偏偏不想辩解了。
和明光堂一行人的关系,越辩只会越说不清!依照乌琼玉这个逻辑,再是清白,他都能诬成私情。
伸手鼓起双颊,大胆道:“民女无意冒犯,但,若要按照乌大人的道理,可疑的便不止是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