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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雁荡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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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愣了一瞬,随即嗤之以鼻,“那我更要洗耳恭听了,公主殿下。”
内侍抱来一把青桐木琴,椅桐梓漆,冰蚕丝线,暗喻阴阳相合,是把难得的好琴。
坐席设好,侧旁点燃清幽白檀香。
姜央净手入座,青木琴面泛着冷光,她盯着眼前七弦良久,眼神似沉入大海,深不见底。
双手徐徐搭上冰冷的弦,她垂下了头。
琴弦割着她的手,仿佛又将她拉回那个长夜……
左殊礼瞅见她手似在若有似无的轻颤,殿中寂然无声,只余滴漏一颗一颗砸入水盘的轻响。一滴晶莹自她脸上坠入袖沿。
左殊礼一怔。
忽而,她指尖微动,琴声渐起,嘈嘈切切错落无序,勉强成调,却不见韵律,好似老练的琴师摔伤了手,勉为其难在揉弦和曲。
是久不抚琴的生涩。
是一首从未听过的琴曲,虽不难听,却与传闻相去甚远,殿中不时传来怀疑的议论声。
长公主更是蔑笑出声,毫无风度与旁人道:“怎是如此,还不如我府中乐妓,这‘公主’也太过名不副实。”
一语双关,直讽她技不如伶人,又道她这身份德不配位,贬得比伶人还低下。
一时殿中喧杂如闹市,喧声含着轻视与嘲笑,肃穆大殿有如成了坊间酒楼。
左殊礼望着奏曲之人,目光沉沉,袖中手背上攥出了青筋。
乍然一声,姜央十指霎时扫过琴面,划出一道裂帛骤响,尖厉声刹那间撕破周遭嘈杂。
她右手高抬须臾,似终于捻住了空中余韵,将它重新投入琴中。
琴声陡然一转,错乱音调突然转高,扑面迎来金戈铁马之声。
抑扬顿挫,催出血雨腥风,直将人拉入刀光剑影的沙场,众人眼前被琴声扯出一片血染秋风的猩红。
肝髓流野,尸横遍地,刀戈声不歇,战乱事不止,征伐的兵卒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血肉甲胄粘成一片,逐渐成了堆。
脆弱的琴弦承受不住厚重的兵戎,崩断了两根,断弦划破指尖,一如被刀刃划破敌人脖子般迅捷干脆。
直至最后一名士卒阵亡,琴声又转成空荡,断断续续,空悠悠如战后划过的腥风,满是踩着同袍尸身的迷茫。
胜也迷茫,败也彷徨。
心无归处,不知何处是故乡……
一曲终了,余音缠绕,仿若还未能从眼前幻境中抽身,殿中残留着战火硝烟的余韵……
姜央缓缓起身,她面向左殊恩,伏地而拜,久久未动。
左殊恩嘴角的淡笑,在她曲高时,已沉了下来。他神情莫测望着她许久,才由衷赞道:“今日闻此一曲,是寡人之幸。姜央,你果然名不虚传。”
“此曲寡人闻所未闻,不知出自何处?”
姜央依旧叩在青砖上,闷声回道:“此曲乃皇妹方才临时所作,特意呈献给陛下,求陛下赐名。”
周遭传来低低的惊呼声。
左殊恩瞳仁微颤,点了点头,“千回百折,跌宕昭彰,是首难得的琴曲,便赐名《雁荡时》。”
“谢陛下。”
左殊恩扫了眼座下的左殊礼,他面覆寒霜,双目幽暗的盯着伏地不起的身影。
左殊恩话语一转,又道:“临场做此佳曲,深得朕心,寡人收下你的心意。有此厚礼,朕回赠你一物,皇妹想要什么?”
姜央献曲,左殊恩回礼,轻巧绕过她当众抚琴的屈辱,转成以曲换物的情谊。
此话一出,姜央便知自己赌对了。高傲如左殊恩之人,怎可能轻易被长公主当众拿捏。
长公主逼她当众抚琴,拿住了周国贵族好奇之心,逼她就范。
众口铄金,她若拒绝,便是惹了众怒,不仅能离间她与左殊恩之间的关系,又可在新皇登基宴席上,下了新皇威仪。她若是同意,则是变相宣告,新皇大庭广众下新封的公主,也不过一个乐伶卑贱之流,同样踩了二人脸面。
从始至终,她不过是长公主用来给左殊恩一个下马威的棋子。
但这阴毒的计,她接下了,且要接得长公主哑口无言。
姜央跪坐起身,脸上再不见方才的泪痕,她与左殊恩对视,两人似达成了无声的默契,“皇妹何德何能,不敢肖想陛下恩赐,但……皇妹有一事相求,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左殊恩:“皇妹但说无妨。”
姜央细细吸了一口气,道:“天下皆知我燕国盛产美人美酒,却不知,我燕国子民于乐道一事,甚是精通。燕国贵族人人精于音律,非他国顶尖乐伶可比拟,有我之琴技者如过江之卿……”
姜央眼中荡出了弧光,若骄阳下春潭粼粼般耀眼,“皇妹想求,在周国的燕国贵族俘虏,入宫廷乐伶。”
此话一出,殿上霎时炸开了锅,本是有市无价的奴隶,怎能转入贱籍,还是宫廷乐籍,直接受乐府管控?
那他们这些盼望已久的贵族,还怎么将那些容颜姣好的奴隶买入门下?
“不可!”长公主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本就是从齐国手中夺来的奴隶,一群亡国之徒,怎配入我周国宫廷?”
周围皆是附和之声,沉默良久的左殊礼霍然开口:“这几月以来,左部军已抓获八名擅闯我军的贼子。”
“你什么意思?”长公主厉声质问。
左殊礼凉薄的目光扫过附和的贵族,冷冷道:“燕国俘虏暂时安放在我军中,便有不少人来窥探,明着来的也罢,暗地里还想潜入我军偷人……”
他冷笑一声,“不过为了几个美人,连左部军都敢闯,我周国子民何时变得如此昏庸无度了?”
长公主一噎,又道:“那是因为你扣押太久,这些奴隶到周国时就该被瓜分,你若早将他们卖出去,又怎会引来这些祸事?”
“人还未卖,都已经在我部下眼前打了起来,等到竞价之时,还不知是何等丑陋场面。”
“那又如何,奴隶本就该卖掉,你管他卖得好不好看!”
左殊恩悠悠插了一句,“入了乐籍,也可以卖啊。”
场面一静,左殊礼闻弦知意,补充道:“有瞧上的,去乐府报备竞价,得乐伶同意,钱货两清。周国制度上有明文规定,皇姐莫不是忘了?”
“那怎生一样,奴籍变贱籍,非立下顶天的功劳不可转变,怎可如此儿戏?”
“皇姐说的有几分道理,”左殊礼淡然道,“可先皇登基时大赦天下,死囚皆成平民籍,怎陛下登基,皇姐怎就不允许陛下收几个乐伶?”
长公主顿时被堵得哑口无言。
左殊恩适时接过话头,清淡的目光瞥向长公主,与左殊礼肖似的眼,染上几分与他相差无几的刻薄,“皇姐不是喜爱贵人抚琴弄曲吗?纳入几名技高乐伶,寡人这也是迎合皇姐的喜好啊。”
这话说的,她反而变成始作俑者了?
不行,今日若是叫这兄弟二人促成此事,那周国这帮贵族会恨死她,她一咬牙:“陛下不应湖光公主所求便是,何必拿我调笑。”
“可朕的皇妹已经开口相求,”左殊恩轻笑一声,道:“得亏皇姐今日提议让皇妹献曲,让寡人得知燕国贵族们还有如此技艺,若只当个奴隶着实有些可惜……”
贵族们愤懑的目光纷纷向长公主投去,今日若不是长公主非要姜央抚那一曲,又怎会被人趁隙钻了空子,以至于他们失掉这一批上等奴隶?
长公主顿时有如芒刺在背。
左殊恩目光逡巡过殿中众人,悠然道:“世间之物都有价可寻,你们为几个俘虏闹出的那些丑闻,朕并非毫无所知,想是价低以至乱市,不怪耳等。”
“自此,燕国俘虏入我宫廷,经乐伶同意,价高者得,如今战事吃紧,正好可充盈我周国国库。”左殊恩笑看向长公主,“多亏皇姐今日此举,才令寡人悟出此等良策。皇姐的大恩,寡人记下了。”
诏令一出,长公主险些没站稳,她惶然望向周遭,皆是怨怼目光。
他们不敢反抗周皇,只能迁怒在她身上。
方才有恃无恐之人,霎时如丧考妣。
这一局是她大意了。
她恨恨瞪向姜央,姜央无视她,向左殊恩再行稽首礼,恭敬道:“此后,我燕国遗民为周皇奏曲祝祷,以谢周皇宽宏仁义之恩。”
左殊恩看着座下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兴味,他这个便宜皇妹实在是太令他惊喜了,大智若愚,连他都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无怪自己弟弟见着她,跟得了失心疯一样。
他温声道:“跪了许久也不嫌累,平身吧。”
一场暗流涌动的纷争,终于以长公主败倒结束。姜央行礼退下,穿过一众不怀好意的目光,视若无睹坐回席案。
藏在袖中的手,一直在怕得在抖。
可她内心澎湃,今日她终于做成了一件力所不能及的大事。
人还未坐稳,手突然被左和颐抽了出来,就听他紧张吩咐内侍,“快拿药酒棉布来!”
指尖的血还在流,她不知疼,早已忘记自己被琴弦割破的四指。
内侍很是伶俐,不多时端来预备的药箱。
姜央想将手抽出来,无奈左和颐握的紧,他拿过药酒纱布,仔仔细细为她上药包扎,满脸都是担忧,嘴上还不住抱怨着,“你虽许久未碰琴,怎还将自己割伤,这几日怕是干什么都不方便。”
他碎碎叨叨的叮嘱,温暖了姜央的心。
可有人却见不得左和颐待她的好。
姜央似有所感,浑身一个激灵,抬眼一瞧,就见左殊礼双手抱胸,一双眸子暗沉沉望着她。
姜央吓得将手一收,左和颐“啧”了一声,“动什么动,还未包好呢。”又将她抽回的手扯了过去。
左殊礼目光轻轻一点二人相握的手,面无波澜缓缓转回头。
姜央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