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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无好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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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乱之人已走,姜央仍滞留在车内。
凌乱的衣裙发丝,已被某人亲手整理妥帖,可身上依旧残留着温柔的触感,黏腻泛着甜苦粘在心尖尖,抠不下来。
临行前,他最后亲了亲她的唇角,克制又似连着剪不断的钩子,柔声道:“‘哥哥’事忙,宴后你先自行回府,不许在外逗留。”
这回又自称兄长,姜央的恼恨没了边。
独坐好一阵,渐渐抚平缭乱的心绪,她隐有预感,左殊礼反复无常,毫无章法,掐着她理智肆意作乱逗弄,是想拉着她一起疯。
“公主,快到时辰了。”
鲁继和又被留了下来,在外,他几乎成了姜央的贴身侍卫。
姜央推门见那张老实忠厚的脸,挂着一副欲笑不笑的牵强,有几分耿直憨傻。也许只有这半根筋的忠心心腹,才不会引来左殊礼误会……
再一次踏入周皇宫大殿,不同于上一回先周皇恩赐上座,今日她被安排在坐席末尾。
如上次入殿一般,她的到来又惹来一阵打量与议论,细碎又烦人。
姜央半垂下眼,身姿笔挺从容,目不斜视跪坐入席,左和颐的声音突兀地从身旁传来,“七皇兄早已到殿,你怎此时才来?”
他们两还真是有缘分,又碰在了一处。
他笑得欢快又直爽,若非她真了解他,旁人只会觉得他这憨笑模样,与鲁继和相差无几。
姜央勉强挂笑,“耽搁了一阵。”
左和颐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了然道:“女子事繁,是我唐突了。”他在殿中望了一圈,目光逡巡过自己那些个姐姐兄弟,感慨道,“只可惜你有七皇兄护着,如今却要陪我坐在末席,委屈你了。”
“礼不可废。”她只是个挂名的,总归坐不到正经皇亲的头前。
原在燕国,姜临夜也是如此不尴不尬游走于宫廷之内,若非有她多番维护,只怕他那些年的境遇会更加艰难。
一想到姜临夜,姜央的思绪又漫无目的开始发散,也不知想些什么,乱七八糟没个准头,想着想着莫名又扯回自己身上。
西朝正式场合中,公主服制有严格等级限制,位尊着红,位卑穿绿。她抠着碧色衣袖上的缠枝金线,将金丝勾扯出一个结。真是可笑,虽非血亲,只占个名头,却要恪守亲缘礼数,无非是怕乱了套。皇恩浩荡恩施亲情,却不允许借着“亲情”攀成姻亲,否则就成了愚弄君权。
西朝纲纪紊乱,又死咬着礼乐昌明的假象,就如那风蚀残年的老周皇,明明恶贯满盈却必须死成光明磊落。
风光表面下皆是肮脏腥臭的勾当。
没来由的,姜央心底漫上一股潮湿的怅恨。
时局混乱,满地都是披着人皮的鬼,人不人鬼不鬼,表面和气一团,来日又不知是谁吃了谁。
礼乐声乍然而起,霎时给她脑子敲出一片清明。
她遥望向殿前高坐的新皇,顿时清醒过来,她在……她在想什么?她方才险些,险些要厌恶上母妃好不容易为她求来的身份。
都是左殊礼闹的!
姜央忙收敛心神,止住内心漫无边际的玄想。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左殊恩借此颁布数道敕封,当先第一便是一母同胞的弟弟左殊礼。
老周皇为父不慈,除了先太子,生前只封了庶长子左殊恩为“鲁王”,其余有为的子嗣,凭借能力只许了相应官职。
左殊礼自当上“上将军”两年有余,今日才借新皇之恩被封为“顺王”,领四十六城,享封地食租税,无治权。
为免分权,所有成年受封王,未得周皇允许,不得擅离西京自周边一百里范围。
如此,在一众新鲜出炉的“王爷”中,身份最贵重者乃左殊礼,且还掌着周国精锐之师“左部军”,成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个“顺”字便可见左殊恩与他深厚的手足之情,他们兄弟二人在周国忍辱负重多年,终于得偿所愿爬上权力巅峰。
姜央回想了下,因为各种缘故,她好似……与燕国几个兄弟姊妹都不大亲近,唯一亲近的还是个外来的……
“传姜央——上前听旨。”
殿上突然念到她的名字,姜央一个醒神,茫然抬首,就见出声的曾内侍立在新君身侧,含笑遥望着她。
姜央还在怔愣,左和颐顶了她一下,低声道:“发什么呆,快上前领旨!”
姜央不可置信睁大了眼,她本以为,她一个末流的挂名公主,如何都受不到如此盛大的受封。
左和颐轻推了她一把,她脚步虚浮缓缓上前,看向周皇座下的左殊礼。他面上镇定,眼底却闪过一丝惊诧。
他看了左殊恩一眼,兄弟二人目光相接不过一刹,顿时明了。
定是骊妃所求,让姜央在如此场合受封,昭告天下,借此抬高她的地位。
姜央浑浑噩噩伏地行稽首礼。头上,曾内侍手捧圣旨,低眉垂目郑重其辞道:“敦睦九族,协和万邦。按先皇遗愿,封骊太妃亲女、朕唯一庶妹姜央,为周国公主,赐号‘湖光’,钦此——”
庄严声落下,万籁俱寂,阒无人声。
曾内侍收起圣旨,声调低了两分,温和道:“湖光公主,还不谢过圣恩?”
经曾内侍提醒,姜央终于回神,端着公主仪态庄重行礼谢恩,镇定之下,脑中是云天雾地不知今夕几何。
无人为这周国新封的公主庆贺,包括她自己。
众人似都被这惊天一旨砸的得昏头涨脑,久无反应。“真是难得,我周国时隔多年,终于新晋了一名公主。”一名女子划破殿中寂静,稳重的声线下藏着一丝模糊不清的轻讽,姜央闻言浑身一僵。
侧方的长公主端起酒爵,遥遥敬向左殊恩,“恭贺陛下又得一助力,此后我周国多了一名可外嫁的公主。”她轻瞟姜央一眼,“还是个名声在外的。”
轻佻的语气,比她那昏聩的父皇更令人作呕。
左殊恩嘴角挂着上位者惯有的淡笑,八风不动,待长公主一口饮尽,他都不曾动过一根手指头。
长公主浑不在意,摆出长辈之姿,对姜央道:“湖光公主受此殊荣,该是好好感谢陛下隆恩。”
旁有人小声嘲讽:“她身无长物,也就剩一张脸……”声儿不大,将将能入姜央的耳,未尽的话里透着说不得的恶意。
长公主作势低斥一声,“胡说什么!”再次看向姜央,言语中透着诡异的慈爱,“曾闻姜央……湖光公主在诸国会盟上,一曲《挑惊蛰》名动六国,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惹得六国君主如痴如醉,青眼相待。湖光公主何不为陛下抚琴一曲,以馈圣恩?”
此提议一出,殿中霎时躁动起来。
姜央琴技高绝闻名遐迩,只知其名不知其技,曾经她贵为燕国至高的公主,甚少有人能切身领略她的琴音,今日经长公主这一提,机会难得,纷纷传来附议声。
然而,宴席上让公主抚琴奏曲,又与乐妓有何区别?长公主这是在踩她颜面。
坐在角落的左和颐,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殿上自有乐伶,何须公主来抚琴!”
“有何不可?”长公主未将左和颐放在眼里,她皇弟太多,也不知这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遂不留情面驳斥道,“我周国并未有哪条明文规定,公主不可于宴上抚琴,更何况,用一琴曲感念圣恩,又何来的羞耻?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藐视皇恩?”
左和颐被她训得面红耳赤,想要反驳又笨口拙舌。
长公主言语刻薄继续道:“她除了一手琴技,还有什么可拿来叩谢圣恩?奏一曲就委屈?我周国公主也不是随意磕两个头就能当的。”
左和颐怒道:“你这是仗势欺人!”
长公主冷笑,“仗势欺人?你倒说说,不过一首琴曲,我欺她什么了?还是说,我们周国的湖光公主如此贵重,便是陛下都听不得她一首曲?那她置陛下颜面于何处?”
长公主巧舌如簧,说得头头是道,将当面羞辱硬说成感恩戴德,说得左和颐哑口无言。
殿上附和声更重,这些贵族原本就没拿姜央当正经公主,此时为了一饱耳福,更是站在长公主这一方。
挂名的而已,本就是个亡国女,赐公主封号已是史无前例,若非好运得了这个名头,只怕还不知被哪个权贵夜夜禁锢在床榻上,肆意玩弄,又凭什么装腔作势。
原本对她不怀好意的目光,逐渐放肆起来。
左殊礼看了眼左和颐,又看回静立于殿中的姜央。
自长公主提出抚琴后,她浑身都爬满了抗拒,捧着圣旨的手,指骨都攥出了青白之色。
本是好奇她为何不肯碰琴,如今瞧她这可怜模样……
左殊礼慢悠悠站起身,还未张口,长公主抢言道:“七皇弟,你若再出面维护,可是要惹众议了。”她斜睨向还未回座的左和颐,身旁狗腿子瞬间会意,讥讽道:“咱们这新公主真是受欢迎,这才来周国多久?竟能得两位皇子青睐,还不知……”
狗腿子意味深长停了话头,话说一半更显居心叵测,好似暗讽她仗着公主身份四处勾搭。
“砰”的一声巨响,左殊礼骤然一脚踢翻那人桌案,矮案空中翻滚一圈,狠狠砸上那人脸面,将人瞬间砸了个仰倒。
他身为骁勇善战的将军,那一脚毫无保留,直砸的那人倒在地上,好半晌没听见响动,仿佛跟死了一般。
殿中霎时针落可闻。
左殊礼嫌恶似的,看也不看倒地之人,满目阴冷盯向长公主,“这年头,什么蝼蚁都敢藐视皇室?”
长公主不曾料到他当面发作,吓得面色白了一白,她回视左殊礼,逞强道:“湖光公主拿乔作派,你敢说不是藐视我周国,藐视我新皇?她能为六国君王献曲,为何独独不肯为我周皇抚琴?”
长公主强硬以对,有几个胆大的见状也小声附庸,更有看不过眼的老臣出声斥责,提点左殊礼宴上逞凶,行为不当。
矛头一时又指向嚣张跋扈的左殊礼,眼见着这场争执愈发激烈,一场宴席变得剑拔弩张,愈发不像个样子,默然许久的姜央,陡然高声道:“拿琴来!”
“姜央!”左和颐猛喝一声。
左殊礼瞟了他一眼,见他脸上除了不赞同之外,还挂着藏不住的担忧,瞬间回过味来。
左和颐出言相帮,是体谅姜央不肯碰琴。
他知道原因。
姜央向左殊恩恭敬一礼,举止端庄娴雅,又成了名副其实的姜央公主,“皇妹踌躇,并非是因凉薄不知感恩,只因世人言辞夸大,皇妹琴技并非他人描述那般神乎其技。”
姜央歉意道:“因皇妹之故惹来争议,坏了好宴,是皇妹的不是。在此,皇妹愿献拙曲一首,望陛下宽恕。”
左和颐还想阻止,被身旁一人匆忙拉了下去。
方才一直笑眼旁观未曾开口的左殊恩,终于慈和道了声,“准。”
姜央行到左殊礼与长公主中间,隔开二人,她轻声对左殊礼道:“劳烦七皇兄为我选把好琴。”
她在阻止他,怕他与长公主再闹出矛盾。左殊礼盯着她,她眼中一片沉寂,毫无波澜,七情六欲都掩在寂静的目光之下。
他沉吟片刻,向内侍打了个手势,人却未离开。
姜央又看向长公主,对着一副看好戏的长公主却是莞尔一笑,再不见羸弱可欺模样。
“多谢长公主抬爱,一首小曲而已,不值当长公主费尽心思。”
朱口微启,她又轻轻说了一句,“只是我的曲,很‘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