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远的故事》忙侠饭饭

8、催眠大师（二）

　　飞机在云层中颠簸的瞬间，张远恍惚闻到了长沙雨季特有的栀子花香。那是2007年的气息，裹挟着少年人潮湿的心事，从记忆深处翻涌而上。

　　化妆间老旧空调的嗡鸣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二十二岁的张远攥着投票卡，指甲在卡片边缘压出月牙状的凹痕。汗水浸透的衬衫黏在后背，像一张挣不开的网。

　　"要投就投最弱的，这道理都不懂？"隔壁选手拨弄着吉他弦，金属弦震颤的声音像某种警告。

　　张远抬头望向角落里的苏醒。那人戴着白色耳机，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出《Fly Me to the Moon》的节奏。午后的阳光从气窗斜切进来，将他半边身子镀成金色，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仿佛天生就该活在聚光灯下。

　　投票通道开启的提示音响起时，张远的手心已经洇湿了卡片的一角。他站起身，黑色马丁靴踩过满地的彩带碎片，在苏醒面前投下一小片阴影。

　　"张远选手，请说出你的选择。"主持人的声音裹着电流声传来。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听见自己沙哑的声线穿透演播厅的喧嚣："我投给苏醒。"

　　死寂持续了三秒，随后爆发的声浪几乎掀翻屋顶。张远在刺目的追光灯中转身，看见苏醒扯下耳机的动作像被放慢的镜头——耳机线在半空划出优美的抛物线，露出泛红的耳尖。

　　经过选手席时，有风掠过耳际。苏醒的薄荷味须后水混着一声气音的呢喃："谢谢。"轻得像蝴蝶振翅，却在他心口掀起飓风。

　　空乘推着餐车经过的声响将张远拽回现实。他摩挲着腕间早已停产的卡西欧手表，金属表带残留着经年累月的划痕——那是苏醒拿到第一笔通告费时送他的"乔迁礼"。

　　2010年的北京冬日，两个青年缩在暖气不足的出租屋里分食泡面。苏醒的黑色高领毛衣蹭着张远的卫衣袖口，在羊绒面料上勾出细小的毛球。

　　"5栋302，3栋501。"苏醒用筷子蘸着面汤在桌上画示意图，"直线距离287米，步行时间4分36秒。"他得意的挑眉被蒸腾的热气柔化，成了张远记忆里最鲜活的注脚。

　　篮球场的铁网在暮色中锈迹斑驳，苏醒的手从身后环过来时，张远数清了第三根栏杆上凝结的冰晶。带着薄茧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廓："手腕下沉，像这样。"

　　篮球砸在篮板上的声响惊飞了觅食的麻雀。张远盯着自己发红的指尖，突然希望这个教学可以永远持续下去。苏醒的体温透过单薄的卫衣传来，比身后将熄的晚霞更灼人。

　　"周三下午三点，"苏醒用球衣下摆擦汗，露出截劲瘦的腰线，"谁迟到谁请喝汽水。"

　　这个约定持续了整整七年。直到露天球场被改建成停车场，老李火锅的霓虹灯牌也换成连锁超市。但张远永远记得苏醒仰头灌汽水时滚动的喉结，记得他教自己念《Vincent》歌词时翕动的睫毛，记得每个周三下午三点零六分必然响起的敲门声——

　　"Bird！你的三分球记录该刷新了！"

　　飞机降落的冲击感让张远攥紧了扶手。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看清锁屏照片上并肩而立的身影——去年音乐节后台，苏醒的手虚搭在他腰侧，无名指关节沾着没擦净的蓝色油彩。

　　「出口C，黑色奔驰」苏醒的微信头像跳出来，是张远在篮球场抓拍的背影。

　　廊桥的冷气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人群如潮水般裹挟着他向前，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劈开喧嚣——苏醒倚在罗马柱旁玩手机，左手无意识地转着车钥匙，金属环扣在指尖翻飞，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探水针没把你魂勾走吧？"苏醒自然地接过行李箱，尾戒擦过张远的手腕。那里立刻泛起一小片红痕，像被烫伤的印记。

　　张远嗅到他身上残留的雪松香水，与记忆中的须后水味道重叠。副驾驶座上放着喝到一半的冰美式，杯壁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在真皮座椅上洇出深色痕迹。

　　"老李火锅的芝麻酱…"红灯亮起时，苏醒忽然开口，指尖在方向盘上敲出熟悉的节奏，"我又发现了一家。"

　　车载香水混着尾气的味道突然变得难以忍受。张远摇下车窗，暮春的风灌进来，携着不知哪家音像店飘出的《那些年》。他望着后视镜里不断后退的街景，突然看清这些年被自己刻意忽略的真相——

　　每个周三消失的日程，永远为某人保留的副驾驶座，手机相册里上千张"不小心"拍下的侧脸。原来十五年的光阴，早把他们织成了双面刺绣，一面是兄弟，一面是求不得。

　　苏醒的手突然覆上他膝头："冷吗？"

　　张远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无名指根有常年戴戒指留下的浅痕，此刻在暮色中泛着珍珠似的光泽。火锅店霓虹灯牌在前方亮起，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当年投票…"

　　"我知道。"苏醒打断他，变道拐入辅路，"你投的不是苏醒，是十九岁的心动。"

　　夜色在这一刻突然倾塌。车停下的时候，张远看清玻璃窗上并排倒映的两个人影——苏醒的手仍停在他膝头，像终于落定的船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