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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揍敌客合家欢日常(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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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枯戮山家主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时,席巴没抬头,只沉声道:“进。”
门开了,伊尔迷走进来,又反手将门无声地合上。他今天没束发,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穿着一身舒适的深色居家服,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慵懒的松弛感。
席巴从文件上抬眼,看到长子这副模样,心中不由得微微一顿。不是警惕,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困惑与隐约不安的情绪。最近的伊尔迷,身上那种常年萦绕的紧绷而阴郁的气息似乎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难以捉摸的从容。
“父亲,有空聊聊吗?”伊尔迷开口,声音平和,甚至算得上礼貌。
席巴放下笔,向后靠进宽大的座椅,锐利的双眼审视着儿子:“坐。什么事?”
伊尔迷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很放松。他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先沉默了几秒,仿佛在享受这种平静的无需算计的片刻。然后,他抬起眼,看向席巴,嘴角勾起一个可以称之为愉快的弧度。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觉得,最近计划推进得很顺利,心情不错,”伊尔迷的语气像在谈论天气般平静松弛,“忽然就想来和您说说话。”
席巴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长子了。
“说起来,”伊尔迷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奇特的感慨,“能出生在揍敌客,真是太好了。”
席巴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抓紧了。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每一个揍敌客的孩子都被如此教导。但从伊尔迷口中,以这样一种抒情的发自肺腑的愉悦口吻说出来,却让席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诡异。他们是杀手家族,冷血、高效、遵循契约,但太好了?这种带着情感色彩的评价,不该出现在这里。
席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更别提教育或纠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眼前这个儿子的了解,或许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贫乏。
伊尔迷似乎没注意到,或者说不在意,继续用那种平缓的叙述事实般的语气说:“家族提供了最理想的起点和平台。我不需要在世俗道德里挣扎,从小就知道世界的某些真实运作规则。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成长环境了。”
席巴看着儿子,那张继承自基裘的精致面容上此刻没有任何阴郁或疯狂,只有一片坦然的清明。席巴感到一阵熟悉的深沉的混合着荒诞无力感。
他们确实是杀手家族,世代以此为业,但席巴从未期望自己的孩子用如此真挚的仿佛发自灵魂感到熨帖的口吻,说出当杀手真是太好了这种话。这不同于对家族力量的认可,更像是对这个职业,这种生存方式本身,产生了某种美学和哲学层面的欣赏和归属。
席巴发现自己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告诉伊尔迷这种想法不对?可这想法建立在伊尔迷自身那套严密到可怕的逻辑和日益膨胀的掌控力之上。告诉他杀手只是工作,不应投入过多个人感受?可伊尔迷的感受显然已经超越了工作范畴,成为了他构建自我认知和世界图景的基石。
伊尔迷也没期待父亲的回应,他转过视线,重新看向席巴,那双漆黑的眼睛在书房柔和的灯光下,竟显得有几分澄澈。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您呢,父亲,”伊尔迷继续说道,语气真诚了不少。
席巴:“……什么意思?”
“幸好您相对正常,”伊尔迷选了个词,语气坦诚,“也有足够的责任感和某种意义上的父爱。不然,按照最有效率的家族利益最大化原则,在我露出明显偏离常态的苗头时,您早就应该采取强制手段矫正了。”
伊尔迷说到这里,甚至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冰冷的自我认知。
伊尔迷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庆幸:“但您没有。您或许担忧过,约束过,但最终,您容忍了我的异常。这让我得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成长,发展出我现在的模样。如果换成是我,面对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我大概早就那么做了。将不可控的可能危害整体稳定性的变异因素,尽早控制在安全范围内,或者清除。毕竟,一个稳定可控的优秀杀手,比一个无法预测的偏执狂更符合长期利益。我正是因为太了解自己会怎么做,所以我才不想要后代。养育一个可能像我这样的存在,从任何角度看,都太麻烦了。”
席巴沉默地听着,心中那阵荒诞感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取代。他看着伊尔迷用如此清晰冷静毫无波澜的语气,剖析着如果自己是父亲就会如何处置自己的可能性,甚至将此作为感谢的理由……席巴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无力。
我怎么会想到……我的孩子,会变成这样?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席巴心中响起。不是抱怨,而是某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茫然。
我怎么能预料到,我的孩子会不正常到这种地步?又不正常得如此自洽且强大。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良久,席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双总是充满威严和决断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他坐直身体,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伊尔迷脸上,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说道:
“伊尔迷,我认为你过于冷酷了。”
“我不喜欢。”
这不是家主的训诫,也不是强者的评判,更像是一个父亲,面对自己已然长成却完全脱离预想轨道的儿子,所能做出的最直白的情感表态。
出乎席巴意料的是,伊尔迷听到这话,非但没有不悦或反驳,脸上那点清浅的笑意反而加深了,黑眸中闪过一丝愉悦的光芒。
“父亲,”伊尔迷的声音温和了些,“您真是个不错的父亲。”
席巴眉头皱得更紧。
“知道这种话对如今的我,已经构不成任何伤害或动摇,您才这么说,”伊尔迷的语气里没有讽刺,只有平静的认知,“您不是在试图控制或改变我,只是在表达您自己的感受。这很好。”
伊尔迷微微颔首,像是接受了某种馈赠:“我就当成是您在夸奖我好了。毕竟,冷酷在揍敌客的业务范畴内,算得上是优点。”
席巴再次感到一阵无力。他的话语被儿子用另一套逻辑彻底化解,甚至扭曲成了正向的反馈。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早已失去了管教这个儿子的资格和能力。
“父亲,”伊尔迷看着席巴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复杂神色,忽然用一种近乎劝慰的语气说,“您多少也想开点吧。我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倒是您,精神状态似乎总是不太佳。”
这话由他说出来,带着一种荒谬的关怀。
伊尔迷不再看父亲,目光重新变得有些悠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分享一个新发现的奥秘:
“说起来,我现在居然能稍微理解一点缇尔妲了。”
席巴心头一跳。
“理解她为什么在大概可以称之为觉醒更明确的自我意志之后,就那样理直气壮地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伊尔迷的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轻点了点,“当你的存在本身,你掌握的力量和规则,逐渐成为衡量周围价值的尺度时,那种感觉,确实非常不错。所有事都变得清晰,选择也变得简单。”
“一切都围绕着自己的逻辑和需求运转,外界要么适应,要么被碾碎。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妥协,因为尺度就在自己手里。”
伊尔迷轻轻摇了摇头,像是感慨,又像是终于品尝到某种期待已久的滋味。
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伊尔迷心头,让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满足的微光。
而且,就算我未来真的能触碰到所谓掌控世界的权柄,缇尔妲也会永远在那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我无法逾越也无需逾越的界限。她让我无法生出任何彻底的傲慢或轻视之心,因为她本身就是强大的具现化,恒定地矗立在那里。
这样……似乎也不错。
伊尔迷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站起身,对着陷入沉默的席巴微微点了点头。
“不打扰您工作了,父亲。”
伊尔迷转身离开,步伐轻缓,背影在书房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既遥远,又奇异地理所当然。
席巴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许久没有动作。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儿子那句带着愉悦感叹的能出生在揍敌客真是太好了,以及自己那句苍白无力的我不喜欢。
这个家,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