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流雪》银灯照

27、潮汐（3）

　　上午十点，老欧从家里走出来，打着宿醉的酒嗝，晃晃悠悠地前去交易站开门。

　　“交易站”是个好听的称呼，事实上不过是一个搭建在河边桥下的一座仓库，被改建成个商品站的样子。尽管外表普通至极，装饰堪称简陋，但周围住户出门，宁愿走远路也要绕过去，遇到他，则会恭恭敬敬地低头打个招呼。

　　再厉害的小偷，偷来的东西，也要经过他的手，才能上二手市场。通过特殊渠道得来再多的钱财，也要在交易站里走一圈，才能变成清清白白，可以花的钱。

　　同样，这里也经常有一些大人物，或趾高气扬，或乔装打扮地出现，随后不知带着什么东西，原样回去。

　　这些各种各样的顾客，让交易站染上一层神秘色彩。只有老欧自己清楚，他靠的不过两点。

　　其一，背后有个大组织做靠山，这是在地下城生活，每个重要人物都要有的背景。他的组织名叫“潮汐”，老大自称为“船长”，据说是红叶城出身，下来之前是个文化人。

　　其二……就是他那一手技术了。

　　下来之前，他在繁城，是个高级工程师。因为一时糊涂，接了点不该接的单子……

　　如今家也没了，身份也没了，名字也已经无人记起，人来人往，只叫他老欧。

　　对此他的心路历程，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就这样一天跟着一天地过了下去。如果不出意外，会在差不多的年龄喝死或者嗑死，然后……

　　老欧一愣。

　　他远远的，就看到交易站门口站了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小孩，另一个……

　　另一个孩子先看到他，捅了捅身边的孩子。这样小白才看到他，远远就打招呼：“欧叔——”

　　老欧：“……”

　　小兔崽子叫这么客气，准没好事。他皱着眉头走过去，一巴掌呼上来：“叫魂呢叫！”

　　小白笑嘻嘻地熟练躲过，不和他计较，反而拉过他身边那个孩子：“给你介绍，我小弟小雪。”

　　对方看起来很无语，但比他礼貌很多。客客气气地对老欧点了个头：“欧叔。”

　　“从哪收了个小弟？捡来的？”老欧不加掩饰地打量了一下对方，骂道，“多个人让你欺负。”

　　小白嘿嘿一笑：“他也想看欧叔工作，今天我俩给你打工，干一天。”

　　“得了吧，多个小兔崽子有啥用。”老欧嘴上不饶人，但手底下没闲着，“去，仓库里收了三个能源电池，两个废终端，别光顾着玩。”

　　小白就笑着把朋友拉到后面去了。老欧在桌前坐下，叹了口气，打开门挂起招牌，开始营业。

　　说也奇怪，平时的上午，客人不说络绎不绝，也不会少了，可这一天，一直到过了中午，竟然一个人都没来。

　　他无聊，只好扯来身边一个军用无人机，连上控制系统操作盗取信息。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头，看着已经站在门口，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的少年。

　　“感兴趣？”老欧问。

　　对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老欧于是示意他站近点，可以看。下城区里什么人都有，相互之间不问来历，不问过往，自生自灭。反正他写程序，普通人就是看了，也看不懂。

　　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叫小雪的少年突然开了口。

　　“这里为什么要输入乱码？”他问。

　　老欧一顿，不由停住手，看了他一眼。

　　他回过头，再次开始说话的时候，语气变得有些低沉：“这是用来哄骗量子计算机的。它的密钥通过光子随机生成，每隔几秒就随机变化，普通脚本无用。所以采纳的手段不是破解，而是伪装。我提取了这台机器操作员的操作信息，现在是在模拟他的风格痕迹，以此误导它认为，我就是它的设计师，因此它会听我的指令，可以被我修改。”

　　小雪停了片刻。

　　“所以不一定是要从程序内部找漏洞破解，”他轻声说，“也可以从外部，从人的角度去伪装。因为程序是人设计，给人使用的，所以和人打交道，比和机器打交道简单。”

　　“这你就错了，小兔崽子。”老欧放声大笑，“跟机器打交道，可比跟人打交道容易多了……”

　　正说着话，有个人一掀门帘，走了进来。老欧忙收起无人机，换上职业笑容：“欢迎。”

　　来人却不给他笑脸，来到他面前，往桌子上重重一砸。

　　“老欧，”对方语气不善，“我来打听个事儿。”

　　说话间，小雪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了回去。老欧向桌子上瞪了一眼，那人才不忿地收起拳头，但仍然很不客气。

　　“我弟弟，”他说，“昨晚失窃，丢了好多东西，其中最贵重的是他那个Vortex97最新款，才买没两天，配件你熟，今天有人来你这销赃没？”

　　老欧冷淡道：“今天我们这一个人也没来。”

　　“你再好好想想。”来人说，一边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平板，“这是今天我手下在黑市看到的，就是Vortex97的操作板。短短一天时间，已经被拆成零件卖了，除了你……”

　　“交易站又不只我这一家，”老欧不耐烦道，“今天没客人就是没客人，难道你要为个摩托车砸船长的招牌？”

　　那人迟疑了，看样子也不想惹这么大的事。见他缓和，老欧主动提出：“拿来给我看看。”

　　操作板被递过来，老欧连上机器，没过一会儿就轻轻“唔”了一声。

　　“怎么？”对方忙凑过来。

　　“你看这，”老欧指着某处，“这是操作板暴力拆卸的痕迹。”

　　“什么意思？”

　　“说明这块板子是被人硬拔下来的，电源都断了，导致程序紧急终止。”老欧没好气地解释道，“要是走了我们交易站的途径，不会这么干。这种办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交易站的手，但会留痕，估计做这事的人没什么经验，以为暴力拆解就追溯不到他了。”

　　“留痕？”

　　“就是说，”老欧不耐烦地讲，一边讲一边操作起来，“像这种高级操作系统，里面都备份着事故记录，被暴力拆解前的行驶记录和GPS都在，你只要想看……”

　　他调出一份地图：“看，这就是你的摩托车从被偷走，到操作系统被拆下来之前的行驶路径。”

　　那人凑过来看了一会儿，低声道：“……落日？”

　　“不错，绕城一圈，最后确实去了落日的地盘。”老欧说，“看这风格，估计也不是重要人物干的，也是什么关系户……”

　　“我就知道！”对方恨恨道，也没顾忌老欧最后那句含沙射影的话，“我早知道他们看我们不顺眼！现在让人抢到头上，不给我找出来……”

　　一边说，他一边钱也没付，抢过操作板就走。老欧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下午还是没人来。老欧又修起无人机，不过这次不再无聊，每过一会儿，就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嘿嘿冷笑一下。

　　修理的过程中，小雪一直站在不远处看，只有小白有几次喊他，他才会回去。

　　到了傍晚，本该收摊的时间，老欧却没关门，而是延长了一会儿营业，等待什么似的。

　　果然，过不多久，就有几个街坊悄摸摸地掀帘子进来。

　　“老欧，你在这过得活人赛神仙的，不知道外面出大事啦，”街坊神神秘秘地说，“暗流和落日打起来了！”

　　“不是天天打嘛。”老欧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这次可不一样，”街坊说，“好像是落日那边偷了暗流的一辆摩托车，被发现了，上门理论。结果那边当然不承认，但摩托车的零件全都在他们那找着了，还能不认？闹个天翻地覆，本来落日那边赌咒发誓，说一定要把真正的偷车贼揪出来，快说好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车子零件找回来了，落日息事宁人，就给他装回去。结果不知道是技术太差了，还是故意的，装回去回到主人手里，一启动加速模式，就爆炸，好歹规模不大没炸死人，但炸毁了一个什么玩意儿，把整个街区都弄没电了。”

　　“变压器。”老欧不咸不淡地接口。

　　“对对，就这个，”街坊笑道，“我听我姐夫说，暗流老大表面跟落日干了一仗，但回去快气炸了，说那摩托车主人甚至都不是帮派内部人员，只是个关系户，为了这么个小事差点没把自己人坑死，革了他哥哥的职，把弟弟绑起来打了一顿，热闹得很……”

　　老欧听到最后，点了点头。

　　“还毁尸灭迹了。”他低声说。

　　街坊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老欧说，“今天我们关门了。”

　　等街坊们谈笑着出去，到下一个地方散布八卦后，老欧关上了店门。他把隔音墙也拉下来，确认无误之后，走到仓库后面，一把掀开门帘。

　　两个少年面对着面，小白还是那样，很没坐相地盘腿坐着，小雪则靠着墙，规规矩矩地坐好。两人没说话，一人手里一个器械，正在摆弄什么，见老欧进来，小白转过头，愉快地打了声招呼。

　　老欧阴森森地扫了他一眼，把视线转移到小雪身上。

　　“那个自曝程序，”他低声问道，“在哪学的？”

　　小雪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平静。但他毕竟年轻，老欧还是看到了不安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25世纪百大稀有病毒档案》，”他开口时，说的却是本书的名字，“里面提到的破坏力最小，最难以察觉的一种。”

　　老欧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把操作面板流入二手市场，而不是直接在被盗窃的车里装误导信息，”他说道，“是因为这样在前面加了层伪装，误导他们以为是经验不足的小偷干的，是吗？”

　　“也是因为，”小雪补充道，“这样他们的线索就是自己找出来的。根据心理学上的认知失调理论，人有偏向自己因努力得到的成果的本能。对自己费了力气得来的信息，人们信任度很高，普遍超过直接看到的信息，即便那信息是完全相同的。”

　　老欧瞪了他两秒。

　　“你怎么知道落日会把零件装回去？”他又问。

　　小雪老实回答：“不能确定，只是零件都摆在眼前，无论出于查看是否完整，还是赔罪息事宁人的目的，装回去的可能性都很大。不过，不管装不装，我也都有备选方案。”

　　“而你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回头质疑，把车子炸毁了。”老欧淡淡道，“现在想查也无处下手了。你要的东西也到了手，神不知鬼不觉。”

　　他顿了片刻，继续说：“小鬼，跟机器打交道，你得跟我学。但跟人打交道，我看你是已臻化境，神仙难救了。”

　　小雪没说话。

　　小白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有些不安，想要插嘴，但老欧没给他机会。

　　他只是一直盯着小雪，冷淡地开口：“你怎么样我不管，但你别牵连他，别让他背上人命。这小子跟我不一样，他还小。”

　　“我不小了！”小白在旁边喊道，“老欧，这是我拉着他干的，你别凶他！”

　　小雪一时没回答。老欧说了这句，似也没打算继续，便转身走向门口。这个时候，小雪才突然开口了。

　　“我会保护他的。”他说。

　　语气没有了刚才的平静，反而显得有些紧张，绷紧的琴弦一样微微发颤。

　　这让小白愣愣地转过头去看他。而老欧没回答，没搭腔，径直走出去，将门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