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流雪》银灯照

28、潮汐（4）

　　“他那么说，只是他一天没客人，心情差……”

　　回去的路上，反倒是小白一直在劝慰小雪。

　　从交易站出来后，小雪看起来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手指也在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小白看他这样放不下，下意识地一直在旁边说话，哄他开心。

　　“老欧这人，就是嘴上欠打，”小白有理有据地说道，“以前他骂我也很厉害，全亏我脸皮厚，打皮实了，也不怕他。他没啥恶意，就是嘴贱，下次见面我也狠狠骂他一顿就是了。如果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骂人……”

　　可是小雪一直沉默。小白讲到没话讲，看他还没有缓过来，不知怎的，心里难受别扭得不行。

　　他走上前去，伸手拉住了小雪的手。

　　这么一来，对方才一愣，突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他转过头来看着小白，小白装模作样，拉着他的手挥了挥，故意转移话题。

　　“现在那边事了了，”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试用？”

　　小雪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会儿。那种认真深入的目光，让小白有些发怵。

　　“今晚。”小雪顿了一下，却是笑起来，对他说道。

　　他能笑，小白就放心了。何况他也确实期待，立即拉着小雪，原地蹦了蹦。

　　“那快回家！”他说。

　　呜呼摩托没有了，这天他们乘坐了下城的公共交通。公交车是他们潮汐自己运营的，当时他们都觉得船长异想天开，后来没想到，在下城区竟然颇受欢迎，成了一笔不菲的进账。

　　当然对船长可能还有很多好处，是小白说不明白的，这是小雪感兴趣的范围。公交车维护堪忧，摇摇晃晃，铁皮车厢和生锈的护栏——毕竟装饰再稍微高级一点，就有被盗的风险。四个轮子撑着勉强不散架，两个小孩混在人群中，摇摇晃晃，小白自己没事，小雪倒是一直皱着眉头，晃得脸色发白。

　　小白于是和身边的人找茬，骂骂咧咧地吵架，让他们给小雪腾出点位置呼吸新鲜空气。

　　其间差点和一个中年大叔打起来，因为他觉得对方看小雪的眼神很讨厌。还是小雪在后面紧紧拉着他的手腕，小白才作罢。放了几句十分不堪入耳的狠话，公交车到站，他才被小雪拉下车了。

　　“哼，就他那样的，”小白走回去的路上还在比划，“小心我一个打十个！”

　　小雪在一边笑。

　　“怎么，你不相信啊？”小白夸张地晃晃拳头。

　　“当然相信，你最厉害了。”小雪温和地说，“到家了，下次再打，老大。”

　　小白被顺了毛，嘿嘿一笑，当头冲进了屋子。小雪跟在身后，进门之后，他才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来。

　　刚才一路上，他的手都一直放在口袋里，没拿出来过，就是因为一直握着这个东西。

　　在狭小的室内，小雪的手指张开时，小白睁大眼睛，发出了一声十分感慨的叹息。

　　暗流的那部Vortex97，几乎所有的零件都被装了回去——只除了这个。

　　它的动力核心。

　　小白也不知道，这东西原来竟然是这么小的一个椭圆形小金属块。不比小雪的巴掌大，此时安静地躺在他手心里。微微发热，指示灯条规律地闪烁，如同一颗跃动的，机械的心脏。

　　“就靠这个，就能……”小白还是不太敢相信。

　　小雪点点头：“就靠这个。还有它的核心算法，那部分我备份下来了。其他的只要找耐用的材料就好。”

　　说完，他在地上坐下。小白立即成了他的助手，他要什么，就从屋子里拖来。

　　这样看来，才发现，小雪不知从多久前开始，就在做相应的准备了。这些东西都是在他说了自己需要新摩托后，白天出门，小雪请他找到带回来的。

　　各有要求，也都说了可能的替代品。因为都是常见材料，所以找起来并不困难，这样积攒了一个月后，两人才实施了昨晚的盗窃。

　　现如今，他在旁边，按耐着期待等着小雪组装。组装过程比他想象得要快，好像那人心里早就演练了很多遍一样——只一个多小时，他就停了手，退后一步。

　　小白一怔。

　　他左看右看，不确定地问：“这是个……板子？”

　　“滑板。”小雪笑道。

　　小白不解地问：“它怎么没有轮子？”

　　“磁悬浮。”小雪解释道，笑着说，“走，我们去外面试试。”

　　两人回来时，已经是傍晚，现在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城区里还有零散的灯光，这边就尤为安静漆黑，只有几个窗格亮着昏暗的小灯。再往外，就是一片漆黑的荒野。

　　他跟着小雪走到荒野上时，还是没有完全相信。

　　小雪将一盏小灯挂在废墟上，照亮他们脚下，然后把滑板放在地上，对小白示意了一下。

　　“上去看看。”他说。

　　小白将信将疑地站了上去。

　　一瞬间，他就理解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非要是每天都在骑摩托，踩滑板，或者开赛车的人才能体会——就是人体和引擎合二为一的感觉。在他站上去的瞬间，脚下的滑板开始轻轻震颤，发出轻微的轰鸣，声音不大，刚刚好，不会传出去，但足够让他听见，被调动起某种原始的兴奋感。

　　小白几乎是本能地采取了行动。

　　他右脚发力，踩在滑板的某个地方。轰鸣声轻微变大，滑板如同最听话的坐骑，立即顺着他的力度，向前疾驰了一段距离。

　　猎猎的风扫在他脸上时，小白开心得叫了起来。

　　如臂指挥，原来是这个感觉——他只要腿稍微一动，或者腰上一用力，只是轻轻的动作，滑板马上就会响应，乖顺得如同他的影子。又不会过度，他想停下时，也只是想法刚过，肌肉下意识的动作就让滑板感应到，立即停了下来。

　　小白在荒野上轻快地滑了一个大圈，他一点也不累，越滑越畅快，只觉得自己和风变成了同伴，比风还快，风是来给他助力的……人足够畅快的时候，果然会充满力量，他现在只觉得全身都是精力，怎么也用不完，忍不住像小孩似的，在荒野上大叫了两声。

　　“太酷了！”他喊道。

　　小雪站在灯下，一直这样静静地笑着看他。小白停在他面前时，觉得自己意气风发，开心得要命。

　　小雪对他指了指滑板前方：“你按那个。”

　　小白试着用脚触碰了一下。

　　随即滑板发生了变化——后翼打开，变成支架，前端折叠起来，金属像液态一样流动……几秒之后，小白眼睁睁地看到，刚刚还是一个平面的板子，如今竟生出了很多零散的模块，重新组合成了一架轻型摩托车。

　　“……”小白呆站了几秒，只能用两个字生动形象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我操。”

　　“这个形态主要是伪装用的，”小雪解释道，“材料还不太行，下城区没有真正的纳米技术，只能用形状记忆材料模拟。所以不能真的完全变形，摩托车形态，恐怕只能跑十公里左右。”

　　小白咽了口口水：“你对不行的定义太反人类了。”

　　小雪笑了：“按那个恢复。”

　　小白乖乖按下摩托车顶端的紫色按钮。恢复滑板的时候，看得他眼花撩乱，随后小雪又在一旁拉住他的手腕，对他指了指滑板后侧。

　　“这又是什么？”小白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软。

　　这次小雪在笑。从他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中，小白也听出了些许骄傲。

　　“飞。”他说。

　　·

　　小白用指尖轻触后侧那个按钮。

　　“说起来，我突然想到，”他碰之前问，“要是别人碰了怎么办？”

　　“不会的，”小雪耐心地解释道，“它有生物识别系统。简单来说，只有你的生物信息，可以驱动它。”

　　“……牛逼。”小白没话说，乖乖点了按钮。在他面前，滑板再次进行了一轮改装，这次不夸张，只是变大了一些，长出了两个类似轻型滑翔翼的东西——

　　——而后他的滑板载着他，嗖一下拔地而起，在半空中停住了。

　　小白张口结舌，彻底愣在那里。

　　一开始，小雪跟他说“飞”，他还以为指的是城区那种高级摩托。带点悬浮功能，在城区里穿梭时，可以离地一两米滑翔，就算是这样也已经让他够眼红了。

　　可没想到，小雪说的飞，竟是真正的飞。

　　他现在离地至少有三米高，而且安安稳稳地停在空中，不是在滑翔。小白试了试触碰滑板，它还是那样如臂指挥，随着他的心意前行，后退，左右转弯，像个真正的飞行器一样。

　　小雪站在灯下，仰着头看他。

　　小白从高处低下头，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缓缓降低，控制着滑板落到了他面前，停在他腰的高度。

　　“不过这样很耗电。”小雪对他笑道，“所以估计只能飞一个小时左右吧，还是滑板形态最实用。说白了，这些功能都是做来玩的，你喜欢就……”

　　小白没有说话。

　　他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小雪拉了过来。小雪没有防备，就这样被他拉到身边，也在滑板上坐了下来。而不等他反应过来，小白就笑着控制滑板升空，两人离开了地面，小雪没法下去了。

　　他只好在小白身边调整了坐姿。滑板不大，两个孩子坐在上面，只得紧贴着彼此，小白到这一刻，才露出笑容。

　　“你真牛逼。”他真心实意地说。

　　小雪耸耸肩：“其实技术上不难做到，而且主要是靠那个偷来的动力源和算法。如果全要我自己写的话，估计还需要很漫长的时间……”

　　“也就是说，”小白总结道，“只要给你够长时间，这你也能做出来？”

　　小雪想了想。

　　“差不多吧。”他谨慎地说。

　　“你真牛逼。”小白再次重复道，“我本来以为你就是有点小聪明，认字，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你真的不记得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了吗？”

　　小雪闻言，沉默了一刻。

　　“完全没有成型的记忆。”他回答道，“刚在你家里醒来的时候，脑子里完全是一团白雾，什么都没有。后来隐隐约约想起来一些碎片，都很……没有逻辑。有一片白色的房间，蔚蓝的天空，什么像电线一样的东西缠成一团，还有……对了。”

　　他侧过头，看着小白微笑。

　　“你现在想好了吗？”他问，“想要个名字吗？”

　　小白侧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在高空中，城区的霓虹灯火在他的身后闪耀，给他勾勒上一层橙红色的边缘。

　　这让他的眼睛仿佛被轻盈的雾霭环绕起来，如今离得这么近，小白能够清晰地看到，那里面仿佛有着某种深蓝色的光泽。

　　“……想。”他下意识地说，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

　　“我是这样想的。”小雪说话的声音，不经思考地进入他的脑海，“我在那些记忆碎片里，见到过一个名字……”

　　“什么？”小白这才一怔，回过神来。

　　“顾澹无，”小雪说，“这个名字，不知道属于什么人，只好像是位女性。想起来的时候，总觉得有点温暖……”

　　不知怎的，小白心里一阵不舒服：“嗯，是吗。”

　　小雪没注意到他的情绪：“我觉得，说不定是和我有关系的人。所以我想，或许我其实姓顾。”

　　小白心情好了一点，但仍然堵堵的：“所以？”

　　“你又叫我小雪，”他笑着说，“所以，我给自己起名叫顾雪临。你的话，肯定是姓白……你喜欢白宣明这个名字吗？”

　　小白眨眨眼睛。

　　你起的都好听。他的真实想法是这样，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为什么叫这个？”

　　小雪看起来有些不安。

　　“因为……”他偏过头去，看着远处，“我觉得你像一种非常温暖的东西。”

　　小白一怔。

　　“像春日的午后一样，”他说，“温暖明亮，大大方方地活着，那才是你应该有的人生。实际上，我完全明白欧叔的意思。因为……”

　　“我这样没有过去的人，”他低声继续说道，“在你身边的时候，才会有活着的感觉。”

　　这句话声音很轻很轻，似乎他打定了主意不想小白听清一样。可是小白竖着耳朵，一直仔细听着，还是一个字都不落地听到了。

　　不知怎的，他这会儿心跳快得可怕，耳朵里，眼睛里都是心跳的声音，血管在他太阳穴里一震一震，他都怀疑小雪怎么会没有听到。

　　碰着小雪的胳膊也突然觉得热极了，热得他难以忍受，小白开口的时候，说出来的是一句毫无头绪的话。

　　“我冷了。”他说。

　　其实正相反，他热得要命。但小雪听了这话，便没再说什么，他也会操纵滑板，指挥着滑板慢慢落地了。

　　落地后，到他们走回家，小白几乎没有记忆。他在机械地应付小雪，说了些什么，对什么话题点头说了好，自己完全都不清楚。等他再有明确意识的时候，是小雪在床上等他，而他自己去了洗手间，说要洗澡的时候。

　　小白在镜子前，用力扯自己的脸。

　　拜托，他恍恍惚惚地想，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