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潮汐(2) ...
-
反复拷问了半天,小白确认了几个事实。
首先,这人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似乎是真的。
除了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家在哪里,父母是谁以外,他似乎对普遍的生活常识也很陌生。小白问他是不是来自上层的时候,他问:“上层是什么?”
小白无语地叹了口气。
他挥挥枪,无力地坐了下来。
“少爷……不对,”小白说,想了想,“我得给你起个名字先。”
对方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小白看了他一眼,凌乱的黑发下面是白皙的皮肤,而后因为想到了一个坏主意,嘿嘿笑了起来。
“老欧给我讲,他以前还过着好日子的时候,”小白往后一坐,兴致勃勃地讲道,“家里养过一只小狗,白白净净的,所以叫小雪。后来他爹妈死了,狗也丢了,自己流落下城……再也没养过小狗了。”
欧叔给他讲这段的时候,揉揉小白的头,暗示小白就像他的新小狗。那会儿小白把他的手打飞,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这会儿却有了别的主意。
“我就叫你小雪吧。”他笑着说。
沙发上的人一顿,却也没有反驳。小白盘起双腿,眯起眼睛,带着点兴奋查看自己新捡来的这个人。
其次,这人……可能也有点价值。
虽然这价值或许和他最初的设想不一样。
小白把枪放在桌子上,枪口仍然对着小雪,示意自己如果一个不开心,还是会拿起来射击。而后一手托着腮,开始以半带炫耀的语气,向对方讲起自己从各个地方听来的知识。
“我们现在在的这个地方,叫下城区,有的人也叫地下城,高级点。”他说,“不过都是一个意思。
“这片地方,地理上在一片大陆的洼地。理论上属于峋岭郡和繁城的边界,但实际上没啥人管辖,自古以来就穷得很,两边都不想要。据说都是走私犯,□□,上面待不下去的人才会来的地方。”
“往西边,越过一片荒野,”他随手一指,自己也不知道指的方向是不是西,“就能到达繁城,一路上坡。从那里开始,就是上层了。是跟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据说每天都能吃到饭,不吃营养剂,每个人家里都有花不完的钱。”
小雪顿了一下。
“中产区,和上城区,是什么意思?”他礼貌地问。
小白眉毛一挑。对方指了指平板,示意自己是从那看来的,这让小白简直头大——他不知道那个存储容量只有几百兆的玩意儿,竟然装了这么多东西。
“中产区就是……”他不情不愿地开口道,“上面的普通人待的地方,以几个大城市为中心,繁城,峋岭,还有几个什么……”
“还有红叶城、时晷城和如月港自由联盟,五大城邦。”小雪补充。
小白翻了个白眼:“你懂你讲。”
“对不起。”对方诚恳道。
小白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一本正经地胡扯道:“上城区就是更上面的,据说从如月港过海上大桥才能到达,只有一座城市。据说整个城市都住在云端,开车都是开飞机,嗖嗖的到处乱飞。”
小雪:“……”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但总觉得不完全是这样……
“如果上层那么好,”他客气地问,“你为什么不去呢?”
小白一个倒仰。
“要是都能去,哪还有下城区啊,少爷。”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枪,“不行,要上去要身份芯片的。”
“那是什么?”
“就是电子身份证件,一人一个,不能伪造。据说地下城有人可以弄到,但花费巨额,还要打通关系,只有到帮派首领那个程度才买得起。”小白有鼻子有眼地说道。
对方想了想:“伪造会被查出来吗?”
“会啊,从这去繁城的路上有好多岗哨呢。”小白说,“而且,据说上层有一个巨大的,无所不知的人工智能幽灵,寄居在每个人的终端里。你刚踏进繁城的门槛,接入网络,人工智能就会报警,你就被抓起来枪毙啦。”
他做了个夸张的枪毙姿势。对方可能是知道厉害了,这下没再说话,小白抱起胳膊,心里暗暗盘算,津津有味地看着沙发上坐着的人。
他出生在下城区,在这里长大,自然一直都是黑户,没有什么所谓的身份证明。
从记事开始,就在组织里讨生活。亏得会说几句好听话,为人又还算聪明,很快学会了偷东西诈骗,因此成长过程中一直被周围的大人当个机灵小孩养大,倒也没吃什么大苦头。
不过再怎么没吃苦,靠自己一个孩子在非亲非故的大人群中长大毕竟艰难。小白很难融入同龄人,没什么朋友,这次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的知识,显得自己很靠谱,很了不起。
因为自己说谎很多,只要不是城府太深的大人,他还是能一定程度看出谎言的。
小雪应该没撒谎。要不然就是太过聪明,连他也看不出来——前者让他可以信任,如果是后者,他无论做什么都没用,也没必要计较这些了。
既然要做决定,就得敢冒这种风险。
“喂,”小白叫道,“我跟你谈个生意。”
一边说,他一边把手枪后撤,放回自己背后,表示诚意。
小雪果然点了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你很能看书,也会修东西。”小白老成地说,“这样吧,以后你给我当小弟,我罩着你,你呢就负责给我看书,修我让你修的东西……对了,就是那什么,我当首领,你当我的……智囊。”
这个词是他刚刚学的,说出来的时候一脸骄傲。
“以前都是靠偷东西搞钱,现在可不一样了,时代变了,”小白说着手一挥,“有人偷来一个终端,欧叔几个铜筹码收回来,给它把数据洗了,换成新的二手之后能卖一两个银筹码,辛辛苦苦干他爹一个月都赚不到。以后就这样,你负责修理东西,我负责卖出去,怎么样?我肯定能大赚一笔,你嘛……”
他腿一翘,笑眯眯地说:“你跟着大爷我,不会吃亏的。”
小雪:“……”
在小白兴奋的声音中,那人微低下头,思考了片刻。小白搭着的腿不安地晃荡,原本只是一个大胆的提议,到了这会儿,又生怕他拒绝。
“……哎,我人很好的,”他开始推销自己,“这片地方我从小混到大,什么都懂。你肯定找不到比我这个更好的买卖了,要是让船长他们发现了你,肯定要把你用到累死。我这儿可是和平条约,人人平等……”
小雪迟疑了一会儿,抬起头。
“我没问题。”他说,“不过老大,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这声“老大”,叫得小白通体舒畅。他满意地点头,大度道:“当然,你的任务就是提建议。”
“那么首先,”小雪不疾不徐地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小白一怔。
“……你可以叫我白哥。”他说,尽管感觉对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小雪果然摇摇头。
“不是称呼,”他说,“是名字,带姓的那种。”
小白不爽地跟他对视了两秒钟。
“在这种地方讨生活,要什么名字?”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变得逐渐烦躁,“我就叫小白,欧叔以前有名字,来了这里,谁还知道?船长也就是船长,一个称呼就够了,你不会以为我们都跟电影里的上层人似的,一人一个贼几把长的无聊名字吧?”
小雪却没有回避他带着刺的话,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嗯,”那人说,“因为我给你制作□□明的时候,上面会需要写你的名字。”
.
小白愣愣地看了他半天。
“怎么?”小雪问。
“你……真爱说大话,”小白说道,不得不按住自己的胸膛,制止它过于激烈的起伏,“别开玩笑了,那东西不可能伪造。就算你能骗过人,你还能骗过人工智能幽灵?”
小雪偏过头,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他的目光集中在桌子上的某处凹陷,陷入了某种思绪里。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
“我不能确定。”他说。
小白胸口仿佛有个气球,气一下子漏光了。
“因为我目前了解的情况太少,”在他想反驳的话时,小雪安静地继续说下去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但人工智能也只是一种技术,当然存在瞒过去的可能。无论如何,都不妨碍我们试试看。”
小白看着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各种思绪都有。
一会儿想骂人,觉得他像个五岁小孩一样狂妄,瞒过人工智能幽灵?
一会儿又觉得好像,他这么说了,这件事真的不是不可能了一样。有一时片刻他也在想,对啊,人工智能也是技术,和游戏机的技术,个人终端的技术都一样。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欺骗?
他还没理清自己的想法,对方就继续开口了。
“不管怎么说,”小雪说,“起名字是一件长期的事情,要好好考虑,也不急这一时。在真的做这件事之前,我们也需要更多地磨练自己的技术,这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在这当中,可以慢慢去思考名字的事。”
小白抬起手指了下自己:“我们?”
小雪点点头。
“你自己说的,时代变了,”他说,“掌握数据技术比什么都重要,我完全认同这一点。老大。”
最后那个称呼是补的。但小白还是很受用,他装模作样地考虑了一下:“嗯……你说得很对,我也想快点学会修游戏机,换终端,还有别的东西。这玩意儿能挣大钱,你说对吧?”
小雪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对。所以……”
这次他很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你要花时间学习认字阅读……老大。”
“哐”的一声。
这是小白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头磕到身后墙壁的声音。
他盘腿坐在椅子上,呲牙咧嘴,气急败坏,看着在他对面沙发上坐着,笑个不停的小雪。
“操,”他喃喃道。
回答他的只有对面那人低着头,因为忍笑,不断抖动的身影。
他笑起来也很好看。小白闷闷不乐地心想。
·
两人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小雪在他这个小房间住了下来。小白上午还是会骑上呜呼摩托,去欧叔那里,帮忙打下手,当托,看当日行情得一部分抽成,有时也顺走欧叔没法处理的东西。下午则去城市里,荒野上,以及各路他熟悉的废墟里,连偷带抢,把能搞来的各种电子元件都带回家。
小雪则一直待在家里,捧着他那个破平板看,时不时地在他那些存货上演练。
小白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名堂,但总觉得他越来越疯魔了——有次自己带回来了一个工程机器人的残骸,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发现机器人已经被无情地大卸八块。那人一手拿着钳子,另一只手拿了把钢锯。机油沾在他嘴角,在白皙的脸颊映衬下,看着就像机器人黑色的鲜血,沾上了变态杀人狂。熟悉的人脸上出现这样陌生的表情,让他不知怎的,心跳加速,站在门口略有些紧张地咽口水。
只是小雪发现他站在门口时,一抬头,那种冷静淡漠的表情瞬间消失,又恢复了他平时的样子,对他一笑。
“回来了?”他会问。
小白就会点点头,盘腿坐下来,把第二天的营养剂递给他,而后和他讲自己这一天的见闻。
他原以为自己是更适合一个人过的,但好像也不然——小白察觉到,他不是喜欢一个人过,是讨厌被人打扰。讨厌烦人的家伙和他说些他一点也不乐意聊的话题,讨厌明明不乐意,还得忍着不满和别人交涉,为了公共空间谁占几分的问题对骂好几天。
但小雪都不是这样。他在大多数事上,都听小白的话。最开始小白让他睡客厅沙发,他也就照做了,还是第二天小白看他挺高的个子窝在小沙发上可怜,大发慈悲地让他睡了床。
他的房子只有一个客厅,一个卧室,卧室里被一张很大的床占了九成——因为他当时觉得爽。此时只好自认倒霉,指着那床,用手指压痕圈出三分之一的范围:“你睡这边,不许过线。”
小雪很好脾气地答应了。
他确实没过线,过线的是小白自己。很多个早上醒来,他都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在床上从一头滚到另一头,挤在小雪身上,睡得死沉死沉。
……小白十分愧疚地爬起来,偷偷一看,小雪还在睡,便假装无事发生,大尾巴狼一样拍拍头发,此地无银地把被子卷回来铺好,轻手轻脚地下床去洗漱了。
思前想去,小白认为——这就是有小弟的好处。
有个人听自己的话,每天在家等着自己,靠自己吃饭生活,果然有滋有味。可能老大他们说爱养个omega玩玩,就是这个意思。
何况这人虽然怪怪的,但说的话也有趣,经常翻着那个平板给他讲一些天南地北的有趣故事,小白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过这么多新鲜事。
有机会给他买个新平板。小白十分膨胀地心想。
唯一让他有些不满的,就是每天晚上。小雪雷打不动地要把他按在桌前,强迫他阅读,熟悉认字。
耍赖干过,哭闹干过,假装要他滚出去干过……能使的招都使了,这人却丝毫不动摇。小白气得踢桌子,含着泪读完今天的项目,在小雪逼他写作练习的时候,写了篇长长的文章痛骂小雪。
小雪从头到尾认真看完了一遍。
“真情流露的时候,果然比平时写得好。”他抬起头,评价道,“这篇可以贴墙上,激励你以后照着这样写。”
小白:“……………………”
又是兴奋膨胀,又是鸡飞狗跳的生活过了几个月。只这么长时间,小白却觉得,好像一辈子都是一直和这人一起过的一样。
夏日的某一天,小雪坐在沙发上看新平板。一抬头,看到小白开门进来,低着头,很沮丧地把门一甩。
“怎么了?”他问。
小白哭丧着脸抬起头。
“我的摩托死了。”他十分难过地说。
……小雪犹豫了一下,伸手在他肩上摸了摸。小白垂头丧气地哀叹:“虽然早知道有这一天,但我和它也相处了好多年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现在根本没有替换的车,这段时间一直找替代的器件,也没找到,备选方案也行不通……”
小雪拉着他到沙发上坐下。
“备选方案是什么?”
小白叹了口气。
“我看上城里一户人家的摩托,是最新的Vortex97,”他叹了口气,“但是不行。那人背后是‘暗流’,偷容易,但是被查出来也很容易,被发现的话可吃不了兜着走。”
小雪坐在他身边,想了想。
“如果要偷,你打算怎么偷?”他问。
小白有些不解,但还是拿过平板,连说带画地讲起自己的方案。
小雪拿过被他画成一堆毛线的平板,皱起眉头。
“……这是个……鸟?”他指着一个角落。
“这是他妈摩托!”小白暴躁道。
小雪嘴角抽了一下,决定不再评论他的画技。他认真看了一会儿,想了想,拿起笔,在上面添了几划。
“干嘛,没用的。”小白说,“我说了,偷容易,销赃难……”
“不是。”小雪解释道。
接下来他抬起头,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小白。
“我们偷他的摩托,”他说,“但我们还要别的。”
“啊?”小白茫然道。
小雪笑了。
“你想飞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