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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周末之歌 ...

  •   半小时后,伊莎贝拉回到了下城区的公寓楼下。这里靠近热闹的唐人街,是她能找到的离公司最近且价格不太高、安全性不错的位置了,据说这片公寓群的租费里包含了一部分唐人街帮派的保护费,而那群人是真的有求必应,尤其是在替·人·出·气的任务上干一些警察做不到的活,虽然下城区警署离这儿不到一公里;而唐人街的老奶奶和老头儿有不少热心肠,只要你喊得够大声,平日再不利索的腿脚都能当街按下小偷不成问题。
      等电梯的期间,伊莎贝拉遇到了夜跑归来的邻居雷蒙德,一位股票经纪人。两人互相打了招呼便一起进电梯。
      “嘿,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雷蒙德笑容灿烂地说道,露出定时光顾牙医的洁白牙齿,“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工作的样子,相当不一样呢。”
      “怎么说?”伊莎贝拉也报以微笑。
      “平日里你看起来很邻家女孩,很友善。可是在法庭上,简直就像撒切尔夫人和贝隆夫人的结合体!我得说,非常了不起!”
      “谢谢。我打赌你在为客户参谋投资时也像JFK一样令人信服。”
      “过奖了,瓦伦缇小姐。”雷蒙德有些欢欣鼓舞,“不过我的客人可远不如你的精彩,我是说,黑手党!上一次纽约因为黑手党举行如此瞩目的听证会还是约翰·高蒂被他的副手出卖的时候!此后甘比诺家族就像凯撒大帝一样倒下了。”
      伊莎贝拉歪头说道:“我可不会叫他黑手党,雷蒙德,商人罢了。哪有商人不上法庭的。”
      他做了一个我懂的表情:“华尔街每日每夜都在酝酿的剧情。不过现在都没什么人关注金氏集团的跨国诈骗了是吗?毕竟人人都爱看迈克尔·柯里昂冷着脸走上法庭对抗法律拷问的桥段,而不是华尔街之狼用看上去谁都能实现的投机主义抢走股民的钞票。”
      伊莎贝拉若有所思地挑眉,没有接腔。电梯正好到达,他们各自走向自己的屋门。
      “哦对了,刚才我出门时有个快递送到你家,我替你签收了,你稍等。”
      “非常感谢,我的热心邻居。”
      雷蒙德进屋片刻,抱出一个纸箱子。
      “够沉的,你小心。”
      “唔——”伊莎贝拉接过来时被沉重的分量压了压膝盖。
      “对了,我想你要是有时间的话——”雷蒙德挠挠头,“或许咱们可以一起吃顿饭?毕竟也是认识一年多的老邻居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像我俩这种大忙人——”伊莎贝拉表示无奈,“随缘吧,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的。”
      她把箱子放进屋内的地板,转身边关门边笑着跟雷蒙德道别。屋外的景色一被门缝合上,她便放下嘴角叹了口气。
      除了有些话多——伊莎贝拉已经在律师工作中受够喋喋不休的辩论了,雷蒙德是能够落入她的约会伴侣标准之内的。搬来纽约的四年,社交圈一直在工作和酒友中间来回消磨,毫无起色,生活也会在偶尔厌烦了一成不变的时候想着,让某个人稍稍打乱一下节奏来调剂心情也许不错。但当过去算得上失败的感情经历涌上脑海,伊莎贝拉虽认为决不归咎于自己,也对固定的亲密关系产生了怀疑。
      伊莎贝拉拆开贴有海关查验合格字样的包裹,里面是几张唱片、一本相册、一箱冰冻的肉丸和一罐酱料。伊莎贝拉感动地看着肉丸和酱料,将它们塞进了冰箱的最底层,她打算明天睡个好觉,午餐就用母亲寄来的正宗手工那不勒斯肉丸做一盘意面。
      至于唱片和相册,一叠是意大利民谣和歌剧,还有地下丝绒乐队的香蕉专辑,而相册是她请母亲寄来缓解思乡之情的。在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周日早晨,伴着透过客厅窗户洒入的清爽阳光,伊莎贝拉将地下丝绒的唱片放进新买的唱片机,拨动唱针。恰到好处的《sunday morning》的木琴前奏轻快地响起,电磁炉上的平底锅煮着香喷喷的肉丸意面,伊莎贝拉心情舒畅地将相册摆在桌上——这是能够遗忘心烦的案件和近在眼前的第三次听证会的假期——拨出了远在重洋之外的母亲的电话。
      “看看,是谁在有求于自己家人的时候才记得多打一个电话!”
      “谢谢妈妈。”伊莎贝拉笑道, “你知道现在网络很发达的,网络费可比话费便宜多了!你现在不也是很爱在facebook上发各种小猫的表情包吗。”
      “但是打字和真正用声音交流表达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当你开始爱打美国人用的缩写时,我在想你有多久没说意大利语了。”
      “那么你听听看,我现在说家乡话听起来像金·卡戴珊了?”
      母亲不满地说道:“这就是我不喜欢美国的地方,把你说话的方式都变得油腔滑调。”
      “不好意思啦,妈妈。”伊莎贝拉边笑边翻开相册,里面存放着童年的照片和家人的合照,“爱你的招牌肉丸子和阿夏戈奶酪肉酱,生意一切顺利吧?”
      “老样子,好不容易劝亚历山大翻新了厨具和桌椅,他就舍不得将钱花在刀刃上!不过你还记得小时候总给你带冰淇淋的维奥拉阿姨吗?”母亲惋惜地说道,“上个月因为乳腺癌去世了,我还奇怪她怎么这么久没来光顾呢。”
      “哦我当然记得,她可是我们家餐馆最早光顾的那批客人之一,我很遗憾,她在我印象里一直是个很乐观的人。”
      “没错,即使她丈夫……”母亲有些难过地停住了话头。
      ?Watch out, the world's behind you
      回望,世界在你身后
      There's always someone around you who will call It's nothing at all
      而总有些身边的人,毫不在乎
      Sunday morning
      周日早晨?
      伊莎贝拉刚好翻到一张餐馆开张两年庆的泛黄照片,略有过度曝光的画面上父母和几位常客们笑容灿烂,而她自己还在母亲怀里的襁褓中睡熟。最右边带着些许羞涩微笑,齐脖卷发,白色碎花布裙的女人就是这位维奥拉阿姨。她丈夫在大街另一头开了一家五金店,对待维奥拉阿姨也像店里摆放的锤子和电钻一样残酷无情,直到他在某个小巷内遭到抢劫时被乱刀捅死。
      “她生病期间,儿子都不在身边照顾,不知道在西班牙捣鼓什么生意。”母亲感叹道,“多可怜啊,就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还硬撑着不肯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不幸。”
      “妈妈,我明白的,如果你不想一个人呆在意大利的话,我很高兴把你接过来和我一起住,但你总是推辞。”伊莎贝拉看着十岁随家人去伊斯基亚岛度假时,在海滩上和沙子堆砌的城堡的合照,无奈地笑道。
      “为什么你不回来呢?我知道美国比意大利发达得多,所以压力也大得多,尤其是干律师这一行——”
      母亲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这六年一个人在美国很不容易,只要是很久不来电话的时候。再说现在意大利也遍地是汉堡炸鸡,福特和雪佛兰,发型花里胡哨的外国人,地产和理财基金的广告,和美国又有多大区别呢?”
      “您这么说,可真对不起从古罗马的荣光之上建立的千年文明,和文艺复兴让我们被人类历史铭记的永久光辉了。”伊莎贝拉调侃道。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略带高傲地说,“在艺术和文化上,那些洋基人比不上佛罗伦萨大教堂的一块砖。但那群家伙很有一套赚钱的方法,我猜就是现在意大利乃至欧洲的年轻人都离开故土去美国找工作的原因。”
      然后在这里被歧视,伊莎贝拉默默讽刺道。
      “我想说的是,累了就回家吧,孩子。我们意大利人向来都把家庭看做最重要的事情。亲人们很想你,你的外祖父和祖母,你知道老人们唯一的念想不过是在时日无多的时光里和孩子们幸福地度过。”
      “我明白的,妈妈。”伊莎贝拉无奈又有些愧疚,“我会经常和他们打电话,一有假期就回去看望他们。我很爱我的家乡,没有哪里像那不勒斯一样美丽又让我忧愁的了,但这里也有它独一无二的优势。”
      “什么?”
      “机遇。这是个很大的国家,总会有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母亲无言以对,这更让伊莎贝拉感到难过,于是做出愉快的口吻。
      “你也应该多去欧洲其它国家玩玩,和玛蒂尔达姑姑一起,她刚退休了不是吗?现在餐馆的营生大多交给堂兄亚历山大了,你只管坐收分红,还有我定期给你寄的钱,是时候享受人生了!”
      “你的玛蒂尔达姑姑最近身体也不太好,便血还有腹胀,医生检查是肠道出现了息肉。”母亲叹息道,“会不会发展成肿瘤还不好说。”
      “天啊——”这回伊莎贝拉真的震惊又难过了,她很喜欢这位姑姑。玛蒂尔达是他们镇上第一位女性警长,想起她的样子都是神采奕奕、健步如飞的,从不惧街头帮派的威胁和侵扰,可以说是影响她的法律之路的人物。
      “很抱歉,妈妈,我很爱她,你会帮我转告的吧?如果有必要,我去接她来美国看病,这边会有更好的医疗条件。”
      “没事,她是个很坚强的女人,我和她警局的老朋友经常去看她,还有你堂兄陪她去复诊。会好起来的。”
      ?See the way she walks
      看她那副姿态吧
      Hear the way she talks
      再听听她说话的口气
      You're written in her book
      你仅仅是她自传里的过客?
      伊莎贝拉胸口沉甸甸地翻到有姑姑的照片,一张是在教中学时期的自己射击,还有一张合影,和抱着两三岁的自己的父亲一起。姐弟俩如出一辙的微胖身材,却拥有深邃的五官和坚硬的气质。不过玛蒂尔达姑姑的眼睛更大,显得更通情达理,父亲的眼睛偏细长,流露出商人的和气和精明。
      “她可是我的童年偶像,妈妈,她在大街上追捕抢劫犯,呵斥家暴的丈夫,打击镇上的恶霸,甚至在其他警察都拿波维诺家族毫无办法的时候,因为抓了涉嫌谋杀的角头而被报复受伤。”伊莎贝拉摇摇头,“我无法想象病痛能够击败她。”
      母亲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语气有些犹疑。
      “或许你不肯回来还有别的原因,伊莎。但你知道,那不勒斯的治安经过这几年的整顿已经相当稳定了,即使是我们镇上,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伊莎贝拉心头一紧,翻相册的手也停住了。
      “不是这样的,妈妈——”
      “外国人一提到南意大利就会想到黑手党,好像这里不过是座长满橙子和柠檬树的索多玛城!”
      母亲的愤愤不平让伊莎贝拉觉得可爱又可惜。
      “我知道,现在黑手党已经不敢在明面上做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了。”伊莎贝拉望着窗外湛蓝而少云的天空,无奈地笑道,“我只是——”
      然而她的思路被视野中一抹飞快划过的黄色影子给打断了。熟悉的感觉闪现脑海,她下意识起身向窗户走近几步。
      “你只是没法过那个人的坎,是不是?”
      ?There she goes again
      她又一次离开
      She's out on the streets again
      又一次走在大街上?
      母亲替她说完了潜意识里的想法,伊莎贝拉有点难堪。
      “但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是吗?既没有威胁到你,也没有用我和其他亲人要挟你。”母亲宽慰道,“再说像那样的男人,女人换得比衣服还勤快,也许早就忘记那段感情了。”
      伊莎贝拉咬住嘴唇,不快地说道:“妈妈,你忘记父亲葬礼上的事了吗。”
      四年前,也就是伊莎贝拉刚搬来纽约后不久,父亲因为肺结核去世了,或许跟他大半辈子浸泡在油烟和劣质雪茄中有关。在镇上的教堂举行葬礼的时候,她们收到了一捧匿名的花束和一瓶绑着黄玫瑰红酒,伊莎贝拉立刻就知道这是他送来的东西,包含了往昔的爱恨情仇之后有所残余的怜悯,以及如带刺藤蔓般缠绕她的诅咒。
      “也许,也许只是来自你身为律师的多疑呢?”
      多疑,这是以前伊莎贝拉用来形容那个男人的词,那她得感谢从他身上学到的多疑,让自己能杀入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在竞争激烈如战场的律师行业有所建树。
      “咱们别提这事儿了,好吗?”伊莎贝拉转身靠着窗户,沉闷地说道,“如果我改变注意一定会和你说的,但现在,我在这边过得不错,再有一年就能攒下在那不勒斯买一间公寓的钱了。你应该祝我事业顺利。”
      “这是自然的,我的孩子。”
      ?Now take a look, there's no tears in her eyes
      现在再看看吧,她眼中并无泪水
      Like a bird, you know she will fly, fly, fly away
      像一只必将飞走的鸟儿,飞远又飞远?
      “好吧,保持健康好吗?我爱你。”
      伊莎贝拉挂掉电话,准备去灶台那儿看看她的意大利面时,突然发现桌脚边有一张拍立得相片。应该是她刚才急急忙忙起身时没注意,从相册里滑出来的。
      她弯腰捡起,看到照片上的影像时呼吸一滞。画面中是一个睡在沙发上的年轻男人,在拍立得的胶片效果下,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孔显得更加阴鹜,尤其是那片爬上脸颊的疤痕。然而在看似毫无防备的沉睡状态下,即使是紧皱的眉头仿佛永远无法抚平,也显出一丝诡异的宁静。
      这张照片拍摄得无比天真又顽劣,还有一点宠爱,就和她当初对镜头前的人抱有的感情一样。
      伊莎贝拉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几乎就要反手甩进垃圾桶。
      “啾——啾——”
      背后传来几声鸟鸣,惊得她回头望去,那抹黄色的踪迹再次出现在半空中。但这次她看清了,是云雀恭弥养的那只小鸟。
      伊莎贝拉再次走向窗边,打开窗户向外探出半个脑袋。那只小鸟就在眼前悬停,桂圆核似的黑眼珠子骨碌碌地观察她。
      “你怎么回事?”
      伊莎贝拉不满地质问道,这小鸟的目光像人一样犀利。
      “云雀!云雀!”
      它一边叫一边落在了一旁的空调外机上,踩了踩爪子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观察她。
      “你在监视我吗,为了云雀恭弥?”
      伊莎贝拉恼火地和它大眼瞪小眼,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对鸟说人话的行为有点傻气,另一方面她不快地感受到来自客户的不信任,还有对她的生活无孔不入的渗透。
      “好吧,告诉你的主人,别再监视我了!”
      伊莎贝拉生气地撞上窗户,却觉得不够彻底,跑进卧室抓起一支马克笔,在拍立得相片的背后写下“停止监视”的字样外加三个感叹号。想了会,她继续在下面写上“又及:下次听证会你应该亲自到场才有诚意”,然后重新回到窗边打开窗户。
      “如果云雀恭弥愿意养你,说明你有特别的本事,来吧,你能飞鸽传书吗。”
      伊莎贝拉挑衅地注视着小鸟,将手里的“警告信”递到它面前。
      “云雀!”
      没想到它真的伸长脖子——如果它胖胖的身体容得下脖子的存在的话——叼走了相片纸,振振翅膀重新飞入空中,瞬间消失在联排公寓楼的墙缝之间。
      冷静下来的伊莎贝拉愣愣地盯着小鸟了无踪影的方向,为自己轻率的行为懊悔不已。
      “Merda(该死)!我干了什么!”
      ?Cause I see you
      因为我看见你了
      I will be your mirror
      我将会成为你的镜子
      I will be your mirror
      我将会成为你的镜子?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周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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