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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春不春 ...

  •   春节的热闹像被拧干的湿毛巾,转眼间便没了水汽。今年的回南天来得特别早,整个广州成像被泡在黏腻的雾霭里,连呼吸都带着拧不干的潮气。闷,热,拥挤,潮湿,广州又恢复了它最无情的模样,于穗想,她还是喜欢春节时的广州。

      于穗刚坐到工位上,组长便递给她一张纸条,“老板说,这粤剧系列的稿子写得特别差。如果最新一期的稿子你还是写得很差的话......你好自为之。”

      于穗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天。她想,到底该怎么办?她实在不知道用粤剧怎么编写搞笑短视频;可是老板肯定不会同意让她临时卸任的;那把这个项目毙掉吗?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老板一点放弃的意思都没有;我该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要溺亡了。

      于穗讨厌广州的春天。从前,于穗总在想,课本里那样绿意盎然的春天是真实存在的吗?后来她才得知,那不属于这座城,这座城只有来得过早的夏,和去得太晚的冬。这样说来,她对春秋的怜惜之情也是一种顾影自怜。她这样想着,麻木地敲着字,时间便不知踱步到了何处,再抬头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

      她想,忘记和于雪枝说了。她还在等自己回家吃饭吗?

      回到家的时候整个楼道都是漆黑的。她站在老小区门口,翻找着打开铁门的钥匙,却听到身后某个人在接近。

      “喂,现在过得仲几有滋有润哦。”

      她突然感觉如坠冰窟,连心脏都要呕吐出来——他怎么找到的?我不是把他的手机号拉黑了吗?他缠着妈妈那么久,妈妈带着她逃了这么久,他怎么还在缠着我?

      她突然想到最近多出的各种未接来电。

      “点?不讲口?你是我的种,你妈住院时我也探过班,给我钱不是应该的吗?”

      “滚。”

      于穗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骂道。

      “没听到吗?我叫你滚。”

      于穗转过身来,从包里掏出了一把美工刀。男人身上的烟酒气裹着汗馊味盖过来时,于穗的喉间顿时翻涌上铁锈味。她感觉到男人的膝盖正狠狠抵住她胸腔,衣领勒得下颌发麻。应该是衣领被抓住了。“这么大口气?”那男人撸起袖子,浑身的烟酒气让于穗犯恶心,“我可以随便打死你,就和打那死婆娘一样。她也是挺厉害的,把你和她那个疯妹妹藏在我找不到的角落,奈何我神通广大,”那男人嗤笑,威胁道,“你不屈服,我就把你打到给为止。”

      于穗想到,他在自己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撸起袖子就抓着人打,把母亲摔在地上,发了疯一样殴打母亲,整个家里只剩下母亲尖叫求饶和他洋洋得意的笑声。真是恶心至极。又可笑至极。

      于穗沉默着,沉默着,随后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惊得男人手上力道一滞。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她屈起膝盖狠狠撞向对方尾椎,趁着男人吃痛弓身的刹那,她翻身踩上男人腰腹。美工刀贴着他喉结压下去,锋利的刀刃已经割破表皮渗出细血。她的发丝凌乱地垂落,遮住发红的眼。男人想要挣扎,却被她膝盖抵住肋下最脆弱的软骨,每一次发力都像压碎一根冰棱。

      于穗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感觉自己胸口极度起伏,所有的字都像从喉管肉里翻出来一样:“你那里有脸同我讲数?”

      “我好憎你,”

      “妈妈和你离婚这么多年,身上的伤疤仲未消,”

      “她为了小姨拼死拼活地干,还要给你这个废物贴钱,你知道她有多辛苦吗?”

      “你不知道,你只想着你自己。妈妈苦了一辈子,为别人付出了一辈子,她现在过世了,你还不放过她?”

      “她受苦受难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的那些山盟海誓,真是让人恶心至极。”

      于穗不知自己是如何甩开他进楼的,也不清楚她的崩溃有没有被人听到,她只是跌跌撞撞地逃回了那小小的出租屋,缩在玄关的墙角里,抽泣着。她想,该怎么办,这次只是出其不意,下一次又该怎么办?我又要逃到哪里去吗?

      我无处可去。

      月光倾洒在旧瓷砖面上,铺成一条银白色的路。于雪枝踏着月光,吟吟地唱着: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选自粤剧《帝女花》]

      于穗把自己蜷成一团,崩溃地大哭,像要把肺都哭出来。

      “为什么细姨可以不理会所有事情,一心投身在你爱的戏曲里,让全家人托举起你的梦想;”

      “为什么我只可以背负起责任放弃和忍耐;”

      “为什么我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细姨,你又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呢......?”

      于穗蜷缩在玄关的小凳子上,不知何时陷入了梦境。

      于穗是讨厌做梦的。梦里的东西总是让她反刍着过去的创伤,她无处挣脱,只能被迫地陷入一个又一个痛苦的泥潭。

      但今天的梦却格外温柔。于穗梦见了那栋老房子,那栋外公外婆住的老房子。于穗还梦见一位仙子,她帮于穗推开了很重的雕花木门,还带着于穗走街串巷,带她去吃小时候一直很馋的双皮奶,带她去白天鹅喝早茶,带她去吃云吞面。晚上,仙子带着她走在江边,仙子悠悠然地唱着戏,婉转悠扬,真的很好听。于穗忍不住鼓掌,惊叹她唱得这么好,又遗憾只有她一个人能听仙子的戏。仙子笑着说,无妨,客不在多,有你一人足以。霓虹灯只是微弱地荧荧地亮着,和那戏声一同落进乌黑色的江水做的绸缎。

      曲毕,于穗意犹未尽。她觉得好幸福,问那仙子姓甚名谁,那人却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于穗便和仙子说,以后要记得来找我。仙子点点头,雨窸窸窣窣地下着,沾湿了于穗的衣服。

      于穗醒来后,道:

      “细姨,我们清明回老房子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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