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客》寒灯客

4、冬风至

　　广州的冬总带着股黏腻的冷意，像浸了水的绢子蒙在脸上。于穗缩着脖子穿过巷口，北风顺着发缝钻进来，在耳后咬出细痕，呵出的白气刚飘到睫毛就碎了，混着街角飘来的姜茶味，比往年更添几分透进喉咙的辛辣。

　　于穗拎着羊绒围巾站在陈姨店门口时，正见她往玻璃柜里摆新鲜出炉的椰香绿豆挞。绿豆挞在瓷盘里泛着油光，倒比冬日天光更暖些。

　　“陈姨，不耽误生意吗？”她望着一排排陈列好的喜饼，问道。

　　陈姨摘下老花镜，眼角笑出的纹路里盛着暖意：“傻女，我那死仔早顶了班。我咧，不过是来平日里闲得慌了，来看看店。”她往于穗手里塞了块泛着热气的饼，“走啦，别让老楼等太久。”

　　于穗跟随着陈姨的脚步乘上地铁，一路走一路聊。于穗问陈姨：“陈姨，你可曾知晓鱼仙姐是因何不去唱戏？”

　　陈姨似乎有些惊讶，但她摇摇头，喃喃道：“也是。鱼仙姐出事的时候你还小着呢。”陈姨看了看手表，接着说，“下地铁再说吧。”

　　东沙角那片大多是现代风格的建筑，少数的骑楼已经成了危楼。那骑楼檐下砖雕虽已斑驳，倒还留着半朵未谢的牡丹。陈姨感叹道：“从前大多是旧骑楼，现在大概除了翻新的，都拆咯。”

　　于穗跟着她的目光望去，玻璃幕墙倒映着正午的日头，在强光里看见重叠的人影：穿长衫的票友捧着紫砂壶谈戏，梳麻花辫的姑娘攥着戏票踮脚张望，卖糖莲子的小贩挎着竹篮在人群里穿梭，竹板敲出的节奏混着后台传来的胡琴声。而穿过灰白色的墙壁，被簇拥在戏台上的鱼仙姐——于雪枝，当时最炙手可热的旦，水袖轻扬间便满场掌声雷动，连廊下的铜铃都跟着嗡嗡作响。得到秀仙真传的她唱得是那样动人，没有人不因她的演出潸然泪下。于穗静静的听着，和陈姨迈着同样的脚步，好像随着她走进了那段岁月里。走到某一个水泥墩边上时，陈姨忽然一停，压低声音，像是怕惊醒了什么：“当年鱼仙姐，是因一次意外断了戏路。”

　　江风突然卷着枯叶掠过巷道，陈姨的伞面被吹得翻起一角。她指着远处江上的游船，栏杆上的彩灯昼夜不停的闪烁着。“我也只是听说。千禧年的跨年夜，珠江酒厂主办了一出在游船上的跨年大戏，鱼仙姐自然也在其中。搭建戏台时出了问题，师傅没搭过这样的戏台，只能硬着头皮上。江上忽作大风，戏台支撑不住，便......”

　　于雪枝便被倒塌的木支架砸中，抢回了半条命已是万幸。

　　“这就是我知道的了。”陈姨叹道，“其中细节，或许只有她自己知晓。”

　　于穗心中只剩下一团乱麻。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命运造化弄人啊。

　　“所幸，她还活着。”陈姨笑道，“她现在幸福吗？”

　　她现在幸福吗？

　　于穗没有回答，不敢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作断井颓垣。

　　远处的骑楼群里，某扇雕花窗忽然吱呀打开，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南音，像是从旧时光里漏出的半阙残梦。

　　道别时，陈姨送给于穗一本旧戏票根，“收下吧。里面都是我看戏的票根，其中也不乏鱼仙姐的戏。”

　　于穗有点惊讶，呼出的白气模糊了她的视线，“这怎么好......”

　　陈姨一边细细地摩挲着那本册子，一边摇摇头：“戏是活在人心里的，纸片子不过是根线头。”

　　“我小时候，看不起戏，偷偷翻进去看。仲捡了张人不要的票。”陈姨的眉眼里盈着温润的笑意，“就是这张。”那票根泛着岁月的黄，墨迹早就淡得辨认不清。

　　天地长久的静默着，只能听见远处江水拍岸的声响。牡丹花自风中摇曳。于穗终究接下了那本皮质的册子：“我会好好保管的，陈姨。”

　　门锁开合。

　　“你回来啦？”于雪枝从手里的《红楼梦》中抬头，问道。

　　“嗯。去采访了一下，有了点灵感。”

　　“那就好。”于雪枝笑道。

　　窗外北风紧。风噼里啪啦地打得窗户吱呀作响，小小的一方出租屋真成了暖炉一样的地方。

　　“快过年了啊。”于雪枝淡淡地说道。

　　“是呀，也该买年货了。买点年桔和对联。还有糖冬瓜。”

　　“糖冬瓜太甜了，买点砂糖橘就够了吧。”

　　于穗坐在厅里，静静地听着厨房里熬着汤的声音。冬天的广州似乎才真正静了下来，大街上只剩下瑟瑟发抖的人和路灯。

　　“细姨，那系列的稿子，我还是写不出来。”

　　“可能是因为它暂时同你没有缘分吧。”

　　于穗听后，笑道：“细姨，少抄点佛经啦，你现在讲话神神叨叨的。”

　　“佛经是净化心灵的。我喜欢。”说这话的时候，于雪枝的银凤簪微动，翳换出洁净的光华。

　　于穗垂下眼睛，托腮道：“你喜欢就好。”

　　细姨，你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