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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秋风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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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不出来。还是写不出来。
于穗勉强挤出了一篇稿子,但效果却不尽人意。她实在是不擅长把严肃的文化娱乐化:她勉强写了一篇粤剧演员之间的文稿,内容无非是这些年最烂俗的偶像剧,只是套了粤剧演员的皮,流量自然不好,因此被老板训了一顿。看在于穗曾经的绩效还不错,老板给于穗分配了另外的任务,但于穗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她很害怕这将成为她与老板信任的裂痕,很害怕她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很害怕失去刚刚开始好转的这一切。尽管老板一时宽容了她,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如果她还是不满意,该怎么办?她还有一个小姨要养,还要付房租,还要生活下去,她决不能失去,决不能失去这一切;她这样想,但还是无济于事。灵感从不会遂人意从天而降,硬写出来的稿子还是那样了无趣味,和她本人一样了无生气。
说到生气,她的确很羡慕苗淼。苗淼这名字起得确实好,茁壮生长的苗,润物细无声的淼,念起来像是活水流过心脾,每个气孔都是舒展的。于穗还记得给苗淼送饼的时候,她那又惊又喜的模样:她的每个发丝似乎都雀跃了起来,光线在夹杂着细碎尘埃里舞蹈,落在她弯弯的杏眼里。于穗那时只能想到两个字——“春天”。生活在广州的人都喜欢说这座城市只有夏冬两季可言,春秋占有十天已算万幸。于穗想,要是能和春天做朋友就好了,或许她就不会被闷热的潮湿的气候所扰,也不必害怕寒冬。
与之相反的是于雪枝。尽管医生已经叮嘱过于穗,于雪枝的解离时间会随一天时间的变化不定向往前或往后,但于穗还是难以适应。难得的周末时间,难得可以早睡一些的时间,于雪枝又开始唱戏,把狭小的出租屋当作戏台的结果就是东西被撞得东倒西歪、大衣被当作戏服到处乱甩;于穗有时想忽略她的声音睡觉,于雪枝嘹亮的歌喉又强行把于穗从睡梦中拉起来,惊得她的心跳声直至深夜都无法平复。
忍吧,于穗想,没事的,她最擅长忍耐了。
忍耐孤独,忍耐压力,忍受一切。
苗淼也真是好脾气啊,于穗想。出租屋的墙壁不算厚,于雪枝的声音根本不能被墙阻隔。于穗越想越内疚;就算是这样被打扰的苗淼,她也未曾怨怼,而是在得知于穗家的情况后,主动提出了要带于雪枝出去走走。
“雪枝姨她这种病,出去走走会好些吗?”苗淼一次送柿饼的时候这样说道。楼道里的灯有些昏暗,昏暗得有些发黄。于穗感到有些眩晕。事实上她也觉得应当如此,但她实在抽不出空——她现在的工作量大得吓人。但另一个问题是,于雪枝现今对外界的连接太少,几乎回到了当初在老房子时的状态,那还不如让她回到精神病院?那就让她回到精神病院好了,至少我的睡眠不会被打扰。就这样决定好了,在过完年之后,就送她回去,住院费昂贵也无所谓了,再节省一些也能勉强支撑下去。
在送于雪枝回到精神病院之前,至少让她在外界过得快乐一些吧。于穗这样想道。
见于穗没有拒绝,苗淼继续说道:“白云山倒是一个放风筝的好地方。雪枝姨怕人吗?”
于穗一懵。这她还真不知道。白天于雪枝清醒的时候大多都在看书、看电视,有时候会做些家务,这就是于穗对她全部的了解。除了粤剧之外,于雪枝还喜欢什么?她从前的生活除了粤剧还有什么?于穗发现她对这些一概不知。
“我......我不知道。”
“那我们去一些人少的地方吧。人少比较难对她产生刺激。”苗淼补充道,“我奶奶以前也经常一个人在家,后来带她去公园,她就好多了,精神气也便足了。”
“......好。多谢了苗淼。”
“没事的,我是老师嘛,学过一些心理知识。”苗淼拿出手机查找片刻后,回道,“我把合适的那个地方发给你啦。礼拜天早上十点,怎么样?”
于穗估算一下,那天应该勉强可以,便点了点头,没想到下一秒苗淼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
“就这么定咯?”
于穗犹豫再三,最终伸出了自己的那一只手指,和苗淼拉了个勾。
网络上常说,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秋游综合症。于穗起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现在她理解了——
周六整个晚上,她几乎是完全清醒着的。
听说要出去散步,于雪枝倒没什么特别的抗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疾病似乎已经夺去了她的一部分情绪,连她清醒的时候,都无法分辨快乐与否。她只是淡淡地向于穗一笑:
“好呀。一起去吧。”
“雨伞,水,纸巾,驱蚊水,湿巾,药……还缺了什么?”于穗一边检查背包里的东西,一边喃喃自语,“应该都齐了吧?”
于雪枝立在门边,静静地等着于穗。她的青缎长裙裹着纤薄的身形,乌发中蜿蜒的银丝被一支银凤簪挽住。那簪子不知是什么年份的老物件,在逆光处泛着冷冽的光,倒比她眼角眉梢的年轮更醒目些。
“应该没什么了。”于雪枝回道。
“我再检查一次......不好意思细姨,等多我一阵好吗?”
于雪枝只是静默地点点头,随后慢慢地开口道:“苗淼在等吗?”
“没有……肯定没有啦!我同佢约嘅时间系半个钟之后!怎么好意思叫人等啊!”
话音刚落,门上便传来了敲门声。
“细姨!帮手开个门!”
门外果然是苗淼。她上身薄荷绿衬衫,下身则着米色裤裙,顶着一顶方格贝雷帽,草编包在臂弯里晃出沙沙声。她把衬衫挽起,挂着金饰的红绳手链在腕间划出了半圆,餐盒便像变魔术一样展开了:“雪枝姨!你瞧!这是我们中午野餐的吃食!于穗太忙,就由我来准备啦!”
包里是三明治和水果,面包的香气满溢而出。连以往通常喜怒不形于色的于雪枝都忍不住赞叹道:“好手艺呀苗淼!”于雪枝说不惯普通话,她总会把“苗淼”念成“苗喵”,每次苗淼都会笑着说,雪枝姨你怎么这么可爱。
“苗淼,你怎么早到这么多,可让你久等!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本来也是打算等等你们再出发的。”
欢声笑语裹着一行人出发了。天公作美,日头收了锋芒,只余江风在脚边缱绻游走。草坪上来往的人很少,大多是一家人带着小孩在草地上放风筝。孩童牵着风筝线疯跑,线轴在掌心嗡嗡作响。于穗望着那团飘在天际的斑斓,有些愣神。
这时苗淼的惊呼让她回过神来:“雪枝姨!您这簪子可真出挑,哪淘来的?”银凤簪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倒比说话人眼中的艳羡更夺目几分。
于雪枝垂眸轻笑,语气像被揉碎的月光:“故人所赠。”
“好眼光!”
“对呀,她......”尾音悬在半空,于雪枝的脚步蓦地顿住,“她......”于穗瞥见那双眉间聚起阴翳,像突然笼上的云影,即刻截住话头:“苗淼,这链子倒少见,是要紧人送的?”
苗淼晃了晃腕间红绳,金饰撞出了细碎的声响:“我打小体弱,母亲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平日里收在袖管里,倒叫你发现了。”苗淼背手走在前面,脚步轻盈,“于穗,想试试放风筝?”
“我哪里露出破绽了?”于穗疑惑,挑眉。
于雪枝忽而笑出声:“全写在眼睛里了。”
放风筝在于穗小时候的确是稀罕事。秋天是个放风筝的好季节,儿时每至金秋,母亲总爱提起她曾放起全村最高的风筝的故事,眼中碎光比早间雀鸣还清亮。那时于穗总央求母亲带她去放,无奈每一次的祈求都落了空,所有的承诺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于穗亲手糊的蝴蝶风筝最终烂在了木柜里,连同老旧的家具一起被扔在了泛着酸腐味的垃圾堆里,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我要蝴蝶风筝。”
“好呀。”两个女人相视一笑。
于穗找风筝贩子买了一个蝴蝶风筝。它比自己做的好看多了,于穗想。风筝绢面鲜艳,是小孩子会喜欢的款式。她握着风筝的竹骨,竹篾已有些发脆,却还倔强地撑着鲜艳的绢面。苗淼买来卷风筝线,三两下系成线轴:“我觉得这风筝会飞得很高的。”江风掀起于穗的衣角,她松开手,蝴蝶晃了晃,跌进草丛。苗淼弯腰帮于穗拾起风筝,用袖口轻轻拂去草屑:“再试一次吧。”
这回于穗跑得很慢,慢慢地听着线轴在掌心转动的声响,慢慢地感受着江边的风。蝴蝶终于掠过树梢时,她听见于雪枝在身后说:“你母亲当年放的是沙燕,尾巴上系着铜铃。”话音未落,线突然一紧,风筝猛地窜向云端,惊起几只麻雀。
于雪枝望着越飞越远的蝴蝶,发间银凤簪闪了闪,“有些东西生来就不该被攥在手里。”于穗想起木柜里那只烂掉的风筝,忽然觉得掌心一空——那风筝蓦地飞起,乘着风直上,成为了飞得最高的那一只风筝。三人默默地看着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线轴不知何时空了。于穗不由得惊叫:“该怎么把它收回来?”可惜大家都只会收不会放,只得任蝴蝶越飞越远,乘着疾风归去,落到三人看不到的地方。
“希望它不要掉进江里了。”于雪枝喃喃道。
“我也是。那样会污染环境的。”苗淼叹息道,“而且你都没放几次。”
“没事的,”于穗安慰道,“再买就好了。”
放风筝到底是个体力活。于穗攥着线轴的手心沁出汗来,腰腹间的酸胀顺着脊椎往上爬,竟比赶完三版稿还累。苗淼眼尖地铺开格子野餐垫,道:“先填填肚子。”
她变戏法似的掏出铝制餐盒,三明治的香气混着草腥气漫过来,让于穗忍不住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好奇地问于雪枝:“姨,你从前吃过三明治吗?”
“经常。因为方便又顶饿。”
于穗生怕于雪枝回忆起和粤剧有关的事情,赶忙打断道:“家里的《飞鸟集》看完了么?要不要换些别的?”
“我想读古典小说,”于雪枝忽然抬头,黑发被树荫下细碎的阳光晕染出金黄色的光,“还有……”她摩挲着杯沿,“想临《灵飞经》,不用特意买纸,旧报纸就行。”
“我家里刚好有一套现成的笔墨,去年教师技能比赛送的,自己用不着,刚好拿去给雪枝姨。”苗淼笑着说。
“使不得的,太破费了......”于穗马上道。
“于穗,我帮你买菜吧。你平日忙,买菜这小事我做着方便。”于雪枝道。于穗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即将离开时,于雪枝望着粼粼江面出神,停下了脚步。于穗轻唤道:“姨?”
于雪枝方才回过神来,跟上了她们的脚步。
于穗跟着于雪枝刚要跨进玄关,于穗的腕子忽然被苗淼拽住。小姑娘朝天台扬了扬下巴,发丝在风里扫过她手背。欲言又止的开场白。
天台铁门撞上的声响被风揉碎了。远处的霓虹灯在苗淼脸上变换,让于穗看不清她的神色说:“于穗,最近夜里总听见你们屋里有动静,是雪枝姨发病是吗?”她踢了踢脚边的空罐头,“......原不该提这样的事。你知道的,出租屋的墙薄得像纸一样,......我想麻烦你,就是......能不能在你们家隔一下音?”
风突然大起来,将于穗的耳际吹得嗡鸣。她盯着苗淼的蝴蝶发饰,那抹粉色渐渐洇成白雾,模糊了轮廓。喉间滚过酸涩,半晌已了,于穗才挤出半句话:“对不起。”
“不是怪你哦!”苗淼慌忙摆手,钥匙串在掌心撞出脆响,“我已先在我们家装了,今晚看看效果如何,不行你们再装便好。”
于穗望着楼下攒动的车灯,想到还未做好的任务,想到老板冰冷的言语,想到妈妈临终的托付,想到上涨的房租和水电,想到还没着落的未来,想到昨夜小姨发病时摔碎的茶杯——那碎片支离破碎,又亮得扎眼。她背过手去捏紧衣角,指甲掐进掌心,扯出一个微笑,道:“我考虑不周。”
下楼时,声控灯忽明忽暗。于穗摸着钥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忽然觉得这出租屋是个密封罐,藏着太多不该被听见的声响。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她听见天台铁门再次咣当作响,惊飞了檐角的不知名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