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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风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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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一直倒霉,除非你特别倒霉。
于穗疲倦地从风里夺回明早上班要穿的西服,拖着沉重的身子上楼。她正想掏出钥匙,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
完了。不会掉了吧。
于穗正思索让于雪枝开门的可能性,肩膀却被轻轻一拍。回头是一个女人,长发绑成一条麻花辫,碎发别在耳后,发上落了几个蝴蝶发饰,却不会过分艳丽。她亮晶晶地朝于穗一笑:“钥匙掉了。”
“......谢谢。”
看着她打开对面的门,于穗才猛然想起她是自己的邻居。
怪不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如果于穗没记错,她叫苗淼,是一位小学老师,在附近工作。苗淼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和于穗打过招呼,还给于穗塞了不少水果。不过自那以后二人都很少见面——一方面是两个人的上下班时间完全错开,另一方面是于穗也不是一个主动社交的人。
该找个机会好好谢谢她,于穗想。希望自己不要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第二天。晴朗无云。
闹钟把于穗从深眠中强行唤醒。她本来以为睡在小床上会睡不着,但她难得获得了一个好睡眠。好兆头,她想。她关掉闹钟,听见了抽油烟机的声音。
她顿时心头一紧,睡意全无,赶忙爬起来跑去拉开厨房门——
“干什么呢那么急?”
于穗有点懵,茫然地眨着眼睛。厨房里是于雪枝在做早饭。于雪枝正打算把煮好的清水面条盛进碗里,却被突然闯入的于穗吓了一跳,险些烫到自己。
“细姨?”
“嗯?”
“......谢谢你。”
可能是面条太烫了,加上昨晚有点晚睡,热气熏得于穗的眼睛有点酸涩。
“本来想给你煮云吞面的,发现你厨房里面什么都无。想吃云吞晚上回来的时候记得买点肉。”
“......好。”于穗有点拘谨,无措地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
她快速解决完早餐后便抓起公文包去上班了。
于穗是一家自媒体公司的短视频文案。每天坐在电脑桌前焦头烂额地什么都写不出来是她的常态,也因此她完全反对“兴趣作为工作会成为一件幸福的事”这种说法。最近,老板要求结合粤剧做一套系列短视频,流量越多越好。她却不太喜欢这样。为了流量而写作的东西到底会使得所写的事物失真,更何况是......她抱有如此复杂感情的粤剧。
外公和外婆都是粤剧迷,耳濡目染之下,母亲和小姨也对粤剧有很深的感情。母亲说,小姨懂事后第一次听村里的戏,就迷上了粤剧。她也的确是唱粤剧的材料,只听一次,那唱词便倒背如流,连走路的身段都有几分名旦的神韵。在于雪枝的多次请求下,外公外婆狠了一把心,把于雪枝从粤北送去广州的戏曲学校拜师学习。说实话,那时的于家根本支撑不起这样的开支,于穗的母亲于春燕为了小妹的粤剧梦辍学去广州打工补贴家用,胡乱地和男人结婚生子,胡乱地被男人始乱终弃,一个人坚韧地拉扯女儿长大,忍受小妹变成疯子的打击,最终却因劳累过度身患重病与世长辞。
粤剧两个字让他们家从地狱变成天堂,又从天堂变成地狱。
但是再怎么样工作必须下去,她承担不起表达自我的代价。
医生曾叮嘱她,不要在于雪枝清醒的时候提及粤剧,这与她的创伤事件有关。保不准她会因此进入到更深的解离状态。因此于穗只能另寻他法。
从了解粤剧开始吧。于穗把几部经典的粤剧音频存在MP3的播放列表里,试图从一个个循环中找到点灵感,但直到下班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于穗只好放弃在座位上死磕,决定出去走走,采采风散散心。
顺道去买点饼送给苗淼好了,她想。
入秋后的广州连空气都变得凉薄。广州是个潮热的城市,似乎所有的闷热都被水汽掩没在砖缝里、积水中、蝉鸣中。所以于穗感谢干冷的北风,把所有闷在心里不可言说的东西全部吹散,散在风里,抛在脑后,吹到海里吹进水里再也消失不见。
工作日的上下九人寥寥无几,糕饼铺坐摊的阿姨用收音机放着咿咿呀呀的粤曲。阿姨抬眼看了看于穗,微笑道:
“靓女,来买饼啊?”
“嗯,半打老婆饼,送礼用噶。”
过了中秋,糕饼铺明显闲了下来。整个糕饼铺里的客人只有于穗一个,吊扇慢慢地转着,于穗突然生出一种不想离开的冲动。阿姨刚把饼打包好递给于穗,此时收音机里的声音突然变得杂乱。阿姨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
“老嘢,争气点啦,怎么成日坏呢?......”
“阿姨,畀我睇下。”
于穗三两下把收音机修好了。阿姨又惊又喜,握紧了于穗的手,“多谢你啊靓妹仔!”阿姨急忙往于穗手里塞多了一盒蛋挞,笑道,“这盒就算我送你的。”于穗有点不知所措,“这不好吧?”阿姨才不管好不好,径直把那盒蛋挞塞进了包装袋里。于穗于是被迫接受了。
收音机里重新响起了悠扬的戏曲声,缓慢而古朴,像广州这座城市过去的模样。于穗不禁问道:“阿姨,这套系《帝女花》?”
“系呀!难得哦!现在仲有后生仔听剧!”
“因为这排做紧的嘢同粤剧有关,今日听咗几套。”
“几好啊!以前好多人听粤剧嘅,不过现在越来越少人听咯,希望以后唔好净得我们这些老嘢听!”阿姨感叹道,“以前,越秀有间好大嘅剧院,叫东沙角广舞台戏院。有个叫鱼仙姐嘅名旦,我特别钟意佢,佢唱得特别好!现在我仲成日听佢唱的曲呢。”
于穗心下一惊:鱼仙姐,不就是小姨的艺名吗?
她从前都是从母亲的口中了解于雪枝,却未曾在他人口中听说过她的事迹。于穗激动地握紧她的手,却又觉自己不该告知她于雪枝的身份,指尖微微发颤,终究缓缓松开,将掌心的汗在衣角轻轻蹭去;阿姨似乎也看出她的为难,心领神会道:
“鱼仙是你的亲人吗?”
于穗见此,只好破罐子破摔似的点点头。
“不怪得你工作和粤剧有关呢。”阿姨豪爽地笑道,“平时有什么都可以来找我!人老啦,就钟意同你们这些后生仔聊下天,感受一下你们的精神气!哈哈哈哈!”
“对了阿姨,可以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陈姨就得啦!”
和陈姨告别后,于穗发现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赶忙乘上了回家的地铁。
直到在家门口,随手清掉手机里的骚扰电话后,于穗才想起来,忘记买做云吞馅的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