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客》寒灯客

1、秋风起

　　己亥年十月初十。

　　“您好，患者于雪枝。”

　　“您好，患者家属。这是接下来两周的药，请遵照医嘱监督患者用药。两个星期后请家属您与患者前来复诊。”

　　于穗向医生道过谢后，提着那袋药快步到于雪枝面前，脚下的女士鞋踩得叩叩响，“细姨，走咯！”

　　于雪枝只是木然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眼神淡漠地钉在被风吹得簌簌响的落叶上。广州的秋天本就带着凉意，她一身素白色的长裙，银色的凤簪衬得她更像一盏凉掉的灯。她的眉眼和于穗有七分相似，但于雪枝的气质上更加素净。于穗微微一皱眉头，唤道：

　　“于雪枝？”

　　于穗弯下身来，拿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

　　“鱼仙姐！”

　　于雪枝方才回过神，悠悠抬起头，嫣然一笑道：

　　“且待我荡上东墙，唤取春回转......”[ 选自粤剧《游园惊梦》，郭凤女、梁玉嵘版]

　　“哎呀，不好唱啦细姨，返屋企啦！”

　　于穗把手中的其中一把钥匙放在于雪枝手心，顺手给药袋打上结，补充道：“返我屋企。”

　　于穗的母亲在去年因病去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剩下这得了疯病的小姨于雪枝。在于穗有记忆时，于雪枝就一直是这样：她不伤人，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唱着戏，唱白蛇许仙，唱穆桂英挂帅，唱长平公主与周世显，唱尽了戏曲里的所有人生，于是连同她本身也变成戏曲的一部分。母亲在世时常说，于雪枝是广州有名的花旦，骑楼下街巷里没有人不认识她、不认识“鱼仙姐”；一场她的《帝女花》，还未开票便排起长龙，甚至不少人为了看她的戏一掷千金。

　　“咁点解现在佢哋唔去照顾细姨咧？”幼时的于穗疑惑不解。童言总是无忌，天真得伤人。母亲听了一哽，猛一恍神，手中的针便刺伤了她的手指。那是于穗见过最鲜艳的红色，血口里滚出的那颗绛色血珠只是手足无措地摔得七零八碎，遗骸散落在素色的衣料里，拼成了一块最刺眼的污渍。母亲狠狠地呵斥了她一遍，以至于于穗还没来得及察觉污渍下涌动的伤痕，□□上的痛苦便让她不敢再对小姨的事多嘴。

　　直到母亲临终，她的遗言一字一句地烙在她心里时，那种冰冷的、生疼的、滚烫的感觉方才让她品味到半分母亲那时的心情——母亲紧紧地抓着她的手，颤颤巍巍地吐出几个音节：“阿穗......照顾下你那苦命的细姨......”随后便撒手人寰。她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因为母亲这一生都围着小姨转，直至生命的最后还在念想她那犯了疯病的妹妹，劳碌了一世。但或许母亲只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吧，毕竟小姨是于穗唯一的亲人了。

　　近些日子于雪枝的病情稳定了，为了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为了减少住院费用的开支，于穗便办理手续把于雪枝接回家。于穗想起那位小姨时总觉像隔着毛玻璃。母亲常往老房子跑，提着炖汤、收拾家务，像候鸟般规律。她自己倒拢共只去过两回——一次是外公盖棺，一次是外婆入殓。青苔爬满砖墙的老房子里，小姨独坐摇椅，影子被日光拉得细长，恍若一幅褪色的旧画。

　　她偶尔出神，想着那扇永远半掩的沉重的木门后，藏着多少无人诉说的年月。小姨守着空房，像守着座孤岛，而母亲就是连接陆地的最后一座桥。许是廊下蛛网越结越密，许是墙角霉斑爬得太高，外婆走后，母亲到底还是将小姨送去了城郊的疗养院。白大褂、消毒水，总比空荡荡的回声，更像个归宿。

　　那幢老房子现今如何已经无从得知，停不住脚步的她也无暇回望、无暇回想。

　　房子，房子。于穗还是感激广州这座城市，她是如此包容，容得下那些繁华，也容得下矮小和逼仄。于穗牵着于雪枝的手，穿过湍急的车流，挤过十几台电动车几十条深巷，在筒子楼的水泥台阶上踩了几百下，终于到了她现在的住所。出租屋并不算大，一房一厅，两个人住甚至显得有些拥挤。她放下刚买的菜和于雪枝的药，在鞋柜里拿出了一双崭新的拖鞋。

　　“细姨，着这对鞋。”

　　“细姨，帮手洗下菜。”

　　“细姨，我刚先同你斟咗杯水，你拿去喝啦。”

　　“好。”

　　于雪枝还是面带微笑，淡淡地回答道。她极轻柔地换鞋、洗菜、喝水，像一个孩子一样乖乖地听着于穗的话。

　　医生告诉于穗，于雪枝在越接近晚上的时间解离状态越深。那个时候一定要注意看护。

　　于穗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地把冒着热气的菜夹到于雪枝碗里。于雪枝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于穗觉得她好优雅，不愧是曾经名噪广州城的旦。

　　“如果我有你一半好食相，我就不会俾妈妈骂咯。”于穗一边留意着于雪枝的情况，一边小声念叨着。

　　“细姨，你知道吗，其实我不知和你说什么，因为我没怎么和你见过面，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认成妈妈了。虽然我和妈妈不是好像。”

　　……

　　“细姨，你不好嫌我吵哦，我......没几个能聊天的人了。”

　　于雪枝只是静静地、木然地听着。安静地吃完饭，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时间在她身上似乎凝固了，她成为了运动的时间里唯一静止的人。于穗猜到她估计要发病了，赶忙收拾好桌子，把瓶瓶罐罐收到于雪枝碰不到的地方，还没等她收拾完，客厅里便响起了优柔婉转的声音——那是于雪枝在唱曲，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沙哑，像秋风瑟瑟作响——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选自粤剧《游园惊梦》]

　　恍似画中仙。

　　于穗看得愣神，半点没发现自己的西服被风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