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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南歌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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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接触皮肤的瞬间泛着寒,狼毫掠过时渐渐生了痒意。
烛影摇晃,映下二人身影靠得极近。
素杳不可避免地缩了缩。
见她的动作,煜瑾的动作直接停了下来。
“无妨。”素杳直接抓住他的手腕,“继续。”
片刻后,煜瑾放下笔,芸娘便立刻递来一面镜子,“公主生得好生漂亮。”
素杳满意地照了照,然后拍拍煜瑾的胳膊,“技术不减当年。”
又转头看向芸娘,“好看吗?”
“这位公子画技极好。”芸娘夸人的话信手拈来,“但依奴说,笔下的桃花,不若公主面如桃花。”
“啧。”素杳心中飘飘然,“不错,那麻烦你替我奏曲?”
芸娘欣然点头,正欲解衫,忽然又停了下来。
素杳盯着她,只见她的手捏着那两根细绳,问煜瑾:“公子介意吗?”
“不妥。”他道。
芸娘又看向素杳,后者扭头看着窗外,状似无意,“本公主的外衫在里侧。”
等人进去了,素杳细细打量坐在窗台边的人。
“怎么了?”
“就是觉得,你今日格外好说话。”
他勾着唇笑,“生辰快到了。”
“说的也是。”她忽然说:“再过几年就要行冠礼了。”
“会邀公主观礼。”
她的心头莫名生出一股不知名的酸涩感,虽极力掩饰着,却还是被煜瑾注意到异样,走上前来扶住她。
“身体不适?”
素杳推开他,摇了摇头,“没有。”
他还想问,芸娘已经穿着外袍出来了。
“公主太瘦了。”她说。
煜瑾叹口气,他看了眼芸娘,话却是对素杳说的,“也不知道饭吃到哪儿去了。”
素杳瞪他一眼,走过去拉芸娘说悄悄话。
她只说了几个字,芸娘便惊讶地看过来,“当真?”
“当真。”
自南桑樊登基始,西荣便取消了宵禁。
此刻天色已晚,楼下却仍是千灯漏夜,好生热闹。
芸娘的指尖落下第一个音符,素杳赤着脚,眼神看向煜瑾。
随后踩着节拍开始旋转,又在最急促之时跟着音乐急停,指尖握着肩上的披帛,待琴声再起,她将那根鹅黄色的披帛轻轻甩向煜瑾。
他自然地抓住另一头,然而素杳却并未将主动权就这般交付给他。
转而披帛又被她拽了回来,见煜瑾无奈,素杳还趁着琴声未起,躲在衣袖之后朝他笑。
又是一阵急促的琴声,舞衣上的几根特意制了声响的珠链发出清泠的动静。
清白绕着恬淡的黄,琴声伴着珠翠叮当。
窗外的明灯渐渐升起半片夜空那样多,她蹲在地上,朝他打了个响指。
煜瑾道:“殿下所言不假。”
素杳抿着唇偷笑,听见芸娘说:“那奴先出去了?”
“等等!”素杳制止她,“衣服,我的衣服,我们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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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真信她?”
煜瑾将她送至宫门口,统布和阿梓早在那里等着。
素杳躲着他俩,默默朝煜瑾摇头,“但是应无大事。”
“我会帮你查清。”
素杳心中五味杂陈,“那日耶慕达提及旧事,她便以此接近我。”
煜瑾略一思索,“乞儿?”
她点头,“不知真是凑巧还是如何。”
“我会帮你查。”
眼瞧着更深露重,她朝他挥手想走。
刚过宫门,素杳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玄色长衫,立于沉沉夜色下的宫门之外,身后是不断明灭的灯火。
她本想与他说再见。
复又说算了。
素杳的情绪表现明显,阿梓直言问:“公主为何难过?与蒲小将军玩得不愉快吗?”
“没有。”她说:“就是觉得和做梦一样。”
统布也凑过来,素杳笑着推开他们,转移话题,“今日买了什么?”
两人的兴致果真被勾走。
叽叽喳喳的说了什么,素杳早已听不清了,只是抬头看向这四方皇城。
唯余叹息。
她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这就是我的家。
南桑家的皇宫,天下人的西荣。
打更声忽然传来,她才猛然想起刚才忘了和煜瑾说生辰快乐。
但是无妨,反正他们很快又会见面。
只是那时候她未曾料到,这个“很快”竟来得如此之慢。
中原的中秋过去后不久,西荣向北的马尔罕族族内爆发了一场动乱。
其原统领被副手所杀,副手强占了他的妻女,逼迫其下属俯首为臣。
原统领的亲信快马赶至西荣,请求西荣皇帝出兵相助,然西荣的军队还未出发,西北侧的花沙族和锡塔族便宣布脱离西荣独立,并将于几日后联合攻打边境线。
蒲里禄刺被皇帝委以重任。
敌方来势之盛,一时间西荣人心惶惶,
而母后与素杳作为皇族女眷,为安抚天下,将于明日启程城外青龙寺祈福。
她换上素色的长袍,坐在轿辇中等待出行。
心中泛过一阵焦虑,她捂住心口,撩开帘布,“可有何事发生?”
阿梓被问得一愣,“不曾。”
“母后来了吗?”
话音刚落,蒲皇后已经被人扶着坐了进来。
她呼出一口气,皇后道:“怎么了?”
“心慌,担心有事要发生。”
蒲皇后沉默下来,握住素杳的手,“杳杳,母后有一事问你。”
“母后请说。”
“你与煜瑾……”
被人戳中心事,素杳眼神躲闪,“怎么了吗?”
“煜瑾他,今日出征。”
与此同时,车队最前方的太监喊了声“吉时到”,她便感觉到轿辇摇摇晃晃地行进起来。
素杳笑得勉强,“蒲将军?”
皇后点点头,“今日朝会,蒲将军自请带其子出征。”
“煜瑾聪慧。”素杳不知自己是说与谁听,“将军许是知他有将相之才。”
片刻后,她反握紧母后的手,终究还是问出了那个埋藏在心里的问题。
“会没事的,对吗?”
煜瑾和西荣,都会没事的。
却不知他这一去,便是一整个年岁。
这一年里,素杳自愿跟着皇兄出入学堂,也亲眼见着他不着调的时候越来越少。
她坐在原本煜瑾的位置,仔细帮他记录着太傅的笔记。
将军府无人,沙里反倒是抽了条似的长高,又是一年耶慕达前夕,他竟已长得如煜瑾出发前一般高。
这一年里,北方的战事从未止息。
每当我军节节败退之际,总会生出那么一两场战役大获全胜,再次鼓舞士气。
皇帝为此焦头烂额,直到一天夜里,他将素杳和南桑屹喊至皇后的梧桐苑内。
然后在餐桌之上,他对他们说要亲征。
殿内旁人早被遣走,皇后似乎早已知情,听闻此事时并未多作表现。
除了素杳。
素杳不解朝堂,更厌恶战争,只知战乱就会有生死,有生死就不会是好事。
她的手指无法控制的颤抖,父皇见着了,揽住她的肩,“杳杳长大了,父皇走后,要照顾好母亲。”
母亲。
他用的是母亲这个词。
仿佛此刻他们不过是这天下再普通不过的一户人家。
父母相亲,兄妹和睦。
“让我去。”南桑屹忽然起身,他单膝跪地,行的是君臣之礼,“父皇,儿臣自请率军出征。”
皇帝并未答应,伸了手将他拉起来,反问:“蒲将军之子,与你可是同窗?”
素杳愣了愣,听见皇兄肯定的回答。
皇帝继续说:“据战报他这次表现极好,但是年轻气盛,终究铸错。”
素杳不解,着急问:“如何?”
“现下负伤,蒲将军派了人将他送回来。”南桑樊又看向太子,“你们志向远大,朕都知道,但是经验尚缺,稳住朝堂才是要事。”
南桑屹红了眼眶,素杳从未见过他这样。
她脸上的泪水也被母亲抚去,皇后带着一抹淡淡的笑,但素杳似乎依旧能看见她内心的崩塌。
“当年这西荣就是父皇骑着马匹打下来的天下,怎么?你们是觉得朕老了,打不动了?”
素杳咬着嘴唇摇头,皇帝摸摸她的头顶,“杳杳这么漂亮的眼睛,可不是用来掉眼泪的。”
她终于忍不住趴在他的肩上哭泣,然后感觉到父皇又伸手揽住了母后和皇兄。
“待朕走后,太子权国,若非朕身死,不得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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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慕达之后便是出征之日,这一次的盛会,皇帝要与军队同庆。
基于时节的原因,耶慕达本就沉重的主题更添一笔。
不仅感念长生天,更是祭奠所有在战争中伤死的战士。
素杳换上了黑白的长袍,头上不再戴有任何簪花配饰。
草原的夜晚仍旧凉风习习,她走到最大的那处篝火旁,南桑屹正坐在此处发呆。
他盯着那壶酒,似是想学着他们买醉,却碍于当下不合时宜。
见她来了,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穿得这般素净。”
素杳挽着他的胳膊坐下,安慰他,“会没事的。”
“皇兄会处理好。”南桑屹拍了拍素杳的手,“你不该为此忧心,开心点。”
素杳不说话,他转移话题,“近日箜篌习得如何?”
“很久未学。”
“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找来的师父呢。”
素杳不想和他讨论这件事,他笑着笑着也没了声音,她侧过头去看,发现他竟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
他自小看似不着调,但心中有苍生,皇帝曾和素杳说他定会是一代明君。
自北方战事伊始,他日日陪着处理国事,如今南桑樊率军亲征,他肩上的担子更重。
素杳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也不知是几日未睡,竟累得这般样子。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她听见了沙里的声音。
他唤她:“公主”。
素杳朝他摇摇头,示意皇兄睡着了。
沙里小声道:“我扶太子殿下去休息?”
想着在此睡着也着实不舒服,素杳答应下来,和他动作极轻的将哥哥送回临时居住的寝房。
素杳和沙里实际并不算熟悉,除早些时候见的那些面以外,之后更多是在学堂里。
那时候她坐在煜瑾的位置,而他在身后。
素杳将今日晨起紧急赶去青龙寺求来的另一枚平安符放在皇兄腰间的束带中,沙里见着了,宽慰她:“会平安的,陛下也是。”
她朝他笑,“出去吧。”
又回到篝火边,沙里在她身侧坐下,“兄长今日到家。”
素杳心下一酸,“几时到的?”
“午后。”
“伤势可重?”
“似是从马上摔下,夫人在府中照顾着。”
她抿抿唇,不再多说什么。
沙里双手往后撑在草地上,“西荣是我见过最团结的民族,我从中原的战乱中流离至此,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百姓自请上战场。”
素杳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那里正有一群牧民牵着自己养的牛羊至此,另一列队伍则是一群精壮的男性,他们在等待着父皇身边的人传他们进去面圣。
“父皇是西荣的天。”她说:“都会没事的。”
沙里看向她,注意到她情绪低落,忽然问:“你会骑马吗?”
素杳摇摇头,“要是我会就好了,那样我就能跟着去了。”
“不会的,你的家人会拦着你。”沙里盯着那堆篝火,“更何况你是女子。”
“女子如何?”素杳不太高兴,“中原不也有木兰从军?”
沙里朝她笑笑,“只是觉得,战场辛苦。”
“是啊,战场辛苦。”
“如果有可能的话,会想去中原看一看吗?”
素杳摇头,看向与她隔着火光相对视的那个人,“不想,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