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同事 ...

  •   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有一款冰激凌。外表看上去和炸鸡腿无异,咬开是巧克力。
      二十八岁的我在店员的哄骗下下定决心,全款拿下。吃了一口,结果大失所望。
      我总对陶茹茹说,巧克力就是最厉害的绿茶,自抬身价把所有人都迷惑了,只有英明如我能识破它难吃的真面目。她笑我不识货,说没见过不喜欢吃巧克力的人。
      “丁律师,好久不见。给你带了点小吃。”
      我看着客户递过来的一盒巧克力,发出一声赞叹:“哇,谢谢!我最喜欢吃巧克力了。”
      转手挂上二手网站。
      前些天虽然从陈引笙手里逃过一劫,但因为投诉和早退,陶茹茹扣了我近一半薪水。失去的这部分,本人势必要夺回来,所以近来投机倒把格外卖力。
      说来不平,这女人在升级为给我发薪的人之前,曾经也是与我共苦过的。
      那时高考刚结束,我在她家酒店打暑期工,恰逢她爸送她下基层。我俩因此一见如故——都见钱眼开。
      但这幅样子落在我老板眼里,自然觉着我上不了台面,不满地剜了我一眼。
      做我们律师这行,有三件事最忌讳,一是对甲方动感情,二是做我们这行,三是在我老板手底下做我们这行。
      我老板姓周,私底下我们团队都叫他周扒皮。此人的金钱观甚无下限,再难搞的客户他都接,今天送我巧克力这位便是个中翘楚。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走正常程序啊,你们想一想吧?走流程也行吧,你们上头有人不,打个招呼尽快推进下审批吧。”
      周扒皮赔笑:“现在上面卡得很严。正常流程走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和成本的。”
      “那就是你们上面没人咯。”
      这话把周扒皮打的措手不及,他支支吾吾:
      “这个……”
      见势不对,我急忙解围:
      “不是有没有人的问题,有人操作空间也很小…..”
      每当这时,我就觉着,律师这行业,就像楼下那根鸡腿冰激凌。看着喷香诱人,咬开发现是巧克力,以为勉强可以下咽吧;吃下去,才发现,原来是屎味的巧克力。

      我和扒皮嘴皮子都说干了,勉强将客户应付过去。刚将他们送走,他的绿豆小眼看向我,意味深长。
      “来下我办公室吧。”
      原来是宣我去御书房。扒皮的腿向来是个摆设,总要手底下的人亲自到他办公室请安。他说他喜欢面对面沟通。
      一进办公室,我就尽量憋着气,以免吸进他身上陈旧腐朽的老登味。正数他袜子上有几棵圣诞树,被突然的敲击声吓了一跳。
      扒皮显然对我的走神不悦。敲山震虎,敲桌震我。这可太好了,让他不开心就是我最大的开心。
      “听见没,你下周一就去凌空报道。”
      “啊?”
      我张大嘴巴,看见扒皮面色一沉:
      “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二遍。”

      根据扒皮的第二遍,凌空——扒皮最大的客户,一家跨国科技公司(俗称卖手机的)——有个法务准备移民,辞职不干了。但因为总部在国外,招聘正职流程冗长,所以打算从自己的乙方,即扒皮这借调个人。
      “这种大公司的工作经历,对你的career有很大的benefit。
      “你去了,抓紧机会学习,将business与legal结合。”
      神奇,扒皮明明说的中国话,我却听不进,忍不住再次走神。
      “……不要以为客户看得上你,客户是信任我的reputation。”
      他费力地往椅背上躺,举起两个胳膊交叉在脑袋后边,得以顶出肥硕的肚腩与层叠的下巴。
      “所以你在凌空的performance,不仅关乎你自己,还关乎整个team。”
      这下扒皮难得说到点上,所以我也难得认真道:
      “周律师,我明白。”
      他欣慰地点头。
      “你放心,我要是闯祸,一定会说不是你教的。”
      扒皮的笑僵在脸上,沉默,然后说我可以走了。

      凌空官网有写,他们中文名取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和所里同事李孟吐槽:“为啥不叫凌一、凌览、凌众、凌山、或凌小呢?”李孟说可能有这几个原因,一难听,二美国人不识字,三翻译是个蠢货。我们一致认为第二个原因的可能性比较大。
      等我到了凌空,才明白,我俩都狭隘了。
      我站在凌空的大厦前往上望,一栋圆柱形建筑向上延伸着,仿若直插云霄。
      花美国人不老少钱吧。
      第一站先到人事报道,然后我被本组的秘书领回去,给各个同事认个脸。带我的主管名为Monica,四十上下,之前我作为乙方和她打过不少交道。第一次见真人,一声“Karen~”叫得我骨头都酥了,就差拍袖喊“小的在,您尽管吩咐!”
      一圈招呼下来已近中午,Monica简单交代了工作内容后,邀请我去公司餐厅吃饭。
      餐厅正是用餐高峰期,我穿梭于各个档口间,纠结该先宠幸烫粉还是叉烧饭。在一群五官像是被粗暴地揉捏过的理工男中,我的余光敏锐捕捉到一套清晰的眼鼻嘴。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等我看清脸,血霎地从脸上往下退,向心脏涌去。
      不久前还在婚礼现场气到鼻孔朝天的陈引笙,此刻正站在十米开外,和我的新老板Monica亲切地交谈着。那恰到好处的微笑,化成血盆大口,下一秒就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甚至来不及惊讶他为什么在这,满脑子只有躲这一个字。
      小学的我爱吃辣条,常被我妈当场抓获。一来二去练就了脚底抹油的技能,长大后陈引笙变成了这一技能的主要使用目标。我躲到洗手间,给Monica发消息说突然肚子疼不吃饭了。接着在通讯录里搜“yinsheng chen”。
      显示无搜索结果。
      我拍下脑门,这才想起要搜英文名。但问题来了,陈引笙的英文名叫什么呢。根据陶茹茹的渣男留子识别法则,Jason、Leo、Oscar……一个个试。输到Vincent后,果然跳出了他的照片,职位显示是销售。

      当晚我就顶着暴雨跑到陶茹茹家四百平的别墅里,痛骂此人阴魂不散,顺便蹭了顿她家的晚饭。
      我见了陈引笙,就像老鼠见了猫,绝非因为我怕他的冷嘲热讽。大女人就要宁折不弯。不过,人心也是肉做的,回回被他往痛处戳,说不难受是假的。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现在的情形是,并非我不想躲,而是我几乎成了瘸腿的兔子,一旦被他发现一打一个准,还都是致命伤——他要是将我那段不光彩的往事散布到凌空,我第二天就可以找扒皮提离职了。
      我在陶茹茹家意大利手工定制的沙发上像个濒死的赖皮虾奄奄一息。
      她纤纤玉指掐着我的下巴,左右端详: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怀疑。”
      “你说。”
      “为什么你俩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的。他要是真讨厌你,话都不会想多和你说一句吧,除非……除非……他对你有意思。”
      中央空调吹着凉风,我的额头却渗出一层汗。
      “大小姐,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虽然陈引笙不太正常,但还没变态到这种地步。”
      她取来护手霜,慢条斯理地涂抹在手背,自顾自地说:
      “这就是因爱生恨。他暗恋你许久,但发现你是个采花大盗……”
      “注意措辞。”
      “……但发现你‘也许’是个邪恶的采花大盗,垂涎的竟然还是他朋友的身体。少男的纯情与男性的自尊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停停停!”我迅即从茶几上拿起草莓,堵住她可怕的嘴,“有什么说不通,讨厌一个人,自然会想给他苦头吃!”
      陶茹茹之所以能说出这番天方夜谭,盖因为不了解陈引笙。
      且不说他对我是否还保有可怜的一点同窗之情,恨对他而言是一笔太沉重的情感投入,我并不值得他如此消耗自己。
      他是个功利主义者,对任何人和事的处理都经过严密的计算。这点从他与我初识时的表现就可见一斑。

      二零一一年,武安市的盛夏才至。
      那时的我还没长成社交□□,只是个自闭小孩,坐在拥满六七十名学生的补习班里。
      外头街巷的地表涌泉般喷射出燥热的气浪,但头顶的电风扇像我姥看书,主要起一个装饰作用。
      我热得头晕眼花,有些听不进台上那位物理老师略带口音的讲解,埋头开始写课后作业。助教会在课前先发作业,两个小时的课,要是速度快,下课前就能写完,还能挤出时间到家里的打印店帮衬。
      我爸妈去世后留下三台重资产——打印机。已经退休的老会计姥姥接手打印店,从一个热爱跳舞的老太摇身一变成为学校门口颇有势力的老板。
      熬到课间休息时间,同学们纷纷散至户外透气,我前座的男生也一同出去了。刚面世的触屏手机大剌剌地被落在他桌上。
      过了少顷,他回来坐下。他头发茬极短,脑袋圆圆的,在我们这代被书夹过一般平的后脑勺中不多见。
      正观察得入神,面前这颗饱满的脑袋朝我的方向转动起来,我连忙低下头佯装与他后脑勺不熟。听见他对我说:
      “你写这么快啊!能让我瞧瞧不?”
      我抬头,看见他笑了笑,皮肤看起来滑滑嫩嫩的,不像同龄男生脸上坑坑洼洼。便将练习卷递给他,他的目光从卷子上滑过去,落在我身上。
      “你叫丁妙吗?”
      我点点头。
      “我是陈引笙,看见你好多次了,总是一个人乖乖地写作业。”
      这样一说才想起,我应是见过他的。
      我偏好坐在最后几排,而这人总在开课后才姗姗来迟,像只小猴般轻快地窜进近处仅剩的位子。然而,这天然不利的地势也挡不住他抢答问题,应和着台上中年男人的称赞,如两岸此起彼伏的猿声回荡在教室上空。
      客观来讲,这位同学长得不错。因此抵消了一部分被他打扰的不快,愿意继续搭理他。
      “你是哪个高中的?”
      陈引笙看我手指比个二,立刻两眼放光。
      “咱俩是同学。”
      他转身取了手机,然后径直拿起我的小灵通,输进一串数字。理直气壮地对我说:
      “这我手机号,以后下了课我们可以短信联系,你的呢?”
      我摇头拒绝。陈引笙装没看懂我的意思,在我小灵通上操作一番,接着他手机响了。
      “拿到啦!”
      狡黠的笑容,摆明了他刚用我的手机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我想他上辈子大约真是峨眉山抢香蕉的猴子。
      当天晚上,他就给我发了短信。
      陈引笙:倒数第二道题怎么写呀?教教我,大学霸 ~~~
      我把手机晾在一边,不打算回他。
      陈引笙:下节课给你带好吃的。谢谢你,丁同学 ~
      这下抓到我的命门。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原则……
      “就大发慈悲一次,将解法发给他好了。”
      事实证明陈引笙十分擅长蹬鼻子上脸,他自此频繁以短信与我讨论作业,间或聊些与学习无关的话题。
      陈引笙:今天的卷子好简单,难道是我变聪明了~
      陈引笙:小丁同学,你为什么不回我~
      陈引笙:好吧,我承认,再聪明也没有小丁同学聪明~~~
      不谦虚地说我确实在做题上有些天赋。彼时大家还是十四五岁的学生,未经社会大染缸的洗礼,无论钱或背景,尚比不上“学习好”的光环来的耀眼。是以陈引笙明明当时人缘极好,仿若众花拥簇的大树,也愿意向我这一颗阴暗角落的小蘑菇,伸出一支枝芽。
      现在这棵大树长大了,蘑菇不仅没用,甚至丑到与它曾共生于一片土壤都变成了耻辱,自然每次路过都要踩一脚。

      回忆完,我看见陶茹茹怜爱地看着我,装作云淡风轻地挥挥手。“这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她感慨道,“我都不知道你以前这么聪明。果然经历太多困难会让人变笨,我以后有小孩了一定不会对她挫折式教育。”
      我决定走之前从冰箱薅走她全部的草莓,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因爱生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