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海棠》》李庸和

6、初见敬茶

　　我刚入袁府之后，暂未见到袁清山的家人，他先把我安排在一座栽满了不同花朵的院子里，周围绿树成荫，清新宜人。

　　古人睡觉的房间大多聚气而比较小，并没有那么宽大。我所住的睡房算是聚气，也算敞亮，至于有其他用处的房间都不小，看起来精心布置过了，连房间里的摆设都比较精致宝贵。
　　看来袁清山赎我，是志在必得。他事先给我准备好的房间表面上已经够温暖华美，可是我还是觉得哪里怪阴冷的，忽然感到那像一个挂满了鲜花的木笼子，他引诱我进去后，便会咔嚓一声突然锁上了门。兴许是这个房间相对于我以前的房间略大了，加上周围的大树导致房里有些潮湿和阴影，我才胡思乱想生出不好的幻觉。

　　袁清山以为我嫌房间不够大，不够好。他赧然地摸了一下白额头，微笑说：“我以为卧房小点聚气住着舒服些，你不喜欢的话，可以帮你换一个地方。”
　　我环视四周，客气道：“是大了点，有点冷而已。”
　　他才哦哦两声，先吩咐下人拿来了一件绣了鸟兽图案的披风，便亲自为我披上了。也让丫鬟弄好汤婆子塞到了我手里。

　　我听袁清山讲起，清宫里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住的慈禧宫与皇后住的坤宁宫，她们的睡房都不大，其他奢华的房间倒是很大。他讲话的语气比我想的更确定，我留心问他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说，是家里的姑姑以前进宫做妃子时，顺治皇帝破例恩赐她省亲的时候，她回来与家人叙旧讲新鲜话儿，他在旁边听着就知道了。

　　袁妃省亲的那次，他记忆深刻，因为姑姑回来之前，宫里就已经来人提前通知了，以便袁府有所准备。故而，他母亲赵林容也提前教导大家周到的礼仪，等姑姑回来的那天，父亲率全家人仪式隆重地跪地迎接其亲妹，他们还要叩首行礼。虽然姑姑坐着铜鎏金装饰的翟舆，妃子从宫里回来省亲的排场很大，但她由太监扶着下来后，便连忙扶起家里的长辈，不让大家多礼，然后袁府专门为袁妃安排的盛大宴席就开始了……

　　我听到袁清山说的这些事情，愈发觉得选对了人，以后混入宫里去见皇帝指日可待。

　　袁清山是袁家最受到重视的长子和幺子，在他前面和后面都没有同辈男丁，除了他，袁家生的都是小姐，不过那些小姐基本都被他的父亲袁升录打发出去了，有些姐姐做了达官显贵的福晋和侧室，还有的做了少年皇帝后宫里的大小福晋和低位格格。所以如今他算是家里的大少爷，可以说家里对晚辈的宠爱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想要什么，只要不太过分，家里大多会同意。

　　袁清山尚未娶妻，也没有纳过妾，不过现在有了，我是他第一个想娶进门并负责一生的女人，我尚且不明白他喜欢我哪点，只当他是一时兴起的新鲜感。我担心地问袁清山：“你家因为你的姑姑以前做妃子兴盛了些，现在你却把我赎回来，是在给你姑姑和袁家找麻烦吧，她如今是寡妇太妃了，在宫里的日子应该没那么好过，你就不怕你娶一个青楼女子过门，让袁家和太妃都被人笑话吗……”

　　他稍微搭住我的肩膀，温声解释：“清梧，我不怕，你也莫怕，我征得过他们的同意了，姑姑疼爱我，此事我跟她说过，她还帮我撑腰呢，她这位太妃能在皇帝面前说几句话，日子没有你想的那么难过……皇帝幼年便与生母分离，又早早丧母，没孩子的姑姑待皇帝小时候很好，她总亲近照顾着晚辈们，她和皇帝私下便有几分隐秘的母子情分在，因此先皇去世后，她在宫中也得到了皇帝的善待。她还抚育过其他的皇子和公主，对孩子们视如己出，所以才被皇帝封为了端温太妃……”

　　他又说，他爹比较听姑姑的话，就没多大意见了。这种没什么意见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没有极力阻拦，我心里开始不受活，有了顾虑。同时因为他姑姑的地位，我感到向皇帝请求翻案或者求情有望，有朝一日，我说不定能把娘亲和妹妹他们接回来。

　　从袁清山的口中我探到，他母亲很愿意接受我，只有他父亲袁升录和其妾室那边反倒不想我进门。

　　对于他母亲为什么很愿意接受我，在我和他母亲见面以后，才逐渐获悉真相。

　　因为袁清山担心我在他家的规矩礼仪不够面面俱到，他事先请了一个老嬷嬷过来提点我，训练了我好多日，教我知道了那些原本我不知道的事。他还给我安排了好几个下人伺候我，我只选了其中一个汉人丫鬟待在屋里照顾我，她名叫支依，做事很贴心伶俐。至于其余人，我通常不准他们进屋里来，我习惯清净点，有时候也不许支依老在我面前晃。

　　袁清山为了请我尽快周到地见到他的母亲，他每次来我这里都是帮助我改头换面，大少爷不仅给我新做了很多布料上等的衣裳，还买了许多副贵重的端庄头面，有什么好的东西都往我院子里送了过来。

　　当我凌晨很早起床，由丫鬟伺候穿上新衣裳，准备正式去见袁家大夫人赵林容的那天。袁清山专门请了一位插戴婆过来，特意帮我打扮头上的装饰。插戴婆是给贵妇和小姐们插戴、搭配头上那些簪钗珠宝。

　　袁清山也很早起来守在我房间，盯着那些下人忙里忙外地帮忙，他提醒插戴婆好好打扮我，要打扮得合适，不能过于花哨，也不能太素。我满头簪钗和珠花的花样较多却不繁杂，珠翠环绕，美丽素雅，我的脑袋沉重得都不好随意扭动了，便自觉坐有坐相地端着。

　　我嫌浑身上下太华丽，想素净随意些，而且袁清山一时之间花那么多钱在我身上，我想着他家里应该很不喜欢我花大钱的排场，这如何是好。等下人们差不多出去后，他看出我的多心，便帮我扶了一下我头上的簪子，含笑说：“你原本就是富贵出身，是将军家的大小姐，只是家道中落……你家祖上在明朝的身份也不小，你配得上，很值得。”

　　我抬头盯住一脸笑意的袁清山，胸口如有小鼓敲击，心里不知不觉跳得有些快，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便直接问道：“少爷如何知晓我身世？既然如此，你赎我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怪道你对我那么大方，原来……”

　　他轻微扶着我的肩膀，仍然是温文尔雅的态度说：“我赎你就算不简单也得简单，好了，有什么话我俩回头再说悄悄话，今天我们得先去见见我那位久等的母亲大人吧。”

　　我满腹疑问，又怕这样打扮得太过扎眼，免得被人盯上，想寻常些，不太在乎出不出风头。袁清山表明他在乎，让我就当是为了他好吗？

　　由此，他说了一段话：“不管你有没有打扮得惹眼，那些看你不顺眼的人如何都会找纰漏，不如让他们看看我和娘亲重视你，大家相处时起码明面上不落你的面子。若叫他们以为我只是玩……想必那些人更会轻视你，我不想这种情形发生。宫里拜高踩低，宫外何尝不是，贵族家里是如此，百姓家里也是，不受重视的穷亲戚谁想来往又给多少脸面……”

　　此次我随他非常隆重正式地见长辈也好，便不再推拒了。不过因为他给我买了好些头面，出手那么阔绰，什么金啊银啊的宝物，从我没正式入门开始就往我房里堆。我听屋外的丫鬟气愤地说过，袁老爷那些妾室因为嫉妒我，她们传我在青楼学了些腌臜事把少爷魂都勾没了，她们还在背后笑话我是天足，是个不缠脚的粗鄙女子，果然是轻浮不受管束的野鸡，这样的天足女子怎么能嫁入袁家呢？哪怕是做一个妾室……

　　可我偏偏是很正经的隆重打扮出场，没有他们想的那样不堪，除了袁大夫人待我尊重且疼爱，袁家那些同为妾室的老女人在见过我后，回头又传言我在闺房中不知羞耻，未婚就先将袁清山在床榻上怎么了。

　　他们的嘴是真龌龊，听得我失笑，我院里那些知道我和袁清山清清白白的下人们都听不过去了，于是他们帮忙向其他院子里的人们澄清，我是个规矩的姑娘。

　　袁清山自然听说过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他先是去了袁老爷那些妾室面前，话里有话地提醒了她们一通，等他回来见到我时对此事说话说一半，想起什么他又微微红脸，我不在乎谣言，反而偶尔在言语上逗他。
　　因为我很满足于袁家主母和大少爷暂时带给我的尊荣，就懒得与那些无聊的老姨娘们计较。

　　我初次见袁大夫人那一面的时候，袁清山很是费尽心思把我好好打扮了一番，当我看着铜镜里亭亭玉立的自己，一时恍惚起来，仿佛看见我在将军府养尊处优长大后的模样，我还真像是原来的一位大小姐。

　　袁清山便与我并肩而立，前往正厅见人。
　　大夫人要求老爷那些妾室也得出席，至于袁老爷不知是在忙，还是因为不满意我而没有出现。我初次见到那位专门迎接我的贵妇，她正坐在堂屋的主位上面张望外头，她似乎比我还早到一些时候，便喝着茶耐心等待晚辈。
　　我跟随在袁清山身边，瞧见赵林容也打扮得很庄重，她头上珠钗比较素美，应是插戴婆专门为她搭配的秀丽样式。她脸上虽然化了得体的妆容，扑了些厚粉胭脂掩饰本来面目，但是还是看得出来有淡淡的病气。

　　赵林容先与儿子打了招呼，他们才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我行礼见过诸位，便主动先敬茶给大夫人，随后她再以礼相待吩咐丫鬟给客人上茶，请我也用茶，我便回礼再用双手接过茶水小喝。

　　我们和各位长辈说笑之间，赵林容慢慢将我拉到近处打量，她忽然温和地摸了摸我的脸颊，一脸欣慰地说：“好孩子……你长得很像你娘……”她透过我好像在注视她的故人。我回头稍微侧看袁清山一眼，他一副之后再给我解释的表情。

　　袁老爷的那些小妾在深宅大院里早就各怀鬼胎，不过大部分姨娘在明面上对我还算客气。只有一个打扮妖艳的二姨娘不太客气，她出言不逊地问：“好姐姐，她像罗夫人吗？我瞧差远了，她哪里像了？咱们袁家如今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门，让我伤心，真是什么脏的都能说成干净的……我们几个好歹也是从正经人家出身……”

　　她似乎以为大夫人说的是，我长得像我新认的义母罗夫人。我有一瞬间也这么以为，但在我看了清山一眼后，开始莫名感觉到赵林容说的应是我的亲生母亲叶素离，由此我在内心发问，她们难道认识？大夫人是我母亲的旧友吗？可我小时候好像没见过她呀。
　　袁老爷的妾室出言讽刺我，赵林容比较护着新来的晚辈，她不紧不慢地喝茶回敬小妾：“是吗，你作为长辈说完这些话好像干净了似的，有些人还不如我以前养的那只猫，我喜爱的猫可是有高贵的血统，只是明珠蒙尘不被人知道罢了。”她又喃喃，“旧时王谢堂前燕……”
　　那小妾被大夫人噎到没再说我什么，有些意外赵林容如此护着我，不过她看了看袁清山，才一副懂了的表情对赵林容说，姐姐，你就宠他吧，不像话。
　　她便不乐意地声称，她身子不舒服先回房歇息了。她不想在这待着，赵林容也不再逼她。

　　听说赵林容抱恙已久，很久没有出来见客了，她今天好不容易出山，选了个好日子专门接见我，也是威慑后院提醒大家对我客气些，后来袁家上下几乎都不在明面上排斥我。
　　我们都知道，大老爷的有些小妾不服气闹的是什么。袁府里那些下人们日后有的称呼我如夫人，也有的叫我小夫人，因为大夫人和少爷的态度，他们在平时都比较尊重我。
　　只有袁老爷的那些妾室觉得我出身于鸣绣坊，完全不如她们清白，于是她们通常在私下里只称呼我婢妾，并且说我很多坏话，左不过又是那种编排青楼女子的闲话。

　　唯独我的大丫鬟支依趁没有别人在屋里的时候，她常叫我小姐和姑娘，仿佛我还没有彻底来到袁家做妾，只是做了他们的表小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