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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韶华易逝 ...

  •   我的妹妹李是韶和弟弟李元庆先一步回来的那一天,我依旧觉得这是一场梦境,我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和他们已经阔别了多年,总以为此生我们再无见面的可能。
      霍有秦派去救妹妹和弟弟的那些属下,已经帮他们换上了干净体面的衣裳,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们刚穿着料子奢华的汉服感到不习惯,即使衣服穿起来很舒服,他们也觉得自己不配,好像是怕会弄脏、破坏新衣服一样。而且他俩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体未长好就长期做苦工,整个人黄黑干瘦不说,竟然瘦弱得像十岁出头的孩子。
      少年们浑身是伤痕,他们紧紧攥着彼此的手,充满了不安,一时只信赖对方。我的妹妹和弟弟初见寨子里的人们比较畏生,他俩随时随地宛如惊弓之鸟,连对我也有疏离感,但他们对我是卑微惊惧的心情。

      我见了亲妹和亲弟被折磨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如鲠在喉,不禁想起了长辈们是否受到更多的折磨。我本想追问他们,娘亲和林姨娘怎么没回来的事,可是对着他们怯生生的模样,我暂时问不出口,于是先温柔亲切地安抚他们,努力把他们的心神安定下来。
      我宽慰是韶和元庆没一会儿,不由得低头落泪,掩面啜泣,哭得愈发伤心。他们这才靠近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们仨眼眶红润地对视以后,便忽然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他们悲不自胜地喊我姐姐,我又肝肠寸断地哭唤亲妹和亲弟,一家人相认之后关系终于不再那么疏离了。

      李是韶哭了一阵子,突然偏头呕吐了起来,面有菜色的元庆紧跟着也干呕想吐。少年们同时昏沉发病,他们看起来已是病骨支离,再经过舟车劳顿地逃亡,俩人原本瘦得干巴巴的身子本就很不好,如今更是一副弱不胜衣的可怜惨样。

      我和大家赶紧将是韶和元庆扶到了房间里躺下,霍有秦已经唤人去叫老军医了,军医帮他们把脉后,面露不忍,没敢直接讲出什么严重的话,说是会帮忙好好调养他们的身体,尽可能地延长寿命。
      我担心一听,这言外之意不就是他们命不久矣吗?
      我欲下跪,嘴里央求老军医要帮他们活得久久的,便哭诉妹妹和弟弟这些年吃尽了苦头,才回来能过上好日子,怎么能……

      我心中哀痛说不下去了,惶恐的军医及时扶我起来,霍有秦眉头微蹙也半抱起我,我亦不想哭哭啼啼地强人所难,可就是情不自已。
      是韶和元庆在浑浑噩噩之中,求我们不要分开他俩,他们想住在一起。虽然世俗之中亲生姐弟长大后需得避嫌,但霍家寨没那些臭规矩,我和霍有秦更不会干涉凄凉孤单的后辈。
      既然那对一母同胞的姐弟在病中不想分开,我便安排他们同住一个院子乃至一间房。我吩咐随从抬两张床摆放在大房间,并在两床中间布置一道素净美丽的帘子,如此他们可以互相陪伴着说话叙旧,也能在换衣裳和换药时方便些。
      那帘子上面有隐隐约约的海棠花刺绣,我希望他们能想起童年时同辈一起玩耍的温暖记忆。
      我作为长姐,守在房中衣不解带地照顾妹妹和弟弟,晚上就在隔壁的房间睡下,我好像总是在照顾那些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们,我多么期望他们都不要再生病和受到任何的伤害。
      我在照料是韶和元庆的期间,逐渐听他俩讲起流放之地的许多事情。他们说被发配到宁古塔的罪奴,不管男女都要服苦役,男人要做营建城池、搬运重物、开矿、挖掘壕沟、当驿站驿卒之类的事。女子则是从事织布、做饭、舂米、在冰冷的水中洗衣等杂役,或是有披甲人将她们强占为妾室,或是把她们赏赐给当地官员做奴隶,奴隶就累死累活地服侍主子,主人对其掌握生杀予夺之权,她们的境况一样悲惨无比。
      官家集中建立了茅草破屋给罪奴们住,也有人没地方可住,就在天寒地冻的季节死在了外面。人们的吃食方面,有朝堂拨粮下来,但那部分粮食早就被官吏层层贪污,发下来以后就所剩无几,于是很多罪奴就自己开荒种地,不过他们本来就要种地供给驻军和官员,有人私下另外开垦种出来的粮食,也会被官吏抢走一大部分。
      以及朝廷按例发下来的衣服容易穿破,他们就得自己想办法筹备衣服……大家在条件恶劣的环境里吃不饱、穿不暖,罪奴只能勉强生存下去,于是生病和累死的人不计其数,监督大家干活儿的官兵也打死了很多奴隶,反正他们这样的罪奴死了压根没人重视。

      霍有秦派去宁古塔解救是韶和元庆的人手,首先找上了当地有江湖义气的猎户,开始熟悉环境,便遣使通款以结各方势力,再用一大笔金钱与当地有权有势之人疏通关系,他们伪造身份文书后,就里应外合帮我的妹妹和弟弟逃走了。
      所以是韶和元庆有一天能活着走出来已经是奇事,他们觉得自己有生之年竟从宁古塔逃出来,就算是死在路上也够满足了,更别说是来到了霍家寨这么美不胜收的草原和山林里,二人也深感彼此好像在做梦一样。因此是韶和元庆对我这位长姐和霍大哥感激不尽,他们提起在最初见到霍家寨的人们时,姐弟俩那副不大方的样子很是对不起我们,只是经历过诸多苦难的他们实在太害怕了,内心充满了过多的忧患和恐惧。

      我安慰妹妹和弟弟讲道,我们大家都理解他们,因为霍家寨里很多人都有糟糕的经历,也有人刚来的时候,跟他们一模一样,这并不可耻,我们心疼他们还来不及呢。
      我也向他们娓娓道来讲述自己的经历,如此他们似乎找到了同类一样,一边反过来心疼我,一边就在霍家寨住得踏实了些。

      天色晴朗的某日,我和灵佩扶着妹妹和弟弟去草原高坡上看风景,不忍心他们终日躺在床上养病,我在他们身上都披了暖和的披风。我们仨还互相对着远处的山峦和天空指指点点,像村口的八公八婆说人闲话。

      我微笑着说:“你们看这个云,它的鬼脸很沮丧的样子,漏下来的阳光像是把东西吐了出来。”
      是韶提起笑容道:“姐姐,这太阳好耀眼温暖,这么柔软的草地,这么芬芳的泥土,我曾经梦见过我同长姐和弟弟在此玩耍,没想到梦想成真了……”
      沉默的元庆难得开口讲话:“那座山像一个披甲人,山背跟铜铁一样硬,中间那里像男人梆硬的下巴,好装模作样,弟弟想给它一拳,把一切像他们的东西都打垮了。”

      ……

      我们说笑一会儿,我谈起正事以后,一家人的氛围就冷凝了。我始终并未见到最想见到的娘亲,也未见到林姨娘,就追问他们,娘亲和林姨娘呢?妹妹和弟弟怎么完全不提她们呢?
      他们与霍有秦的说法一样,说霍大哥的人手还在找娘亲和林姨娘,他们非常担心,就不想提起来。

      直到元庆和是韶前前后后快死的那些天,他们才告诉我实情。妹妹和弟弟分别悲痛地说,当初我娘在流放的路上反抗官兵,已经被清鞑子当场诛杀了。而林姨娘在最初流放的路上多次受到清兵的侮辱,以至于她遍体鳞伤体,她一路上被官兵折磨得不轻,渐渐病故了。
      我已经预料到了那样的结果,却一厢情愿地相信她们还活着,如今盼了多年的希望被戳破,我一度万念俱灰,食不下咽,寝不能寐。
      至于我那同样悲惨的妹妹和弟弟因为流放多年,早已败坏身体,少年们回来没活多久就病死了。

      “姐……我想要好起来参军为全家报仇……我想成为霍家军……以后再训练出跟他们一样英勇无畏的李家军……”元庆先前还有些清醒地讲起宏愿,稍后在濒临死亡时,他像个寻找母亲怀抱的小孩子,便瑟瑟发抖地窝在我怀中,颤声说,“姐姐,我冷……母亲和娘呢,你们冷吗……我把衣服脱给你们穿……”

      元庆素来称呼我的娘亲是母亲,而称呼林姨娘是娘,晚辈口头上称呼妾室为娘,这本来是不被世家大族允许的事情,但是我的母亲不想林姨娘和孩子们有隔阂,就准许他们私下可以叫林姨娘为娘亲。

      我眨着泪眼死死抱住元庆,如同林姨娘和母亲从前轻拍小弟弟的后背那样抚慰他,我哽咽着道:“元庆乖,你会好起来的,你有心了,你是家里最疼人的男孩子,怪不得祖母那么疼你,我们不冷,家里的女眷都有足够的衣服穿了,你别操心……”

      他又糊里糊涂道:“姐姐……下秋雨了……我害怕……清军来了……他们来抄家了……我娘叫我保护好姐姐们……她说我保护我的姐姐们……她保护她的姐姐素离……秋雨已至……先把我的姐姐们送走……不能叫清鬼害了……”

      我听着元庆这些胡言乱语的真话,已经泣不成声,我数次哀求军医为元庆治病,千万要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可瘦弱不堪的元庆迷迷糊糊发着高烧还是死了,已经无力回天。

      我不敢让状况不好的是韶知道元庆死了,就撒谎说我带他去给军医看病后,军医说他的病会染到别人,便将弟弟安排在了另个房间。
      接下来,我全心全意地为李是韶保养身体,我并弥补童年的遗憾,断断续续熬了多日通宵,亲自给是韶妹妹做了好几件素雅和华丽的汉服。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地帮她穿上雍容华贵的汉服,并靠在床头为她梳妆打扮,此时她看起来就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了,是如此的闭月羞花,明眸善睐。

      “我小时候太小气了,总不肯把娘亲做的汉服分给你穿,我屡次拒绝你,可好不容易在你生辰之前答应了你一回,谁曾想,我们又错过一起穿汉服的机会了。妹妹,是姐姐不好……”我拿起镜子照着是韶的模样,她看向镜中的自己,眼神里充满了喜悦和感动,她虚弱地摇摇头说:“长姐不是小气,是太看重我们华夏的衣裳,也太在乎母亲的心血,你作为衣裳的主人,是有资格拒绝别人……”

      “可我那时视身外物重过于你,姐姐不该耽搁俩姊妹之间珍贵的亲情,我若早知道我们相处的时间是那么短,我就不会那样辱没亲情。”当我面对如今跑不动、跳不得的妹妹,我追悔莫及,心痛难忍。

      李是韶宽慰了我一会儿,浅笑着夸赞起我身上的汉服也好美啊。她听说我的琵琶弹得好,跳舞也跳得好,希望我展示才华给她看。
      我二话不说就抱起琵琶先演奏最拿手的《淮阴平楚》给她听,之后再弹了其他柔情的曲子。我跳舞时汉服裙摆随着我而张扬转动,犹如婀娜多姿的花瓣瞬间绽开,是韶看了满心欢喜,她对我的舞蹈和汉服痴迷得很,不停地为我鼓掌。
      我这次回归霍家寨早就换上了汉服,成日一副汉族女子的模样,我也时常尝试新鲜,将自己打扮成过去不同朝代的汉家女。除了出霍家寨,我在此处身心自由,随时想穿汉服就穿汉服,恣意极了。

      我每天都帮李是韶换上她也喜爱极了的汉服,直到她去世以后就再也穿不了更多的新衣裳,但是在她下葬之前,我亲自为她和元庆都穿上了咱们汉家之衣。

      聪明的李是韶病死之前并未要求见元庆,而是启口问我:“姐姐,我们的弟弟是不是……没了?”
      “你是如何得知……那你怪不怪姐姐没让你见到他最后一面?”我闭眼流泪,微微点头。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那晚做了一个梦,已经感觉到他死了,他临走前进房间看了看我,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很强壮俊秀,元庆还穿着武将的盔甲,他举着一把长枪说,他要去地下与清鬼作战,杀得清鬼魂飞魄散,杀得他们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他要杀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杀多尔衮、杀皇太极、杀阿济格、杀多铎……誓愿灭了他们这些屠杀百姓的败类魂魄……我已经见到英勇的弟弟了,就算见不着那一面,我怎会责怪姐姐呢,我知道姐姐担心我会病得更重,我就与你一起保持平静,没有问出他是不是真死了……我也怕你伤心,可是现在我快死了……这些话还是得说出来……尤其是这个梦,我想我以后也会成为一位阴界的女将军,同全家人一起杀灭清鬼之魂……砍断人们心中的辫子……”

      我凝噎着,一边听李是韶交代遗言,一边点头回应。她最后告诉我,她为何得了妇人杂病的真相,这也是我一直不敢问她的地方。
      这些年,清兵禽兽糟蹋李是韶多次,她呜咽着说我娘就是为了救她和林姨娘,也反抗清兵的糟蹋,才被清鞑子兵杀掉了,那些清兵对她先杀后奸,他们也连一个小女娃都不放过……对于清鞑子的所作所为,好些女子在流放的路上不堪其辱,纷纷自尽了。

      我恍惚得知这让人深恶痛绝的事情,攥紧了拳头,恨得嚼穿龈血。

      由于母亲从前教导我们的影响,咱们李家女人在这方面,从不觉得女子哪里有错,因此是韶一直撑着想活下去,可是她染上的妇病最终导致浑身溃烂,体无完肤,她躯体疼痛难忍,整个人生不如死。她便讲起林姨娘在流放的路上病故也好,免得后面长期受辱再死,是如此的折磨人。罪籍奴隶从来不被清鞑子当人看,他们觉得她们罪有应得,清兵对女人们是为所欲为。

      “姐姐,我恨呐……我也好想活下去练武参军,能与你一起为李家满门和被屠的百姓报仇……并养精蓄锐夺回汉家的天下……可惜我做不到了……姐姐,你替家里和自己走完剩下的长路……若你想平安过日子也好……记得找个上门女婿为咱们家留个后……让我们生生不息……生生不息……”李是韶说完这段话,便与世长辞了,我紧抱着唯一的血亲再次失声痛哭。
      我接连深受打击,身心都生病了,我那段日子忧郁成疾,但我撑着病痛为全家人操办迟到的丧事。霍有秦把我的亲人也都当做了他的家里人,为此,他在霍家寨兴师动众地协助我办了一场盛大的丧礼。

      我为娘亲、爹爹、林姨娘、妹妹和弟弟,以及李府上下设了隆重的灵堂,霍有秦始终陪着沉默的我,我总是对敌人恨得咬牙切齿,可我如今却只能跪在地上涕泪流涟,痛不欲生地烧去很多纸钱,发誓将来用生命为爹娘和姊妹兄弟们朝满清报仇。
      我最后为全家烧了很多整洁体面的汉服,盼望他们在泉下有自家民族的精魄衣裳可穿。
      可我自己却像一个没衣裳穿的孤女,于雪窖冰天中未着寸缕,哆哆嗦嗦地处在天地之间一片虚无混沌的地方。

      我们办完丧事后的某天晚上,我独自平静地躺在草地上,充满忧伤地看着满天的朦胧星辰,面前的美景不知不觉与我记忆里同家里人看过的夜空,虚幻缥缈地重合了起来。
      霍有秦轻手轻脚地来到我的身边也一起躺下,他揽住我的肩膀替我抹泪,我翻入他的怀里尽情大哭,寻找稻草一样的宽慰。他温暖地抱着我安抚许久,唤道:“是棠,哭吧,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就好多了。”

      我哭到胡言乱语发泄着说,一报还一报,我要回袁家混进宫取了满清爱新觉罗家狗皇帝的命。

      霍有秦神色间满是对我的疼惜,他温柔地为我擦泪,叹息道:“是棠,不可冲动,你进宫只要露出什么马脚必死无疑,而且你的身份太敏感了。你和索绰罗氏要好,她带你进宫,你一旦有什么动作,她也得陪葬。那袁家和索绰罗家族倒是死不足惜……”

      我知道自己说的是冲动的气话:“我好想从袁家的老太妃那里混进宫,找机会弄死顺狗的儿子康麻子。”

      霍有秦劝我哭个痛快发泄出来就好了,别说胡话,骂骂也行,不可去想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的事。他语重心长道:“眼下这康麻子看起来对汉人算是有点益处,起码他不算排斥汉化,还学习汉家的很多东西,如果杀了这个狗皇帝,满清换上另一个重重压汉的鞑子皇帝,如何是好?那不是打草惊蛇吗?我们先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地屯兵,以后再和其他反清的势力联手夺回汉人的天下。”

      他耐心地哄了半天,我那颗复仇心切而浮躁的心情就被逐渐安抚到了。我承认有时自己冲动急躁,情急之下还乱说话,有些稚气。他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语气不自觉地放柔道:“你才十七岁还很年轻,有时想不到那么多很寻常,克制不住情绪就慢慢来……我也得跟你一起改……”
      我鼻音浓重地哼道:“我都快十八了,你不过也才二十三岁,说得你像老头子一样。”

      他将下巴放在我的额头上微蹭,淡淡一笑道:“我有霍家诸多人才教导多年,我跟你这四处碰壁、乱闯吃亏的丫头不一样,你跟着我一起慢慢学的东西多着呢。”

      可是我最近没有精力学习什么,我忧郁到懒得动,并身心疲惫,终日无精打采。他就叫我歇息好了再谈其他的事,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危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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