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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那些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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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民间缠足的风气依旧盛行,并且缠法越来越刁钻伤脚,甚至缠足断骨。盛行缠足的其中一个缘由是,男人们无法拒绝剃发易服,则男降女不服,他们便把抗清的形式转移到深宅大院里的女子身上,愚蠢地鼓励女子缠足抗清。大家患有精神之疾,导致她们未伤敌半分,却熬尽心神自伤血肉之躯。人们把糟粕当精华,越来越变本加厉地延续陋习。
清朝有一条规矩让我觉得甚好,朝堂颁布禁令禁止女子缠足,推行天足。但这个禁令时严时松,这一政策倒是没做得太成功。他们越禁老百姓的心头好,大家私底下缠足的风气就越严重。
鸣绣坊和娼馆的那俩姐妹老鸨,主要都想教女孩子们伺候满洲贵族,因此也没教两馆的女孩儿们必须缠脚,只是吩咐我们愿意的人就缠足,不愿意的人可以不缠,各自服侍不同喜好的客人就行了。所以有的妓子缠足,有的怕疼不缠,我是如临大敌而坚决不缠足的其中一个丫头,有些人还笑话我,他们有的说我肯定还想跑,有的说不用怕缠足走不久路,不是还有龟奴背、有轿子坐吗?
隔壁娼馆缠足的卖身妓有龟奴背她们去接客之地。至于鸣绣坊的清倌儿若出门,通常都是富人和贵人邀请出去,一般安排她们乘轿来回。
其实我和娘亲一直都喜欢天足。我幼年大概是六七岁的年纪,在家里也被老祖母逼过裹脚,祖母说我缠足了才能嫁给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她要给我弄前朝的新月式缠足,使脚骨弯曲,足形弓弯,还要达到脚窄、脚头变尖等效果。
娘亲作为媳妇不好违逆祖母的要求,她也不忍心帮着祖母压制我或者对我冷眼旁观,她只好把我交给祖母和缠了很多小姐脚的老道嬷嬷,就暂时不出现在我面前。那冷酷的嬷嬷硬缠我的脚,手法搞得我好疼,我情急之下就拿身上藏好的利器刺过去,趁机伤了她的手,便逃跑躲起来先避过了一劫。
然后家里人带着下人们四处找我,一声声地喊我的乳名或者大小姐,我藏好了就是不肯现身,直到祖母出面哄骗喊道不给棠儿缠脚了,快出来吃东西,总不能饿坏了。我听到祖母的话才从藏身地出去,自己既饿累又乏困,还以为能先吃东西,其结果迎来的自然是好一顿严厉的惩罚。
起先家里的老祖母如何凶恶地罚我,如何数次逼我裹脚,我都不愿意听她的安排,她每次一说起安排什么,我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的窝火发不出来,左右我被他们骂多了不孝女,那就当我不孝吧,我心里的火气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反正我总是逃跑和哭泣,死活闹着将来不嫁人,要缠足还不如杀了我直接给个痛快。
我还锁在门里威胁他们道,如果我必须裹脚,那么我就不学琴棋书画和女红了。
祖母苦口婆心地说,这么安排是为了我好,我可是嫡出的大小姐,不能不缠脚……
而我一怒之下甚至砸了满屋的东西,他们闯进来打骂我时,我挨骂挨打了就顺势晕在地上打滚,该怎么瞎闹怎么来,倒是闹到了点子上。
左不过他们总也说我闹腾起来的时候像个顽劣的男孩子,平时装出来的文静全然不见了,装都不装了,着实可恶。
爹以前明明说过,把我当男孩儿和女孩儿养都使得,武将家的女儿可习武,不缠足也行。明朝有很多武将世家的女儿都没缠足,连马皇后不也是没缠足吗?
可是孝顺的父亲一时很听我祖母的话,在祖母大张旗鼓的安排下,他在缠足这件事上很快变了脸,不得不反过来压制我,只好也劝道,这都是为了我好,我是官家小姐,以后要嫁给好人家,哪家小姐不缠足啊。
我哭闹反问爹爹:“爹爹说话不算话!您要我疼且以后走不好路,只为了他们的喜好,这是好人家吗?好人家不是应该要我按我的喜好吗?我如今能跑能跳多好啊,裹脚的女子多难过啊,您又不是没看见过她们是怎么过的,一点儿都不好!要是真的好,您去缠一双脚试试?那我也想为了爹爹好,这种好事不能总让我们女子自私地独享吧……”
武人出身的爹被我噎住片刻,又为难地说:“谁叫你是生在我们这个地方,你一个小女子不迁就夫家如何过下去,天足的女子不好嫁啊。你以为你能像你娘一样遇到我这么好的男人,其他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然就让你嫁给不嫌脚大的满洲贵族……”
我踏脚说:“我死也不嫁满洲贵族!而且我就不迁就这些苦事,让好人家发发善心迁就我才是好人,不然我宁肯绞了头发做尼姑去庙里,也不受这苦,爹明明知道我爱跑爱跳,非要同祖母硬捆了我的脚,我以后如何再跑再跳再快活?这就像把一个男人阉割成太监一样,你们阉了我的脚,那我就不是我啦!爹不是爱活蹦乱跳的卧毓吗?你平日里看了我蹦蹦跳跳地笑闹不也很开心吗?如今你们又怎能出尔反尔,将我变成另一个没生机的女子……”
卧毓是母亲和父亲一起为我取的表字,卧是母亲取的,毓字是父亲取的。本来应该等到我及笄之年才取表字的,不过我爹按耐不住就先取了,还寻了个理由夸我聪明便可提前拥有表字,娘这才一起帮我取了表字。
对于好事,我娘自然一起参与,对于缠足这种复杂的坏事,我娘因为不好驳了祖母的愿望和面子,就没有马上出手护我,虽然她很想从一开始就护住,但也只能暂时由着祖母主张一阵子。娘亲知道我的性子,私下提醒我说别闹得太过了,祖母年事已高,不要气坏了老人家的身子,她会替我想办法的,让我先忍忍。
可我就是不想缠足,哪怕缠一天,我无法忍受脚上如刀割的痛苦,更无法忍受缠坏我双脚的可能。我嚎哭到嗓子都哑了,就算身体被捆绑起来,也始终在地上滚来滚去,滚到浑身没力气。
爹因为这世道忍不住劝了点陈芝麻烂谷子的话,但见我先将自己折磨成这样要死要活的样子,他怕我先把自己给哭闹死,就没再多说无益的话,也叫人还是给我松绑了身上的绳子。
然后,他疲惫地捏捏鼻梁,讲道:“罢了,是爹不好把你生为了女儿身在这世道受苦,我既爱你是女儿,也希望你是长子少受点女子的苦头。那我将来得给你找个不嫌你是天足的好夫家,这可把我难倒了,他们那些臭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抹着眼泪说:“找不到,那我就不嫁……我只想陪着娘亲和爹爹一辈子……”我这话终于惹笑了折腾累了的家里人。
而娘亲也是太过心疼我,并想起了童年的自己,她不忍心再袖手旁观了,她最后为了我和祖母多次交涉,还跪在祖母面前不肯起来,不知她是怎么劝动祖母松口的,缠足这事就终于没有再进行下去了。
娘亲安抚我说,她小时候也不愿意缠足,可是在这地方,他们也确实是为了我的将来,叫我不要太怨祖母和爹爹逼迫我,他们也不想我受苦……
爹则叹气说,有大小母夜叉都在,他管不住我了,罢了,随我们缠不缠足。他还放话,希望我将来后悔了,就别怨他们。
我爱唱反调,心里虽然也有顾虑、迷茫和害怕,但我抽噎着嘴硬举手发誓:“我将来会很高兴的,不用祖母和爹爹操心我不缠足将来过得不好,大不了我以后脚踏实地靠劳作养活自己……说不定以后的世道就不必缠足了呢。我表字卧毓的卧不是娘亲起的吗?是取自卧虎藏龙,我想我就不是一般人,我不缠足兴许还能做个能跑能跳的女侠游走江湖,说不定还能做花木兰将军。”
爹懒得听我天真地掰扯了,只叫娘亲好好教导我其他方面,老气横秋地哼了一声就走了。
至于无可奈何的祖母,最后很生气地指责了我的父母把我惯得不像话,骂我实在是无法无天,跟孙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她冷笑叫我去做我的大脚女将军吧,怕是做不成将军,将来要下地种田过苦日子,以为种地有多简单呐?到时候就知道她对我的好了。她还斥责我这白眼狼败坏家风,不配做正统的长姐,倒像是小门小户里爱哭闹、没规矩的庶女,不要我跟元庆和是韶一起玩了,免得带坏他们……
然后祖母很长一段时间都完全不理我,她把满心满眼的疼爱都给了真正文静的元庆弟弟,再是比以往更加和颜悦色地对待我的二妹是韶。祖母只要见了我出现在她的周围,她老人家就收起笑脸冷哼几声,不拿正眼瞧我,最多斜瞥一眼,像在瞥别人家没教养的孙女一样。
我大大方方承认我就是没教养,祖母的鄙视就伤害不到我了。
那林姨娘的女儿,我的庶妹就没能逃过缠足的命运,是韶的娘亲向来谨小慎微,二妹随了她母亲的性格,平时不敢惹家里的祖母、老爷和主母不高兴,她也真怕将来嫁不了好人家。她不像我有时做事不计后果,我倔强爱闹、爱顶嘴,爱爬上爬下,爱阳奉阴违,总之一身让人头疼的反骨。
后来爹在朝中结交了个来自粤东的官员,他觉得那句话很适合形容我,有一天,他下了朝堂等放班回来后,大步流星地路过院子,他忽然抬头看见爬海棠树的我,就没好气地对我说了一句话:逆子!不成体统!下来罢!生你好过生叉烧!
我还嬉皮笑脸地歪头问:“甚么逆子?我明明是娘亲的乖女,就算逆,那也是爹的逆女……爹,叉烧是啥呢?好吃吗?”
爹总被我的胡言乱语噎住,片刻后他又批评道:“好啊,你又顶嘴,你那张嘴比谁都硬,幸而你不是儿子,你要是逆子,我乱棍打烂你的屁股。现在你犯错,我因为你娘,总要顾及你女儿家的颜面……你还想着吃!好吃懒做!”
于是,我爹总幻想着我将来不堪的人生,并数落我以后找不到好人家,还要被贫穷的婆家赶回来的场景。想想此景,他都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叹,他晚年有我在家里做耀武扬威的老姑婆晚节不保啊,便叫我以后还是出去下地干活,起码造个姑婆屋住下吧。
出来走走的娘亲听了此话,倒是玩笑说:“咱们卧毓做老姑婆也好啊,可以陪伴在父母膝下,敬爱我们一辈子。当初我才生了她,你不是也过早忧虑起来,不舍得将来把她嫁到别人家里受苦吗?”
爹装模作样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再次叹息说:“就她……能在家里孝顺吗……你是嫌我命长……这逆女是讨债的还差不多……跟孙悟空一样压根管不住……也就你管得了她一点……”
接着我就从树上跳下来正好趴到爹的背上,我将他当壮马骑行,一手勒着他长了皱纹的脖子,一手扯着他丑陋粗糙的鼠辫和胡须大喊:驾!
他哎哟直叫说,他要驾鹤西去了,便吹胡子瞪眼狠狠地骂我不成体统,强势将我从他的背上扯入他温暖的怀抱里,最后坏心眼地用胡子扎我,并说必须罚我抄家规。
我顽皮不抄,又挨了一顿戒尺。
有世上最美的女子娘亲在,我爹比别人家的爹纵容我,我是知道的,才敢骑到他头上去呢,我也很会见风使舵的。
……
每当我在鸣绣坊想起家里这些往事,我的眼泪就会啪嗒啪嗒地掉落。小时候我是很爱哭,但是我的眼泪随着我的长大,终于在坊里渐渐地哭干了。我想,我从九重天的海棠仙境,来到李家而伤心落下的那些泪,或许逐渐还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