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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素离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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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袁府几乎断了两月往来,府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逐渐得知走狗袁禄强迫袁清山娶了索绰氏家的女儿——婉扬。
赵林容本来不同意此事,她一直希望我将来能够做清山的正房,期望我有一天被扶正,为此她又同袁禄闹矛盾吵了起来,便愈发病得厉害。她哭诉老爷子一辈子都没让过她,唯独清山的昏姻,只让她这一回都不行吗?袁禄态度决绝并未同意,这才把她气倒了。
而且袁禄怕赵林容忽然病死,儿子就得守孝二十七月不得娶妻,所以袁禄当机立断派宫人去求端温太妃向皇上索要赐婚,听说袁禄在朝堂上出了些事情,才需急着联姻。端温太妃听闻此事也沉不住气了,她难得对晚辈开口,此次向皇帝顺利地请旨赐婚了,他们便得偿所愿,终于选中了八旗贵族之女做袁清山的正室。
于是,袁家和索绰罗家族的联姻,于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就顺理成章地完成了。怪不得长辈们都无暇顾及我跑去哪儿了,至多在我回来后过问了一两句话,甚至巴不得我这妨碍联姻的红颜祸水小妾再出去玩久点。
我听丫鬟们说,原本少爷为了我死活都不同意娶索绰罗.婉扬为正妻,老爷子唯恐临时犯犟脾气的儿子不同意联姻闹出什么事,他先斩后奏地求到赐婚以后,就吩咐袁清山进书房谈了很长时间的对话,袁清山那次从书房出来,就终于同意娶满洲贵女索绰罗.婉扬之事。
支依收到消息暗中告诉我,原来是老爷子答应了袁清山,不再对我痛下杀手,他留我一条小命在府中苟且偷生,但是我对他们袁家的作用也就只剩生孩子这点儿价值了,除此以外,我只是个祸害,他命令袁清山管好我,叫我别再惹出什么乱子,否则他就收回成命。
索绰罗.婉扬的父亲巴图,在满清八旗军事中虽然是一位品阶中等的武官,但是他们家族出过几位进士,索绰罗家族的联姻对象也不只是有皇室和满洲贵族,甚至有不少汉军旗官员,他们庞大的家族在朝堂上已经具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
袁禄一边为袁氏家族找牢固的盟友,一边为袁清山的将来做好了打算。老爷子很满意这位满洲贵族媳妇,但是索绰罗.婉扬嫁给了袁清山之后,除了他们成亲的那天,袁清山并未再去过她的屋里,这使得袁禄很恼火,他一个老男人不方便干涉晚辈房帏之事。所以那死老头从我此处下手,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请我去劝劝袁清山多去正妻屋里走动,要求我们都尽早为袁家开枝散叶。
我面上服从答应了此事,心里顺其自然想到,出现一位少夫人为袁清山开枝散叶就够了,有正妻分摊生育压力,我正好有机会可以避开怀孕这种苦差事。再是袁清山既然有了正儿八经的归宿,我慢慢放心了,能无所顾忌地放手去走我自己的路子。唯独不痛快的是,袁家和索绰罗家族联姻,以至于袁禄获得了诸多好处,也不知我那几封信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
两家联姻这事,袁清山并不愿意同我主动说起,他一时怕我生气,只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可纸包不住火,老爷子来我这里说三道四的做法很叫他烦躁,好在月白见我比较宽容大度还以退为进安抚他,他就没去跟袁禄闹别扭,不然袁禄保不准又找我茬,指不定还要骂我是办事不力的妒妇。那老不死的向来喜欢差人训我,总损我的面子,那么届时我一定容易真的生闷气。
我面对袁清山不过是稍微装作吃醋的样子,露出适当的不满,小闹怡情,愠怒又撒娇地喊他下次补偿我,一定要说到做到带我进宫去看看。袁清山一口就答应了,并对我说,以后他在朝堂里步步为营,尽快多做好事升官,有朝一日想办法立功,跪求皇上封我为平妻。
他们联姻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我何不加以利用,也顺势从中趁机捞着好处。但我可不想被康麻子皇帝的圣旨封为平妻,那不利于我以后跑路,委实是大大的不方便。等我完成了该做的事情,我才不想待在仇人的后院里憋屈地过完余生。
我去照顾赵林容的那天,碰见了传闻中的索绰罗.婉扬,这位贵妇的长相比较美丽秀气,她身上有一股动人的灵气,还有文绉绉的书香气,其通身的气质很柔和舒服。只是满族那僵硬的发型和服饰也压住了她的美貌,不过她看起来是一位温婉大方的女子。
我们在主院一见面,她就对我浮现了得体的微笑,对方以文静淑女的姿态先向我问好,作为妾室我也及时朝她躬身行礼,她对待我非常的和善,甚至立时温暖地扶起了我的手臂,劝我不必多礼。
她希望我们姐妹以后和平相处,我最好能协助她把袁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因为她初来乍到在袁家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也不算懂汉人的习俗,需要向我请教。她最后说,我们更要一起服侍好丈夫和公婆,尽到做媳妇的责任。
在短短的三言两语之间,我感觉到索绰罗.婉扬并不太在乎袁清山去不去她那里,她反而对我说,最近就把月白交给我照顾了,她这段时间要为婆母念祈福的佛经和抄经文,还要学着管理袁府上下,真是不太得空。
反正对方是一副人淡如菊的贤良模样。
我不知道索绰罗.婉扬是装出来的友善还是真的好人,防人之心不可无,我面对这位满族的正房夫人,也时刻警惕着并保持礼数周到,未曾有过任何的怠慢和不敬。
现在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压到了索绰罗.婉扬瘦弱的肩膀上,她脸色疲惫好像真有些吃不消,当我们一起向病重的婆母请安过后,她就要去操心管理那些她忙不过来的琐事,已经顾不上我和袁清山了。
等新媳妇走了以后,苍白憔悴的赵林容就唤我到床头再靠近点,那位妇人十分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短短两月未见,她整个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只像一副萎缩起来的黄皮骨头架子。
她浑浑噩噩中面容枯槁,双目涣散无神,连说话的声音都很难大起来,口齿有些不清不楚,却还惦记道:“是棠啊,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同我说,我给你做主……我还剩一口气都要为你做主……你不许欺骗我……不许瞒我……有什么委屈就跟为娘说……你千万把我当成你的亲娘……我可是素离的素容啊……你啊别把委屈吞入肚中独自伤心……”
病入膏肓的女人说话很缓慢,她用仅剩的力气,将心中对我挂念的话,都似蜗牛爬行一样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她前些日子把对其他人想讲的话都说完了,不管是对袁清山和新媳妇,还是对老爷子和那些老姨娘,该交代的她都交代完了,如今只剩下我,她还有好多话仿佛说不尽。
我含泪握住赵林容手骨突出的凉手,昧着良心哽噎着说:“母亲……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很好,真的很好,我自从来到了袁家得到您和月白的疼爱,我过得很知足,我这些日子真是去寺庙为您祈福了,因为我向少夫人姐姐学习呢,她也成日也为您祈福,她待我很客气,我回来以后她对我的吃穿用度面面俱到。娘不用怀疑他们会欺负我,有您的嘱咐,没人再为难我了,您看,我出门那么久,都没人指责我,谁敢不给你面子呢……”
赵林容呼吸微弱地稍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就算你不去寺庙为我虔诚祈福也没关系……我宁愿你陪在我的身边……让我再好好地看看我的小素离……”
那鸠形鹄面的女人困难地偏头看我,我就马上把脑袋移到了她的正前方去,我们默默珍惜地望着对方,谁曾想,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到了妇人那张缺乏光泽的脸上,我手足无措地为她和自己擦泪,并抽抽噎噎地道歉。
她湿润的脸上忽然显露微小的笑容,喘着气劝道:“傻孩子……哭什么……我很高兴我快去见到你的家人们亲自谢罪了……当初我没能帮到你们……是我的错……我求老爷子让你做正房……也未能做到……我始终没有完成对你娘许下的承诺……该哭的是我……你为我哭……不值得……”
我拼命地摇头,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自己啜泣得更厉害了。袁禄死活不答应她这件事,她一定会遗憾而终,而我和仇家是第一次不谋而合。
我不想对那位待我好的临死之人撒谎,我将嘴靠近赵林容的耳边坦白了,我和清山以后很可能走不到最后的事,我以后有其他的打算,所以对我来说,做不做他的正房,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对此我既不生气,又不伤心难过。我唯一难过的是婆母即将离我们而去的事情,以及她对我的操心太伤神了。我希望她能明白晚辈真实的心愿,我想要进宫去陪伴端温太妃,以便将来救下流放之地的亲人,以后只想和家人团聚,平淡地过完此生足矣。
赵林容便难过地叹道:“好罢……以后你若想去其他去处……就拜我为干娘……我让他们放你离开……但你若能留在清山的身边……我嘱咐过了……让他帮助你做平妻……”
这位油灯枯竭的母亲,便再三嘱咐袁清山将来好好待我,日后他掌权了就把我扶正。我哪天若不愿跟着他,他就把我当亲妹妹照顾足矣,这样她就能放心去见我的血亲了。她还说,她这辈子唯一的知己只有我娘,素离对她来说,胜过亲人。当年,她赵家出事的那几年,我娘就求家里帮过她家不少忙,我娘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是素离出事的时候,她竟然完全帮不上什么忙,这太可恨可悲了。
赵林容痛苦地呜咽道:“素离分明是个美好的烈女子……却为了家人苟且偷生……她这短暂憋屈的一生不容易……她就像飘落的枯叶……朴素地离去了……而今我的魂魄也将追随她去远方了……我要亲眼看看她到底在哪儿……受了什么苦头……我要下地狱赎罪并且弥补她……”
我和袁清山都哭着捂住了赵林容诅咒自己的话,对于母亲临终的所有嘱托,袁清山都痛哭流涕地答应了。
最后赵林容临死前,支开了袁清山,便吩咐我把耳朵凑到了她的嘴边去,她回光返照时有了点儿精力,说话利索多了,浑身也热了一会儿,她在我的耳边娓娓道来:“你什么时候都知道了呢?我也知道了,我知道是你临摹了你公公的字迹,写了好几封信去瓦解他们本就岌岌可危的联盟,你做得对,我不怪你,还高兴你有这样的计谋与才能去报仇雪恨。他是汉奸,我恨他这种人,他活该……我从以前开始就不认可他,才逐渐与他渐行渐远,你不知道他做了多少戕害无辜汉官和汉人百姓的事,只为了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我一生光明磊落,竟败在嫁给了这么一个人渣,我无法选择自己的昏姻,我是个窝囊废,阻止不了他所做的种种恶行,如若不是为了清山,这袁家夫人的位置我也早就放弃了,我只觉得是耻辱,这些耻辱都是袁升录带给我和儿子的。从前我亲眼看他阴险得势,眼看袁府门庭若市,可惜今后无法看见他大厦忽倾……你要替我亲自看见他得到报应的下场……你要帮素离和你们家报仇……我就放心了……你是我们的好女儿……汉家女儿……是个好女子……我和素离的好女儿……好女儿……”
我止住哭泣,震惶地盯住垂死的赵林容,她疲惫不堪地缓缓闭上眼皮,脸色黄中透着惨白,当她说完“好女儿”这几个字,就彻底地撒手人寰了。直到她去世那一刻,我在忽然之间就哭不出来了,情绪好像被什么邪祟的东西压制住了一样,又似乎是我过于感到忧惧和意外。
赵林容这回是真正地死了,向来待人和善宽容的主母谢世,一屋子奴仆跪地哀嚎,哭得情真意切,索绰罗.婉扬立马放下手中忙碌的事情也匆匆赶来跪着哭丧。
最后头发白了不少的袁老头子也神色复杂地来了,他眼梢红润,几度凝噎,不像是装的。他摸了摸赵林容的脸庞和冷手,便闭眼忍泪,他在妻子的房间里没待多久,就逃掉似的惊惶又踉跄地离去了。袁禄那副对亡妻扭扭捏捏的样子,显得他心中对她也很有愧疚感一样,我不清楚他流露出来的感情是真是假,但我深觉他这样看重权利的人一定不会后悔。
而我心中那位几乎消散的月白哥哥——袁清山,正痛不欲生,他哭得死去活来之余,更依赖我了。他白天抱着我哭,晚上也抱着我哭,我却奇怪地不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