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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冒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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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道路上没有一个人,下水道口在哇哇地往外吐,成股的水流从坡上流下,磅礴的雨足以打湿石原的鞋面,雨滴坠入地面的声音,打在伞面的声音,远处汽车启动的声音还有很多很多,落在石原耳中吵闹得很。
她想不起今天为什么心烦,可能是下雨天却穿了一双不防水的鞋子,可能是因为今天上学时老师催眠的语句,可能是离开学校时左脚走在右脚前面。
回到家里照常说上一句我回来了,照常没有人回应。
石原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不说多好吃,反正不挑的话还是能咽下去的。
急促的敲门声把思绪游离的石原拉回现实,门外的人带着一种不开门就要敲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敲得石原心惊胆战又不敢上前。
陈女士是有钥匙的,即使是敲门,她也是温柔地轻叩三下,用惯常的语气叫她:“阿女,妈妈没有带钥匙,给妈妈开下门好吗?”
门外的人不是陈女士,这一点石原可以肯定,但他到底是谁,一直不说话,一直敲着门。
像是某种意识涌入大脑,石原发现自己手指短短的,腿也短短的,被雨水冲刷的窗户上印出一个小萝卜头。
石原惊觉这是小时候的自己,在她扭头的一瞬间,门被一股极大的外力冲开,撞上墙壁以后发出吱呀吱呀的惨叫。
那张熟悉的面孔向她大步走来,他的脸随着距离的缩短不断放大,进而扭曲。
“你死掉就好!你死掉就好了!”
睁开眼是熟悉的天花板,石原松了一口气,这个季节不冷不热,她盖着薄被子却热的洇湿了睡衣。
手环发出心率爆表的警报,她把手表扯下随手扔在床头,脸深深地埋进了双膝之间。
自从陈女士去了春城,她没有一个晚上睡好过,梦见那个男人是常有的事。
石原换了件睡衣,汗湿的衣服乖乖地搭在椅子上。她捻开窗帘露出一个小缝,窗外昏黄的灯光争先恐后地往里钻,莫名的第六感促使石原向路灯方向看去。
电话铃声响起时陈翼还在梦里,伸手摸了几次没摸到手机,吵人的铃声又唱个不停。
陈翼费劲地把眼皮扯开一条缝,刺眼的屏幕对他的眼睛造成巨大的伤害,心里想着哪个狗东西这么晚打电话他真要骂脏话了,看了石原两个在屏幕上闪烁,他一下清醒了不少。
这么晚了给他打电话?难道是?不对,应该是有什么事。
怕黑,怕打雷,一个人住也害怕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在陈翼脑海中闪过,他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键。
“怎么了?”
“你妹在家吗?”
没想到是这样的开场白,陈翼把孩子的名放了放,在陈洁房间晃了一圈,甚至连床下也看来,才确定这小祖宗大半夜又跑出去了。
“困吗?要不要睡一会?”
小姑娘进门一句话没说,身上单薄的长袖睡衣根本抵不住寒意,石原翻了件自己的卫衣给陈洁套上。
陈洁和陈翼长得不像,神态倒是如出一辙。
陈翼五官硬朗线条流畅,不说话时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似乎没有任何事能打动他;十岁的陈洁长着一张娃娃脸,这个年纪的婴儿肥显得脸更圆,一双大眼睛写满和她哥一样的厌世。
石原的卫衣遮住她大半个身体,刚刚在外面冻得没知觉的脚在逐渐回暖,身上的衣服洗衣液的味道不重,一点点香气勾的陈洁想哭。
她上前一步,两只手从宽大的袖子里钻出来,绕过石原的脖颈,把头埋在石原的颈间。
“谢谢你。”
陈洁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被石原捕捉到。意识到这小姑娘向自己展示脆弱,石原内心柔软不少,她轻拍着陈洁的背。
“你不想问问我吗?”
大半夜把自己捡回来,给自己拿衣服穿。陈洁被陌生的善意裹住,她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也知道这个人是哥哥的同学,还知道上次在外面晕倒也是她打电话找的救护车。
陈洁少有想跟一个人说话的冲动,莫名地,她想告诉石原自己为什么大半夜会出现在这里。
“你想说吗?”石原摸摸她的头发,下面的发丝打成死结,理不清。
“我想我妈了。”
陈翼来时陈洁枕在石原腿上睡着了,石原睡眼惺忪地侧过头,咂摸着嘴,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口水。
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落在陈洁腿上,睡梦中的人猛地惊醒,下意识抓住身边的人。
“你别把人抓疼了。”陈翼没个好脸色,大半夜跑出来真是想挨揍了:“回家。”
陈翼的话成了耳旁风,陈洁转过身,面对着石原继续睡。
“陈洁。”陈翼抿着嘴,两条眉毛快拧成一股绳:“有些话别逼我说第二遍。”
兄妹俩心里憋着气,谁也不让谁。
石原少见陈翼戾气这样重,虽说平常也臭脸,但没有这样的外显的坏脾气。
“姐,你能把他赶走吗?”陈洁把头埋在石原的肚子上,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
石原心想现在你是我的姐了,你看你哥那样子,我俩加在一起也把他赶不走啊!怎么还强人所难啊!
陈翼也是被她气笑了,他从家里过来顶破天不超过一个小时,姐都喊上了,下一秒是不是要把人带回家了!她需要你来带回家吗!
陈翼不管陈洁是个什么情况!把人从石原的怀里一捞,扔下一句麻烦了早点休息,扛着人就往外走。
两兄妹离开后,石原仅存的那点睡意全没了,她歪七扭八地摊在沙发上,想起上次陈女士在家时跟她讲到过这两兄妹。
父母在玉城做了点小生意,有天晚上出门送货遇到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睡觉前还说第二天送孩子上学,最后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
留下两个孩子跟着爷爷,大一点的陈翼明白什么是死亡,看见父母的那一刻红着眼流泪,嘴上一声不吭;小一点的陈洁那明白这些,天天逮着哥哥要妈妈。
这院子是陈翼妈妈的财产,后来是在陈翼爷爷的主张下出售的。陈翼爷爷没有说太多,只是跟陈女士说不想孩子们睹物思人。
运动会的第二天,石原的一千五排在韦天燃的一万米后面,检录那会儿两人才有悔恨之心,你说我当时害他(她)干嘛!真是害人害己。
想来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两人给对方加加油,发自内心地碰了个拳。
贺思昀被两人视死如归的模样逗得不可开支:“你俩整得跟上战场一样。”
“原子咱别怕!你这大长腿三两步就跑完了,肯定没问题的。”白歆荷宽慰道,想起来昨天的接力跑,她俩发挥得不错,最后还拿了个第二名。
“咋光夸她?”韦天燃不服,夸奖的话顺嘴就要。
“你也行你也行,你也给咱班拿个第一名。”白歆荷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随便说两句都是单压。
检录前面这四个人说说笑笑气氛没那么紧张,站在后面的何芝芝显然没这么轻松,她低着头,手上的倒刺被她抠出血点,嘴唇看上去没什么血色。
越过队伍,白歆荷说完话,何芝芝苦笑着摇摇头,看样子拒绝了白歆荷的提议。
像她这样的第一名跑不跑这个一千五没有人会说什么,毕竟这个年纪成绩优异可以堵住大部分人的嘴,石原察觉到她的身体不适,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坚持。
枪声响起,石原和何芝芝位置一前一后,石原耐力不错,两圈下来好多同学放慢了步伐,有几个甚至已经开始走了。
越到后面,越来越多的同学跟不上节奏,而石原始终保持着一定的速度,跑到最后和一位体育生一同冲过重点。
“你还挺厉害欸。”
“你也是。”
商业互吹没说两句,就听见看台上有人惊呼,距离两人不足十米的地方,何芝芝晕倒了。
由于田径项目太多,看比赛的同学只能站看台上,最近的工作人员也在操场之外还没进来。石原避开没有结束比赛的同学,在体育生的帮助下把何芝芝背出了操场。
比赛没比完,何芝芝趴在石原背上,微润的肩头让石原还腾出嘴安慰她:“没关系的,身体最重要。”
闻言何芝芝搂着石原的手收紧了些,她紧紧地贴在石原身上,带着鼻音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可这样就得不到第一了。”
“你都当了那么多次第一了,就当是给我们这些没当过第一的一个机会嘛。”
对第一的执念像疯长的野草,把何芝芝困在一口枯井之中。
既然会用执念形容,自然不是一句话能化解的。
像何芝芝对第一的执念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决想要得到抑或是守护的东西,无论那个东西是什么,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指责她让她放弃。旁人能做的,不过是在难过时递上一句宽慰的话,仅此而已。
校医和工作人员接走了何芝芝后,石原力竭在花坛旁边找了块没那么脏的瓷砖坐下。
“原子你是真强啊!跑完一千五还有劲儿救班长。”白歆荷把拧开的水递到石原嘴边,夸夸的话从站她身边就没停过。
有白歆荷拿着水,石原也懒了,就这她的手,张着嘴找水喝,跟宠物猫一样。
“没办法,从小就是当英雄的命。”石原故作油腻地摸摸头。
刚刚喝水喝太猛了,才运动完凉水一刺激,石原感觉自己嘴里一股铁锈味加水腥气。
“女人,你给我喝的什么?”石原被这股味道刺激得想吐,就这样还不忘跟白歆荷打趣:“你是不是要谋害我。”
“完犊子,忘了跑完步不能喝凉水了。”白歆荷一拍脑门,光顾着夸她,忘记正事了:“那你坐在这儿歇会儿,我回去给你拿杯子接点热水。”
白歆荷前脚刚走,一瓶拧开的葡萄糖就送到石原面前。
“工作人员说的,你喝点这个应该会好受些。”
“谢谢。”
“不用谢,能帮到英雄也是我的荣幸。”
被别人玩自己的梗,石原有些不好意思接话茬,沉默地从贺思昀手中接过葡萄糖,甜腻的口感让她喝得费劲,小口小口地喝着感觉自己像是被泡在蜜罐里一般。
石原身上的衣服被汗洇湿,站在面前的贺思昀一如那天在医院的陈翼,石原的狼尾长长了,后面的发丝凌乱地散着,还有一些钻进衣服里,和微润的皮肤贴着。
从贺思昀的角度看过去,石原的睫毛就像两把小扇子,扑闪扑闪的,在眼睛上晃过一下又一下,往下能看见躺在锁骨上的项链。
那条项链不是复杂的款式,闪着细碎银光的链子上挂着一只银质的蝴蝶。
视线没有再往下,堪堪停在石原的脸上,似乎想要看透她的每一寸。
“我脸上有东西吗?”石原被看得不自在,望向他的眼睛里全是疑问。
贺思昀笑了笑,也不管瓷砖脏不脏,一屁股在石原的身边坐下。
“有个睫毛。”贺思昀也不问石原的意见,等石原反应过来,贺思昀的手已经从她脸上挪开了。
石原不喜欢这样贸然的动作,贺思昀眼中的戏谑和好奇她看得见,但她并不想接招。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冒昧了。”石原冷着脸,语气重了些。
有理论说过,人是社会关系中的一个点,与不同的人产生关系就像是丝线,将人与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说人不能做孤岛。
石原不认同这样的观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觉得人就应该是孤岛,没有谁能和谁产生名为永久的关系,或许我们可以陪伴彼此一程,但也仅仅就这一程罢了。
作为一个不善于维护关系的人,很多时候石原不会主动去和别人产生链接,自然也不希望别人来和自己产生链接。
从小到大,她时常会陷入得到又失去的死循环中,次数多了她不愿与人更往前一步,尤其是像贺思昀这样,会因为一时的有趣把人拖入一段莫名其妙的关系之中。
我们当然是同学,尽管或许是还算熟识的同学,但不代表我们成为了彼此的朋友。
毕竟朋友应该是双方自愿不是吗?现在她可不情愿。
贺思昀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他的手在大腿上摩擦着,而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巧克力派递给石原,仿佛石原冷言冷语不是对着他说的。
两人陷入一种奇怪的冷战中,贺思昀感觉自己大脑的每一根神经正在强烈地跳动,胸腔里的那个心脏也在奋力地往外蹦,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充斥着兴奋感。
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眼前的这位真是有趣得很,如果得到应该是一次不错的体验。
“要不要收下我的道歉。”她不拿,贺思昀放低语气,一直举着那个巧克力派。
可惜她不吃这一套,不说更刻薄的话是石原的原则,不接受这样的道歉也是她的本意:“韦天燃要跑完了,他应该会需要。”
没有送出的巧克力派重新回到贺思昀的口袋,他的手指隔着包装摸到巧克力融化后产生的粘腻,此刻眼前的人也让他思索起来,一以贯之的处理方式在她这儿是否失灵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石原休息足够,确保自己站起来不腿软后才慢悠悠地起身。
她步子很大,频率却不高。
跑之前跟韦天燃说好,等他出来要夸他一声哥们真牛。
韦天燃在一众人中还算是有点优势,排在前五的位置。
跑前面的那几位一个个身体素质一看就是体育生,韦天燃这种半吊子能跑到前面也算是不错的。
越到后面,韦天燃感觉自己对下半身已经失去掌控了,只有意志告诉他,往前再往前。
看台上加油声此起彼伏,各个同学的名字夹杂在巨大的加油声中,韦天燃自然也在其中。
这个时候,站在花坛上看的人不多,虽然隔着一层护网,但距离跑道更近。
“韦天燃!加油!”
此刻石原的声音犹如天籁,简短的名字配上加油,比起看台上更靠近的声音让他觉得有人为他而来。
“韦哥!加油!”
怎么这个加油听着这么难听呢。
“加油啊!韦天燃!”
拿着水跑回来的白歆荷,气儿还没喘匀,加油声就出来了。
心里是受到鼓舞的,可是身体确实跟不上了,韦天燃的步伐被钉死,毅力带着他维持这样的速度不掉队,在最后的冲刺阶段以微弱的优势成为第三名。
“韦天燃,你真牛啊!”
“确实牛逼了韦哥。”
“该说不说,这一万米都能跑得下来,你干啥不成功。”
韦天燃装逼的心思歇了大半,飙升的肾上腺素所剩无几,腿有点打颤。
“下次叫燃哥吧,韦哥也忒难听了。”韦天燃把手搭在贺思昀肩上,说话都费劲了还纠正他的称呼。
瞧着兄弟这么辛苦,贺思昀干点人事,把葡萄糖拧开塞他嘴里。
“昀哥,冲这葡萄糖今天高低让你当会儿哥。”韦天燃一边往嘴里灌,一边对贺思昀上下其手,那扭捏劲儿赶得上上花轿的大姑娘了。
“婉拒了,这我真不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