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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疼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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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商悯容趴在榻上难眠,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池珩在明镜台冷漠如霜的脸。
他难道没有丝毫愧疚和不忍吗?什么舅舅,他分明……分明比陌生人还冷漠!
他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妹妹说话。
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冷漠的哥哥?
商悯容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都是池珩那张像看狗一眼看人的脸,即使他长得好,成天仰起下巴看人,就算他天下第一美貌也讨人嫌。
他干脆起身打开窗户透气,对面书房的屋子还灯火通明,商悯容清晰看见了里面端坐低头的剪影,手臂微微动着,应该是在写什么。
片刻后,池珩突然推门而出,商悯容一惊,险些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幸好对方没有朝这里看,在玉兰树下走了几步转回去,又走到树下,双手抱臂,很快放下,靠着树干低头沉思。
吹过来的冷风叫商悯容打了个哆嗦,回忆忽然就上涌过来。
三年前的某夜,和如今差不多的凉风,他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推开窗户看见母亲站在栅栏外的树下,被所见景象惊得瞪大眼睛。
母亲拉着一个男子的手不放,那男子在黑夜里一身黑衣快要融于夜色,唯独露出来的侧脸和被母亲攥紧的手在月光里白得像寒冬初落的雪。
母亲似乎是走投无路了,竟直直跪下来握住那人的袖子,他双脚钉在原地挪不动步子,那人也一动不动,却浑身透着冷漠,只施舍似的丢过去一只钱袋,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那人的身影和池珩逐渐融合,商悯容紧抠窗棂,双眼怨毒。
原来是他,怎么会是他,当然只能是他。
他们之间的仇恨又加一笔。
商悯容恨不得立马扑过去啃噬他的血肉,既然在妹妹生前如此心冷如铁,又何必在她死后装模作样。
啪地声响,窗户被重重合上。
池珩听见声音回过神朝那边看了眼,脸上闪过疑惑,瞧那里窗门紧闭一片漆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想来那孩子还在生气,怪自己心狠。
毕竟才认识两天就挨了一顿那么严重的刑罚,不仅身体难吃消,又正是开始爱面子的年纪,被那么多人看着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第二天一早,他轻轻叩响商悯容房门。
商悯容在梦中听不到接连三声的敲击,一直到池珩不厌其烦地又敲了几下他才慢悠悠地睁眼。
池珩看见只穿里衣赤脚下地过来开门的商悯容微微蹙眉,几度欲言又止,看上去很想骂人但生生忍住,道:“你饿了吗?”
“?”商悯容奇怪地看着他。
他脸色颇怪,有些硬邦邦开口:“饿了就过来吃饭。”顿了顿,补充一句,“先穿好衣服再吃。”
商悯容没有动作,一眨不眨盯着池珩,池珩也面无表情回视,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池珩觉得这样太傻,抬脚步下台阶,冷冷甩话。
“穿好了就过来。”
一直到商悯容蹬上鞋子起身,他终于顿悟,池珩这是在别扭道歉。
他心绪也变得复杂起来,既埋怨池珩狠心,又因他的主动示好给他找了理由。他也是没办法,毕竟自己也有错,他又是剑使又是掌刑,若是徇私以后该怎么服众。
至于母亲……他作为哥哥是对不起自己妹妹,可是他作为舅舅,起码到目前为止待自己还不错。
两只小人在脑子里拉扯,一个邪恶发笑说遍池珩坏话,一个温柔安抚细数池珩对自己的好。
但是他们之间……
他们之间的恩怨何止是这么简单。
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饭吃一半撒一半,商悯容心不在焉,袖子蹭上桌上的油渍也不知道,池珩几番意欲提醒,又怕两人再度闹得不愉快,把即将脱出而出的话硬生生随着荷粥吞回去。
“你可不可以,”眼见筷子要戳到鼻孔,池珩终于忍无可忍,“吃饭的时候别走神。”
被这么一提醒,商悯容回过神,看到自己手边一片狼藉,脸色唰地涨红。
“你慢慢吃吧。”池珩起身,“我晚上回来。”
商悯容筷子一顿,僵硬点头,可惜池珩早早就背过身没看见他的回应。
掌门正殿所在的西侧殿是处理公务的地方,掌门不怎么爱管俗物,自池珩少年时就开始被掌门拉着慢慢接触宗门事务。
他伏案执笔批阅公文,四周摆满文书,手边散着拖地卷轴。
有弟子匆匆来报,近日有妖在城中横行霸道,行踪不定,说到这里,弟子停下了。
“怎么不继续说?”池珩从案牍里抬头,弟子难以启齿般开口:“……且极度好色。”
池珩问:“有人捉过吗?”
“先后派出了三队同门,只是那妖实在狡猾,把我们玩得团团转!”弟子义愤填膺,“简直是把我们当猴耍!”
“再派一次,有何情况都向我禀报。”池珩淡声下令。
弟子作揖,领命离去。
案头事务繁多,过不久还有件大事即将筹备完成,可谓正值多事之秋,池珩就连商悯容的练剑之事都顾不得了。
每日只来得及匆匆教他认几个字便要出门,到了深夜再回来。
他处理完手头诸多事已经是戌时,踩着夜灵石发出的流光往“汀花水树”赶,走到一半被某位长老叫住有急事商议,只得原路返回。
“是否耽搁剑使休息?”长老借着流光看池珩脸色疲倦,小心开口,“不如明日再议?”
“无妨。”池珩摇头,脚下咔嚓踩断一根枯枝,“尽早解决。”
这一遭下来,愣是到了子时才结束,原想商悯容早就该睡了,没成想踏进院子就听到一声撞击,像是重物摔在地上。
池珩快步推门,试探般叫了一声“商悯容”。
黑暗里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低哼,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池珩心中微紧,轻挥衣袖,满殿烛光瞬亮。
商悯容趴在地上,五官皱成一团,低低的痛吟从咬紧下唇的喉咙里溢出来。
他没想到池珩会突然过来,眼里闪过惊讶,旋即下唇咬得更狠,别过头去。
腰间被一只手轻轻环住,垂下来的阴影覆过来,那股冷香愈发近了,商悯容瞬间炸道:“做什么?”
池珩已经习惯他一点就炸的性子,把他抱到床上,顺势弯腰的时候,商悯容能感受到沾了清寒的长发扫过自己脸颊带来的痒意。
“你怎么了?”池珩低声询问。
商悯容咬着嘴唇不放,池珩两指不轻不重捏起他两边脸颊,可怜的下唇终于得救,露出咬烂的血痕。
池珩责备似的拍了下他的脸,“不嫌疼吗?”
“这算什么,比这更疼的时候多了去。”他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他紧紧拧起眉。
池珩不厌其烦又问一遍:“是哪里疼吗?”
跃动的烛火下,他雪白秀美的脸时明时暗,在商悯容对他为数不多的印象里,和抬眼时神若秋水的情态不同,他压下眼睫时仿似冽冰天然雕琢的神像。
然而在此刻昏光里,他低垂的长睫覆下一层淡青阴影,脸上映着碎发浅影,神态像记忆里的母亲。
商悯容被蛊惑一般,像向母亲撒娇讨爱的娇养稚儿,摸着膝盖委屈开口:“骨头疼。”
池珩抬眼看他,他如梦初醒,霎时从母亲尚在眼前的虚幻镜里醒来,脸色难堪。
“是这里吗?”池珩手掌覆在膝盖,轻轻揉了下,商悯容嘶了一声,点头。
“是要长个子了。”他慢慢揉捏,指尖的冷意隔着里衣传到膝盖。
在他模糊的稚童回忆里,有好长时间也是骨头疼,哭得好可怜,那时也有一双手在他身上轻轻揉着,还会温柔地唤他“容儿”,在他耳边唱绵长婉转的歌谣。
商悯容发疼的骨头缝隔着浅薄的皮肉被温柔抚过,不由颤了下。
池珩手掌停了下,又缓又轻重新抚上揉按,商悯容似是发现了什么,微微俯身侧头细细观察起他。
“你长得不像我娘。”视线停在他眼角不甚明显的红痣上,“一点都不像。”
“你娘是女子,我是男子,自然长得不像。”池珩不冷不热回话。
旋即不知道是不是商悯容看错了,他在池珩眼里看到了几分温柔怀念。
“不过你娘长得很像你外婆。”
“我没见过外婆。”池珩按摩的不错,商悯容心安理得躺在床上让他继续,虚虚盯着头顶房梁,“不过我娘说过,外婆和外公都是十里八乡夸赞的老好人——他们怎么死的?”
“……”池珩沉默不语。
商悯容没见过他们,对他们并无感情,他可以毫无负担地问起他们的死因,语气甚至能称得上是坦率天真。
没等到池珩的回话,他瞥过去,池珩缓缓出声:“魔修没杀尽兴时顺手挑到爹,把他砍成碎块。”
话音刚落地,烛火突然灭了一盏,房间陷入昏暗的死寂。
“娘是在爹死后重病在床,不治而亡。”
商悯容猛地坐起来,呼吸微促,睁大眼睛锁紧他,有一瞬间忘记了骨头泛着疼,大有只要发现他说谎的蛛丝马迹就要扑咬他的架势。
池珩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下动作静静看着他,良久,商悯容在再度泛起的痛里低头蹙眉,池珩今夜出奇地有耐心,掌心覆上膝盖慢慢往下,停在胫骨揉按起来。
“褚越溪……他若是再骂你你来找我,不要向他动手。”
“为什么?”商悯容面色不悦,恨恨道,“他骂我母亲。”
“他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
“关我什……”
“他哥哥只活到二十五岁就被魔修杀了。”池珩微微施力扣住他的小腿,“他娘刚知道怀上他的时候,他爹正在外对付魔修,到死都不知道又有了一个孩子。”
商悯容愣住不动,微张的嘴再也说不出话来反驳。
池珩给他的腿盖好被子,起身道:“应该没那么疼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