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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师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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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年有多久?
于凡人来说,有如蜉蝣望椿。
在修士眼里,一朵花开花落。
而池珩,他骑着白马从红尘奔到仙境,细数光阴,名与利兼得,一梦一求,尽成云烟。
两百年,不过石中火、梦中身。
连绵的青草依旧盎然,幼时亲手栽下的花种已经长成大树,树顶爆开朵朵玉兰。
“珩儿。”
树下玄袍青年衣袂翩翩,池珩向他走来。
青年目光沉静,发问的语气像严肃的老学究。
“你越过关山了吗?”
池珩停下脚步。
青年露出一个微笑,静静看着他。
“我不知道。”池珩的发丝被风吹过眼角,“能陪我越关山的人都不在,只有一匹马——它也死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越过去,还是说关山之外还有关山,我终其一生都将无休止地攀越。”
青年衣袍随风,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仙飞去,“世人大多汲汲钻研,万事都要求个明白,到最后还要感叹一场人生成痴。倒不妨一开始就糊里糊涂下去,人生最羡难得糊涂。”
“那你呢?”
池珩哀怨地看过去,凝着千言万语似的深重苦闷,偏偏薄得只不过一眼。
“你为何不肯糊涂?”
青年温柔地看着他,神色安宁。
两个人越过两百年岁月相见,玉兰瓣尖的清露下坠,滴在池珩的额头,冰凉的触感让他乍然惊醒,脑袋磕到了坚硬的石像。
商悯容奉命请来的宫子涯站在他对面,视线从石像的面容移向他,露出怀念的神情。
“上一次和他相见,我只是掌刑,和你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年纪。”
池珩从石像旁起身,身形微晃,宫子涯走上前伸手扶他,反被他握住手腕。
“我知道……是谁来过、是谁刻的……”池珩咬牙,一字一句说出口,“一定是李……”
“阿珩。”宫子涯打断他,“你应先养伤。”
池珩骤然看向他,阴寒寒的,宫子涯抬头望向石像后被池珩破出来的传送阵法,青光之中沁出丝丝缕缕的煞气,粘稠如血。
“你的伤还没好。”
“我不想再等。”池珩垂眸低语,面色带着几分疲倦。
宫子涯语气平淡:“我会派人进入阵中察看。”
池珩语气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要亲自去。”
“那你也要先养伤。”
“我现在就要去。”
宫子涯道:“你已经等了两百年,何必急于一时。”
池珩站起来,声音冷静:“你也说我已经等了两百年。我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是死是活,每天只守着一封发脆的信熬着。我已经受够了,一天都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何况——”
他目光冷漠,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道:“伤好了,您也会用其他理由拖住我。”
“师弟的死活,还重要吗?”宫子涯微微侧目,扫过冰冷、模糊却又分外熟悉的石像,“他是死是活,我们心里都已经有了答案,如今看见被人雕琢出来的石像,不过是让想法彻底落地,死心断绝念想。你是皓曦的掌刑,是剑使,你本该继承我的位置,你比师弟重要。”
池珩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是不敢相信他会说出如此冷酷无情的话,不由后退两步。
宫子涯放轻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责任不在一二人,我决不能让你去涉险。”
池珩眼光一沉:“若我偏要去呢?”
宫子涯低叹一声,池珩脚尖轻踮,朝阵法轻盈飞去,身后一道罡风袭来,池珩抬手拍散,扼住宫子涯小臂。
宫子涯手腕一扭挣开池珩,两人在石室之中打起来,若有旁人在此观战,只能依稀看出两道飞影来。
两人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宫子涯长池珩数百春秋,池珩有皓曦神剑在手,打得可谓是有来有往。
池珩虽非宫子涯之徒,却自幼承蒙他的教养之恩,起式出招都能被提前预测,遑论有伤在身,灵力耗损过多,落在宫子涯下风。
宫子涯如分花拂柳般穿过池珩密密打下的剑光,精准抓住他的手腕。
“你一定要查清楚?”宫子涯夺过他的剑,剑刃搭在他肩头,仿佛只要听到一个“是”,他就要斩去池珩的胳膊。
池珩不为所动:“我一定要查清楚。”
宫子涯的目光缓缓望向石像,耳中有人轻轻呼唤“师兄”,含着温柔的笑语,坐在后山的树下,手中捧着硕大的花簇递过来。
只是,他失去这番光景,已经有两百年。
“掌刑池珩忤逆掌门,自去领罚。”宫子涯收剑背身,“去连雾峰禁闭三月。”
池珩返回汀花水树时整个人如同阴云过境,商悯容微笑上前,砰一声被挡在门外。
他不明所以,池珩整个人像是吃了火药。
末了,池珩推开门,向外走。
商悯容欲跟过去,池珩扭头道:“三个月内,修炼时若有疑问去找韩清弦。”
商悯容问:“您是要去哪里吗?”
池珩拂袖而走,冷声:“连雾峰。”
连雾峰地势奇高险峻,终年云雾,刺骨的冷久不融化,是犯错的弟子禁闭受罚的地方。
商悯容怔了怔,没想到池珩有一天也会受罚。
宫子涯一直站在洞中石室,面对石像,走到后面的传送阵法,待蹲下细细查看一番,又抵指闭目,挥手击向神鸟蓝眸。
阵法瞬间消散。
他不复以往笑面,脸色微微绷着,慢慢抬手抚向石像面颊,闭上眼睛想要从冷硬的石头中感受到一丝温软的活人气息。
“云栖……阿栖……”他轻声叫师弟的名字,“你当真是收了一个好弟子,他和你一样固执。”
宫子涯回去后宣称要参悟新剑式,不准任何人打搅,韩清弦敏锐发觉了师尊异常的低沉阴郁。
恰好池珩被罚,他心中奇怪,只觉得有一串丝线将其中相连,却揣摩无门,找不到那根线在何方。
彼时池珩正在冰洞内打坐,外袍叠放在旁边,寒潭冷雾弥漫,清艳的面容现在寒气后,像一块玉被人掷在雪中,缀上两瓣红梅。
一滴雾气凝成的水珠沿着修长纤细的脖颈滑到锁骨中心,没入雪白寝衣中,蜿蜒出一道水痕。起伏的胸膛在沾水的衣内若隐若现,一缕乌发湿答答垂在胸前,还有两绺湿漉漉的碎发贴着脸。
韩清弦盯得失神,直到池珩睁开眼睛,被那双清冷却沾染水雾的眼睛盯来,他方才惊醒自己的失态,以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眼心虚半垂,眼眸移向别处。
“你来做什么?”
韩清弦走近,池珩的脸近乎被熏得如白琉璃似的,眼角小小的那颗红痣更加艳丽,他看了一眼就强迫自己收回眼神,露出笑容。
“怎么被罚了?”
池珩瞥他一眼,没吭声。
韩清弦捏住池珩手腕,确认池珩的伤没有大碍后才松了一口气。
池珩问:“文秀已经全告诉你了,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韩清弦放开他手腕。
“我现在知道了。”
韩清弦沉默须臾,笑了一声:“你学坏了。”
池珩平视他:“你想问什么?”
“我都想知道。”
池珩道:“说太多话很累。”
“哦,你可以分开说。”韩清弦翘起二郎腿,“想说一句歇一个时辰也行,反正我有耐心。”
池珩无奈道:“你好奇心何时如此重了?”
“你们都去征讨魔教了,留我一个人在门派。”韩清弦声音郁闷,“我若是不问,你们便都要瞒着我。”
池珩道:“不是故意想瞒你。”
“世间诸事几乎都是由误会引起,即便你们不是出自内心想瞒我,我若是不知道,岂非叫日后生出嫌隙,叫有心人利用?”韩清弦收起折扇,“你告诉我,我就不生气。”
他一副纠缠不休的架势,可谓是拿捏了池珩的命脉,池珩最怕这种人,遇上了不是大干一场就是缴械投降。
池珩自然不会同韩清弦动手,只得把来龙去脉全说了,连着他师尊云栖的石像也一并交代,省的韩清弦接下去问他为什么会被罚。
韩清弦皱着眉听完,慢慢开口:“师尊他……也是有诸多无奈。”
宫子涯生性自由萧散,爱红尘白云,喜万卷河山,却造化弄人,生就过人资质,同辈鲜有能出其右者,阴差阳错又众望所归地做了掌门。
一国需要皇帝,一派就要掌门,世人都说神仙好,怎知神仙也做官,分出个帝君上神仙将来。
凡人拿修士当神仙,神仙拿修士当凡人,修士吹着两头风,干脆就沾了两头的风气。
掌门一言一行关乎门派,任何微末小事都可能关系门派存亡,宫子涯从最初横冲直撞一言不合就拔剑到独自摸爬滚打不苟言笑,如今已是练就一副谈笑风生绵里藏针的笑面虎模样。
“我明白。我们谁都没资格怨他,”池珩垂眸,“我们都在他的庇佑之下。”
韩清弦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放心,我帮你劝他。”
池珩目光怀疑,韩清弦拍胸脯信誓旦旦:“我师尊我还能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