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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降真 ...


  •   侍者很快将那宝船上施恩的贵人们一一唱名完毕,演百戏的小船渐渐开过来,离岸近的几艘里已经有人在演吐火、穿剑等把戏,百姓们都欢欣雀跃起来,引得不少喝彩叫好。

      燕休正打算循着那些横舟靠岸的地方找过去,但人太多,光天化日之下又不好玩失踪大法,一时难以脱身。他身旁有一家四口,是一双带着两个女儿的年轻小夫妻,小的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大的那个则大着胆子要父亲把自己举起来看戏。

      燕休略一侧身,为他们让出些动作的空间。

      这小姑娘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虽衣着普通,但白胖可爱,想必父母很是精心疼爱。她骑坐在父亲脖子上兴奋地扭动着,眼睛如圆溜溜的水蒲桃,左看右看也没够,一听另一边又登场了两个演蹴鞠的胡姬,忙就扭着身子要看,结果一不小心向后仰去,差点就要掉下去——

      麦大郎感觉女儿重重后坠,心里登时一惊,一时间只顾手里死死抓主孩子的腿脚,可他自己也不甚高大,女孩有些分量,差点一同倒过去,电光火石间是一只颇有力的手贴了上来,帮父女二人撑了一把。
      他连忙转头看是哪位好心人相助,就见身侧一个看起来未及弱冠的俊秀小郎君正扶着他家芸娘的背。
      这人锦袍华服,贵气逼人,但面孔苍白,神色淡淡,只垂眸看着掌下的小姑娘,倒像是不甚喜悦似的,与周遭百姓格格不入。他有些吓住了,怕自己是冲撞到了什么白龙鱼服的贵人,嗫嚅了几下也没说出话。

      倒是麦芸娘,这小姑娘先是咬着嘴里的麦糖,黏糊糊地道了谢,可忽然又将身一扭,做了个非常明显的躲闪动作,避开了青年扶在她背上的手。

      她看起来对自己下意识的行为有些不安,可燕休立刻明了,随后便不再看麦家父女俩带着慌张欲言又止的面孔,不发一言,颔首离去,也不见他如何奋力挤行,登时就消失在人潮中。

      远离数步之后,燕休再次选定一处驻足之地,抿着唇暗自攥拳。
      是他的手太冷,那孩子才会躲避。

      他想起郑氏曾经警告过他的话。

      他这样想当然的追上前去,可若是“阿荼”如此,他又该如何呢?
      ......
      一个纠缠不休的幽魂,会吓到她吧。

      思及此处,燕休几乎觉得脚下生了钉子,三千里路也无畏的人一时竟连半步也迈不出去了。

      因此他便也没能注意到,那载着达官显贵们驶离池心的宝船正在他不远处徐徐靠岸,衣香鬓影环绕间,数个沙弥殷切迎上,一团蓝影便入了寺去。

      ——————————————————

      宁国夫人在觉恩寺有些特殊,寺中几乎无人不认识她,但这并非因为她好做法事或是供养阔绰,而是因为她的“夫君”,已故乾安大长公主的幼子,如今法号法明的鄢国公窦简,正是在此处皈依修行。

      穿着睢蓝蹙金大袖的女子颇有些冷傲似的一言不发,只时不时点头应答,而迎她入内的僧人也不以为意,只是一路竭力叙话,将她和两个侍女引进一处院落后才离开。

      院中有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在挑水,一见她们来,便眉开眼笑地上前合十见礼:“外头还有俗讲呢,您来的好早。”看起来竟然半点不怕她。
      面巾遮住了女人的表情,妆又浓重,不过看得出她眉眼微弯,也是笑模样,只是仍旧不答话,还是一味颔首。
      一旁的霜韵忙说:“慧生小师父别在意,船上风大,我们夫人吹得喉干,正说不得话呢,你且先忙去吧。”

      慧生眼珠子在三人身上滴溜溜一转,眨巴几下,果真依言退下了:“那小僧去备茶来。师叔在抄经,您尽管进就是了。”

      说完,脚底抹油似的出了院门,还从外带上,倒叫霜韵露出一丝苦笑。

      小沙弥刚跑出去,屋中便忽然有人慵声说:“我这儿可没有好茶,只有苦丁管够。”女人一动不动,似在踌躇,那人就又跟屋外长眼似的催促:“来都来了。”

      确实是怡然自得的主人翁气派。

      女子这才缓缓迈入,霜韵却脚下一顿,拦着露韵一起留在了外面。

      屋内开了两扇明角窗,光线正好,檐下设着一张几案并几座矮柜,不少书本就胡乱堆在格子里。
      案前端坐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僧人,穿着青布法衣,乍一看倒是比方才引路的那个还朴素些似的,实则面前的笔墨纸张无一不是有价无市的上品,其中有杆专写大楷的鸡距狼毫还是两个月前郑如愔让人送来的。

      窦简当年是真落发,真皈依,脑袋剔得光可鉴人,佛珠盘得润如珠玉,看见女人进来也只是略一抬眼,下笔依然大开大合,毫无顾忌。

      他本以为她是主动上门,可抄了几句仍不见女子开口说话,他倒有些拿不准了。
      此人出家的一大原因就是不耐烦跟人打机锋,于是干脆利落的搁笔,指着面前一张蒲团说:“坐。”

      女人仍不动作。

      窦简这下真的皱起眉来:“你什么意思?”
      他将茶杯拿在手里,有些不悦:“有话就说,开不了口就走。何况你就算要议论圣人,在我这院子里也没人管,难道还怕隔墙有耳?”
      说着,他将三只茶杯一字排开,不慌不忙地自饮起来,意思很明确——饮茶如焚香,三杯之后就要送客。

      女人见状犹疑了几息,终于还是在蒲团上跪坐下来,面对窦简解开了面巾。

      清透茶液当即一荡,平静的水面和它们主人的声音一起出现了裂痕——

      “怎么是你?!”

      日头将斜,一个裹在白纱幂离中的红裙女子从小门悄然入庙,穿过古刹森森,迈进这座院落。

      院子里的架势跟三堂会审似的,窦简摆出张月牙凳,坐出了衙门里圈椅的气派,霜韵露韵守着院门左右站立,都是低着头不敢说话,唯有华服盛妆的妙义得了副禅椅,从背后看去与郑如愔身形几乎一般无二。

      她听得来人的脚步声便要起身让座,立刻被女人摆手拒了。

      窦简冷眼看着,哼笑一声:“还不摘你那混淆视听的东西,是等着谁伺候?”露韵神色不忿,却见女人果真徐徐解下束带,白纱掀开,赫然是在场诸人熟悉的脸孔——因幂离中没有再戴面巾,所有人都看得到,她脸上竟不见了那片骇人的烧伤。

      不仅如此——贴身侍候过宁国夫人的人都知道,她从不敷粉,因肌肤受损,素日也很少上妆,可此时她腮边却残存着些酒晕红,还抹了浅淡的口脂,清透到不足以遮住下唇那枚血褐色的痣。

      郑如愔卷起幂离上的白纱搭在臂弯中,看起来有些疲惫地看向窦简:“多谢,人我带走了,望你保密。”

      窦简不答,只是大为惊异的打量着她的脸:“你找的什么神医?”

      女人闻言恹眉:“明青风做的假皮而已,超过三个时辰就要烂脸了。这事你少管,安心抄你的经去。”
      说着便问妙义:“你怎么跑这里来的?”
      妙义低声解释:“是副院净觉,这人一贯好钻营,想必早就看见奴婢在宝船上,便命人来迎,众目睽睽之下反不好推拒纠缠。”

      郑如愔这才放下心来。

      她用力捏了捏眉心,呼出口气,准备出去点上霜韵露韵回府,就见窦简正色说:“你们主仆搞这优孟衣冠的把戏,我本不该过问的。我只是好奇——”

      他的目光在明显以盛妆模糊了眉目的妙义和一身轻装打扮的郑如愔之间打了个转,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她今日是'郑如愔',那你又是谁?”

      女人眼睫一颤,窦简悠悠然地字句紧逼:“或者说,问一个我十年前就问过的问题——”
      他兴味盎然:“在成为'郑如愔'之前,你到底是谁?”

      郑如愔回视不语。

      窦简看起来也并不像真的等她回答的样子,他只是乐得看世人抓耳挠腮的窘迫样子,没得逞也不恼,踱步过来笑着说:“去见谁总可以说吧?看你这样也不像是谋了什么大计,我帮你一回,总得让我听一耳朵。”

      谁知这句郑如愔反而惜字如金的答了:“明知故问。”

      窦简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其实知道些郑如愔的旧事,为此一直真心祝她能另觅良人。奈何这些年她简直比自己这个真和尚还洁身自好,而且明明什么都不信,法事和道场还是按着日子做得一丝不苟,他每回看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今日之所以敢如此调侃,实则也是一半好奇一半认真,想着她若是真的放下前尘也未尝不是喜事一桩,可仔细琢磨过这四字后却真是受惊不小,险些就跳起脚来。

      “你那时不是说死了么?这都多少年了!”

      他瞪眼看着郑如愔,压低声音,急赤白脸一顿说:“不说就不说,青天白日,佛门净地,你唬我有什么意趣。”
      可看她又不像在说笑,反而更觉得发毛了。

      郑如愔看他的样子便觉快意,生出些报复的促狭心思:“又活了,不成么?”

      窦简一副如鲠在喉的样子,攻势顷刻逆转,她皮笑肉不笑的说些恐吓的话:“也不知是从泥地里长出来的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听说我二嫁,既舍不得杀我,便决意头一个先取你的命。阿弥陀佛,你就在这儿洗干净脖子等着罢。”

      说着,她向妙义抬手示意,重新戴好了幂离,转过身去,声音从白纱里幽幽飘出:“法明大师这一颗大好头颅,也不知他何时来砍,晚了可就不美了。”

      主仆二人施然离去,打开院门的霜韵露韵听见院里有什么东西丢出来砸在了门槛上,也不敢回看,只匆匆福身一礼,一并离去了。

      ————————————————

      明青风办事还是有准头的,他说这东西“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就果真一丝破绽也无——当然了,他说这东西超过三个时辰不除就会烂脸,那确实也无半分虚言,妙义帮女人将它揭下来时,她被遮挡住的伤疤部分已经开始明显泛红。

      妙义十分不忍,轻声问她是否疼痛,说着就要让霜韵去拿清凉止痛的油膏来,被她制止了。

      “先用冷布巾敷一会儿吧,没什么事。”她不欲让她们多折腾,硬是让还有些云里雾里的霜韵露韵下去歇了,然后趁着妙义去焚香的功夫将铜镜挪了过来,在烛光下自行端详着。

      她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真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其实伤疤泛红也不全是因为明青风的假皮。
      自从某人从天而降地登堂入室,她画过的那些不知是为了骗过他还是骗自己的浓妆已经让她吃过了不少苦头,若不是她这里的脂粉都是赐下的贡品,纯粹天然,说不定早就开始溃烂了。

      就当是她为自己的胆怯应该付出的代价吧。

      她有时候不得不反复捶问自己——是否这张脸并不是宁国夫人,那织金蹙银的一方方面巾才是。

      否则她要如何才能维持住那副冷淡的、傲慢的、颐指气使的、居高临下的躯壳去与他公事公办的周旋?

      ——这是“郑如愔”才能做到的事情。

      ……

      安骛是办不到的,所以这皮囊注定在悄无声息中为命运所隐诛,然后从颠沛流离的碎骨中生出一个铜皮铁骨,噬人血肉的郑如愔。

      金刚怒目才好执剑染血,因此除了做郑如愔,她早就认定自己别无选择。

      然而一个幽魂用丹心诱惑她回头,那么她何妨做回一日的安骛,贪图一刻的“阿荼”。

      因近日是佛节,为衬个好意头,妙义特意寻了那只卧龟莲花的鎏金五足炉来,香也用的是多伽罗,就是降真香里的“伽蓝”,点燃后幽芳徐徐,沁人心脾。
      她擎着香炉入内,想将它放在帷幔中为主人安神,目光四巡,却看见了她与夫人相识相伴十年间从未见过,今后几乎也再不可能忘怀的一幕——

      女人被烛光与暮日笼罩其中,面庞昏黄如窟中泥金的石像,同样微微阖目的模样,同样不悲不喜的神情,甚至是同样遭受过风雨剥蚀的肌肤,而一行游珠般的东西就这样流淌下来,如观音从神龛中垂下的泪水,卷走她不为人知的一切苦楚或喜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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