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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阿荼 ...


  •   有关林氏妇的谜团最终没能解开,无论燕休如何绞尽脑汁的试图从记忆里找出“安骛”这个人的蛛丝马迹,脑子却总是像被一汪水泡住了一样难以挣脱,明明是个厉鬼,竟也生了昏沉难辨之感。

      不知为何,这名字好像把锈锁,他越是想打开,就越拧不动其中那只断匙。

      是郑氏忽然出言,一锤定音,说她身处宫禁多年,从未听说过这一号人物,亦很久不曾听闻过宫中有姓林的高位宫人。但她答允为他另行查证,并且迅速用另一件事掠走了他的心神——

      “后日是伽蓝菩萨诞辰,觉恩寺会办法会,要在晋昌坊和曲江池演破阵乐。”女人垂目,手指下意识轮敲面前小几,声脆如磬。

      “很热闹,去看看吧。”

      她轻声低语,犹如蛊惑。

      “我保证,她会出现的。”

      ——————————————————

      做厉鬼到了燕休这个份儿上,如果无人设伏,实则是不用太过惧怕日光的,无非就是像穿了湿衣服一样有些不适罢了。但他若要光天化日之下跑去人群之中见“阿荼”,那所要面临和解决的显然就不只是白日出门的问题了。

      郑如愔本是送佛送到西,主动说可以让信得过的人来替他整装一二,好歹把脸上的血疤稍作遮掩,理由也很令人信服——
      “否则岂不是吓坏了她?”

      不过她马上发现,自己多虑了。
      鬼怪的模样根本没有定性,此人一直以来血呼刺啦,烂衫残甲的吓人样子根本就是有意为之,想必是厌恶她冷淡桀骜。
      因此只用备衣服,不用人打理,倒是省事了。
      于是燕休便见她重重冷哼一声,看也不看自己恢复原貌的脸,仿佛恼怒似的拂袖而去。

      觉恩寺是许多年前为了追念昭德皇后敕建的,属皇庙,香火向来极盛,这破阵乐也是礼部特意拨人来演,可以说是无二圣眷了。而伽蓝菩萨为寺庙护法神,前朝以来更以玉泉山为首,将关帝推崇为伽蓝神,因此觉恩寺特地召集了有财资的大檀越,冠名在曲江池表演更有世俗味道的破阵乐,还有百戏、俗讲等余兴活动。

      燕休只觉得这檀香味儿着实重得熏人,哪怕站在水边也无法消减一二。

      他近日来因调查鬼事而来往于兴宁坊和通化门之间,自认对长安如今的风尚已算相当了解,看过一二便在郑如愔让人备来的衣袍中取了一件檀褐色的绫地翻领窄袖袍,今日出门前还佩了蹀躞带,可惜上面的承露囊已被这檀香逼得毫无用武之地。

      只是不知为何,这种被腌入味儿的感觉倒有些似曾相识……

      但燕休的精力支撑不了他分神思考太多事,否则就容易重回混沌,不得不又是大梦一场,因此他便不再细想,又一次努力将表情调整的更自然,让自己不要那么面皮僵硬,然后继续在人群中搜索着。

      郑氏的话语焉不详,可又无比笃定,说明阿荼必然会以一种他不可能忽视的方式出现,那么他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严阵以待,甚至或许除了等待不必做任何事。

      有件事说来十分离奇——燕休现下对阿荼的模样并无确切的印象,甚至也很难忆出确切的特征,但他心中总有一个定象的影子在徘徊,若非不擅人像丹青,也曾有机会在记得她样貌的时候留下画像,因此笃定自己只要见到就能认出。
      此事郑如愔当然并不知晓,燕休一直对她隐瞒自己识别阿荼的法门,否则他对这个临时“主人”的劣迹记录簿上一定会再添一条“此人嘲笑于我”。

      不过燕休觉得眼下与自己预想中的不一样——他根本闲不下来。

      他在沿岸的摊贩中来回流连,看到心仪的物件就下手,托郑氏豪奢的福,全然不用讲价就可收入囊中。
      从青年女郎会佩戴的草虫小钗到可以簪发添香的时令鲜花,从小儿喜爱的泥人到小陶马,甚至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日常所用的一些物什,他均有涉猎。

      起初,有一两个相挨的小贩还会一起恭维这看起来还不及弱冠的小郎君几句类似“郎君与尊夫人百年好合”“小娘子平安喜乐”之类的吉祥话,可眼见着他来回数次,除了撒钱之外身边一个人也不见,也不爱说话,便都开始疑心这看起来俊秀英挺并无异常的青年是不是失了妻儿家人来此祝祷的可怜人了。

      ……用俗话来讲就是失心疯。

      不过燕休对此毫无察觉,他只是觉得心如火煎,手头非得有点事情做不可,对这些没有恶意的打量全然不在意。

      凡人的情绪已经从他身上离开太久,所以他也无法知道自己心中此时正涌动着的情感叫做“近乡情怯”。

      “阿荼”像是一个符号,时刻提醒着一个生死无门的幽魂为了什么而游荡。

      正当燕休又对着一笼牡丹样式的吃食掏出铜钱时,水岸边忽然喧嚣起来,他瞬间回身看去,发现人群开始向西侧池岸聚集。
      点心摊子的小贩也兴致勃勃地竭力扯脖张望,正要招呼这位出手干脆分文不讲的郎君一起,就发现这人竟然一眨眼就已经走开不见了,凑了整的铜钱被整齐的码成一排,入手冰凉,仿佛从不曾被人拿在手中摩挲过。

      燕休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倒不十分纠结靠前的位置——他个子高,又站上了一方石阶,已经能看到百姓们骚动的源头。那是两条自池岸驶来的宽船,都被装饰得珠光宝气,船壁两侧渐平,待行到池中平台处就放下数张梯板,从船口能看见里面穿着彩衣金甲的舞者正蓄势待发。
      平台四角各有身着红衣铁甲的鼓手,还另有几个吹角的壮汉演奏在旁,只听得一阵激越的乐声响起,成群的舞者就如兵士入阵般自梯板上呼啸而下,鼓声如雷,金戈涌动,倒真有些军中入阵的威势。
      他目力极佳,毫不费力便可看清舞人们的样子,只觉得这舞细看之下颇有些意思——其中有几人看起来明显功底不佳,全凭一腔热情在舞动,反而是领舞;最后还有几个胡汉交杂的女舞伶簇拥着一个金甲女郎绕过场来,气派十足,他猜这是在赞颂平阳公主与娘子军的佳话。

      只是遍地不见阿荼。

      燕休将台上这两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女子都细细看过,脸上都要瞧出个洞,心中愣是无半点波澜。

      没有。

      他深呼吸,平复一二。

      郑氏应当是不敢骗他的,可若真的骗了,她固然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又能得什么好?找不到阿荼,无论他事后如何处置泄恨,究竟还是一场空。

      就当他决意,若是直到最后也不见阿荼现身,回去就要找郑氏算账的时候,那两条宽船的梯板忽然撤去,底部竟不知何时藏进了数条龙首样的阔肚横舟,每条上都至少坐着十来个怀抱西域乐器的乐人。
      燕休凝眸看去,发现这船上的人也跟方才的阵舞一样,有些明显衣着绮丽异于旁人的人错落其间,多是坐在船首,不知是何用意——

      他忽然死死盯着台侧一条正徐徐驶出的乐船,瞳孔猛地一缩,险些泄出那属于鬼物的冷然金色,身体几乎要微微发抖。

      那横舟的船头端坐着一个穿杏黄半臂乳白纱衫的年轻女郎,生得一张白皙无瑕的鹅蛋脸,一双微微下遮的瑞凤眼,瞳是汉人中少见的琥珀色,鼻梁高挺而略有驼峰,衬在一起倒露出些异域风情,令人望之只觉得好一副疏眉丽眼,粉面含春的样貌。
      她并未敷粉,肌理清晰可见;妆也极淡,只在腮边浅画了酒晕红,而左侧眉间前后缀着两枚细小青痣,是眉中藏珠的大富相;而那一头浓黑长发则梳作反绾髻,左右次第插戴鸟首金钗,额前错落着或嵌青金或嵌红宝的宝相花金钿,发顶赫然是朵雪白的檀心荼蘼,硕大如碗,无风自摇,与满头金饰正相宜。

      女郎怀中抱着柄黑漆螺钿琵琶,深得发紫的木琴依偎在她火红的石榴裙上,还未奏响,只是和着其它乐部的节奏即兴敲击着琴板。只听台上鼓手一击令下,便见她劲瘦五指翻飞如轮,在弦上拨弄捻转来去自如,指力强劲到可以完全脱去木拨,信手弹来就声脆如泉。

      可燕休已经完全没心思注意这些。

      他眉头紧皱,目光直勾勾落在女人涂抹着细腻口脂的下唇上,因妆色浅淡,能看到她薄而润满的唇瓣上有一块十分清晰的血褐色痣,就仿佛被人咬伤后的结痂般缀在那里,平添一分引人遐思的旖旎娇媚。

      有什么东西翻滚着从记忆的暗河中挣扎着浮起,燕休难以负荷似的猛然扶额,感觉到一阵针片入脑般疼痛,本就苍白的面孔霎时变得隐隐狰狞,几欲昏厥。
      他在震天的歌舞声和欢呼声中用力抓住身旁的一处木栏,十指无意识地紧抠,明明早就失去生机的指甲渗出假意的血色,努力抓取脑中如游丝般掠过的一切碎片。

      身着青祎衣的少女鲜妍明艳,高耸的发髻下是被雪白单衣紧紧包裹的纤细颈项,脑后还带着稚气的绒绒碎发,面庞在昏黄烛光中犹如壁上仙,无论身上的织锦再华贵夺目也无法销去她半分容光。
      她穿着与舟中人相似的缇红曳地裙,脸颊却比裙裾更红,发上金钗的璨光在她的琥珀眸中闪动,连强自辩解的样子都有种与平时骄昂模样不同的妩媚,让人不敢惊动,如在梦中。
      少女亲自动手将腰上的蔽膝和长带一一除去,皱眉抱怨:“这东西好累赘!我以后再也不想穿了——”
      说着,她抬眸望来,不知见到了什么,又是一抿唇,声如蚊讷地嘟囔:“你独个穿来供我看也不是不行……”

      随后怎么听不见她说话了?

      站在天清日好的曲江池边,燕休只觉得眼前绯红深青如云雾般交杂成片,空无一物的胸膛忽然鼓动起来,冰凉的身体仿佛也变得温暖,有轻柔的抚动蜻蜓点水般掠过,夺走了他平稳呼吸的本能。

      青色转瞬被淹没了。

      那枚血褐色的唇中痣从中短暂浮现,可顷刻又被猛兽的利齿噬咬殆尽,连同雪白的绸缎一起在绷紧到极致时断裂在红云中。
      到处都是翻涌的碎片,朱蕊,蜡灰,兽吻,香炉……它们全都纠缠着烂在渐晓的天光里。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莫名沙哑,低不可闻,难以为继似的反复呢喃。

      “……阿荼……阿荼。”

      燕休猛地挣开眼,而那冷厉的金光早已无回天之力。他剧烈喘息着,茶褐色的眼一时找不到焦点,直到百姓爆发出的巨大喝彩声逐渐入耳,他才能意识到自己仍在人世间,并未完全为幻梦所拐。

      他重新望向池中,却见台边停着一艘新驶来的巨大宝船,而那两艘宽船的梯板已经徐徐升起,横舟们踪影将尽,他只得眯起眼极力寻找阿荼的身影,结果意外听到宝船上有人声如洪钟的唱名道:“宁国夫人供碑十座,寿灯百盏,施钱五百贯——”

      他下意识抬头,发现那果然有个戴遮面锦的女子,身着盛装华服站立于船首醒目处,正向四周徐徐转身,一派端庄地接受岸边为她赐钱的百姓们的礼敬,全然看不出她上个月还是街头巷尾鄙薄传闻的主角。
      燕休不在乎此人是真心善还是假模样,反正她暂且也没指使过他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确实让他找到了阿荼,算他欠了情分,日后偿还。但引他注意的是,女人走下船首龙台时忽然低头向船腹处看去,好像有具体的落点似的,他循着她的目光,竟然看到了方才遍寻不得的阿荼。

      他亲眼见到二人颔首对视,随后一个步入甲板,一个行舟远去,皆不再回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阿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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