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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鞭 ...


  •   龙彰三年,安西都护府,龟兹城。

      西域诸国三千里黄沙漫漫,可终归有绿洲如佛陀恩赐,缀坐其中,因而多有豪城倚此繁盛,商路大通。龟兹占据库车绿洲,在其中不说独占鳌头,至少也是首屈一指,自都护府坐落于此后更愈发有安西第一重地的势头。

      近日将至龟兹一地所认定的佛诞日,城中要办法会,多有游商为此暂驻,想要共襄盛典。旧时的王庭大道如今成了商市,当垆卖酒的貌美胡姬与长安一般无二,正在树荫庇护下卖力吆喝着。
      “三勒浆!新酿的三勒浆,水井里刚湃过的,正冰爽呢!”年轻女人身穿月白无领袒胸襦,外罩海青色彩锦半臂,半抹□□上香汗粼粼,雪光照人。
      旁边有一个半大少年骑着骆驼路过,当即挥手:“阿依努尔,烦请替我满囊。”
      阿依努尔娇笑着接过皮囊,调侃道:“你个小儿,还晓得买酒喝?等我去你们少东家那里告上一状!”
      少年乐呵呵地解释:“正是这次跟少东家跑了一趟碎叶,路上她教我喝的呢!”

      他说着,俯身从驮囊里翻找一番,将一只小布袋递给阿依努尔:“姐姐拿去吃着玩。”

      阿依努尔灌好了酒,递回时顺势接过,拨开一看,惊讶道:“石蜜?这不行,就算是抵酒钱也用不了这个。”少年不好意思似的挠挠头:“都是碎料罢了,不然也留不下。姐姐就收下吧。”

      这时忽然从旁传来一个清脆声音,鸣莺一般亮,由远及近,转眼就来到了面前——

      “好你个安严光!我不过教你喝了几口,你都敢自己来买了?”

      此时正是烈日当空,明光熠熠,只见沙道上有一人缓步打马而来,闲庭信步犹如在自家后宅,而马竟是最上等的大宛马,浑身银白,编成络子的鬃毛在阳光下显现出黄金般的色泽,正在主人□□无比温驯的打着响鼻。
      马上骑士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穿一身缇红色的联珠团窠鹿纹锦单翻领袍,露出半边蝦青半臂并蝉白色窄袖衫,右肘上缠着织锦护臂。她体态健削,身姿舒展,腰系牛皮革带,头戴黄锦抹额,耳后两侧梳盘辨,发间绑着着黄金缀脚。
      这一身在龟兹城中不可谓不富贵逼人,那马更非凡物,但少女神色骄昂,神采奕奕,亦十分相配,浑然天成。

      她一到近处便轻夹马腹,马儿乖巧停下,绕着少年的骆驼打圈,她便顺势伸出马鞭,在少年背上佯装敲打。

      “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世上的酒中都有虫,喝过一次就会勾住人心,你那时不是不以为意?”少女朗声笑道,扬手一甩马鞭,正好将最低的一处垂枝卷了下来,白马把头一凑便开始大快朵颐。
      “刚还说要向你告他一状呢,你这就来了。也来一囊么?”阿依努尔与她看起来十分熟识,干脆把下身的蓝黑间色裙一卷,倚在暂放酒瓮的土台上与她调笑。

      少女也不客气,立刻便从马上的褡裢里掏出一只更大不少的皮囊递了过去,挑眉道:“照样满上。”

      褡裢果然亦是锦布所制,皮囊上还有刻花。

      “是,满上,咱们安府少东家都发话了,这样神气,我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岂敢怠慢?”阿依努尔抛去一眼,笑意妩媚,将分量给了个十足十。
      少女戏谑道:“你若是小本生意,那龟兹的酒垆就都不用做了。”

      话音未落,忽然跑来一个红胡子的瘦高青年,急得满头大汗,见她在此忙速一拱手,随后便一股脑地冲着阿依努尔说:“东家,您快回去看看吧,休达多他们带着寺里的僧兵上门,说有僧人从咱们这儿买了一味什么蒸羹回去,枉称是三净肉,为此要禁了咱们给佛诞法会贡酒,已经往窖窟去了呢!”

      阿依努尔的绮丽神色倏然变化,她浓眉一竖,将擦汗的布巾攥成一团猛掷在地上,怒道:“这怎么可能?胡说八道!凡是僧人,我店里一概不准入,还分什么三净五净的,他们难道不知道?”
      青年原是高昌人,一急就说不好官话,口中稀里糊涂蹦出几个错词,干脆一拍大腿:“总之您回去就是了!这酒摊不妨让安郎君先帮您看着!”
      他又有些希冀地看了那锦袍少女一眼,许是想请她一并前去,帮忙压一压阵,但终究没敢主动说出口。

      安严光忙正色应承:“法鲁赫说得对,姐姐且去吧,我一定帮您看着——”

      “他确实应该在这儿看着,怎能白喝了你的好酒。”一直静观的少女忽然出声,阿依努尔回首,发现她竟已将那壶新打的三勒浆饮下大半。

      她将皮囊堵好,随手就递给安严光,目光灼灼,有种让人信服的气度。

      “至于我么,”少女握住鞭稍将马鞭倒转,将金光璀璨的柄首冲向法鲁赫,“自然也当替你效劳一二。”

      她手执金鞭,皓腕一挑。

      “带路。”

      休达多在龟兹有传家的祖业,是当地有名的酒商,可自从七八年前阿依努尔带着高昌的酒方在此发家,他家酒垆的生意就节节败退,远不如前了——谁让他家的招牌偏偏也是阿依努尔所擅的同种酒样呢!
      这回好不容易让他揪住了这女郎的错处,他可不能放过这振兴家业的好机会,若能在佛诞法会上将新酒亮相,看那眼高于顶的安老板以后还会不会将他家的美酒拒之门外,哼!

      想到这里,休达多愈发喜悦了,他走在前,忙为僧兵引路:“从这边的石楼上前就是了!”

      无论大乘佛教还是小乘佛教,教义都是不准僧人饮酒的,但佛诞法会中参与庆贺的不乏俗世信徒和普通百姓,因此每年盛典时都会由寺庙批下酒引,允准某户酒垆在庆典上单独供给。

      此时休达多引他们去,就是收回酒引,另寻他家。

      就当他们沿着窖窟外的刻字一一寻到阿依努尔家租用的地方,守人阻拦不及,正要闯入时,忽然听得下面传来一声呼喝:“休达多!你再往里闯,就等着我去都护府录事大人那儿报官吧!”随即便是几声鞭子抽在石头上的厉响,声声响亮,休达多不由得联想到这几鞭抽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当即动作就缓了下来。

      鞭子声稍停没一会儿,就忽然由远及近的重新响起,一会儿一下,不急不慢,伴随着有人登窟的急促脚步声。

      阿依努尔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休达多刚要与她相辩,就见另一人亦在她身后现身。

      红袍少女饶有兴味地轻抚手中金鞭,像头站在阿依努尔身后的好奇幼狮。

      休达多心中暗骂——怎么将这尊小佛也惹来了?她一看就是来给这女人撑腰的,今日恐怕未必能如愿了。

      他只得先声夺人:“这是我们酒行的事,安小娘子怎么来了?”

      安小娘子笑道:“巧合。我刚好在买酒,顺便跟来看看。”她走上前来,帮阿依努尔顺了几口气,好奇地盯着面无表情的僧兵们看,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真诚笑容:“我这人就爱看热闹嘛。”
      她像是头一次来储酒的窖窟似的,对什么都十分好奇,径自抚摸着石壁向前走去,连连惊叹:“这都是天然如此吗?早听说这座窖窟幽凉价贵,难怪呢,我也是开眼了。”说着向休达多问道:“您也许久不曾来过了吧?休家在城北的窖窟比之这个如何?”

      为首的僧兵闻言,若有所思。

      休家因生意缩水,三年多以前就改租了租金更划算的城北窖窟,可方才引他们上来时却熟门熟路如自家门庭。他们不是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殷切,只当他是竞争心切,也不在意,竟没注意到这般细节。

      休达多牙都要咬碎了。

      这丫头真是狡猾!
      不仅戳他的心窝子,嘲讽他家迁走窖窟,还捉准了他的马脚……

      阿依努尔见状简直心情舒畅——今日本是一时兴起才亲自跑去树下支摊子玩,但可真是没有白卖!

      她趁机大声说:“是啊,休达多,你对我家窖窟可真是了如指掌啊!我看我家那些守人也没什么本事,不如聘你,要了解有了解,要手段有手段!”
      休达多脸色涨得一时青一时红,只好与僧兵首领说:“法师不要被她二人糊弄了,今日是为了阿依努尔店中贩肉之事而来,您明鉴,快取了她的酒引吧!”

      阿依努尔的声音更响亮了:“他胡说,这是污蔑!”

      女人几步走上前去,逼到休达多面前。

      “僧人皆剃发,若是来我店中,莫说我店中的人,难道坐着的酒客全都视而不见不成?你找人证出来!”她恳切地看向僧兵:“夏日炎热,我们又以卖酒为主,后厨每日进了多少肉食都有定数,晌午售罄后除非宵夜则不再添。不知此事是何时事发?”

      僧兵仔细思索,回答:“就在前日。”

      阿依努尔一捶手:“那店中定有记录,您不妨与我回去查证一二。”

      休达多有些急了,刚要阻止,就听安小娘子捧道:“蒸羹不好烹饪,每日就那几份,谁人购入,法师一看便知呀。”
      她笑盈盈的瞥来,马尾编成的鞭稍在她手里打着旋儿,休达多很畏惧她会一时发疯打在自己身上——尽管这种事从没发生过,是他心虚罢了。

      ————————

      待时辰已近酉时,在阿依努尔的酒垆中喝得心满意足的安小娘子才被女人千恩万谢的送出来。

      “今日真是多亏你在了,否则休达多可不怕我。”阿依努尔将灌给她的数只酒囊交给随侍的安严光,只觉得她这张小脸都较往日更加玉雪可爱了。

      安小娘子不以为意的笑道:“这有什么,抵不过欠你的酒钱。”说着缠好护臂,翻身上马:“再说了,这事本是误会,就算我不在,你家的酒引也会安然无恙。”

      此事说来其实是个乌龙——原来那“蒸羹”根本不是阿依努尔店中素日制卖的碗蒸羊肉,亦不是叶包烤羊,而是一伙暂居城中的关内人在五月初五时制作后寄卖在酒垆的角黍和筒粽。

      安西少见糯米,且因气候炎热,这种口感粘实的节庆吃食并不受喜爱,素日仅在靠近关内的沙州等地常见。

      何况掺了酱肉的粽子更是前所未见,隔着芦叶和竹筒也分不清口味,这才被感兴趣的僧人买了回去。又因他依稀见到此物是水锅中取出,他回去依样加热后又化成了稀粘样的东西,便对院中维那说是“蒸羹”。

      如今真相大白,阿依努尔长出一口气,没注意到少女笑容背后略有恹恹的神色。

      “不管怎么说,你是出了力了。往后尽管来我这里喝酒,不要客气。”

      少女闻言,这才大笑着挥鞭而去,声音飘扬在晚风中,脆如金鼓——
      “放心,我一定照办不误!”

      马顺着沙道跑了没多远,少女就夹着它慢下来,脸色也渐渐冷了。
      安严光骑着骆驼追上来,却不敢说话。

      少东家自从听见法鲁赫对那伙寄卖粽子的关内人的描述后就神色淡淡,他不禁联想到一个多月前他们离开龟兹前那些忽然来到安府的人。

      那时候少东家就是因为这些不速之客跟东家吵了一架,这才骑马追上队伍,领着跑去了碎叶。如今他们这一趟往返,进城没多久就被阿依努尔的事绊住了,也未归府,不知那伙人还在不在……

      安严光叹了口气。
      看少东家的反应,显然是在的。

      越靠近家门,安小娘子就越是面无表情将手中金鞭在空气中抽得劈啪作响,听得安严光不禁汗颜。

      进门后,他连忙告退去妥善安置那几囊阿依努尔相赠的美酒,然后沐浴、换衣,预备去正堂见给东家做管事的姐姐伊玛,没想到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一声鞭子抽在实处的厉响,随后就见连衣袍都不曾换过的安小娘子怒气冲冲地跑出来。

      少女左手里扯着解下的护臂,右手紧握着她那柄珍爱的金鞭,看到安严光也不做声,只一味喘着气往外跑。

      这时屋中一个女声严厉喝道:“你给我回来!否则我让人折了你那柄鞭子!”

      她登时僵住,胸脯剧烈起伏了一下,接着猛地就调转回去,踩着门槛喊道:“我告诉你们,我只有一个阿娘,就是生我养我的阿娘!什么郑氏夫人,什么高门大户,既然当年抛下我不管——”
      她眼睫眨动几下,像进了沙子似的,“那算什么阿娘?!”

      女人顿时高声喝止:“骛娘!”

      少女浑然不顾,抓着金鞭便狠指向屋内——

      “你们要愿意等,那就在龟兹等到死吧。”
      “我绝不跟你们回长安,永远不会!”

      说罢,不论是近在眼前的安严光还是屋内的残局都不能再留住她的目光,她决然而去,全不回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金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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