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旁骛 ...


  •   与大多数被人收服供养的妖鬼不同,燕休起初并非应召而来——他是在寒食节后的第五日自己找上郑宅的。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不寻常的地方——身为一个非执念不可化的厉鬼,他却总是记不清自己的前尘往事。

      他记得自己从一处荒无人烟沙岭“醒来”有些年头了,但对自己是何时死去总是印象稀薄,连“燕休”这个名字都是看见了身上的铜牌才得知的。

      可唯有一件事记得牢。
      他离开那处沙岭时,顺手从盗匪手中救了一队胡商,他们畏他如虎,却也告诉了他,那仿佛无边无际的沙岭原来叫做莫贺延碛,就是世人所说的八百里瀚海,少有人从中全身而退。
      他全然没在意,也不记得自己走出来花了多久,只是紧盯着骆驼包囊中的一盆包裹严实的半开鲜花。

      胡商把花送给了他,告诉他,这花是自己自关内高价得来,名叫“荼蘼”。

      燕休一瞬间醍醐灌顶,犹如当头棒喝,有一个念头开始在脑海中无尽地徘徊。

      他好像为一个人许下过诺言——无论何时,回去见她。
      她就叫阿荼。

      这其中或许还有什么前尘,可惜他脑中混沌,实在回忆不清,只觉得自己有非见到她不可的缘由,否则便心如火煎,坐立难安。
      可生前的记忆会断断续续冒出来,也会断断续续消失,有时他连“阿荼”的大致样貌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为此他已苦寻多年,流连千里,去岁终于在因缘际会之下奔赴洛阳,如今又日夜兼程赶来了长安。

      这一次,他循迹而来,终于从这个姓郑的女人口中得到了确认——“阿荼”就在这座当世无双的豪都之中,绝无错漏。

      郑氏许诺了他三月之期,代价是暂时认她为主,拘她府中,任她驱役,他马上答允了——区区三个月,他等得起,何况他已用自己的方法验证过郑氏话语的真假。

      但他依然不会相信任何人,直到他亲眼见到她。

      ……

      他一定要见到她。

      怀揣着这个执念,这个厉鬼,干劲十足。

      与此同时,郑如愔以不变应万变,除了让明青风将燕休在府上暂居的灵彀禁制暂时解开,再无动作,依然如前些日子为了遮掩燕休之事一样告病,越发平静得有些异常。

      没过几日,圣人果然宣她入宫。

      她本就心情不睦,闻言冷笑一声——倒是比她预想中来得迟了几天,估计是有备而来,不过时机倒巧,她已然胜券在握,无事可惧。
      然而,无论是裴行柬捅了京兆尹的路,还是他叔叔裴尚书按捺不住,都证明裴家为了立后的事已然急色,否则怎会指望用这等小事来作利箭?

      殊不知,与她博弈,就是与圣人博弈啊。

      思及此处,郑如愔稍觉快意,携了妙义和另一对儿叫露韵、霜韵的心腹侍婢,更衣入宫。

      圣人的生母惠贞皇后与郑如愔是同父异母的姊妹,一个行二,一个行四。

      郑家人都知她是胡姬所生,在洛阳的道观养大,十七岁才认了宗谱,随意召回来议亲;而惠贞皇后则不同,她母亲是崔氏女,若非因年岁而入宫太晚,必不会止步于区区贤妃。
      郑家人当年私下多有议论,若非这郑四娘命好,一回长安就因杀马救人得了乾安长公主青眼,一跃登天成了鄢国公的夫人,否则哪有后面的际遇?恐怕一生都未必有机会面见云泥之别的贤妃娘娘呢!

      所幸圣人亲赖,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郑家一心想要出一位实实在在的真皇后,反倒要与她日日修好。

      延英殿外有宦官早在等候,远远见一个黄巾紫裙的高挑女子被簇拥走来,便乖觉迎上:“今日日头大,夫人辛苦,陛下特意着奴婢来侍候呢。”说着便挥退了来路上的两个小太监,借伸手引路的功夫低声向郑如愔提醒道:“裴大人今日下朝后便在,许大人也留下了,连同小裴将军一起,刚议完了事都候着呢。”
      随即便窥着近在咫尺的殿门,放平了音量:“夫人告病有些时日了,若身子有什么不适,要进参茶冰酥都使得,妙娘子尽管跟奴婢交代就是。”

      郑如愔迈进殿门。

      不出她所料,这事议得很快。

      裴行柬倒是一声不吭地站在后面,但他叔叔裴尚书借了恶日的由头,竟然想把她的告病往做贼心虚上引。
      好在京兆尹许兢周与她没有过节,只奉命调来了裴行柬上报之后一同补录的数份口供文书,算得上公事公办——短短一月内竟已有四五起鬼异之事发生在通化门附近,若非提前知晓,郑如愔也要暗惊。
      之所以影响不大,是因为几乎都没有造成伤亡,又大多是附近豪府中的婢女,巡卫就算遇到了也不以为意,这次若不是阴差阳错遇到了个非要纠缠的裴行柬,或许也会被捂在她自己宅邸里。

      “臣妇失察,惭见天颜。”她佯装自谦请罪,徐徐福身,身后裴尚书怒哼一声,她只当没听到。

      圣人不好光明正大在延英殿偏袒她,本欲另宣了钦天监来,责令其速理,没想到竟然拔出萝卜带出泥,当即有些真怒。
      他今年已十五岁,幼年早慧,亲政有些时日了,不是能被糊弄的幼帝,见了许兢周这几日加急提讯得来的数份供词,当即便传了旨去中书省,要治通化门巡卫统领徐之汶的瞒报之罪。

      裴尚书平庸,与其兄难以并论,见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便面色有滞,还不如侄子裴行柬有度,一心只说:“徐之汶瞒报,自当按律问罪。但此番异事皆是先前除秽不尽的缘故,国师恐怕难辞其咎吧?”他斜窥了右侧独自站立的女人一眼,肃然向皇帝拱手举起笏板,“臣以为,迦什法师这国师之名,还是再议一议的好。”

      郑如愔矜然垂首,仿佛完全不曾听出这话中的隔山打牛。
      有本事你就点名。

      裴尚书气得暗自咬牙——当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郑氏狡猾,在圣人面前哪还有当夜的轻狂样子?他已听当夜随三郎入府的人说了,这妇人为了个婢子就敢责问三郎“僭越”,岂有此理!

      ……简直是睚眦必报!

      圣人却已决意将此事拨给京兆尹调查,一锤定音是“案”而非“鬼”,并不允准裴尚书的拱火行径,只摆摆手说:“国师一事自当慎重,更替频繁亦不宜,此事容后再议吧。许卿,京兆尹当全力调查,既然并不涉人命,暂不移案大理寺。”

      许兢周当即称是,裴尚书本还想再努力一把,没想到他身侧反而有人朗声说:

      “陛下圣明。国师一事事关天家,贸然更易,岂非冒犯天威。既然事发皆在通化门,臣斗胆,请为陛下分忧,愿助许大人共理此案。”

      事情尘埃落定,圣人单独留下了宁国夫人随驾含凉殿,外臣皆告退。

      裴尚书心中恼怒,对笑脸相迎的引路宦官更是无心应付,只对侄子低声喝问道:“三郎,你方才那是做什么!”他见裴行柬神色淡淡,更是不得其解,“那许兢周是什么出身?区区一巴州寒门子而已!做上个京兆尹已经是先帝赏识加恩,此事于他恐怕是攀附郑氏的好机会呢,你还谈什么‘助他’——”

      “叔父,”裴行柬皱眉,“圣人的态度已十分明了。许大人行案尚算公允,近日京兆尹所提之人亦多由我经手,确无人命,所言也大多属实。”他有未尽之语,却又仿佛觉得赧然似的没有说出口,只是望着宫道,微一抿唇:

      “……此次就算了。”

      “毕竟,”他声音低不可闻,“我等拱卫天颜,当以圣心为重。”

      李骞听不到自己臣子的私声,他也不在意,尽管他在大明宫中早已耳聪目明,但他愿意容下这些世家人的一些小小私心。

      他所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延英殿不好赐座,姨母辛苦了。”
      含凉殿临水,坐落在太液池畔,有宫人迎风架了香炉,里面用的不是香料,而是冰萃的花汁子,再打起扇子,就可得满室清爽盈香。

      郑如愔谢恩入座,马上有酥山、蜜沙、花果酪流水似的呈上来。

      李骞笑着说:“姨母患热症,趁着还没入暑,吃这些最好。”他长相肖父,面白额阔,宽眉大眼,因母亲的缘故又更秀气些,倒是十分讨喜的长相,方才的天子怒气都不见了,像个家中承欢的少年。

      他举杯饮尽蜜水,兴冲冲地向左右宫人问道:“前几日宫宴时吃到的那味蜜水味道倒好,怎么不给姨母呈上?”他身侧一个赐了姓李的心腹宦官笑答:“陛下可是忘了,那是太妃娘娘自王府携来的秘方,并未留宫呢。”

      郑如愔佯装不知其意:“你素来乖觉,陛下既爱用,怎不去讨?”说罢自笑着向李骞说:“陛下也勿怪他,还未入暑,这等寒凉之物不宜多用,您可该自制。”
      随后,状似无意般问起:“说得我倒是馋了,不知是哪位太妃?我这个热症拖身的可要厚颜去讨了。”

      李宦官笑眯眯的回答:“回夫人,是齐王太妃府上。”

      齐王太妃侯氏,是先帝长子齐王的孺人,因其子近月加恩齐王,亦累晋为王太妃。

      其子齐王数日前因纵使豪奴殴死宫人,至今仍在府中禁足思过,非召不得出,连端午宫宴也只有齐王太妃才得以上座。
      听闻侯太妃自从儿子被禁足,就常常来往佛寺和宫中,大张旗鼓地做法事,供佛经,代子悔过的姿态做得十足,宗眷们无不动容,连郑如愔在府里都略有耳闻。

      可她唯有一句“蠢钝至极”可评。

      郑如愔抬头看向李骞,见他笑意不变,只连声感叹齐王太妃爱子之心,然则未能因爱之深而责之切,实在可惜。

      她从不当真以天子半母自居,之所以能自先帝于龙彰十年驾崩托孤后在朝臣和幼帝之间屹立至今,固然是与李骞有几分护育多年的真情在,可更赖于对他的全然揣度和不敢轻视。

      幼帝亦帝王,皇子非孩提,这个道理还是已故的惠贞皇后教会她的,她终生不敢忘。

      李骞提起齐王太妃,满口怜惜 ,可不是把年纪能当他娘的没交情寡嫂当亡母的替代品,更不是触景生情,只能说明他对齐王母子已有极大不满,甚至有六七分怀疑通化门异事与侯氏整日所行行拜祭之事的关联。

      ……

      怎么说呢?这小郎确实是有些福命在身,虽不语怪力乱神,误打误撞间竟真有些猜中了。

      郑如愔回想起昨日夜中,燕休忽然现身带回的答案。

      “高士林、胡庆、王孟真,还有一个姓林的女子。”燕休对于新历的事情记性尚可,但还是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用以记录的麻纸,一字一句念给“主人”听。
      “他们三人皆死于齐王奴仆之手,落葬在野狐落……哦,王孟真说你另外赏了丧银,叫我谢你。”燕休凑近一块儿污了的墨迹仔细查看,力求一丝不苟。

      他略觉不快的看了一眼郑如愔。这女人今日不知为何坐得格外远,勒令他在庭中,不得妄近,这使他不得不放大声音,喉中不由得有些不适应。

      “……你自报家门?那岂非长安诸鬼皆知你为我驱役?”郑如愔在他面前素来冷淡桀骜的声音从面巾之后裂开了一道名为无语的缝隙。
      燕休森然盯视她:“你休要百般挑错。”
      他咽下一句“你休想以此抵赖十日之约”的腹诽,辩解道:“你宅中有异香,我一现身,他便知晓。”

      郑如愔无话可说。

      “你继续。”

      燕休慢慢补充道:“高士林在宫外有妻,胡庆有一旧识,王孟真有一女,此三女一为三旬妇人,一为烈性少女,一为豆蔻孩童。”

      郑如愔恍然大悟——其后二者显然一一对应了泼辣的慧心和年幼的悟娘。

      “所以,他们只是情不自禁,也因此并未伤人性命?”

      谁料燕休忽然皱眉:“非也。”

      “我说了,还有一林姓女子。”
      “她鬼力最弱,故去已经多年,只有残魂。但正是她将鬼物从落葬之地脱身的法门告知此三人,他们才能从通化门来到兴宁坊。”

      说到这里,燕休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回忆似的迷茫。

      “我逼问她此行目的,她却说,我对她有杀身之仇,我一来此,她便知晓。”

      他眉头紧皱,苦思不得:“可我从未踏足过长安。”

      “她还说,我杀她而护一人,如今可护住了么?”

      郑如愔一动不动,燕休转过身来,困惑地看向她。

      “你久在长安,可听闻过叫‘安骛’的人吗?”

      “这名字......”

      他低声呢喃自语。

      “我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旁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