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空房间 ...
-
夜幕初上,华灯璀璨。
B城市中心东区“东隅云墅”别墅区内,靠近人工湖的一栋别墅二楼,健身房内,淡黄色的灯光将一个颀长的身影投在镜墙上,女人做完最后一组俯卧撑,重重呼出一口气,起身时背脊弓起流畅的弧度,深V薄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起伏的肌理上。
她没急着擦汗,悄悄平复了一下呼吸,慢悠悠走向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推开门的瞬间,冬夜寒气扑面而来,激得皮肤泛起细小的战栗,可女人却浑不在意,反而惬意地眯起眼,像某种习惯于在寒冷中保持清醒的兽。
月光与远处城市灯火交织,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下颌线清晰利落,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天生带笑,此刻却因运动后的放空而显得慵懒散漫,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几缕深褐色发丝垂落,衬得肤色在夜色里愈发冷白。
是那种带点痞坏劲的英俊——分明眉眼生得风流多情,眼神却总噙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打量,像随时准备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偏偏气质里又糅杂着书香门第熏染出的斯文感,矛盾地调和在一起,便合成了种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又不敢轻易招惹的独特味道。
她随意倚着冰冷的金属栏杆,任由夜风吹拂汗湿的领口,宽大的V领薄衫被风鼓起又落下,若隐若现地露出锁骨下方紧实的肌肉线条,时而又贴紧流畅劲瘦的腰腹,平复呼吸的间隙,她从运动裤兜里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
通讯录置顶备注:「陈年老古董」
铃声只响到第三秒便被接通。
“哟,今儿接得倒快。”她开口,嗓音还带着运动后的微哑,笑意却已漫上来,“怎么着,我们陈大忙人终于不日理万机了?”
电话那头传来平静的回应,她听着,得逞般低笑出声,胸腔微微震动,又闲扯了两句天气和某家新开的日料店,才话锋一转,语气里那点玩笑意味收起了些:
“事儿都办妥了?”
说话间她翻了个身,改为正对栏杆,手肘弯曲撑在冰凉的金属边缘,大半个身子向前倾着,像随时要坠入楼下那片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姿态却放松得很,仿佛这危险动作不过是换个舒服的倚靠方式。
听完对方的答复,她“嗯”了一声:“都妥了就行。”
夜风忽然大了些,吹得她领口剧烈晃动,她下意识抬手压了压,指尖触到颈间冰凉的汗意,就在这瞬间,她身形一滞,某个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午后阳光,翰皇大厦旋转门,那个猝不及防跌入她怀里的身影。
“啊对了,”只听女人忽然语调一转,声音里多了点雀跃的亮色,“跟你说个事儿。”
顿了顿,像要宣布什么重大发现:
“我觉得我好像终于遇上我的真命天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对方再开口时,语气已然添上一层熟悉的毫不掩饰的质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女人立即瞪大眼睛,摆出一副被冤枉至极的表情,尽管电话那头的人根本看不见。
“什么叫‘又’啊?姑奶奶我总共也没谈过几回好吗!”女人温沉的声音骤然拔高了些,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清晰,“而且你好好回忆回忆,哪回我用上‘真命天男’这么重的词儿了?”
她不依不饶,甚至翻起旧账:“再说了,你不也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位,到现在还给人家守身如玉呢吗?还好意思说我?”顿了顿,又理直气壮地补上一句,“怎么着,难道我就不能对一个人用情至深了?”
说完似乎还嫌不够,又轻嗤一声,像在嘲笑对方那点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
“就今儿下午,”她重新趴回栏杆,声音不自觉放软了,带着点梦幻般的回味,“我刚从翰皇楼上下来,就在休息区那儿——他直接倒我怀里的,你说,这算不算命中注定?”
没等对方回应,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
“哎……他是真的漂亮啊,完全长在我审美点上,”忽然又纠正自己,“不对,不能说漂亮,该怎么个说法儿呢……相由心生?对,相由心生,他外表那么清贵,气质干干净净的,像冬天第一场雪还没被人踩过……内心肯定也是个冰清玉洁的人。”
夜风吹起她汗湿的发梢,她望着湖面倒映的灯火,眼神有点飘:
“我可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一见钟情,一眼万年。”她话音微停,似乎是想起什么,忽然嫌弃起电话那头的人,“算了,跟你这种铁树本树再怎么讲也讲不明白。”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滔滔不绝:
“我觉得我跟我真命天男,就是那种在相遇瞬间就灵魂共鸣的人,你知道量子纠缠吗?知道宇宙其实是个循环吗?知道时间不是线性的、不是有限的,而是永恒的——是一个莫比乌斯环吗?”
她的声音在夜风里起伏,像在吟诵某种私人邪门宗教的经文:
“也就是说,所有的相遇,本质上都是重逢,不然怎么能叫‘真命’呢?”她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满是甜美的惆怅,“哎……我俩真是天生一对儿啊,要不是当时老付那边催命似的让我赶紧回去,我高低得留个联系方式……”
女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全然没留意到电话那头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太远太久。
直到她忽而又联想起对面人的什么事,才终于从自我陶醉在精神世界里的状态中跳脱出来。
“哎对了,你说你那位明晚保准不会参加聚会,可是万一呢?万一他……”
话没说完。
听筒里只有规律的忙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愣了愣,试探性地对着话筒唤了两声:“喂?……喂??”
把手机拿到眼前,屏幕亮着,显示通话已结束。
“……”
她盯着那行小字面无表情看了三秒,最后耸下嘴角,一脸与人推心却被辜负的忧伤。
——冷暴力,纯纯冷暴力。
……
清晨的光线像被筛过的金粉,细腻而柔和,透过窗帘缝隙洒入室内,轻抚过床上被子微微隆起的形状。
最先被照亮的是露在被子外的一小截手臂,瓷白的皮肤在曦光里透出润泽的质地,依稀可见底下淡青色的脉络,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
晨阳总是升得很快,铺洒在床边的光线一点一点上移、扩大,虽只露出半个,光却已然足够填满整个屋子。
暖光攀着床上人柔和的小臂曲线一路向上,轻抚过宽松的睡衣微敞的领口,纤细的锁骨、脖颈,最后落在那张宁静的睡颜上,描过眉心,染过睫毛,为它在表面镀上一层薄薄的毛茸茸的光晕。
似是有感,前一秒还熟睡的人长睫微颤,似蝶翼沾露,没一会就醒了过来。
白琳意识还没完全聚拢,身体便先一步感知到了光的存在。
他闭着眼,感觉到暖意正一寸寸漫过皮肤——是那种很温柔不刺人的暖,像一块投过温水的毛巾极轻地贴着他的眼睛。
闹钟没响。
之前设置的早上六点的闹钟已经改到了晚上六点,却忘了设新的,但白琳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肯定会先一步早早醒来,身体记得太牢了,比任何机械都要准时,闹钟在这样的生理记忆面前便尤显形同虚设,所以昨晚并没有新设早上的闹钟,就沉沉睡去了。
幸而今天确实有事需要早起才来得及做,要早点去体检,还得屯点食材,然后把白琛明的晚饭做出来,也算是托生物钟的福了。
只是最近睡眠似乎沉了许多,醒来的过程变得迟缓,像从很深的水底往上浮,调整生物钟,需要一点时间。
他在被窝里又蜷了会儿,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平稳而真实,然后才慢悠悠撑起身。
被子滑落时带起细微的风,晨间的凉意趁机钻进睡衣领口,他瑟缩了一下,伸手拢了拢衣襟,想要下床踩上地毯用脚摸索地毯上的拖鞋,却一个没稳住踢开了地毯,赤脚踩上地板。
木质地板沁着夜留下的寒凉,脚心触上去时,困意清醒了大半。
走出卧室时,他下意识看了眼隔壁。
门紧闭着,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白琛明应该还在睡。
他眨了眨眼,想起这家伙自从上了初三以后觉就一直睡不深,动作便放得更轻。
走进厨房,开冰箱,取鸡蛋,拧开燃气灶——每个动作都压着声音,像怕惊扰什么。
锅里的水渐渐泛起细密的气泡,鸡蛋沉在锅底,壳上附着无数小气点,随着水温升高微微颤动,他守着锅,看着窗外天光一寸寸亮起来,对面楼的窗户也陆续有了灯光。
煮好的鸡蛋被他捞出来,浸在凉水里,然后才去洗漱。
镜子里的人眉眼还带着刚醒的惺忪,头发睡得有点乱,翘起几缕,他用手指顺了顺,没太认真——反正等会儿还要出门。
简单收拾后,为了赶在社区医院上午高峰期前挂上号,他还下了个网约车。
临出门前,他又看了眼那扇紧闭的门。
锅里的鸡蛋还温着,冰箱门上贴着他写好的标签,寥寥几个字:
「蛋在盆里,晚饭等我回来做。」
字迹清秀,笔骨带风,笔画末尾习惯性地带一点小小的钩。
门锁轻轻合上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走廊的感应灯亮起来,又熄灭。
电梯下行时,他靠在轿厢壁上,看着楼层数字一格一格地跳。
不一会儿,门开了。
晨光从电梯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明亮的光带。
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不知哪家飘来的早餐香气。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那片光里。
……
因为是常规项目,检测流程并不复杂,加上早晨人少,护士说大概一两个小时就能取报告,空腹带来的隐约眩晕感在安静的等待中变得清晰起来,白琳这才想起该吃点东西。
医院附近开着几家便利店,门面都不大,玻璃橱窗上贴着褪色的促销海报,他推开其中一家的门,门楣上的铜铃“当啷”一声,清脆却不过分喧哗。
晨光从门外斜斜切进店内,照亮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
进门的男生一身米白色呢子大衣,同色羊绒围巾松松堆在颈间,掩住小半张脸,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一双垂着的凤眼,睫毛在透窗的光里落下浅浅的影,柔和又不失锋利的骨相恰到好处地撑起清冷的面容,骨架生得清瘦却不单薄,肩线平直,身材高挑,气质疏离。
是那种干净到近乎凛冽的好看,像是一众繁杂花哨到让人眼疼的色彩里一抹极淡极雅的古董白,在成群平庸鄙陋的浊气中白得异常清新脱俗,又像冬晨枝头未化的霜,明明姿态疏淡,却又无比清晰明显,莫名引得人想多看两眼。
店里零星几个顾客投来目光,他却浑然未觉,只径直走到冷柜前,略略弯腰,仔细看着玻璃后的饭团。
指尖在玻璃上停顿片刻,选出一样,又转身去关东煮的格子前,要了萝卜、昆布和一枚竹轮,热汤的白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
食物下肚后,胃里渐渐暖和起来,那股从清早盘踞到现在细微却顽固的寒意,也终于一点点散开,他坐在店门边的休息位慢慢吃完,将空杯丢进垃圾桶,推门重新走进街上的光里。
这一片是B城的老区,临近几个工业园与物流中心,物价亲切,交通也方便,住的多是早出晚归的上班族,或是收入寻常的小家庭,此时正是早高峰的尾巴,街上行人步履匆忙,拎着公文包,或牵着睡眼惺忪的孩子,朝着公交站与地铁口涌去。
白琳却走得很慢。
检查结果应该快出来了,但他忽然不想急着回去。
B城绿化做得好,沿途的植物很多,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即便是在深冬这样万物沉眠养精蓄锐的季节,也还是依稀可见轮廓,路旁的梧桐落尽了叶子,枝干在淡蓝的天幕上伸展成疏朗的线条,花坛里还留着些耐寒的灌木,深绿的叶片边缘卷着霜白的边,老区的房子多是红砖墙,有些外墙爬着枯了的爬山虎,藤蔓经络分明,像时间的掌纹。
这些景色白琳并不熟悉,他住了这么久,却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些。
——不,或许更久以前就是这样。
搬过那么多地方,换过那么多次公交线路,窗外的街景总是模糊成流动的色块,生活像一根绷紧的弦,不允许停顿,不允许张望,更不允许为一片冬天的枯藤或一角褪色的墙砖驻足。
路过一处小公园时,他停下了脚步。
铁艺围栏里铺满方砖的小路旁,摆着几张旧长椅,被晨光照着,木头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边缘处或许还沁着夜里的寒气,但他穿得还算厚实,应当不碍事。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又抬头望了望那条长椅。
犹豫只持续了几秒。
他走过去,坐下。
实木的椅面果然浸着凉意,透过衣料微微渗进来,却不至于难受,阳光照着的部分暖洋洋的,那暖意缓慢坚定地渗透进来,像是某种沉默的拥抱。
他舒服的闭起眼,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白汽在冷空气里凝成一小团雾,又很快散开。
时间在此刻都好像忽然变得很慢,慢到他能听见远处隐约的车声,枝头麻雀清脆的啼叫,甚至自己平稳的心跳。
原来这条他每天匆匆走过的路,长这个样子。
原来坐下来,什么也不做,只是呼吸,也是被允许的。
“哥哥。”
刚在长椅上坐下,就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像羽毛擦过耳畔。
白琳闻声睁眼,转过身。
一个戴着蓝白条纹棉帽的小女孩正仰头看他,帽檐下露出几缕柔软的棕色卷发,她看起来不过五六岁,脸颊被冬风吹得泛红,一双大眼睛清澈得能映出头顶光秃秃的树枝。
女孩叫了一声“哥哥”后,就没再说话,只是她的视线很快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他手里那瓶刚拧开的苏打水上,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像被什么磁石牢牢吸住。
白琳顺着她的目光低头,透明的玻璃瓶在恬暖的光线下泛着浅金色的气泡,瓶身标签上印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卡通人物——似乎是只穿着宇航服的兔子,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集齐卡片抽梦幻太空之旅”,标签的右下角,那块印着兔子头像的区域明显凸起,材质是哑光的硬质卡片,与光滑的瓶身形成触感突兀的对比。
原来是联名活动,买水,收集角色卡片,凑齐一套可以抽奖,那块凸起的设计,大概是为了让孩子能轻松把卡片完整撕下来。
“小华——!”
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小跑着朝这边来,羽绒服的拉链只拉到一半,额前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他跑得有些急,甚至在距离女孩两步远的地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可他却全然不顾,身影还没稳住便直接蹲下身抓住女孩的肩膀。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乱跑吗!?”
男人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发紧,他蹲在那里,双手慌乱地在女孩身上摸索检查——帽子有没有戴好,围巾有没有松开,手套还在不在,有没有受伤……一番检查确认女孩毫发无损后,他长长舒了口气,肩膀松弛下来的弧度里带着明显的疲惫,嘴上却依旧不停,带着埋怨、担忧却又不厌其烦的口吻,反反复复地叮嘱着女孩“以后不能乱跑”。
整个过程里,那个叫小华的女孩没有说一个字。
她只是安静地站着,任凭男人摆弄,帽檐下的眼睛依旧清澈,却缺乏焦点,像两颗浸泡在清水里的玻璃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哭不闹,也不笑,虽然眸子里映着光,却给人一种奇异的空洞感——像一具精致却未上发条的人偶,没有灵魂。
男人平复了呼吸,试图站起来。或许因为蹲得太久,起身时腿一软,又晃了一下,白琳下意识伸出手,却在半空停住了——对方已经稳住身形,而且自己毕竟是个陌生人。
他收回手,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对父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触到那块凸起的卡片区域,脑海里却浮现出刚才女孩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固执地紧盯着这个兔子图案。
“走了,回家。”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和了些,“以后不能随便乱跑了,知道了吗小华?”
然后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大概是牵起了手。
可紧接着——
“小华!”
惊呼声响起的同时,白琳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朝自己靠近,他回头,看见女孩挣脱了父亲的手,正小跑着向他走来,她迈得很稳,目标明确,在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停下,抬起小小的手臂,小小的五指张开,伸向他手里的瓶子。
她身后的男人很快追上来。
“小华!”他抓住女孩的肩膀,声音里满是惊吓后的深深疲惫,“小华……不能乱抓别人的东西,走了,我们回家吃奶酪,看《小熊超人》好不好?”
男人语气诱哄,弯下腰,直接把女孩抱了起来,大概是为了防止她再次跑开,可即便被抱在怀里,女孩仍旧固执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琳——或者说,盯着他手中的瓶子。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不是委屈,不是哀求,而是某种更纯粹更本能的渴望。
白琳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转身,男人抱着女孩一步步走远,女孩趴在他肩头,小小的手依然朝着这个方向伸着,像一株朝向光源的幼芽。
鬼使神差地,他站了起来。
“那个……不好意思——”
声音在尚且空旷的公园里显得有些突兀,抱着女孩的男人身形一顿,转过身,眼神里带着本能的警惕。
白琳大步走过去,边走边用指甲去抠瓶身上卡片凸起的边缘,印刷胶粘得很牢,他小心地沿着边缘撕扯,走到对方面前时,刚好完整地揭下那张印着太空兔的卡片。
他把它递给被抱在怀里的女孩。
小女孩几乎没有犹豫,伸出戴着毛线手套的小手,接过了卡片,她的手指蜷起来,把卡片紧紧攥在手心里,虽然没有笑,但那双一直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极细微的光亮了一下——像夜空中一颗遥远的星,忽然闪烁。
男人低着头,望着怀里的女孩,深深叹出一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像是有什么重物在心上压了许久,挪不动搬不走,便只能担着它前行,偶尔累极了呼出的一口气。
白琳看着女孩将卡片捏在手里如视珍宝,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不甚明显的弧度,他转而看向男人,举起手中的苏打水解释道:“她刚才好像是想要这上面的图案。”
恰好男人也正欲抬头与他对视。
他抬起头,看向白琳,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道谢。
可话还没出口,男人的表情凝固了。
他的目光落在白琳脸上,从眉毛到眼睛,从鼻梁到下颌线,像在辨认一幅似曾相识的画,刚才所有的焦虑、疲惫、无奈,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冲刷——那是毫不掩饰的震惊,混杂着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恍惚?
白琳被看得有些怔愣。
他习惯了被注视,因为这幅外形,他经历过太多次或打量或探究的目光。
但此刻男人的眼神完全不同。
那不是审美层面的惊艳,而是像看到了某种绝不可能出现的存在,看到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封存的影子突然走到阳光下。
那眼神太复杂,太沉重,以至于白琳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空气静默了几秒,只有远处树枝上麻雀的啁啾,和怀里女孩摆弄卡片发出的细微摩擦声流淌过耳畔。
直到女孩轻轻拉了拉他的衣领,男人才猛然回神,他眨了眨眼,像是从一场短暂的梦境中惊醒,脸上重新堆起礼貌却疏离的笑容。
“……不好意思,”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歉意,“不好意思刚才盯你那么久,因为你长得……”
话说到一半,他停顿了,轻晃了下脑袋,似乎是在强行压下什么念头,没再说下去。
“算了。”他换了个语气,真诚了许多,“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把这个给她。”
男人闻言侧过脸,垂眸看向怀里已经安静下来的女孩,小女孩正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卡片,用指尖轻轻描摹着太空兔的轮廓,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他目光温软,却也透着些藏不住的疲意。
“这孩子有时候挺执着的,要是刚才没拿到,说不定会惦记很久,真的很谢谢你……”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像在对自己说话。
忽然,他又抬起头,语气里添了几分谨慎的试探:
“那个……不知道小哥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啊,要是觉得冒犯的话,就不用讲了。”
白琳不动声色地算了算时间——医院的检查结果差不多该出来了,眼前这人虽然看着温和体面,但毕竟陌生,还是早点脱身为好。
他语气平常地应道:
“以前在酒店做经理,最近辞了职,还没找下一份。”
“这样啊……”男人沉吟片刻,像在斟酌用词,“我有个朋友,最近刚注册了一个服装品牌,正好在找平面模特……我看你外形条件很好,要不要来试一下?”
他似乎怕被误会,连忙补了一句:“我们不是骗子,有名片的。”说着就想伸手去掏左边胸口的衣兜,可怀里抱着孩子,动作怎么都不顺手。
试了几次未果,他有点窘迫地看向白琳,眼神里带着歉意:
“不介意的话……能麻烦你帮我抽一张出来吗?谢谢。”
白琳朝医院方向瞥了一眼,停顿两秒,还是伸手从他左胸兜里取出一张名片。
卡纸厚实,触感硬挺,黑底白纹,中央是一圈烫金的花边,环绕着两行流水般的花体字——上一行是法文,应是品牌名;下一行字号稍小,印着署名、电话与地址。
署姓陆。
——先留着吧,万一以后用得上呢。
白琳这么想着,将名片收进外套口袋,正打算告辞。
“方便的话……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男人的声音很轻,措辞依旧小心翼翼,“之后如果你有空,我可以先和我朋友打个招呼,再引荐你们见面……你看这样行吗?”
白琳很少加陌生人,他的通讯录和社交账号里,几乎全是工作往来,他不想让生活被无谓的瓜葛渗入,光是应对日常,就已经耗去大半力气,所剩无几的、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他一点也不想分出去。
可直觉告诉他,这人邀约的模样,不单是看中他的外表,那眼神里还有些别的,像是认出了什么,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影子。
白琳有一瞬想弄明白。
但下一秒又觉得——何必呢。就算弄明白了,也不会改变什么。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沉默中的犹豫。
“当然,不加也没关系的。”他很快接话,语气依然柔和,没有半点逼迫,“之后如果你有这方面的意向,直接打名片上的电话也可以,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刚才……真的谢谢你。”
白琳点了点头,没多客套。
他看着男人转身,抱着孩子慢慢走远,身影在暖阳下拖出长长的安静的影子。
良久,他才转身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
结果出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快,拿着显示各项合格的报告单出了医院,去了常去的超市买了一大兜打折菜和几样零食,想着之后作息颠倒,有必要多囤点东西,从超市出来时,两手都各拎了满满一兜。
“咔哒”
门锁转动,大门被从外面打开。
超市塑料袋搁在玄关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噗”一声,芹菜叶和小葱从袋口支棱出来,蔫蔫地耷拉着。
不对劲。
太静了。
不是平日那种他刻意维持的静,而是一种……吸饱了不安后膨胀的静,空气里没有拖鞋趿拉的脚步声,没有电视机背景音,没有手机游戏突兀的音效——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落在耳膜上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擂鼓似的。
以往哪一次不是自己还没到门口,就能听见屋里那只大狗腾腾跑到门口迎接。
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他弯下腰,微微曲腿,手指勾住短靴后跟脱掉,不顾换上拖鞋,只穿着薄袜地双脚就这么直接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几步跨到白琛明房门前。
“白琛明。”
敲门,不重,但节奏很快。
“白琛明,开门。”
没有回应。
他握住门把,拧开——没锁,房间里窗帘拉着,昏暗一片,床上被子叠得整齐,枕头上连个凹痕都没有,书桌上摊着几本专业书,笔电合着,充电线绕成规整的圆圈。
空的。
白琳站在门口,看着那张空床,看了很久,久到他能数清窗帘布料上每一道细小的褶皱纹路。
然后他转身,走回客厅,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指尖划开屏幕的动作很稳,稳得近乎机械。
通讯录置顶,「白琛明」,拨号。
漫长的等待音,一声,两声,三声……直到自动挂断。
再拨。
还是无人接听。
他握着手机,站在客厅中央,临近午时的光从阳台玻璃门斜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块浅金色,尘埃在里面慢悠悠地浮沉,他盯着那道光看,脑子里空了一瞬——不是放空,是那种应急机制启动前,系统短暂清零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