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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宴鎏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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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故自宋府回来后,就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
他坐在窗前,整个人仿佛入定了一般。
“公子。”身后跟着的小厮叫他,“老爷子的事,急不得这一时半会,您好歹吃点东西吧,别把身子熬坏了。”
宴故眉眼微动,却没有应他,瞧着窗外层层积雪,许久才开口道:“娘和阿银……”
小厮连忙回应:“夫人和小姐还在金泉寺烧香,老爷的事,按你的吩咐瞒着在,只是还有三日,她们便返程了。”
宴故了然地点点头。
小厮将吃食一件一件地摆放在桌上,轻声宽慰道:“老爷吉人自有天相,这事一定还有转机的。”
宴故听到他这话,却是眼中一酸,他敛了敛情绪说:“别摆了。”
小厮一愣,满是担忧地问:“公子,这饭食又要撤掉么?”
宴故转过来吩咐道:“让厨房烫两壶酒,做碗香椿炒蛋,同这些一道装好,我带去跟爹一块吃。”
小厮立马笑开了,又忙不停地将吃食放了回去,嘴里还一直念叨:“老爷最喜欢同公子一起喝酒了,一会我让厨房再加点下酒菜。”
“嗯。”宴故应了一句。
小厮喜笑颜开地端着盘子,同他道:“少爷,您多带点银子,打点打点,让他们照顾好老爷,说不准过两天,人就放出来了。”
宴故张了张嘴,瞧着小厮眼巴巴的眼神,好半天才落出一个“好”字。
从宴府去刑部不过一刻钟时间,宴故抱着食盒坐在马车上,想了很多。
如今父亲已经陷进了案子里,人虽然还尚在刑部受审,但若真像宋鸣所说,监察司已经查到了一些东西……
这就当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宴故一想到这,就好似五脏六腑被抓揉在一起烤,疼得他大冬天地直冒冷汗。
不止父亲,他担心的还有整个宴家,西城宴家在这之后的上京怕是再也提不起名了。
刑部隔街就能看到漆红的宫墙,冬雪落在上面,更衬得那红刺眼。
这墙圈住了人,却圈不住风。
宴故被这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笼了笼衣口,提步进了刑部大门。
登记完就有衙役领着他往里走。
牢狱里一片暗淡,大白天门口还点着蜡烛,宴故刚进去,一股经久潮湿的腐烂味混着铁锈气扑面而来,牢里即使密不透风、燃着火炉,都还是湿冷得厉害。
“抓紧时间,别磨蹭太久!”领路的衙役敲了敲牢门,不耐烦道。
“劳烦。”宴故掏了把碎银子递了过去。
衙役颠了颠,这才扯着嘴角露出个笑,点了下头,多说了两句:“你今天来得倒是时候,明日人就要提到大理寺去了,你再晚点都赶不上趟。”
宴故一惊,没想到这案子审得这么快。
“好好聊着吧。”衙役将碎银入兜,吹着哨离开了。
宴伍声坐在垫着草垛的地上,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型,身上仍旧穿着那身赤红的官服。
宴故记得,他是刚处理完事情,连一身官服都来不及换,就被刑部抓来了,现如今好好的一身赤红官服,却被揉皱得不成样子,以前父亲最爱惜不过的。
宴故张了张唇,眼泪水却先一步浸湿了眼睛,他怕父亲听出自己话语里的哽咽,只得先将难过咽下去。
宴伍声已年过半百,从前日子好过的时候,显不出来年纪,在这牢里不过几日,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了。
“鎏君。”宴伍声唤他。
“诶。”宴故应了一声,他瞧着父亲疲惫的眼底,宴伍声也瞧着他。
宴伍声好一会突然道:“长大了。”
宴故死死地咬着唇。
宴伍声这人,待外人和和气气,一张笑脸,却从未夸过宴故半分,只会说做得还不够,他在宴故面前,夸奖仿佛是一件很拉不下脸来的事情。
“我闻着酒香了。”宴伍声招了招手。
宴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提着食盒,他凑过去,将饭食一一摆了出来。
宴伍声看到香椿炒蛋,露了几分笑,“还记着呢?”
“嗯。”宴故低低地应了一声。
宴伍声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宴故,“小时候扒着我裤腿,求着要吃香椿炒鸡蛋。”
宴故接过酒,也弯起嘴角露了个笑:“你当时拿竹条抽了我一顿,却还是让我吃上了。”
“那时候还不是襄州巡抚,屁大点官,连你娘俩都还养不活。”宴伍声一口将酒饮尽,“家里别说香椿炒鸡蛋了,喝口粥都够呛。”
宴故也将酒一饮而下,握着空掉的酒杯望着宴伍声。
“那么难的日子都走过来了……”宴伍声有些感慨。
宴故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问道:“督察司到底都查到了些什么?爹,你和元朗……”
他一直不相信宴伍声会贪污,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让他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若是没有完整的证据,不会这么快就移交大理寺核案的。
宴伍声又闷了一杯酒,他望着面前摆放的菜,像是在思考该怎么措辞,良久才开口道:“襄州盛产黄梁木和窑酿。”
宴故没有出声,他知道襄州以这两样东西闻名,年年上供的朝品必少不了。
“开春的时候,圣上下令工部开始修建摘星台,元朗任采买一职。”宴伍声又倒了杯酒,“之前落魄时我曾受元朗恩惠,算是故人,所以后来他找我来谈提供黄梁木一事,我没多想就答应了。”
宴故听得心里一咯噔,所有的事皆是从这里起了。
“从开春到入冬,便一直在往宫里送木材,木材数都是元朗按月核给我,我便签字,没有再借第二人之手点过数量。”
宴故听到这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元朗在数量上做假了。”
宴伍声点点头,“我从未想过,自己一时的大意,竟埋下了这样的隐患。”
宴故抿了抿唇,接着道:“若只是单黄梁木数量做假,这案子也未必定得这样快。”
宴伍声深深地叹了口气,“半个月前,元朗找我要了一批窑酿,说是年关将近,上下都需要打点,原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却不曾想被查出其中一坛子里装的全是黄金。”
“酒……”宴故颤声问道:“也是经你手送出去的?”
宴伍声轻声道:“那酒不过在元朗府点了个数,便一路送到了户部侍郎手上,我连……酒是如何换成黄金的都不知道……”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牢里灯火暗沉,映在彼此的脸上,无力地跳动着。
许久后,宴伍声轻声叹道:“鎏君……回去吧。”
宴故坐在他对面,一声不吭,少年削瘦单薄的脊背无声透露着倔强。
宴伍声只得直白说:“这案子里,我或者是元朗,都不过只是其中推动的棋子罢了。”
他虽身在局中,却在这轮番审问下,猜到了一些。
他最后跟宴故碰了个杯,“走吧,好好照顾你娘和阿银,给你娘带句话……就说是我宴伍声对不住她了。”杯里的酒被他一口灌下,烈酒烧喉,冲淡了一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情绪。
宴伍声第三次催促,“回去吧。”
宴故这才缓缓站起身来,他俯身朝宴伍声做了个揖。
他与宴伍声没像过真正意义上的父子,彼此之间好像较着劲,他自小有一点学识就要在父亲面前卖弄,幼时是想得到他的夸奖,后来长大了便是想爬到他上头去,他们交谈甚少,也就宴伍声酒喝多了会多讲一些,宴故也只是听着。
他那时想,他要让宴伍声看到,他宴故也是能撑起宴家的。
可宴故走出刑部这一刻,他望着苍白的天,整个人对未来充满了惧意,甚至是萌生了退缩的想法,他有些茫然地回头,刑部门往里一直延伸,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了。
“鎏君!”隔着人群熙攘的街道,宴故隐约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他茫然地四下看去。
“鎏君!”一穿着青衣厚袄的青年挤过人群,狼狈地出现在了宴故面前,他一把握住宴故的手,有些担忧道:“鎏君!你还好吧?”
此人正是宴故在南炉书院的同窗,温度月。
南炉书院就读的人,非富即贵,更别说是温度月了,自小便是同太子一起长大,姨母还是宫里正当宠的娘娘,身份与他们这些朝廷命官的子女,还是有些许差别。
可宴故与他并不熟识。
“温兄。”宴故礼貌颔首,涉及父亲更多的事情,他不便也不敢轻易向外人透露。
吃一堑长一智,宴故才察觉到,这上京人心难测,鬼影幢幢。
温度月就那么拿一双眸子看着他,温柔多情的桃花眼里满是切实可查的忧心。
“鎏君,宴叔的事,我知晓了些,这事你我旁人都做不了什么。”温度月言辞恳切。
“但,或许我姨母可以帮你。”温度月那双桃花眼一弯,带着几分运筹帷幄的骄矜。
宴故没想到温度月会帮自己到这种地步,一时间有些愣神,随即眸子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真的可以么?”
温度月打开折扇,隔着半个扇面亲昵道:“我几时唬过你。”
宴欣喜不已,连忙俯身作揖,连连道谢。
“诶,鎏君谢早了。”温度月连忙将他扶起来,“宴叔叔这事易早不易迟,不如明日,我托我姨母牵个线,你备点礼。”温度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午时一刻,咱们在云香楼见。”
宴故点头应下,这好消息来得突然,砸得宴故回去的路上一阵飘飘然,悬在他心头半个来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事,就这样迎刃而解了,总算给了他一个喘息的机会。
宴故只觉温度月真真是神仙下凡,与他非亲非故,都愿意淌这潭浑水,这份恩情,是他要记一辈子的,日后他必定拿命去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