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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死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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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桦走进垂拱殿的时候,已近晚间。
谢紊听见脚步声,面色苍白地抬起头,额角还沁着细密的汗珠。他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世子来了啊。”
江桦目光微凝。
他注意到案角翻倒的茶盏,注意到皇帝紧按在腹部的左手,更注意到殿内若有若无的药香。
“臣,江桦。得胜归京,特来拜见陛下。”
抬起头时,他看见谢紊的嘴角抽了抽。
谢紊强撑着直起身:“五年不见,江爱卿倒是……嘶……”话未说完突然弓腰,广袖扫落一叠奏章。
江桦单膝触地的姿势未变,目光却掠过帝王青筋暴起的手背,那分明是强忍绞痛的模样。
“陛下圣体违和?”声音平静,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无妨。”谢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冷笑,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病态的红晕,“倒是世子,威风的很啊。偷偷潜入京城,是要造反不成?!”
“是。”
江桦答得坦荡。他缓缓抬头,左颊的疤痕在明暗交错中格外醒目。
“陛下要治臣的罪吗?”
谢紊低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显得格外阴冷:“治罪?朕怎么敢治江帅的罪……”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整齐的铁甲碰撞声。十二名禁军持戟而入,将江桦团团围住。
江桦依旧单膝跪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缓缓抬手,解下腰间佩剑扔在地上。
“陛下若想取臣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谢紊眯起眼睛,腹中绞痛更甚。他强撑着站起身,龙袍下摆微微发抖:“你以为朕不敢?”
“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江桦抬头,“五年征战,臣深恩负尽。当年滁州血战,三万将士饿着肚子守城时,陛下在做什么?林宥克扣军饷中饱私囊时,陛下又在做什么?”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膝行一步,禁军的戟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后缩。
“这样的君主。”江桦终于停下,仰头直视龙颜,“臣不该反吗?”
谢紊踉跄后退半步,抬手指向江桦,指尖颤抖得厉害:“好一个……乱臣贼子!来人,给朕押入诏狱!”
禁军的戟尖却迟迟未动,为首的统领目光闪烁,竟不敢与江桦对视。
江桦缓缓起身,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袍下摆:“顺便告诉陛下一声,”他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北境二十五万大军已至京郊。陛下若还想坐稳这个龙椅……”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迈着碎步进来,跪地禀报:“陛下,殷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帝王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
殿门再次开启,殷宁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眼被团团围住的江桦,又转向龙椅上的谢紊,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陛下。”殷宁拱手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靖王托臣来寻人。”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烫金拜帖,慢条斯理地展开:“王爷说府上新得了几两雪顶含翠,想着世子得胜归来,便想请世子过府品茗。谁知臣没在郡王府找到世子,听说来了陛下这儿……”他故作惊讶地环顾四周,“这是……?”
谢紊疲惫地摆了摆手,刘海会意上前,将方才江桦的大逆不道之言又添油加醋地重复了一遍。
“嗬!”殷宁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当真是乱臣贼子!”他义愤填膺地朝谢紊拱手,“陛下!臣请把世子带走,让王爷亲自审问!定要叫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厉害!”
“……”
谢紊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看起来很像傻子吗?
谢紊强压着腹中绞痛,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朕竟不知,靖王府何时成了刑部大牢?”
“王爷说了,若是陛下不放心……”殷宁不慌不忙的从怀中取出一块玄铁令牌,“文龙卫的令牌,暂押在陛下这里。等审问完了,再原样奉还。”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谢紊紧盯着那枚令牌。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靖王这是在告诉他,若要硬碰硬,这皇位怕是坐不稳了。
江桦笑了笑,打破了凝滞的气氛:“陛下若是应允,臣这就去靖王府……领罪。”
谢紊的视线在江桦和殷宁之间来回扫视,最终猛地抓起案上的茶盏砸向地面:“滚!都给朕滚出去!”
殷宁从善如流地躬身行礼:“臣告退。”
江桦从容不迫地系好佩剑,临走时还不忘向谢紊行了个标准的武将礼。
殿门缓缓合上,谢紊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龙椅上。他望着地上茶盏的碎片,恍惚间看到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
而此时,宫墙外的夜色中,江桦驻足,转头看向殷宁:“喝茶?是要今天去吗?”
殷宁笑了笑:“王爷说今日天色已晚,还请世子得空了便去。”
江桦眼中的光芒倏然暗了下去,他嘴角扯了扯,勉强勾起一个称不上笑意的弧度:“改日定当拜访。”
殷宁环顾四周,宫道两侧空荡荡的:“世子怎么回府?马车呢?”
江桦摇了摇头:“来的时候……没想着回去。”
殷宁了然:“我送世子一程吧。”
一坐上马车,殷宁便后悔了。
车帘垂落,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殷宁不动声色地往角落挪了挪。他与江桦不过两面之缘,能聊的话题除了谢十七,还是谢十七。
但他不是陆续,没兴趣当什么和事佬。那两人的爱恨情仇关他什么事?他宁可听街边卖唱的小曲,也不想听这些陈年旧事的悲春伤秋。
对面的江桦却微微抬眸,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殷宁。
苍白的面容,含笑的唇角。
江桦下意识抚上自己左颊的疤痕,又低头看了看掌心粗糙的茧。这些年风吹日晒,一双手早已不复当年的光洁。
他突然有些恍惚。
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还配得上那个金尊玉贵的靖王吗?
爱真是可怕的东西。
让人变得自卑,变得患得患失。更何况,他们分开整整五年。
他亲手写过和离书。
季尤……说不定更加俊朗。年轻鲜活的小公子,没有疤痕,没有茧子,更不会像他这样满身风霜。
江桦收回目光,转头望向窗外。
殷宁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银面具,余光瞥见江桦紧绷的下颌线。
他打了个哈欠,又看了看窗外景致:“到郡王府了。”
江桦利落地跃下马车,身后传来殷宁懒洋洋的嗓音:“有空来王府喝茶啊世子~”
江桦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身影很快融入了郡王府门前的阴影里。
秋雨来得猝不及防。
谢十七懒洋洋地蜷在软榻上,怀里窝着昏昏欲睡的小宝。
已经是第五日了。
江桦还是没有来。
谢十七又打了个哈欠,指尖无意识地绕着猫尾巴打转。
“王爷!来打叶子牌吧?”季尤小跑着过来,身后跟着一脸阴沉的陆续。
谢十七摇了摇头,目光仍望着雨幕深处。
“王爷每次下雨天都这样~”季尤刚要去拽谢十七的衣袖,就被陆续一把拎着后领拽了回来。
殷宁坐在窗边嗑瓜子:“唉,王爷都快成望夫石了。”他吐掉瓜子皮,“要我说,直接把人绑回来多省事。”
谢十七连眼皮都懒得抬。倒是季尤来了精神,凑到殷宁身边:“有什么计划吗?”
殷宁朝陆续的方向努了努嘴:“问那位去。”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人家的爱情故事,我可没掺和过。”
陆续一听是要撮合谢十七和江桦,脸也不僵了。他二话不说从后腰掏出那本翻得卷边的砖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
殷宁听得太阳穴直跳,季尤倒是兴致勃勃,凑在陆续身边问东问西。只是话题越跑越偏,从“如何制造偶遇”渐渐歪到了“民间捉鬼一百法”。
谢十七起初还竖着耳朵偷听,后来干脆抱着小宝昏昏欲睡。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王爷!”陆续快步上前,声音罕见地带着几分急切,“世子从西郊大营回来,被禁军给围了!”
谢十七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禁军敢动他?谁下的令?!”
陆续面不改色地扯谎:“说是……陛下的旨意。”
谢十七揉了揉眉心:“让殷宁带着我的令牌去要人。”
“殷大人去衙门交接公务了。”
“三更半夜的交接什么公务?”谢十七凤眸微眯,“那你去。”
季尤适时凑上前:“陆大人一个光禄勋的小官,怕是压不住陛下亲派的禁军呢~”他眨眨眼,“王爷要不……亲自走一趟?”
谢十七沉默。
陆续与季尤悄悄交换眼色,正犹豫要不要再添把火时……
“更衣。”
谢十七已然起身:“本王亲自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