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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得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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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鼎六年,秋。
城西茶楼里,说书人将惊堂木重重一拍,震得茶盏里的纹荡开涟漪。
“说时迟那时快!”老者须发皆白,袖口利落地挽着,“江帅亲率三千白袍军,如银龙入海,硬生生撕开了胡人十万铁骑!”
满座茶客屏息凝神,几个半大少年攥紧了拳头。
“那日滁州天堑外,血染红了整条涧水!”说书人手腕一抖,折扇展开,“江家白袍军死守七日七夜,硬是没让一个胡人越过雷池半步!”
“好!”茶楼里顿时爆发出惊天的喝彩声。
角落里,一个身着靛青长衫的男子垂眸抿茶。粗瓷碗沿遮住了他唇角那道浅疤,却遮不住握盏时虎口处厚厚的茧子。
“要我说啊。”一个络腮胡大汉拍着大腿,“这江世子当真是个活传奇!当年在滁州大捷后驰援代州,半道坠下鹰愁涧——”他故意拖长声调,等满座茶客都屏住呼吸,“所有人都道这位爷要交代在那万丈深渊里了!”
“结果呢?”大汉指尖点着太阳穴,“人家如今得胜还朝,那个文绉绉的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衣锦还乡。”
角落里传来温润的嗓音,像是一块玉坠落在水面上。
众人回头,只见斗笠下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下颌,青瓷茶盏在修长指间轻转。
“对!衣锦还乡!”大汉拍案而起,震得茶碟叮当响,“兄弟瞧着也是打北边来的?”
斗笠微抬,露出半张带笑的脸:“在下姜幻,做些皮毛生意。”
“嗬!”大汉顿时来了精神,拖着条凳凑近,“那北边如今如何?回来的路上可曾见过白袍军?”
茶楼突然安静下来。说书人忘了拍醒木,店小二提着铜壶僵在原地。所有人都等着这个答案。
“白袍军啊……”江桦低声道,“确实见过。”
大汉来了兴致,又凑近几分:“快说说,可如传闻中那般威风?”
江桦笑了笑,眼角浮现几道细纹:“行军时尘土不扬,列阵时鸦雀无声。夜里扎营,连马匹都不曾嘶鸣。”
“这般纪律!”大汉咂舌,“可听说他们主帅狠厉得很?”
“不过最奇的,是每个将士左臂都系着一条红巾。”
“红巾?”大汉挠头,“这倒是头回听说。”
“据说是主帅立的规矩。”江桦端起茶盏,“为了纪念一位……故人。”
惊堂木再次炸响,说书人扯着嗓子:“上回说到靖王单刀赴金殿!这日早朝……”
江桦放下茶盏,状似随意地问道:“这靖王是何等人物?”
大汉神秘兮兮地凑近:“那位可了不得!掌大内禁军,还有太祖时候留下的文龙卫,”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先斩后奏,威风的很。”
江桦唇角微扬,却在听到下一句时骤然凝固。
“呸!”大汉啐了一口,“这人是佞臣一个!当殿斩杀大臣,唯一做过的好事,就是当年江世子出征,他调兵开粮仓了。”
大汉正打开了话匣子,却见江桦突然起身,从怀中排出几枚铜钱压在茶盏下。
“这就走了?”大汉有些遗憾,“靖王那些事儿还没说完呢!”
“生意人,赶时辰。”江桦拿起桌上的斗笠戴上,阴影顿时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对了,若是有缘见到江帅,替我问声好。”
说罢转身离去,靛青衣角扫过门槛,转眼便融入了熙攘街市。大汉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长街上秋阳灿灿,吆喝声此起彼伏。大汉探头张望,可往来人群中,哪还有那个自称姜幻的皮货商身影。
尚书府内,梅清雪执笔的手悬在宣纸上方,墨汁将落未落。经卷上的《往生咒》已抄至末行,最后一笔却迟迟未能落下。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老管家贴着门缝低声道:“大人,世子来了。”
笔尖一顿,梅清雪抬眸:“哪个世子?”
管家喉结滚动,声音又轻了三分:“是……江世子。”
梅清雪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将毛笔搁在砚台边。
“请世子在前厅稍候。”他声音平静,却下意识将腕间的白绸又系紧了些。
管家躬身退下后,梅清雪独自在书房静立片刻。他下意识伸手抚过桌角那道刻痕,那是多年前宗溪在此等候时,百无聊赖用匕首刻下的。
前厅灯火通明,江桦背对着门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月光与烛火交织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左颊那道疤痕已然淡去,却仍能看出当年坠崖时的凶险。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梅清雪走近,“还以为你要再过几日。”
江桦落座,将斗笠放在了一旁:“白袍军行军缓慢,我想着先进京探探路。”
侍女们鱼贯而入奉上茶盏,待脚步声彻底远去,梅清雪才开口:“想听些什么?”
江桦摇了摇头:“是来谢你。三年前我坠崖,父亲被迫披挂去滁州……母亲被谢紊押做人质,锁入天牢。是你救了她。”
梅清雪执壶的手一顿,他放下茶壶,道:“你不该谢我。该谢……靖王。我哪有那样的权力,不过是借了他的势。”
江桦望着茶水中沉浮的茶叶,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他……还好么?”
梅清雪抬眸看向江桦。这位昔日意气风发的世子眉宇间已染上风霜,眼底藏着说不尽的疲惫与隐忍。
梅清雪轻叹一声:“自三年前那场变故后,如今朝堂上下都说靖王手段狠厉,再不是当年那个会在猎场坐在树下乘凉的少年。”
江桦闻言,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三年前谢紊将他软禁在王府半年,出来后他便像变了个人。”梅清雪继续道,“他借着文龙卫的势力,将当年参与构陷江家的朝臣一个个清算。户部尚书下狱,兵部侍郎被贬,连林宥都……”
“我知道。”江桦打断他,声音沙哑,“我在北疆都听说了。”
梅清雪看着江桦,问道:“你这次回来,打算见他吗?”
江桦垂下眼眸:“我不知道。”
五年光阴,足够让少年将军变成铁血统帅,也足够让纯真世子变成冷面权臣。
如今的谢十七端坐高台,广袖一挥便是风云变色。再没有人敢欺他年少,再没有人能伤他分毫。他完美得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利、耀眼,却也冰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梅清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劝道:“你当真不见他?”
“他如今很好,至少比跟着我好。”江桦笑了笑,“这就够了。”
梅清雪转开话题:“这几年清明,我都去法华寺给夫人烧纸。”
“有没有带两盆花去?”江桦眼中闪过一丝柔软,“母亲最爱魏紫。”
梅清雪闻言一怔,随即露出几分歉然:“是我疏忽了,明年清明定当补上。”他抬手为江桦续茶,“令堂生前最爱的魏紫,今年御花园里倒是开得正好。”
江桦望向窗外,恍惚间似又看见母亲一袭素衣站在花厅,修剪花枝的模样,“她总说魏紫张扬。”
“是啊。”梅清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能为大夏做军师,亦能为王爷洗手作羹汤。倒像是……”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起来。”梅清雪状似无意地开口,“靖王上月刚批了白袍军的冬衣银两,比往年多了三成。”
江桦垂眸掩去眼中情绪:“是么……”
梅清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还特意嘱咐,要用上好的棉絮,说北疆风寒刺骨。世子,恕我直言,有些人,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夜渐深了,江桦起身告辞,梅清雪站在廊下相送。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提着灯笼匆匆而来,脸色异常苍白:“大人,不好了!禁军围府,说要搜北疆细作!”
梅清雪面色一沉:“可有手令?”
管家拱手:“说是奉陛下口谕……”
“世子且随我来。”梅清雪转身,“书房有暗门通往后院。”
远处传来铁甲碰撞的声响,火把的光亮已经映红了前院的天空,江桦却立在原地未动。
“不必了。”
他笑了笑,抬手正了正衣冠,“五年不见,也该会会我们的陛下了。”
梅清雪还欲再劝,却见江桦已经大步向前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