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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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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的垂拱殿,谢十七踏着卯初的晨钟进殿。
“臣,靖王谢十七,请陛下速发援军。”
这一声让谢紊从奏折堆里抬头,看见阶下之人未着朝服,只披了件半旧的玄色貂氅。
“皇弟这是做什么?”谢紊搁下朱笔,“江世子不是昨夜已领兵出征?”
谢十七撩袍跪下,双手呈上军报,袖口露出半截缠着纱布的手腕,是昨夜砸碎药柜时划的:“滁州驻军仅三万,粮草只够半月。请陛下调河南道屯军,开永丰仓。”
“够了!”谢紊拍案而起,“你当朕不知?江桦带走了北境虎符!再调兵,京城谁来守!”
“陛下。”谢十七慢慢直起腰,“胡人若破滁州,七日可抵京城。阿史那部冬日行军,向来以战养战。若破滁州天险,一下个京观,就筑在朱雀大街!”
屏风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谢十七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户部尚书在肉疼永丰仓的存粮。
谢紊笑了:“朕竟不知,皇弟何时通晓了兵法?”他踱下台阶,玄色靴尖停在谢十七眼前,“莫不是……江爱卿枕边教的?”
“臣请陛下。”谢十七重重叩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看在北疆三十万百姓的份上。”
“百姓?”谢紊蹲下身,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你砸了太医院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百姓?”指尖突然掐住谢十七下巴,“朕的靖王,你眼里到底装着江山,还是装着江桦?”
“都装着 ”谢十七直视天颜,声音清朗如碎玉,“江桦守的每一寸土,都是大夏的疆域;他护的每一个人,都是陛下的子民。”
谢紊猛地甩开手。
“臣今日不是来求陛下。”谢十七起身,“北境九州的虎符,先帝早赐给了江家。这五万兵,您给也得给,不给……”
他反手抽出腰间“望君归”。
“臣就开武库自取!”
“放肆!”谢紊的巴掌裹挟着风声袭来,谢十七不避不让。脆响过后,一缕鲜血顺着唇角滑落。
“臣乃大夏一字并肩靖王,掌侍卫亲军司。”他抬手拭去血迹,翻手亮出玄铁令牌,“太祖文龙卫令牌在此,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殿外禁军的铁甲声由远及近,谢十七却恍若未闻,又向前逼近一步。
“持此令者,可废昏立明。陛下,臣现在……还是在跟您商量。”
“好,很好。”谢紊的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朕的靖王,终于露出獠牙了。”他猛地拍案,“来人!”
殿门轰然洞开,数十名金甲禁军持戟而入。
谢十七头也不回:“文龙卫何在?”
瓦檐上传来整齐的甲叶碰撞声。十二名玄甲武士从天而降,弯刀出鞘的寒光连成一片银月。为首的殷宁单膝点地:“靖王殿下。”
“陛下。”谢十七收刀入鞘,“您猜,是禁军的戟快,还是文龙卫的刀利?”
先帝临终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原来在这等着呢。
“调兵可以。”
谢紊转身走向龙案,朱笔在调兵诏书上重重划过:“五万精兵,即日开拔。但朕有条件。”
“陛下请讲。”谢十七应的很快。
“第一。”谢紊将诏书重重拍在案上,“此战若败,你与江桦,提头来见。”
“第二。”他踱步至谢十七身前,“此战若胜,你交还文龙卫令,永不再提废立之事。”
谢十七接过诏书:“臣,领旨谢恩。”
转身时,文龙卫的弯刀齐齐归鞘。谢十七踏出殿门的刹那,天边第一缕晨光刺破乌云,照在他染血的衣襟上。
宫道两侧,禁军的长戟森然如林。谢十七却走得不紧不慢,指尖摩挲着令牌上的龙鳞纹。在拐角处,他忽然驻足,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滁州,是江桦,是即将被鲜血浸透的疆土。
“王爷。”殷宁低声提醒,面具下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谢十七收回目光:“传令。点齐五万兵马,开永丰仓。”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再备两口棺材。”
宫门外,梅清雪立在马车旁,官袍上落满细雪。见谢十七踏出宫门,他急步上前,腕间白绸被寒风掀起一角。
“如何?”
谢十七的目光在那截白绸上停留一瞬,又平静移开:“五万精兵即日北上,永丰仓开。”
梅清雪摇头,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风中:“林宥不会应允。”他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缘故。
谢十七望向远处,禁军正在拆卸街口的彩灯,原本是为新年准备的。
良久,谢十七才开口:“林宥不应允又如何?军令已下,由不得他。”
梅清雪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十七:“你可知永丰仓的存粮关系着京城多少百姓的性命?”
“知道。”谢十七垂眼,“但滁州若破,死的就不只是京城百姓了。”
梅清雪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紧了紧腕间的白绸。
“梅大人。”谢十七道,“宗将军的衣冠冢……”
梅清雪身形微僵,半晌才道:“已经……都安置好了。”
谢十七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沉默地站在风雪中,听着远处传来禁军操练的号子声。那声音穿过重重宫墙,显得格外遥远。
“梅大人。”谢十七望着宫墙上飘摇的旌旗,“你我都离不了京城。”
“嗯。”梅清雪低头看着腕间白绸,“我知道。”
铜铃声渐渐被风雪吞没,谢十七转身走向马车,却在抬步时踉跄了一下。梅清雪下意识伸手,却在即将触及时收回。
“王爷的伤……”
“不妨事。”谢十七摆摆手,却在扶住车辕时闷哼一声。昨夜在武库前跪的太久,膝盖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梅清雪沉默地解下自己的狐裘,轻轻搭在谢十七肩上:“北风急,保重。”
谢十七怔了怔,没有推辞。狐裘还带着梅清雪的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谢十七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梅清雪仍站在原地,素白官袍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腕间那抹白绸随风飘零。
马车穿过长街,沿途百姓纷纷避让。有孩童指着车驾想说什么,被母亲急忙捂住了嘴。街角的茶楼里,说书人正讲到“靖王单刀赴金殿”的新篇,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车帘微动,谢十七瞥见路旁跪着个白发老妪,正对着代州方向焚烧纸钱。灰烬被风卷起,沾在他的车辕上,像一只只灰蝴蝶。
“王爷,前面就是武库了。”殷宁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谢十七闭了闭眼,掌心摩挲着那枚玄铁令牌。令牌边缘已经沾了血,是他方才在殿上掐破掌心留下的。
“传令下去,让文龙卫盯紧林宥府上。”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特别是盐道那边的动静。”
马车转过街角,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年关将至,这钟声本该是除旧迎新的吉兆,此刻听来却像丧钟。
谢十七想起那日在千金阁闻到的旱烟味。辛辣里混着苦涩,却能让人暂时忘却烦忧。
他将令牌收回袖中,掀开车帘:“殷宁。你带人去武库清点兵器。”
“王爷要去何处?”
谢十七没有回答,径自下了马车。
千金阁的琉璃灯盏次第亮起,将雕梁画栋映得金碧辉煌。朱漆大门前车水马龙,丝竹笑语穿透风雪传来,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显得格格不入。
天色已暗,谢十七踩着积雪走向阁旁的烟草铺子。老掌柜正倚着门框吞云吐雾,烟锅里火星明灭,在雪地上投下一道佝偻的影子。
“给我拿……”谢十七的目光扫过柜上陈列的烟包,檀香、云丝、金叶,琳琅满目却无从下手。
掌柜眯着眼打量来人,笑了笑:“客官是第一次抽吧?”他取下嘴里的烟杆,在鞋底磕了磕,“可以试试这个。”
粗糙的手指从锦盒中拈出一撮烟丝,色泽暗红如凝血,散发着辛辣的甜香。
谢十七接过那撮烟丝,指尖捻了捻,粗糙的质感带着微微的潮气。他垂眸看着掌柜熟练地将烟丝填入黄铜烟锅,火光一闪,辛辣的烟气便升腾而起。
“北疆来的。”掌柜将新烟杆递来,黢黑的脸上皱纹里藏着笑意,“劲儿大,但解乏。”
谢十七接过烟杆,冰凉的铜嘴抵在唇间。他学着掌柜的样子深吸一口,顿时呛得眼眶发红,喉间火辣辣的疼。可那股热流在肺腑间炸开的瞬间,竟真将满心郁结灼穿了个窟窿。
“客官若是心里有事……”掌柜开口,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浑浊的眼,“这烟啊,抽到第三口就不苦了。”
谢十七没有答话。第二口烟气入喉,他忍住了咳嗽,任由那团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青烟缭绕间,眼角的湿意终于不必隐藏。
“能有什么心事。”他倚着斑驳的柜台,烟杆在指间转了转,“只是想到……这漫长岁月终不得一见,难免会心酸哽咽。”
掌柜沉默地添了撮烟丝。
“关山难越,但飞鸟总能找到归途。老朽活了六十载,见过太多离别。有人埋在战场,有人老在床榻,可真心要见的,翻山越岭也会来寻。”他取下烟杆,在柜台边磕了磕,“倒是那些急着做决断的年轻人……”
余烬落在雪地上,滋出一个小坑。
“……多半会后悔。”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渐大的风雪,又往谢十七手里塞了袋烟:“先回去睡个好觉吧。明早起来,若是还想见,就备匹快马;若是放下了,这袋烟就当送别礼。”
谢十七摩挲着烟袋,粗布表面带着掌柜掌心的温度。
他笑了笑:“今天是除夕,掌柜还不回家吃饺子啊。”
“哎哟!”掌柜一拍大腿,“你倒是提醒我了!家里老婆子还包着饺子等我回去下锅呢!”他转身去取挂在墙上的棉袄,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包了什么馅的饺子。
趁着掌柜转身收拾铺子的工夫,谢十七将几锭碎银轻轻放在柜台角落。
离开时,风雪扑面而来。谢十七紧了紧肩上狐裘,忽然听见身后掌柜的喊声:“客官!”
老人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个油纸包:“带上这个!自家腌的辣白菜,配饺子最香!”
谢十七接住抛来的油纸包。他站在风雪中,看着掌柜匆匆锁门的身影。
他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走入漫天飞雪。
身后,掌柜的踩雪的动静,千家万户的团圆饭香,都渐渐远去。只有怀里的烟袋还带着些许温度,提醒着他这尘世间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