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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满骄 ...

  •   腊月十八,天光正好。

      谢十七起了个大早,特意换了身簇新的红锦广袖,外罩银狐裘,腰间束着墨色蹀躞带,连发冠都换了嵌红宝石的。他站在铜镜前左照右照,像只开屏的小凤雏。

      “画个绿梅罢了,你穿这么招摇做什么?”江桦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画笔,眼里噙着笑。

      “你懂什么?”谢十七转身,“红梅配雪是俗套,我这叫‘万绿丛中一点红’。”他凑到江桦跟前,“再说,某人不是最爱看我穿红?”

      江桦被他戳破心思也不恼:“是爱看。”他低头在谢十七耳边轻声道,“更爱亲手脱下来。”

      谢十七耳根一热,头也不回往外走:“再胡说八道,今日就让你画秃枝去!”

      后山的绿梅开得正好。新雪初霁,碧玉般的花瓣上还凝着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谢十七往梅树下一站,红衣映着翠萼,倒真成了这素白天地间最鲜活的一笔。

      “别动。”江桦执笔的手悬在宣纸上方,目光在谢十七与梅枝间来回游移,“就这样,很好。”

      谢十七挑眉:“画我还是画梅?”

      江桦蘸了蘸墨,笔尖在纸上落下第一道痕迹:“画我的小祖宗。”

      山风拂过,几片绿梅簌簌落在谢十七肩头。他伸手去拂,却见江桦突然搁了笔,从怀中掏出个锦囊扔过来。

      “接着。”

      谢十七手忙脚乱地接住,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袋蜜饯梅子。他捏起一颗含在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眯着眼笑了:“贿赂我?”

      “是啊。”江桦重新执笔,“求小祖宗安生站会儿,让我把这幅画画完。”

      谢十七含着梅子,望着江桦垂眸作画的专注模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待江桦搁笔直起身,便见那人已经闪到跟前,一只手背在身后,眼里藏着狡黠的光。

      “怎么?”江桦挑眉。

      谢十七朝他勾勾手指:“你低点头。”

      江桦顺从地俯身,发丝垂落肩头。谢十七从背后变出一枝新折的绿梅,小心翼翼地别在他白玉发簪旁。嫩绿的花瓣映着鸦青鬓角,平添三分春意。

      “好看。”谢十七退后两步歪头打量。

      确实好看。绿梅映谦谦君子,恰似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谪仙。江桦生得并不凌厉,眉目如他待谢十七时一般温润含情。可朝堂之上,那执笔的手也能挽弓搭箭,谈笑间取人性命。

      世人常被这副皮囊所惑,若受不住他杀伐果断的性子,便永远看不透皮囊下的真章。谢十七却不同,他是少数见过他染血归来,还能笑着替他拭去指尖猩红的人。

      “有多好看?”江桦故意追问,伸手要去碰鬓边的花。

      “别动!”谢十七急忙按住他的手,“比我好看。”顿了顿,又轻声念道:“京州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江桦失笑:“这可不是春天,这是冬日绿梅。”

      谢十七踮脚,吻了吻他脸颊:“你是我的春天。”

      山风骤起,吹落一树碎雪。江桦将人揽进怀里,用大氅裹住:“那王爷可要守好了,别让旁人折了去。”

      “谁敢?”谢十七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折你一枝,我砍他满园。”

      江桦低笑出声:“好,永安王威风。”他伸手捏了捏谢十七泛红的耳垂,触手微凉,“该回去了吧?嗯?”

      回程的山路上,谢十七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童,将那幅画卷了又展,展了又卷。

      “小心墨迹未干。”江桦伸手要接,却见谢十七灵巧地侧身避开,将画卷护在胸前,像只守着鱼干的猫。

      “我自己拿。”谢十七眼睛亮晶晶的,指尖小心翼翼抚过画中人的衣袂,“你把我画得这样好看。”

      江桦挑眉:“难道不是王爷本就生得好?”

      谢十七正要自夸,忽见一片雪花落在画卷上,正巧融在画中人的眼角。他慌忙用袖口去拭,却听江桦轻声道:“别擦。”

      “嗯?”

      江桦执起他的手,在方才雪落之处轻轻一点:“这样更好看。”他望着谢十七疑惑的眼神,笑道,“像在哭。”

      谢十七顿时涨红了脸:“谁哭了!”说着就要去拧江桦的胳膊,却顾忌手中的画不敢大动作,反倒被江桦趁机揽住了腰。

      这一揽,谢十七的视线越过江桦肩头,恰好望见方才被梅树遮挡的偏殿。那尊白玉观音像依然静静伫立,流苏轻晃间,隐约露出半张慈悲面容。

      那股熟悉的异样感再次涌上心头。谢十七浑身一僵,连江桦唤他都没听见。

      “怎么了?”江桦察觉到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谢十七突然将画塞回江桦怀里,声音发紧:“我总觉得……这观音像……”他往前迈了两步,又迟疑地停下,“像在哪里见过。”

      江桦不动声色地站到他身侧,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要进去看看吗?”

      谢十七摇头,却又点头。他死死盯着那随风轻晃的流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江桦抬手拨开流苏的刹那,谢十七的瞳孔骤然紧缩。那眉眼,那唇形,分明与他有七分相似,却又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温柔。观音低垂的眉眼里盛着化不开的哀愁,唇角却含着悲天悯人的笑。

      “这是……”江桦下意识开口,声音卡在喉咙里。

      “这不是我。”谢十七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脸,“这是我母妃。”

      山风突然变得刺骨。谢十七想起冷宫破败的窗棂,想起母妃临去前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当年先帝冷眼旁观月贵妃被诬陷私通,任由她被千夫所指。却在失去后,将她的容颜刻成这尊白玉观音,受万人香火供奉。

      多么讽刺。活着的时候任人践踏,死了反倒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谢十七很想笑,嘴角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走吧。”

      江桦沉默地跟上,在跨出门槛时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的观音像静静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悲悯的目光穿过十五年光阴,落在那个再也不会回头的少年身上。

      出了这么一遭,谢十七整个人都沉寂下来。用罢午膳,他倚在窗边望着院中积雪,忽然唤了声:“子允。”

      “嗯?”江桦放下手中批阅到一半的军报,抬眼望来。

      谢十七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开口:“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素未谋面的父皇,那个冷眼旁观母妃踏上黄泉路的刽子手,那个将罪人雕成菩萨的荒唐帝王。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桦沉默片刻,起身走到他身旁。

      “他是个……很矛盾的人。”江桦斟酌着词句,手指轻轻搭上谢十七紧绷的肩,“勤政爱民,却也多疑善变。能写出‘万家灯火暖春风’的诗句,也能在秋决名单上朱笔一挥。他会为边境一场雪灾彻夜不眠,却也能对枕边人的冤屈视而不见。”

      “他一生都在权衡利弊。”

      一生都在权衡利弊,所以连忏悔都要等到来不及的时候。

      谢十七突然冷笑一声:“就像他既能将我母妃刻成观音像,又能眼睁睁看她去死?”

      “嗯。”江桦应道,“他这样的人,本该落得个妻离子散,鳏寡孤独。可偏偏……”他顿了顿,“他是皇帝。”

      是个皇帝,所以史书上只会记载他开创的盛世,不会记载冷宫里那根悬梁的白绫。是个皇帝,所以勤政爱民的美名足以掩盖所有猜忌与薄情。

      可谢十七不管这些。他没见过先帝治下的万家灯火,只记得冷宫那盏永远不够亮的油灯。他没体会过太平盛世的繁华,只尝过丧母之痛的苦楚。

      问了这么一遭,非但没解开心结,反倒更觉疲累。谢十七望着窗外的那尊观音像,觉得这禅房憋闷得厉害:“明日便启程回京吧。”

      江桦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指顺着他的肩线滑下,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好。”

      次日清晨,山间雾气未散。

      住持手持佛珠缓步而来,双手合十,眉目间一派慈悲:“老衲恭送永安王。”

      谢十七正欲登车,忽又收回踏上车辕的脚。

      “住持。”谢十七缓步走近,在住持面前站定,“本王还有一事相询。”

      住持神色不动,佛珠在指间缓缓转动:“王爷但说无妨。”

      “前些日子研读《金刚经》,有一句始终参不透。”谢十七细细打量着住持的神色,生怕漏下半点异动,“‘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这句本王明白。只是……后一句‘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不知作何解?”

      “阿弥陀佛。”住持笑了笑,眼角皱纹舒展开来,“王爷既知前句,何必执着后文?”他抬手遥指山门外的官道,“您看这雪地车辙,看似分明,转瞬即消。所谓虚妄,不过镜花水月罢了。”

      谢十七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昨夜留下的车辙已被新雪覆盖,再无痕迹。他也笑了:“大师妙解。可若是本王,偏要在这虚妄里,求个分明呢?”

      住持手中佛珠顿住。他深深望进谢十七眼底,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光阴,直抵冷宫那方悬着白绫的横梁。

      “阿弥陀佛。”住持终是摇头,“施主执念过深,终会反噬己身。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王爷天潢贵胄,何必自寻烦恼?”

      “大师错了。”谢十七叹道,“大师方才也说,车辙终会消逝。那本王更该在消逝前,把该算的账都算清楚。”

      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谢十七眼角泛红,却笑得愈发恣意:“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可若是本王非要见见如来呢?”

      住持眉头紧锁,尚未开口,却见谢十七已转身朝马车走去:“更何况,是烦恼来寻本王,而非本王自寻烦恼。大师佛经解得不错,来日得空,定要再来讨教。”

      “老衲静候永安王大驾。”住持合十的双手微微发颤。

      谢十七掀开车帘的刹那,瞳孔骤缩。

      车内不知何时多了个蒙面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手中弩箭直指谢十七眉心。

      “王爷小心!”江桦的惊呼从身后传来。

      谢十七却纹丝不动,反而迎着箭尖又上前半步。他盯着蒙面人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笑了笑:“满大人,别来无恙啊。”

      蒙面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阴冷。他缓缓放下弩箭,低沉的声音从面巾后传来:“王爷好眼力。”

      谢十七冷笑一声,不动声色的微微偏过身:“满大人不在京中伺候皇兄,跑到这荒山野岭来,莫不是专程给本王送行的?”他说话时,右手在背后悄悄做了个手势。

      满骄也笑:“不错,便是给……啊!”

      一声惨叫骤然划破山间寂静。只见望君归穿透谢十七的狐裘,从他特意留出的空隙精准刺入满骄膝盖。执刀的江桦手腕一翻,刀尖在满骄膝骨间狠狠一绞,鲜血顿时喷溅在车帘上,绽开朵朵红梅。

      “王爷怎么了?!”闻讯而来的房千里跌跌撞撞跑来,看见眼前一幕,顿时眼前一黑又一黑。永安王的狐裘上沾着血,世子爷手中的横刀滴着血,而本该空无一人的马车里,一个蒙面人正抱着鲜血淋漓的膝盖哀嚎。

      谢十七慢条斯理地掸了掸狐裘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头对住持笑道:“大师您看,这不就是烦恼自来找本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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