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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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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十七在殿中跪足了三天三夜,出来时已是腊月十七。住持亲自把他送回厢房,临退下时,那双浑浊的老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世子呢?”谢十七靠在软枕上,接过热茶啜了一口。
陆续连忙上前:“世子借着赏花的名义去后山了,小义也跟着去了。”说着递上一方热巾,“王爷放心,暗卫都跟着呢。”
谢十七揉了揉酸痛的脖颈:“那几个刺客,审出来什么了吗?”
陆续压低声音:“用了些药,吐出来只言片语,说是奉了满大人口谕。”他谨慎地看了眼门外,“他们原身便是山匪,因天寒粮少,才接下了这差事。昨日大理寺来人把他们带回京,我已给他们下了药,死在半路上,干干净净。”
谢十七指尖一顿:“满骄?”他忽然笑了,“那我大概知道那枚纽扣是谁的了。”
满骄奉帝王之名来刺杀谢十七,只是若动用朝中势力,难免会惹人注目,这才收买山匪行凶。这招借刀杀人,倒是用得娴熟。
“罢了。”谢十七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连日诵经的疲惫终于涌了上来,“本王先歇会儿,等世子回来喊我。”
陆续连忙上前为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谢十七合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尊白玉观音像,那被流苏遮掩下的面容,到底为何似曾相识。
江桦带着一身寒气匆匆归来时,谢十七正睡得不安稳。他眉头紧蹙,额角渗出细汗,嘴里含糊不清地呓语着什么。
“王爷?”江桦轻轻抚上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他眉头一皱,正要唤人取热巾来,却见谢十七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别走……”谢十七的呓语带着几分哽咽,“别丢下我……”
江桦心头一紧,俯身在谢十七耳边轻声唤道:“小宝。”
此言一出,谢十七果然安静下来。他紧攥的手指渐渐松开,呼吸也趋于平稳。江桦顺势将他冰凉的手拢在掌心,轻轻呵着热气。
谢十七醒来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听到外间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按理说,该明日回京。”是房千里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陛下那边……”
“王爷近日祈福操劳,还是歇两日再归。”江桦的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房大人若是担心陛下怪罪,本世子自会修书说明。”
房千里沉默片刻,谢十七几乎能想象到他抿唇纠结的模样。最终,只听一声轻叹:“……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脚步声渐远,谢十七撑着身子坐起来,锦被滑落腰间。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换上了干净的寝衣,连发丝都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醒了?”江桦端着药碗进来,见他醒了,眉眼顿时柔和下来,“正好,把药喝了。”
谢十七皱了皱鼻子:“我又没病,喝什么药?”话虽这么说,还是乖乖接过药碗。
江桦在他床边坐下:“做噩梦出了身冷汗,不喝药预防着,明日该头疼了。”
药汁苦涩,谢十七皱着眉一口饮尽。江桦适时递上蜜饯,他含在嘴里,甜味渐渐冲淡了苦意。
“我睡了多久?”谢十七问道,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
“一整日。”江桦接过空碗,“饿不饿?我让厨房温着粥。”
谢十七摇摇头:“你去后山,可发现了什么?”
江桦叹道:“雪化后,所有痕迹干干净净。不过那枚纽扣……”
“是满骄的。”谢十七蹭到他怀里,“烦死了。他怎么跟个影子一样黏着咱。”
这话倒是说对了。满骄可不就是影子嘛。
江桦垂眸看着怀中人,指尖轻轻梳理着他的长发:“怎么越来越黏人了?嗯?”
“嗯嗯嗯。黏你黏你。”谢十七敷衍地应着,却把脸埋得更深了些。他嗅着江桦身上熟悉的沉水香,像是能驱散他梦里所有的阴霾。可梦魇的余韵仍在,他闷闷的声音从江桦胸口传来:“我梦见母妃了……”
江桦的手指微微一顿,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却又很快放松。谢十七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站在冷宫的院子里,笑着对我说,让我去看皇兄们打马球……”
“我爬上墙,看见他们骑着马在阳光下跑,那么热闹……”他的声音渐渐发颤,“可等我回来的时候,母妃已经……”
江桦的掌心覆上他的后颈,轻轻摩挲着那块紧绷的肌肤,像是要揉散那些陈年的痛楚。谢十七的呼吸急促了一瞬,又缓缓平复:“她什么都没说……和刘嬷嬷一样……连一句话都没留给我……”
他的声音低下去:“就那么走了。”
江桦沉默地收紧手臂,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谢十七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温热的吐息透过衣料,烫得江桦心口发疼。
“她不说,是因为她知道你会活得比她想象的更好。”
谢十七抬起头,眼眶微红,却倔强地不肯让泪落下:“可我想知道……她最后在想什么……”
江桦捧起他的脸,拇指轻轻蹭过他的眼角:“她一定在想,她的十七这样好,将来会遇见很好的人,会看遍世间的繁华,会……”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会有人替她,好好爱你。”
谢十七怔住,眼底的雾气凝成水光,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江桦低头,吻去那滴泪,轻声道:“我在呢。”
谢十七靠在他肩头,安静的流着泪:“这些年……我总疑心……母妃是死于别的……或是被太后威胁……或是被人灭口……”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疲惫至极,“可我查来查去……母妃竟是真的死于自缢。”
江桦静静地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的发丝。他知道,此刻的谢十七不需要劝慰,不需要开解,只需要有人能接住他这些年无处安放的痛楚。
没有人能真正懂得七岁的孩童是如何独自面对那具悬挂在房梁下的冰冷躯体;没有人能体会他在无数个深夜里惊醒,却再无人将他搂进怀里轻哄的绝望;更没有人能替他承受那些在深宫里摸爬滚打时,因无人庇护而留下的伤痕。
那些伤口会结痂,会愈合,却永远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都过去了。”他吻在谢十七发顶,声音低柔似雪落梅枝,“往后的岁岁年年,我都会在。”
谢十七的抽噎声渐渐平息,紧绷的肩背也慢慢放松下来。江桦正要低头查看,怀里突然传来一声闷闷的:“饿了。”
这声带着鼻音的小小抗议,让江桦先是一怔,继而低笑出声。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衣料传来,惹得谢十七不满地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笑什么?”
“小祖宗。”江桦捏了捏他泛红的耳尖,“刚哭完就要吃?这眼泪还没干呢。”
谢十七从他怀里挣出半个脑袋,眼尾还泛着红,却已经理直气壮地瞪他:“哭也是很费力气的好吗?”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像极了被雨淋湿的小猫,偏还要装出一副凶相。江桦心尖发软,忍不住用指腹蹭了蹭他微肿的眼皮:“想吃什么?”
“糖醋鱼。”谢十七得寸进尺地往他颈窝里蹭,“要放很多很多糖的那种。”
江桦挑眉:“你确定要在这?佛门重地。”
谢十七这才想起身处何地,撇了撇嘴,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他怀里:“那我等着被饿死吧。嗯对,就是饿死我。”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声音里带着十二分的委屈,“饿死我了一了百了了。”
“胡说什么。”江桦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看着谢十七捂着脑袋瞪圆眼睛的模样,又忍不住放柔了声音,“让小义去备些素斋来?听说甘露寺的素火腿做得极好,浇了蜜汁的。”
谢十七眼睛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小声嘟囔:“可我就想吃糖醋鱼……”
江桦拿他没法,只得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等回府,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做两条,一条糖醋,一条红烧,再配一壶梨花白,可好?”
谢十七这才满意地眯起眼睛,伸手拽住江桦的衣袖晃了晃:“还要桂花糕当饭后甜点。”
江桦看着他这副骄纵模样,想起刚嫁过来时那个连吃饭都要看人眼色的小皇子。如今这个会撒娇会耍赖的谢十七,是他一点一点宠出来的,是他江桦的杰作。
“好,都依你。”江桦伸手替他拭去眼角未干的泪痕,“现在能让小义去准备晚膳了?”
谢十七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要双份的素火腿!”
“贪心。”江桦笑骂一句,却还是转身去吩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