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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今夜你我为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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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清雪刚踏进尚书府门槛,管家便急步迎上:“老爷,宗公子又起高热了。”
虽只在诏狱待了半日,可帝王有意折辱。待梅清雪赶到时,宗溪身上已满是鞭痕,又被泼了盐水。
梅清雪连朝服都未及换下,便匆匆往东厢赶去。
屋内药香浓郁,却掩不住那一丝血腥气。
榻上之人面色潮红,长命锁歪在一边,锁身上还沾着暗红血渍。
“怎么……”梅清雪嗓音沙哑,“又踢被子?”
他伸手去探宗溪额温,却被一把攥住手腕。高热中的人力气大得惊人,将他拽得一个踉跄。
“梅……清雪……”宗溪烧得糊涂,却死死扣着他手腕,“你……又来……骗我……”
梅清雪身形微僵,随即用锦被将人仔细裹好。他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身躯揽入怀中。腕骨被攥得生疼,却始终没有挣开。
“怎么不喂药?”梅清雪压着怒意问道
仆从跪地颤声道:“宗大人不让碰……”
梅清雪闭了闭眼:“把药端过来,所有人都退下。”
待屋内只剩他们二人,梅清雪低头看着怀中人。宗溪又陷入昏睡,滚烫的额头抵在他颈间。舀起一勺汤药,宗溪却本能地别开头。
“别……走……”他在梦中呓语,烧得干裂的唇擦过梅清雪颈侧,“阿娘……别丢下我……”
长公主一去,驸马终日抱着牌位形同槁木,纳兰梦远走北疆,曾经煊赫的长公主府,转眼便散了。
而这些,都始于那夜西苑的意乱情迷。
他知道宗溪在想什么。那一夜的荒唐,长公主与宗启的争执,未赴的宫宴……每一个环节都成了扎在心上拔不出的刺。
梅清雪垂眸看着怀中人烧得通红的面颊。大夏虽不禁男风,可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即便是御赐姻缘如江桦与谢十七,也免不了闲言碎语。
“喝药。”梅清雪最终只是轻轻扳过宗溪的下巴,将药汁一点点喂进去。
他说不出“我给你一个家”这样的话。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伤痛,不是谁的错,只是命运弄人。
宗溪不会恨他。
但那份炽热的爱意,也永远停在了那个醉酒的夜晚,再难向前。
窗外,秋雨悄然而至,打在庭前的石阶上,声声如泣。
这场雨连绵了三日,宗溪的高热也反复了三日。
起初梅清雪还会守在榻前,一勺勺将汤药喂进那人干裂的唇间。可当宗溪神志渐清,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重新睁开时,梅清雪却开始学着谢十七的样子,整日辗转于六部衙门之间。
尚书府的马车每日天不亮就驶出府门,夜深时才悄悄归来。管家捧着药碗在东厢房外徘徊,听着里面压抑的咳嗽声,终是叹了口气。
他们一个在病榻上望着窗外的雨幕出神,一个在官署里对着公文彻夜不眠。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隔着一整条忘川。
这日梅清雪回府时,雨终于停了。他站在廊下,看着东厢窗纸上映出的剪影。宗溪正撑着病体起身,伸手去够案上的茶盏。
可病中虚弱,茶盏被他打翻在了地上。
梅清雪快步推门而入时,正接住踉跄倒下的宗溪。
“怎么不喊人?”
宗溪靠在他肩头轻咳,气息不稳:“舍得进来了?”唇角扬起虚弱的笑,“这些天……躲我躲得……咳咳……挺辛苦吧?”
梅清雪沉默着将人打横抱起,轻放在榻上。起身欲走时,想起宗溪的话,又坐回床沿。
“为什么……”宗溪接过新斟的茶,“又接尚书令?”
梅清雪望着宗溪病中仍不减锋利的眉眼,想起那日垂拱殿上,谢紊将尚书令印推到他面前时说的话: “朕需要一把刀。”
一把真正在他手中的刀。
帝王明知他不会忠心,却偏要将他架在火上烤。
“朝中无人。”梅清雪最终答道。
宗溪极轻地笑了一声,放下了手中茶盏:“挺好的。”
确实挺好。梅清雪有了归处,他也该走了。
曾经唇枪舌战时有说不完的话,如今剖心相对后反倒无言以对。
半晌,梅清雪实在受不了这等压抑的气氛,站起身给宗溪掖了掖被子:“还有些文书没有批,我……”
“谢紊怎么可能会让你碰政务?”宗溪打断道,他抬眼看向梅清雪,眼中燃着怒火,“他如今视你为眼中钉,你现在在他眼里,是长公主余党!当日为何要救我?让我死在诏狱里,你便能……咳咳咳!”
他捂着胸口看向梅清雪。
梅清雪本以为会迎来更激烈的质问,可是宗溪却是打量着他的眉眼,笑了一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梅清雪,你还是信神佛的。”
梅清雪也学着他方才的模样,打量了宗溪许久。
可是他没笑,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冬天来了。
第一场雪落下时,宗溪的伤终于痊愈。这夜梅清雪踏着积雪回府,却见前厅灯火通明。
宗溪背对着他布菜,木簪松松挽着长发,露出一截修长的后颈。这个画面太过熟悉,熟悉得让梅清雪恍惚回到了他们针锋相对却又惺惺相惜的年岁。
梅清雪停住了脚步。
宗溪想要干什么?
送别宴?
还是断头饭?
可他想不了这许多了。因为宗溪在对他笑,笑的眉眼弯弯,笑的一如当年。
“回来了。”宗溪转身,自然地接过梅清雪的大氅,“净手用膳吧。”
梅清雪刚迈步,忽被攥住手腕。宗溪眉头微蹙:“手怎么这么凉?”
不等回答,他已将那双手拢在掌心,低头呵气,臂弯里还挂着梅清雪的大氅。
“枭靖……”
梅清雪清楚知道这温情来得蹊跷。或许是病中梦魇,或许是别有所图。分明是镜花水月,可他却甘愿沉溺。
“先用膳吧。”宗溪松开手,“菜要凉了。”
梅清雪落座,看着满桌珍馐,都是他素日喜爱的菜式。可此刻却如鲠在喉,不知该作何反应。银箸在指尖转了个圈,终究没有落下。
宗溪支着额角,轻声唤道:“梅清雪。”
“嗯?”梅清雪偏头看他,发现对方的眼神专注得近乎执拗。
前厅内静得能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宗溪笑了笑,却摇了摇头:“无事,就是想叫叫你。”
他执起银箸,将一块剔了刺的鱼肉夹到梅清雪碗里。动作熟稔得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横亘过那些鲜血与泪水。
碗里渐渐堆起小山,宗溪又唤:“梅清雪。”
“我在。”
梅清雪看见宗溪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他不解其意,却见对方已转身取来一壶梨花白。泥封拍开的瞬间,清冽酒香弥漫开来,带着记忆里那个月夜的旖旎气息。
“陪我喝一杯吧。”宗溪斟满两盏。
梅清雪蹙眉。那夜的荒唐历历在目,醉后的缠绵成了扎在心上拔不出的刺。可宗溪拽着他的袖角轻轻晃了晃,素来清朗的嗓音带着罕见的恳求:“算是……圆了我一个念想。”
他终是点头,却在举盏时留了心眼,只浅抿半杯。可这酒竟比想象中更烈,半盏下喉便烧得胸腔发烫,眼前景物开始模糊旋转。
宗溪又给自己斟满一杯。他忽然又喊了一声:“梅清雪。”
“嗯?”
“你今日穿得太单薄了。”宗溪的目光落在他单薄的官服上,伸手替他拢了拢衣襟,“京城天寒……记得添衣。”
梅清雪恍惚点头,却见宗溪仰头饮尽杯中酒。一道银线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分不清是酒液还是别的什么。
“梅清雪。”宗溪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次他没有等梅清雪回答,唇角扬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你不必为我难过。”他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祝你子孙满堂,愿你福禄双全,望你得偿所愿。但是今夜……”
话音突然哽在喉间,宗溪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梅清雪抬眼:“今夜如何?”
宗溪的笑容像是从旧时光里撕下来的一页,带着往日的鲜活:“今夜你我为夫妻。”
世人总爱怜惜伤仲永的遗憾,却又喜欢看天之骄子跌落泥潭的故事。就像看一场精心编排的戏,为别人的悲欢掉几滴无关痛痒的泪。
曾经是梅清雪要拼命往上爬才能勉强够到宗溪的衣角,如今却倒了个个儿,成了宗溪要仰头才能望见梅清雪的身影。
命运像是个恶作剧的孩子,总爱在他们即将触碰到幸福时,将棋盘整个掀翻。
他们总是这样。在最好的年华错过,在最坏的时机相遇。像两条交错的线,短暂重叠后又各自远去。
宗溪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那里映着他支离破碎的倒影。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舍不得用仅剩的一载光阴来赌。不愿用生命最后的时光拖累梅清雪。
梅清雪……合该干干净净的。
今夜所求,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做一回寻常夫妻。
不是醉后荒唐的那夜,而是清醒地、认真地,像世间最寻常的眷侣那样。
不需要海誓山盟,不必说长相厮守。只要像市井人家那般,他在府中点灯等候,备好热腾腾的饭菜。待夫君归来,二人对坐闲话,说些柴米油盐的琐碎。说些家长里短,听他说朝堂上的趣事。待烛火将尽时,能借着醉意相拥而眠。
如此,便够了。
足够他在往后的漫漫长夜里,靠着这点温暖熬过每一个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