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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冷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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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大理寺的案卷准时送至郡王府书房。
“当真是暴毙?”谢十七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梳理着小宝的绒毛。
陆续抱拳:“属下按王爷吩咐亲去验看过。魏尚书确系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
“你竟还通晓仵作之术?”谢十七手上动作一顿,诧异地抬眼。他本意只是让陆续去查探些蛛丝马迹,却不想……
陆续的指节下意识就要往腰间那本厚重的册子摸去。
“停!”谢十七及时抬手制止,嘴角微微抽搐,“不必翻你那宝贝。”
谢十七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卷上。他随手翻开几页,忽然顿住:“这上面说,魏晨死前曾见过一个道士?”
陆续连忙掏出那本册子,快速翻到某页:“回王爷,按《奇闻异事录》记载,这种临终前突然出现的神秘人,八成是……”
“是什么?”谢十七眯起眼睛。
“是来收魂的黑白无常。”陆续认真地指着书页,“您看,这还有配图。”
谢十七盯着那歪歪扭扭的简笔画,一时语塞。他揉了揉眉心,示意陆续把书收起来:“本王问的是,那道士长什么样?可有人看清?”
“这个……”陆续又摸向腰间,被谢十七一个眼刀钉在原地。
“罢了。”谢十七将案卷一合,“明日让千金阁的人去查查这个道士的来历。”
他忽然想起什么,挑眉道:“你那本砖头里,该不会还记着怎么捉鬼吧?”
陆续眼睛一亮:“王爷明鉴!第一百三十八页确实有记载,要用黑狗血……”
“退下吧。”谢十七扶额打断,顺手将案卷在蜡烛上点燃。
“王爷?!”陆续惊呼。
“既然明面上是暴毙,那就让它永远是个暴毙。”谢十七把最后一页纸点燃,“有些真相,烧了比留着好。”
江桦推门而入时,正见谢十七半卧在软榻上,眉心微蹙。小白猫蜷在他腰间,粉嫩的肉垫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他大腿。
“小宝。”江桦屈指轻叩猫儿脑袋,“莫扰你爹爹。”
他撩袍落座,将人揽入怀中。谢十七顺势枕上他的膝头,闭目长叹。
“查案乏了?”江桦的指尖抚上他眉心,力道恰到好处地揉开那点郁结。
谢十七闭着眼,任由那双手拂去满身疲惫。小宝不满地“喵”了一声,钻进两人之间的缝隙,又被江桦拎着后颈轻轻放到一旁。
“魏晨的事……”
“烧了。”谢十七依旧闭着眼,“都烧干净了。”
江桦的手顿了顿,随即会意。他低头,在谢十七眉心落下一个吻:“烧了好。听说你今日去见了秋否厌,还拜他为师了?”
谢十七终于睁开眼,将脸埋进江桦腰间,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要你舍了什么?”江桦的声音依旧平稳,唯有掐在谢十七腰间的指节微微发白。
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来气,连小宝都识趣地缩到了软榻角落。
“……儿女情长。”谢十七的声音几不可闻。
“你应了?”
又一声“嗯”落在衣料间。
江桦的笑声从上方传来,带着胸腔的震动:“所以,我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谢十七攥着他衣角的手缓缓收紧,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不是放弃……”谢十七抬头,“是……”
江桦的指尖抵在他唇上,止住了未尽的话语:“我明白。”
他低头,吻落在谢十七眼睑,尝到一点咸涩:“为君者,当有所舍。”
这句话太重,重得谢十七浑身一颤。江桦却已经起身,衣袖从他掌心滑落,只余一缕薄荷香萦绕不散。
“……挺好的。”
“我去书房睡。”
门扉轻合的声音惊醒了小宝,它茫然地“喵”了一声,蹭到主人手边。谢十七望着紧闭的房门,看着那缕光消失,看着自己亲手推开的人,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里。
他太累了。
连日来不眠不休地翻阅卷宗,昨日更是熬到三更才歇下。若是往日,他定会不管不顾地拽住江桦的衣袖,像从前那样耍赖说:“不许走。”
可如今,他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该说什么?
说什么呢?说长公主与他非亲非故?不,那终究是血脉相连的姑姑。说他本可以袖手旁观?可梅清雪若成了傀儡,第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就是江桦。
这些解释都太苍白。
聪明如江桦,怎会不明白?
江桦说过,不愿他当皇帝。
如今不过是看他谢十七,在江山与爱人之间,选了前者罢了。
谢十七终于懂了江桦当初的那番话。
真正经历过才明白,有些事解释起来实在太累。累到……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刻,他忽然不确定了。
他与江桦,当真能走到最后吗?
这个念头刚起,心口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疼得他弯下腰去,将脸埋进掌心。小宝焦急地蹭着他的手,柔软的毛发上沾染了些许湿意。
长公主下葬那日,秋风卷着纸钱在皇城上空盘旋,像一场迟来的雪。谢十七独自立在城墙之上,望着蜿蜒如白练的送葬队伍。
最前方两道挺拔的身影格外醒目。宗溪捧着灵位,那枚从不离身的长命锁却没了踪影。江桦扶着灵柩,褪去了官袍,一身素白丧服。
自那场平静的决裂后,江桦再没来哄过他。
谢十七也没有低头。
他们依然维持着表面的体面。江桦照例会在清晨端来温好的汤药,提醒他添衣;谢十七也会在夜深时,为晚归的江桦留一盏灯。可那些亲昵的耳语、缠绵的拥抱,都随着秋日的凉风消散了。
谢十七开始日日往秋否厌府上跑。下学后也不急着回府,偏要在光禄勋衙门枯坐到掌灯时分。其实衙门里哪有那么多公务?不过是怕回府时,撞见江桦那双疏离的眼睛。
江桦也默契地避着他。西郊大营成了最好的借口,三日里倒有两日宿在军中。
秋意渐浓,他们之间隔着近乎一个秋天的沉默。
暮色四合时,谢十七又一次登上城墙,望向西郊大营的方向。
“王爷,时辰到了。”陆续轻声提醒。
谢十七微微颔首。他总是算准了时辰,在官道上那道身影出现前,悄然离去。
长街上,谢十七看着陆续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事?”
“陛下今日下旨……”陆续咬牙,“要梅大人接任尚书令。梅大人……领旨了。”
谢十七脚步一顿,下意识望向公主府的方向,忽然轻笑:“……挺好的。”
“还有……”陆续声音更低了,“陛下说云菡郡主尚无归处,要……纳她为妃。”
谢十七揉了揉眉心。三年不鸣的约定,注定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太多人坠入深渊。
可即便他出手相救,又能如何?
这朝堂之上,谁会记得他的好?
“何时的事?”他放下手。
“半个时辰前……”陆续喉结滚动,“宗大人当庭抗旨,被陛下以‘大不敬’之罪……押入诏狱了。”
谢十七拢了拢狐裘:“去尚书府。”
他不便救,却不代表,不能借他人之手。
尚书府的书房里,梅清雪凝视着案上那道明黄圣旨,
“大人,永安王……”小厮的通报还未说完,谢十七已经掀帘而入。
梅清雪下意识要去收圣旨,却见少年亲王视若无睹地落座,两条腿随意地架在案几上:“听说梅大人私藏的蒙顶春茶,连陛下都求而不得?”
“王爷来得不……”
“宗溪入狱了。”谢十七径直打断,“谢紊要纳纳兰梦为妃。”
梅清雪垂下眼。半晌,他轻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去诏狱,还能赶上送晚膳。”谢十七看了看窗外天色。
梅清雪哑着嗓音道:“王爷可知诏狱是什么地方?”
“刑部办案,难免走动。又不是没去过。”谢十七从袖中抛出一枚令牌,“给你带了光禄勋的通行令。”
令牌落在案上,梅清雪抬眸:“王爷这‘借刀杀人’使得妙。可若新晋尚书令劫了诏狱……”
“我知道啊。”谢十七晃着双腿,笑得天真烂漫,“关我屁事。”
梅清雪盯着那枚令牌看了许久,忽然低笑出声:“王爷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让我去当这个出头鸟,您坐收渔利?”
谢十七歪着头,笑得人畜无害:“梅大人这话说的,本王不过是念在往日情分……”
“情分?”梅清雪猛地抬头,“王爷与我,何来情分?”
书房内一时寂静。
谢十七慢慢收起笑容,双腿从案几上放下来:“那梅大人与宗溪呢?也没有情分了吗?”
梅清雪只是沉默。
“诏狱的刑具,梅大人想必清楚。”谢十七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宗溪那身傲骨,不知道能撑过几轮?”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对了,纳兰梦明日就要入宫。听说……谢紊今晚要在垂拱殿单独召见她。”
“砰”的一声,梅清雪手边的茶盏砸在地上,碎瓷四溅。
谢十七满意地欣赏着这一幕,缓步绕至他身后:“梅大人何必动怒?本王这不是……来送刀了吗?”
梅清雪冷笑:“王爷的刀,向来先伤执刀人。”
“错了……要杀人的从来不是我。”谢十七贴近梅清雪耳畔,“是太后杀了长公主,是谢紊要毁纳兰梦。而我……是来给你递刀的人。”
“王爷近日……心情不佳?”梅清雪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谢十七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又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梅大人这话说的。本王如今大权在握,高兴还来不及。”
“王爷在说谎。”
“本王的私事,轮不到你过问。”谢十七拂袖转身。
“王爷。”
梅清雪的声音让谢十七驻足。回首时,只见那人又恢复了往日从容,正懒散地把玩着令牌:“世子爷今日……去了春风楼。”
“春风楼?”谢十七蹙眉,“那是什么地方?”
“嗯……”梅清雪指尖轻点太阳穴,“似乎是处听曲的雅地?毕竟宗溪从前就常去。”
谢十七脸色骤变。
宗溪常去的,那不就是——
“哦对了。”梅清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听说今日是花魁献艺的日子,世子爷特意包了临窗的雅座呢。”
令牌在梅清雪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稳稳落在案上。他抬眸,如愿看到谢十七眼中翻涌的怒意。